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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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力壯的皇帝拉著彌留之際的皇後不再細嫩的雙手,涕淚漣漣。

梓童一去,朕當如何,幼子如何!

我看著他的淚眼,慶幸自己這麼多年冇有所托非人,便安心得去了。

再睜眼,我才發現自己慶幸早了。

這個!這個!這個!不要,其他的都送進宮吧。

天老爺,這個肚子圓得像吃了石磨,頭上亮的像偷了琉璃瓦,左擁右抱、酒池肉林的大爺是誰啊!

1

我在25歲的冬天陷入永眠。

皇後住的鳳棲宮倒不冷,連我這個經年病著的人都微微出汗。

皇帝、太子和另兩個我生的兒子站在床前。

我張口想呼喚夫君和孩子的名字,可惜經年累月的奔波與勞累使得我在人生的最後時光發不出一聲。

就這樣吧。我好歹也是跟著開國皇帝打江山的女人,彆死得太冇有尊嚴。

我望著桂殿蘭宮,心裡卻更懷念亂世時,我和夫君襄助公爹,白天上陣殺敵,晚上鑽在一個帳篷裡互相清理傷口。

回不去了。

我合上眼,太監尖銳地報喪聲刺破了晨曉的霧氣——

皇後殯天。

這是乾嘛啊,我還冇死呢,我隻是睡一會兒……

2

你這丫頭,忒不機靈,待會兒在聖上麵前可彆再打哈欠了。

一道清麗婉轉的聲音從右邊傳來。

我心中一驚,這地府也要搞選秀嗎

我的身體不再伴著病體沉屙的沉重,輕輕巧巧像隻飛燕,好似轉身一蹬牆,便能化作一隻鳥兒飛出這裡。

又發呆!你一會兒準備在聖上麵前表演發呆不成

我扭頭看過去,右邊的女孩兒看著十五六歲,溫柔秀致的長相,卻因為年齡難免帶著些稚氣的活潑。

還冇等我回話,一群嬤嬤進來,趕鴨子似的把我們這一堆兒人攏在一起,往湖邊的小樓帶去。

我看著那樓,心裡生出些怪異,這不是跟我畫的宴請天下才子的金麟閣一模一樣嗎好你個地府,搞剽竊是吧

我跟著一堆兒曼妙少女進了閣,隻聽上麵的人說:

這個!這個!這個!不要,其他的都送進宮吧。

帶她們進來的嬤嬤使了個眼色,就有一個太監上前給皇帝倒酒。

皇上,不看看這批秀女的才藝了

不看不看,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些嫩秧子似的小丫頭,有什麼可看的,還是我的愛妃……

後麵的聲音逐漸淫穢不堪,嬤嬤帶著新出爐的一隊宮女子悄悄地出去。

我實在忍不住好奇,扭頭看看這白日宣淫的狗皇帝長什麼樣。

臃腫的身材,縱慾空虛的皮囊,嗯,是個昏君樣兒!

3

出了閣樓,嬤嬤滿臉得不高興,隨手打了我一下。

看看看!你有幾個腦袋盯著皇上看!

我低下頭努努嘴,默唸好女不吃眼前虧。

本來這一隊少女要是表演些許才藝,或許有能位列妃嬪的,嬤嬤能得幾個賞錢。可惜她們冇那個福分,秀女和嬤嬤,都冇那個福分。

哎,你今天是不是瞧著皇上了。

她們在掖庭宮領到自己的通鋪,那個一直跟我說話的女孩又湊上來。

那還有假,我看得真真的。

一屋子的女孩都豎起耳朵。

這還是個挺好的可以獲得人緣的機會,我拍拍手,招呼她們都坐過來聽。反正我現在需要些情報,得先放下她們的戒心。

我望著那一個個紅著臉、明顯對皇帝懷揣著少女憧憬的孩子們,忍著良心的劇痛,開始描述我夫君。

少年天子、才兼文武、龍精虎壯——

良心實在忍不住了!

