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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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苔蘚之心與無用之火

雲深不知處,萬仞青崖之腹,藏著一處與世隔絕的洞窟。這裡的時間彷彿被濃稠的霧氣凝固,流淌得極其緩慢,緩慢到足以讓王朝在洞外生滅輪迴,緩慢到洞口那株曾被飛鳥遺落的種子,如今已盤虯成遮蔽半片山壁的參天古木,樹乾上層層疊疊的紋路,是歲月無聲的刻痕。

洞窟的主人,是一個名叫燼的妖怪。

他並非天生地養、威名赫赫的大妖,隻是山間一縷不起眼的火氣,曆經不知多少日月才懵懂凝聚成形。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晨曦中即將消散的薄霧,身形飄忽,能輕易融入岩石的陰影或樹葉的脈絡。這隱匿的本事,是他漫長生命中唯一算得上天賦的東西,卻也恰恰是他痛苦的根源——因為這天賦的主要用途,是讓他能成功地不被任何誤入此地的生靈發現。

燼的日常,單調得足以令頑石化灰。收集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前凝結在古木葉片尖端的露珠,是他一天的開端。那些晶瑩剔透的水滴,盛放在他用法力勉強維持不散的樹葉杯盞裡,日複一日,積少成多,最終彙入洞窟深處一個天然的小石窪,成為他漫長歲月裡唯一的飲品來源,帶著山岩的清冽和草木的微澀。接著,是徒勞的捕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驚嚇練習。

每當山下村落有膽大或窘迫的樵夫誤入這片被遺忘的深林,燼便會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調動起他那微乎其微的妖力,試圖製造一些足以嚇退人類的動靜。有時是模仿野獸的低吼,聲音乾澀斷續,像枯枝在風中折斷;有時是在林間製造若隱若現的幻影,模糊得如同水中的倒影。然而,結果總是一成不變的失敗。樵夫們要麼專注於砍伐,對他的表演充耳不聞;要麼隻是疑惑地四下張望一番,嘟囔一句山風真大或這林子邪門,便繼續埋頭乾活,留下隱匿在暗處的燼,被一種混合著羞恥和挫敗的情緒緊緊攫住。

最讓燼感到絕望的,是他那與生俱來的火焰。

作為一縷火氣成精,噴火本該是他的本能與驕傲。然而,燼的火,卻是妖怪界的一個笑話。那甚至不能稱之為火焰,更像是一縷從潮濕木柴中勉強擠出的、帶著微弱暖意的橘紅色煙氣。它能勉強照亮他眼前一小片巴掌大的地方,卻連一片枯葉都無法點燃,更遑論傷人或禦敵。它孱弱、短促,常常剛離開他的唇邊就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幾點微不足道的火星,轉瞬即逝,如同他那毫無希望的妖生。

他曾無數次躲在漆黑的洞窟深處,用儘全身力氣練習噴吐。喉嚨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嘶啞的摩擦聲,身體因妖力透支而微微顫抖,換來的不過是那縷細若遊絲的火苗,在空中扭動兩下,便不甘心地熄滅。失敗帶來的不是憤怒,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淤泥,一層層覆蓋上來。他覺得自己是天地間最冇用的造物,是妖怪譜係裡一個恥辱的汙點。彆的妖怪呼風喚雨,移山填海,而他,燼,頂多算一個不太靈敏、且常常故障的移動暖爐。

這種認知,伴隨著日升月落,年複一年,漸漸沉澱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那孤寂並非一開始就如此沉重。初生時,懵懂無知,他隻是本能地躲避著一切可能威脅到他脆弱存在的活物,無論是凶猛的野獸還是傳說中專司除妖的修士。孤獨是自保的盔甲。但幾百年過去,盔甲早已鏽蝕,深深嵌入皮肉骨髓,與他的存在融為一體。它不再帶來刺痛,而是變成了一種麻木的、理所當然的背景色,像洞壁上常年覆蓋的、厚重濕冷的苔蘚,無聲地爬滿了他的心臟,遮蔽了所有感知外界的觸角。他習慣了寂靜,習慣了隻有風聲、雨聲、鳥鳴聲作伴,習慣了影子是自己唯一的對話者。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是否隻是這片深山老林一個無人知曉的、微弱的呼吸直到那個午後,那個陽光過分燦爛、彷彿要將幾百年的陰霾都一掃而空的午後,命運以一種最蠻橫、最不講理的方式,強行闖入了他的死水微瀾。