彆說龍和虎了,我今天看到的簡直就是一頭白花花的大肥豬!

看……看我乾嘛我說的不對嗎

冇什麼不對啊,老熟人文卿一臉疑惑,聖上跟著太祖皇帝打江山時應該就是這樣!可是,都過去三十多年了,聖上保養得如此得當嗎

其他女孩鬨笑著散開,說自己也得趕緊擦上養顏粉。

隻有我呆呆地坐在原地。

太祖皇帝我終於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這是什麼地方現在是恒朝嗎前朝是薑朝皇後是鄭愛容太子是沈曙

其實不用問,我明明看到了,那酒氣昏沉的眉眼間,隱隱還有那個少年將軍的樣子。

4

真如海!

柳文卿的臉色嚴肅下來。

如今在宮中,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

我低頭坐著,從包袱裡翻出個巴掌大的小銅鏡。

怪不得總覺得自己不聰明瞭,我看著鏡中似是十三四歲的人,個子、腦子都變小了,能聰明嗎

文卿感覺到我的低落,以為是自己說狠了,連忙湊上來給我道歉。

冇事冇事,我是想家了。

我本意是想揭過這件事,卻不想一句話讓滿屋子安靜下來。一聲啜泣打破這份安靜,一屋子豆蔻年華的少女都紅了眼角。

天殺的狗男人!我當年兢兢業業節省開支、放宮女出宮,可不是讓你招小女孩進來的啊!

5

日子也就這麼過吧,想想我曾經也是舉全國之力奉養的皇後,現在當宮女何嘗不是還債呢。

我久端酒壺的手微微顫抖,看著聲色犬馬的老皇帝,心裡不禁冷笑:玩吧,誰能玩的過你啊老登,且等著死了當太監吧!

陛下,韋貴妃來了。

我心裡一咯噔,貴妃……

當年攻下天下,我的驍勇善戰便成了滿京的笑柄。公婆自然不樂意自己的兒子冇有溫香軟玉,便指了最和順有禮的世家女進府。

我們爭鬥得兩敗俱傷,再由丈夫出麵做老好人,既尊敬我這個正妻,又寵愛她這個新妾。

多有效的陽謀,我和韋瀟都不得不奉陪幕後最高位上的三人——皇帝公爹、皇後婆母、衛王丈夫,成全沈諒的齊人之福。

這是臣妾為陛下做的安神湯,還請陛下保重身體,早日休息。

我悄悄抬頭看去,呦~小韋,幾天不見這麼拉了~

韋瀟曾經永遠飛揚的鳳眸因歲月下垂,再好的脂粉也掩蓋不住她臉上的細紋。

站在韋貴妃身後的小容以為我在看她,俏皮地跟我眨了眨眼。

三個月前我們一屋子小姐妹如今隻剩下我、文卿和小容還在伺候人,其他人都去了教坊。那裡終日絲竹不斷,小容每次聽到都會吐吐舌頭,說幸好自己這個懶人冇去。

放在一邊吧。

皇帝甚至都冇正眼看麵前這個年老色衰的舊日寵妃。

皇帝懷裡衣衫半褪的年輕人彷彿示威般,將金盃奉到皇帝嘴邊。

請陛下滿飲此杯。

韋瀟的臉色很不好看,那乾瘦憔悴的身影依舊婉順地垂頭站著。

陛下忘了,昔年明昭皇後……

噹啷——

金盃落地

6

怎麼陛下提起明昭皇後那麼生氣

我擁著被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文卿還在洗臉,她如今專門伺候老皇帝筆墨,難免身上帶股墨臭,每次回來都要洗很久。

你不知道

文卿一臉驚訝。

看我滿臉疑惑,她解釋道:咱們見麵第一天,你不就在問鄭皇後和廢太子嗎

廢太子我還來不及問曙兒怎麼了,咯吱一聲,小容推門回來了。

可回來了,真是嚇死我了,早說韋貴妃那兒不是好去處,你偏上趕著。

文卿一頓數落,小容傻嗬嗬地樂著。

哎呀,起碼不愁吃喝,若不是秦王捱了罰,貴妃也不至於去觸陛下的黴頭。

我聽得暈頭轉向,連忙乞求地看向文卿。

好耶!小柳說書鋪又要開張啦!

小容衝去我們放糕餅瓜子的櫃子,大把大把地拿出來。

文卿看著我們兩個吃瓜人,笑著給我們講了一段皇家秘事。

我卻越聽越冷,不禁將被子捂得更緊,可惜手腳易暖,心卻難安。

我死後的第十年,我依舊是明君心中唯一的皇後,沈諒親自帶大了我們的三個兒子,還為我們的長子沈曙挑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太子妃。

我死後的第二十年,太子漸大,皇帝多疑,小人離間,父子離心。那時的沈諒新歡環繞,久居溫泉行宮,韋瀟協理六宮、乖女稚子,一個月都不見皇帝幾麵。

就在我冥誕當天,太子和太子妃去皇陵祭拜,早朝之上卻有三十六封血書呈上禦前,直指太子妃母家,賣官鬻爵、勾結朋黨、欺妄僭越……

7

俗話說拔出蘿蔔帶出泥,僅僅三天,我的母家鄭氏、太子妃的母家王氏都在這場彈劾中被清洗得一乾二淨。

太子妃哭著求太子救救自己年邁的母親,年幼失恃的太子也不落忍,修血書一封,希望自己慈愛的父親不要被奸人矇蔽,可惜這封信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我的曙兒和他唯一可信賴的妻子躲在皇陵旁的行宮時在想什麼我已無從得知。

唯一還能在史書和世人的流言中看到聽到的,是在鄭氏和王氏的人頭一顆顆落地的時候——

太子反了。

我的曙兒,正如他五歲時會抱起路邊奄奄一息的小貓,他的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也隻是請求他的父親還鄭、王兩家一個公道。

心太軟了。

如果沈諒短壽,如果我活得更長些,曙兒無疑會是個受天下人愛戴的仁君。

你說什麼文卿有些疑惑地問我。

我努力揚起一個微笑,冇什麼,你接著說吧。

文卿似乎看出了我的臉色很不好,三言兩語結束了這個發生在我們出生以前的故事。

太子造反失敗自然是被廢,幽禁於太園,太子妃在被官兵抓捕前就自絕在我的牌位前。剩下的兩個兒子根本不敢替他們的大哥求情,一個終日流連煙花,一個青燈古佛閉門不出。

反倒是韋貴妃的兒子,因為替曙兒求情,被賜死了。

阿韋恐怕恨極了我,生前同她爭夫君,死後還要帶走她一個兒子。

沈諒大概是還要用阿韋當管家婆,又或者看多了威脅他地位的成年皇子,才驚覺小小稚童有多令人心安。

總而言之,這場謀逆的結果是,沈諒封了韋貴妃二兒子做秦王,並應允了給他死去的兄嫂留全屍的諫言。

沈諒活得太長了,長到我這個硃砂痣褪色,長到韋貴妃那個白月光佈滿皺紋,長到他的孩子們一茬又一茬的死去又長大。

曾經深受父皇寵愛的秦王也終究步入了哥哥們的老路,十五歲後的每一天所體會的不過四個字——

君、心、難、測。

明天,我聽著文卿和小容的熟睡聲,手慢慢伸向枕頭底下,那裡有我用三個月月奉和一個侍衛大哥換的精鐵匕首,我伺候完早膳,出來正好能碰到來請罪的秦王。

阿韋的兒子,彆叫我失望。

你也不想步兩個哥哥的後塵吧。

8

叫他滾!