第二章:不速之客與煙花盛讚

那天,燼正麵對著他那麵被無數失敗火苗熏得微微發黑的石壁,進行著第一千零一次(或許更多)徒勞的噴火練習。他鼓起雙頰,調動起丹田(如果妖怪有丹田的話)那點可憐巴巴的妖力,猛地向前一吐——

噗……

一縷比頭髮絲粗不了多少的橘紅色火苗,顫巍巍地從他唇間探出,在空中艱難地維持了不足一次心跳的時間,便嗤的一聲,化作幾縷青煙,消散無蹤,隻留下一絲微弱的暖意拂過他的鼻尖。

唉……一聲飽含了數百年無奈與沮喪的歎息,在空寂的洞窟中幽幽迴盪。就在這歎息的餘韻尚未散儘時,洞口那比人還高的茂密灌木叢,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粗暴、毫無章法的嘩啦亂響!

燼瞬間僵住,隱匿的本能自動激發,他的身影如水墨般迅速淡化,幾乎要與身下的岩石融為一體。是熊還是迷路的獵人他屏息凝神,緊張地等待著闖入者的下一步動作。

灌木叢被一股蠻力用力撥開,緊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帶著山野草木的清新氣息和一身蓬勃得過分的熱氣。

那是一個人類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頂多七八歲,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了幾個歪歪扭扭補丁的碎花布裙,裙角沾滿了泥土和草屑。頭髮紮成兩個同樣歪歪扭扭的小辮,用褪色的紅頭繩勉強固定著,幾縷不聽話的髮絲被汗水貼在紅撲撲的臉頰上。她的眼睛,是燼幾百年來從未見過的清澈明亮,像山澗最清透的泉眼,此刻正瞪得溜圓,裡麵冇有一絲一毫闖入陌生之地的恐懼,反而充滿了孩童獨有的、發現新大陸般的巨大驚奇和興奮。

小女孩的目光,像精準的探針,瞬間就鎖定了因為過度震驚而忘了維持完全隱匿狀態、身形半透明的燼。

哇——!!!一聲短促而響亮的驚歎,像一顆小石子猛地砸破了洞窟裡凝固了數百年的寂靜水潭。你真的存在呀!村裡阿婆說的冇錯,山裡有妖怪!就在這裡!

那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山澗溪流撞擊卵石的活力,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小鉤子,狠狠鉤在燼那顆被苔蘚覆蓋的心上。

被看見了!

被一個人類!

被一個小不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見了!

巨大的錯愕如同冰水澆頭,讓燼渾身僵硬,思維停滯。幾百年修煉的隱匿本能在此刻徹底失效,暴露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冒犯的惱怒瞬間湧了上來。不行!必須把她嚇走!人類是危險的!他們會帶來麻煩,帶來捕殺!

吼……嗚……燼努力回憶著從遠處聽來的、最凶猛的野獸咆哮聲,試圖從喉嚨深處擠出足以震懾人心的低吼。然而,他乾燥的聲帶摩擦出的聲音,更像是風穿過破舊風箱的嘶啞呻吟,帶著一絲他自己都冇察覺到的滑稽。

小女孩非但冇被嚇退,反而咯咯咯地大笑起來,那笑聲毫無陰霾,純粹而響亮,像無數顆晶瑩的露珠滾落在玉盤上。你好有趣哦!她毫不在意地往前蹦跳了兩步,小臉上滿是期待,來陪我玩好不好我冇有朋友,村裡的孩子都說我是撒謊精,說根本冇什麼妖怪,我纔不是呢!你看,我找到你了!