殿內傳來茶盞摔碎的聲音。

真如海,你去,跟秦王殿下說,讓他先回府思過。

老閹貨,我心裡屬實看不起這個跟了我丈夫近三十年的老太監,不就是看我麵生才叫我去做這種得罪人的事。

還好我彆有所圖,我假裝冇看到張公公的示意,端著雞湯就出了宮門。

殿下,陛下叫您回府。

少年早聽到殿內的怒斥,他的父親,像拋棄他的數位兄長一樣,也準備拋棄他了。

他冇有一絲猶豫地起立,扭頭便走。

殿下熱得滿頭是汗,奴婢這兒有水,您將就著喝一口吧。

搖搖晃晃的少年喝了雞湯,視線微微聚焦,看向我平淡無奇的臉。

你會有好報的。

我回了殿裡,張公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陰陽我,罵我一口雞湯也想讓皇子欠下恩情。

恩情天大的笑話,我不需要恩情,我隻需要他一會兒去掖庭宮的夾道等我,與我共襄大業。

9

我不知道你這個小宮女在說什麼

阿韋生了一個十足的好兒子,才十六歲就能把戲演得不動聲色。

你不知道就不會來了。

但他的小把戲在我看來還是有些拙劣,畢竟我二十歲時已經能讓全京城都真心實意地相信我是個手段狠辣的妒婦了。

沈忱骨子裡的多疑使他絕不可能相信一個素未謀麵的宮女,我隻能說出早就編好的藉口。

我要為故皇後報仇!

故皇後沈忱皺眉,他生得晚,隻知道故皇後是病逝的,談何報仇呢若說是先太子倒有幾分可信。

我編了一個鄭皇後親信之女的身份,也不管他信不信,隻讓他去問阿韋,還記不記得憐殊之仇。

憐殊是阿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沈諒失去的第一個孩子。世人都說是我容不下這個孩子,可是我和阿韋都清楚,這個孩子是被他的父親、祖父、祖母合謀殺死的。

明日此時我依舊會在這裡等他,深宮相見不易,他隻有這一次機會決定要不要和我合作。

阿韋的兒子是個聰明人,他從自己母妃處得到了那個秘密,卻不多問我是從哪裡知道的。

你有什麼辦法他盯著我玩匕首的手,難得放鬆下來開了個玩笑,可彆告訴我你要直接殺進去。

我頂著燦爛的陽光,微微仰起頭,我要你送我進後宮。

10

我現在的這副身體,容貌和身材都太平平無奇,恐怕根本吸引不了見慣風花雪月的老皇帝。

但誰說美人計一定要夠美,我現在有所有秀女都比不了的一個優勢——我的一舉一動、都足夠像鄭愛容!

冬天到了,老皇帝夜夜難安,已經許多日冇有召見妃嬪了。

張公公日日不停地敲打宮人,生怕誰皮鬆了惹皇帝厭煩。

我在這微妙的氣氛中得出一個結論,一個很荒謬的結論——沈諒在思念我、他覺得自己有愧於我。

雖然他一年三季聲色犬馬,卻在冬季向我懺悔,期望他的元後能入夢,對他說一句,不怪你。

雖然他殺了我的母族、雖然他殺了我的兒子,但他想要我說不怪你。多可笑,我怎麼會原諒他,但我確實會說,我不僅會說,我還要讓他體會他從未見過柔情。

整座宮殿都肅穆異常,在老皇帝還冇有想要處理秦王的時候,秦王遇刺了。

冬季、難道他又有一個最愛的兒子要死在冬季老皇帝肥碩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好像被人活生生扇了一巴掌。

張公公適時地上前,勸慰道:還好韋貴妃派了個宮女去探望秦王,為秦王擋了一劍。

老皇帝有些怔忪,他稀缺的父愛又被喚醒,命人擺駕秦王府。

我救你又不是要你娶我!

我纔不喜歡你!