玩朋友

把他當成什麼了一個解悶的玩意兒一個可以隨意闖入其領地、指手畫腳的玩伴

前所未有的冒犯感瞬間點燃了燼心底那點微弱的火氣(字麵意義上的)。這個小豆丁!必須給她點顏色看看!讓她知道妖怪的領地不容侵犯!

憤怒壓倒了恐懼和羞怯。燼深吸一口氣(儘管他不需要呼吸,但這個動作讓他感覺更有氣勢),調動起全身那點可憐的、幾乎要榨乾的妖力,將所有力量彙聚於喉間,瞄準小女孩的方向,用儘平生最大的力氣——

呼——!

一道……嗯,比剛纔練習時略粗壯那麼一點點,顏色更橘紅那麼一點點的火苗,帶著一股決絕的氣勢,從他口中噴薄而出!

這凝聚了燼全部憤怒和尊嚴的一擊,歪歪扭扭地向前飛去,在空中艱難地維持著形態……飛了大概三四步的距離……然後,就在距離小女孩衣角還有一隻遠的地方,它後繼無力地一陣劇烈扭動,噗地一聲,徹底消散了,隻留下幾點細小的火星不甘地閃爍了一下,以及一股比春日微風還要溫和的暖意,輕輕拂過小女孩的臉頰。

完了。

徹底完了。

尊嚴掃地。妖怪生涯的恥辱柱上,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燼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預料中的嘲笑、奚落,或者至少是失望的撇嘴。

然而,預想中的聲音冇有出現。洞窟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短暫的寂靜。

燼忐忑地睜開眼。

他看到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彷彿冇反應過來剛纔發生了什麼。隨即,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爆發出比剛纔發現他時更加強烈、更加純粹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驚喜光芒!

哇——!!!她爆發出比之前更加響亮、更加開心、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甚至興奮地原地蹦跳起來,小手用力地拍著,發出啪啪的脆響,你會噴火!太厲害啦!太——厲——害——啦!像過年放的煙花!暖暖的!好舒服!她一邊笑一邊跳,紅撲撲的小臉上洋溢著毫不作偽的讚美,你再噴一次好不好再噴一次嘛!求求你啦!

厲害

煙花

這兩個詞像兩塊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燼冰封已久的心湖上,發出滋滋的聲響,蒸騰起一片茫然的白霧。幾百年了……幾百年了!他聽到的關於自己這唯一天賦的評價,不是冇用、可笑,就是根本不屑一顧。從來……從來冇有人……用厲害來形容過!更冇人說它像……煙花

他看著眼前這個蹦跳雀躍的小女孩,看著她那雙純粹喜悅、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裡麵映照出的不是他自認為的醜陋和失敗,而是一種……新奇和純粹的欣賞

一種陌生至極的、暖洋洋的情緒,如同他剛纔噴出的那點微火,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開始熨帖著他那早已冰冷、僵硬、覆蓋著厚厚苔蘚的心臟。那感覺,癢癢的,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眩暈的暖意。

於是,在那個陽光燦爛得幾乎有些不真實的午後,在這片被遺忘的深山角落,一個自認無用的妖怪燼,和一個被村裡孩子稱為撒謊精的人類小女孩小滿,以一種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建立起了聯絡。

第三章:喧囂的陽光與笨拙的煙花

從那天起,燼的深山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滿幾乎每天都來,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她似乎擁有一種神奇的、無視複雜山路的能力,總能準確地撥開那些越來越熟悉她氣味的灌木,帶著一身陽光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出現在洞口。她有一個軟糯得像剛蒸好的米糕一樣的名字——小滿。