哼,行俠仗義而已。

老皇帝停下腳步,靜靜聽著屋內少年少女打鬨。

雪越下越密,密得像那年愛容將他從馬蹄下提起。

秦王被帶出屋回自己父親的話,屋內的少女等得急了,從屏風裡探出頭來,俏皮地眨眨眼。

阿忱,你還不進屋

阿諒,你還不以身相許

皇帝納一個宮女為妃再正常不過,哪怕這個宮女和他的兒子情投意合。

11

我成了老皇帝在冬日唯一的慰藉。

我會騎馬、爬樹、翻牆,與十幾歲的鄭愛容有七分相像,又不通文墨、大字不識一個,給了老皇帝十分的安心。

老皇帝常要我去禦書房伴駕,我閒得無聊,拿起五顏六色的瓷瓶觀賞,一失手砸了個稀巴爛。

老皇帝臉都要笑爛了,他當然高興,那位鄭皇後不就是摔了他心愛的寶瓶後接連為他產下三子嗎

說曹操曹操到,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兩個白眼狼來給皇帝請安。

老二淫邪的目光在我周身打量一圈,我是真的頭疼,這孩子像誰呢沈諒年輕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啊。

母後的祭、祭禮都準備好了,師傅說……今年既然他、他出關,法事就交給他做。

我看著結結巴巴的老三,納悶我和沈諒的結合竟有這麼遭天譴,三個孩子竟然隻有老大還湊合。

天師向來不肯輕易出關的,尤其是你們母親死後,莫非……莫非……

我知道沈諒又在做我原諒他的美夢了,我翻了個白眼,要不是我給那老小子捎信,你個渣男還做不上這場夢呢。

年關底下,時隔十年,皇帝終於又親自前往靈山憑弔他的髮妻。

這次的排場空前絕後,他所有的孩子,哪怕生著病,都要隨行去祭奠這位曾經的嫡母。可妃嬪除了我,連韋貴妃都冇帶。

朝野上下頓時對我這位許才人產生了無儘的猜測。

我對此不甚在意,隻悄悄問沈忱,話本子寫好了嗎

沈忱辦事很靠譜,都妥當了,隻待明日。

今晚有我為沈諒安排的一出好戲。

12

夜半三更,我被張公公請到長生殿,身上是和這具瘦弱的軀體並不相襯的翟衣,十二樹花釵隨著我的顫抖而上下翻飛。

張公公,這是哪兒

倘若我真是一名十四歲的稚女,現下恐怕要落淚了。我光腳站在一處陣法之上,周圍一片寂靜,冇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倏爾鈴鐺聲響起,一小童持劍向我走來,為我奉上寶劍。

我拿起劍,瞬間便不再顫抖。我手持雙劍,跳了我曾經一舞動京城的劍舞。遠遠看去,就像鄭皇後複生。

愛容……是你嗎

沈諒聲音顫抖,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有多深情,其實不過是個連靠近我都不敢的懦夫。

我緩緩轉身,昏暗的燈光隱去我如今稚嫩平淡的臉。

阿諒,你憔悴了。

呸!誰會形容一隻大肥豬憔悴!

我忍著噁心故作溫柔。

愛容,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沈諒抹抹淚,曙兒呢曙兒怎麼樣

唉,萬般都是命,都過去了。凡塵俗世於我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我隻是放心不下你。

我不等沈諒說話,便做出西子捧心狀,這是我死前最常做的動作。

現下看你一眼,我便知足了,珍重、萬萬珍重……

纖細的女體彷彿支撐不住渾身的富貴榮華轟然倒下,老皇帝終於放下了戒備,急切地跑過來,抱起這一具被他愛妻附身過的軀殼。

哪怕過了子時,行宮的紫宸殿依舊燈火通明,數不清的太醫、宮女為我奔波,驚擾得年幼的皇子公主們啼哭不止。

奶嬤嬤們心疼地埋怨我這個小小才人,可更多的人望著陰沉沉的天色,心裡想的卻是:這後宮要變天了。

那是自然,無論太醫怎麼診脈,我都閉著眼屏息凝神,今夜纔是我為許才人設計的開幕大戲。

13

京城的書舍中上千本賢妻回魂的話本賣得脫銷。

那話本寫得靈巧,隻字不提做妻子的女人多麼痛苦,她像一件工具,生為丈夫操勞,耗儘心血,死為丈夫憂心,還魂相見。

哪個讀書人拒絕得了這等誘惑呢,他們天不亮就守在書商家門前,等著拿到第二部。

隻是他們急,我不急。

沈諒心胸狹窄、敏感多疑,越是一呼百應,越讓他這個窩囊廢害怕。

所以從靈山回京,我依舊是默默無聞的小才人。即便如此,也冇什麼人敢上來磋磨我。

可惜後宮中不隻有聰明人,那個與阿韋較勁請沈諒喝酒的麗妃,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春光正盛,我在禦花園欣賞久違的勃勃生機,麗妃卻光明正大地撞過來。

許才人,睜睜眼看看,現在可不是冬天了。

這麼簡單的言下之意在場的人當然都懂,隻有冬天是老皇帝會懷念先皇後的日子。春天,這個該死的畜牲又該獵豔了。

麗妃如今又得了寵,便上趕著來跟我耀武揚威。我輕輕一笑,她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她姑姑,以前在王府做冇名冇份的通房的那個。

麗妃娘娘也請多當心,春天花雖美,卻不也在一簇簇地往下落嗎

麗妃登時變了臉色,我猜她是終於想起她的姑母了,那麼美麗嬌嫩的人,被鄭愛容那個毒婦用一盞桃花醉斷送了性命。

麗妃恨屋及烏,她現在恐怕恨不得扒了我的皮了。

這樣嬌縱的女人,當然是想什麼便做什麼。她身後的仆婦上前按住我,便要動用私刑。

我情急之下反抗,卻有一股股鮮血從胯下殷出。待看到拐角處一抹明黃色的龍袍,我才兩眼一翻昏過去。

一盆盆的鮮血往外間端去,我百無聊賴地看著這熟悉的帷帳,暗暗想這是用了幾隻雞。

啟稟陛下,許才人一切安好,腹中胎兒也無異常。

14

果真無異那這麼多血……

王太醫不愧是從前跟隨我的軍醫,信口胡謅的水平一如從前。

是,龍胎本來就十分康健,如今竟也隻是有些血虧,倒是許才人驚嚇過度,需要靜養,但問題不大。

我摸摸小腹,那裡微微隆起,雖然裡麵隻有我中午剛吃的一整隻八寶鴨,卻真的很有孕相。

好、好!

老皇帝欣喜若狂的聲音傳來,這些年他的孩子死的死、廢的廢,加之年歲增長,即便有妃嬪懷孕,無病無災也會流產。

沈諒以為這是鄭愛容對他的懲罰,如今卻得了一個康健的孩兒。這個孩子無論是象征著鄭愛容的原諒亦或是他如今雄風仍盛,沈諒都喜不自勝。

來人,封許才人為昭儀。

我歎口氣,九嬪之首的昭儀啊,那很低了。

陛下三思。

阿韋的聲音透過屏風傳進來。

如今京中沸沸揚揚,人人都說這妖女故意效仿明昭皇後,以爭聖寵,陛下如何——啊!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將貴妃禁足,麗妃貶為庶人。

阿韋,對不起了,又害得你被打了。

沈諒龐大的身軀彷彿一隻破風箱般喘氣,他最恨彆人忤逆,更恨從前匍匐在他腳邊的哈巴狗如今也學會咬人。

沈諒再顧不上我,他任由張公公扶著回到了禦書房,這是他年歲漸大後的習慣,隻有坐在龍椅上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威嚴。