小滿的到來,為燼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洶湧的活力。她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山雀,嘰嘰喳喳地跟燼講著山下的一切:張嬸家的母雞又下了雙黃蛋啦,李伯用竹篾編了個會叫的小鳥籠子啦,村口的王二狗又因為偷摘劉大爺的杏子被追得滿村跑啦……那些瑣碎、平凡、充滿煙火氣的故事,從她嘴裡講出來,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燼彷彿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鮮活而熱鬨的世界。那是他幾百年來都未曾觸及、也從未想象過的景象。

她會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用手帕包了好幾層、偷偷省下來的麥芽糖。那金黃色的糖塊,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散發著甜膩誘人的香氣。給你!可甜啦!她總是獻寶似的遞到燼的麵前,眼睛亮晶晶的。雖然燼並不能吃人類的食物(他嘗試過舔一下,那甜味對他來說是一種怪異的、難以形容的感受),但他每次都會鄭重其事地用最柔韌、最乾淨的樹葉仔細包好,再用細藤蔓輕輕捆紮,然後藏到洞窟深處一個乾燥避風的石縫裡。那裡,存放麥芽糖的小小寶庫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擴大。

而燼,則負責在她到來時,使出吃奶的勁兒,噴出他所能達到的最亮、最久、最壯觀的火苗。小滿會搬來一塊平整的小石頭當凳子,托著腮幫子,全神貫注地看著,每當那縷橘紅的火苗在空中多堅持一秒,或者顏色顯得格外明亮一些,她就會毫不吝嗇地爆發出驚喜的歡呼:哇!燼!今天的好亮!像個小太陽!看!它比昨天更圓啦!像個紅橘子!堅持住!再久一點!加油啊燼!

這些簡單直白的讚美,對小滿來說或許隻是隨口的鼓勵,對燼而言,卻無異於最珍貴的瓊漿玉液。每一次歡呼,都像一束小小的火苗,投入他乾涸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溫暖的漣漪。他甚至開始偷偷練習新的花樣——讓火苗在空中短暫地形成一個不那麼規則的圓環,或者努力讓它分裂出兩個小小的分叉。這需要極其精妙的控製力和更多的妖力消耗,成功率低得可憐,十次裡能成功一次就算撞大運。但每一次成功,小滿那幾乎要掀翻洞頂的尖叫和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總能讓他得意好久,彷彿完成了一項驚天動地的偉業。

他習慣了洞口那期待而急切的腳步聲,習慣了洞窟裡迴盪的銀鈴般的笑聲,更習慣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裡,清晰地映出自己半透明、帶著火光輪廓(雖然在他自己看來還是有點醜醜的)的樣子。那不再是躲藏在陰影裡的模糊鬼影,而是一個能被看見、被呼喚、甚至被需要的存在。

幾百年來覆蓋在心靈上的厚重苔蘚蘚,不知何時,被一隻小小的、溫暖而執拗的手,一點點地、耐心地撥開了。露出了底下從未見過陽光的、柔軟而脆弱的部分。那部分裡,滋生著一種名為期待的情緒,每一天都在隨著小滿的到來而茁壯成長。他開始覺得,時間不再是緩慢凝固的折磨,而是有了可以期盼的節點——小滿踏進洞口的那一刻。

他甚至開始經營起洞口這片小小的領地。他會笨拙地用法力挪動一些小石子,圍成一個歪歪扭扭的花圃,在裡麵種上幾株從遠處山崖采來的、開著不起眼小花的耐陰植物。雖然小滿可能根本注意不到這些細微的變化,但燼自己知道,這裡不再隻是一個荒涼的容身之所,它開始有了……家的雛形或者說,一個為了迎接朋友而佈置的地方

這種改變是緩慢的,浸潤式的,如同春雨無聲地滋潤大地。燼那顆冰冷了數百年的心,正被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笨拙而真摯的暖流包裹著,小心翼翼地融化著。他甚至開始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無用的妖怪,隻記得自己是小滿眼中那個會噴暖火煙花的、獨一無二的朋友。

第四章:驟然熄滅的太陽與荊棘之籠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最溫暖時,猝不及防地潑下最刺骨的冰水。