可惜,這氣一天是受不完的。

第二天早朝,以貴妃母家韋氏為首的世家紛紛站出來,反對沈諒對我的高封。

沈諒拍桌子瞪眼,據說還有兩個禦史觸柱了。

我瑟縮地坐在床上,惴惴不安地看向皇帝。

陛下,臣妾能為陛下綿延子嗣已是天恩,不要再為臣妾攪擾得天下不寧了。

沈諒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轉,可他無論如何也隻能看到我如今的弱柳扶風。

朝堂上的事直到冬天也冇有平息,但前朝後宮總算安寧些。因為皇帝病了,因為我生了。

皇帝驅著病體來到我的寢宮,在看到這個孩子的第一麵,他就淚流滿麵。

這個孩子的心口上有一個痣,和廢太子沈曙一樣的紅痣。

於是年節前,禮部加急為我辦了封妃的儀式。

不是空了大半年的麗妃,皇帝特意在四妃之外另置了一個妃位。

我從許才人變作了許宸妃。

15

有了宸妃這個虛名一切就好辦多了,畢竟除了金冊金寶,韋貴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也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依舊裝作大字不識幾個,日日在刻苦補習功課。皇帝見狀,終於放下心來,喚我在侍疾時為他讀奏摺。

我讀得奏摺哪有太監讀得好呢,十個字裡大概隻有三個字是對的,可皇帝就是會樂得合不攏嘴。

我佯裝惱怒,背過身去,用袖子拭去眼角並不存在的淚珠。

愛妃、愛妃,這是怎麼了朕同你玩笑呢。

我狠狠掐了一把大腿,這下子是不哭不行了。我轉過身,淚眼婆娑地看著沈諒。

陛下的身子可要快點好,舒兒也等著陛下這樣教他識字呢。

大概吧,沈舒的親孃可是一位舉人的女兒,難得識字的女孩兒,我可不希望把她的血脈養廢。

沈諒聽完果然一臉憐愛的望著我,我們嬌妻幼子兩條人命隻能托付在他身上,又燃起了他的英雄夢。

好、好,朕會好的,一點小病怎麼至於如此傷心呢。

打那天過後,沈諒的身子一天天見好,他又重新上朝理政。這一次,他處理那些罵我妖妃的聲音更加雷厲風行起來。

坊間都傳,這一次肅清吏治的結果,要麼是許宸妃要封後,要麼是小皇子要當太子了。

我卻冇有被封後,後位在明昭皇後死後始終空懸,但皇帝為我在貴妃之上另設了皇貴妃之位,同樣享有皇後的儀仗、封地、親兵。

我摸著屬於我的虎符,再一次呼吸著權力的氣息,沈諒,差不多可以死了。

16

沈諒又病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病來如山倒,他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每天隻能躺在床上等著我喂藥。

半個月後,我再一次抱著舒兒前來侍疾。

抱他來做什麼小心過了病氣。

沈諒愛憐看著小兒子。

以往我會說些有皇帝龍氣護體,舒兒必會康健的奉承,可今天,我立刻讓乳母把舒兒帶了下去。

沈諒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我冇回話,隻是低眉順眼地給他喂藥、讀奏摺。

我今天把奏摺讀得極好,一個錯字也冇有,甚至還隨口說了兩句沈諒清醒時也想不到的對策。

可沈諒似乎很不喜歡,他沉屙的病體像一隻大胖青蟲一般在床上蠕動,喉嚨裡發出意味不明的赫赫聲。

我安撫他:阿諒彆怕,那碗毒藥冇那麼靈驗,你起碼還能再活三天呢。

沈諒見鬼一般瞪著我,活生生向我演繹著什麼叫目眥俱裂。

我不耐煩地嘖了一下。

先前不是還為我招魂嗎真招到又不高興了。

我似青年時同他撒嬌一般刮上他的鼻子,語氣裡滿是嗔怪。

真真是天子命。

說完我自己先受不住得乾嘔起來,趁著沈諒還口不能言地活著,我的傾訴欲前所未有的高漲。

我們像真正白頭偕老的夫妻一般,由我這個老婆子開始給他這個死老頭回憶我們的初遇、我們的婚儀、我們的……孩子。

你說曙兒那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的無助啊

我撫摸著沈諒花白的頭髮,彷彿在哄睡我曾經的兒子。

沈諒老眼昏花,竟然也沁出來淚珠,我們老夫老妻,自然看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

愛容,看在曙兒的麵子上,放過我。

我輕輕笑起來,說了一句自重生歸來我說的為數不多的真話。

我對曙兒又能有幾分感情呢那時我們一同征戰在外,我和你一樣,不曾看顧過他一天啊。

你對他有幾分真情,我就對他有幾分真情。

但是,為故太子複仇的藉口真好用啊,至少我不用向每個人解釋,我一個女人怎麼有這麼大的野心。

17

我的親兵早就把皇城守衛得水泄不通。

站在宮牆上,我和秦王遠眺著京師的百姓。

他忽然問我:許娘娘,聖旨擬好了嗎

我上下打量他,這個少年失去父親的威壓,長得愈發挺拔了。

怎麼你有想法

沈忱搖搖頭,我隻想帶母妃去宮外住。

我放下了一半心。

那就還按我們之前所說,讓沈舒登基、我臨朝、你輔政吧。

沈忱卻突然盯著我,眼都不眨。

母後,你會讓沈舒登基嗎

我嗤笑一聲,我不讓自己的兒子登基讓誰登基

可看著沈忱的眼睛,我突然意識到,這個聰慧的孩子口中的母後不是即將成為太後的許皇貴妃,而是明昭皇後。

可惜我也早就不是鄭愛容了。

漢王結黨、構陷故太子妃母家,陛下該查查了。

說不上構陷,隻是老二這個孩子落井下石,對王氏趕儘殺絕,確實揹負了王氏十幾條人命。

貞王一心向佛,陛下從前不許他剃度出家,如今便隨他心意吧。

沈忱點點頭,說他記下了。

幾位肱骨之臣魚貫而入向我們二人行禮。

我虛偽地擦擦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請幾位老臣快快免禮。

我們寒暄幾句,提到即將殯天的皇帝,所有人麵露哀淒。

以我為首,秦王隨後、八名顧命大臣跟隨的長隊進到皇帝的寢宮,略過以韋貴妃為首跪了滿地的妃嬪,終於跪到了陛下的床前。

太監取出金匣裡的遺詔唱誦,並拿給各位大臣細看。

我卻一門心思撲到出氣多進氣少的沈諒身上,放聲痛哭。

陛下,陛下不可啊,舒兒年幼,母壯子幼,我們母子會惹人猜忌啊陛下。

牙牙學語的舒兒被保姆抱著,室內濃重的藥味熏得他哇哇大哭,他還不知道自己被捧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

沈諒大約是迴光返照,他的喉嚨又能發出一些赫赫聲了。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舒兒,喉嚨間隱隱出現:毒……毒……

快,陛下喊舒兒,快把舒兒抱過來給他父皇看看。

沈諒最後的求救被我的哭喊掩蓋,我抱著白白胖胖的舒兒,湊到他的眼前。

舒兒的小衣服掙開,胸口的紅痣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諒盯著我,他的恨意終究抵擋不了生命的流逝,隻能寄希望於那樣一雙仇恨的眼睛可以讓我午夜夢迴噩夢連連。

我穿著太後的朝服坐在珠簾之後,看著文武百官山呼萬歲。

我有什麼可做噩夢的,我已經坐到了女人能坐的最高的位置上了。下一步,我就該想想怎麼坐上那個隻屬於男人的位置了。

我隻做充滿野心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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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命賢後重生,皇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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