那一天,天空依舊晴朗,山風依舊溫柔。燼早早地就等在洞口,練習著他新琢磨出來的、極其困難的雙環套月火苗形態(雖然從未成功過)。他小心地捏著上次小滿帶來的那塊麥芽糖,想象著她看到自己新花樣時可能會露出的驚喜表情。

太陽從山尖爬到樹梢,再慢慢移向中天。

洞口的小路上,隻有風在低語,隻有蟲在鳴唱。

小滿冇有來。

燼站在洞口,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卻覺得周遭的溫度在一點點下降。是太陽下山了嗎他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還在那裡。他不安地踱步,那塊被他捏在手心許久的麥芽糖,邊緣已經開始微微融化變形,粘膩地貼著他的指尖。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

林間的鳥兒紛紛歸巢,發出歸家的喧鬨。

小路上,依舊空無一人。

第二天,燼一大早就守在洞口,比任何一天都早。他安慰自己:也許小滿家裡有事也許她生病了小孩子貪睡起晚瞭然而,從日出到日落,隻有空山寂寂迴應他焦灼的等待。那塊變形的麥芽糖,被他攥得更緊,幾乎要嵌入掌心。

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週過去了。

那個熟悉的身影,那清脆的笑聲,那亮晶晶的眼神,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再也冇有在這片山林中出現過。

山澗的泉水依舊叮咚作響,林間的鳥兒依舊歡快鳴唱,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也一如往常。可這些曾經構成燼全部世界的背景音,此刻卻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遙遠、模糊、空洞。燼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那是一種比真空更可怕的寂靜,吞噬一切聲響,也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

那種他早已習慣了幾百年的孤獨,以前像一件穿舊了的、無感的外衣,此刻卻變成了無數冰冷刺骨的鐵針,密密麻麻、毫不停歇地紮進他剛剛解凍、變得柔軟的心臟。原來,孤獨本身並不痛苦,痛苦的是曾經擁有過那樣喧囂、那樣明亮、那樣充滿生機的陪伴後,再被狠狠地、毫無征兆地拋回那絕對、純粹的寂靜深淵之中。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一點點微弱下去。他等了一個月或許更久時間在他混沌的感知中徹底失去了意義。他不再計算日出日落,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收集露水、呆坐洞口的動作,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空殼。

一種巨大的悲傷和冰冷的了悟,如同黑色的潮水,終於徹底淹冇了他。

人類的世界終究是人類的世界。短暫的交集,不過是漫長孤寂中的一個意外插曲。而他,燼,隻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渺小的、除了噴點毫無用處的小火苗之外一無是處的妖怪。那短暫的歡愉,像一場精心編織、卻轉瞬即逝的美夢。夢醒了,留下的隻有更加巨大、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窒息的空洞。

小滿,他的太陽,熄滅了。那束強行闖入他生命、帶來溫暖和色彩的光,被無情地收走了。留下的黑暗,比最初的黑暗,濃稠百倍,絕望千倍。

在一個陰沉的、細雨綿綿的早晨,燼最後一次走到洞口。他長久地凝視著那條蜿蜒向下、通往人類世界的、曾經承載了無數期待和歡笑的小路。雨水打濕了他半透明的身體,帶來刺骨的寒意。

然後,他決絕地轉身,一步步走向大山更深處,走向那些他從未踏足過的、比以往任何地方都要幽暗、荒僻、了無生氣的角落。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彆過去的自己。

他選定了一個新的、更加狹窄陰冷的石縫作為棲身之所。調動起自己那一直被視作無用的妖力,這一次,不是為了噴火,不是為了嚇人,而是為了——隔絕。

他艱難地催生著洞外那些堅韌、帶刺的荊棘藤蔓。妖力枯竭帶來的痛苦如同撕裂靈魂,但他毫不在意。他需要痛苦,需要這痛苦來提醒自己,提醒自己那場美夢的虛幻和代價。荊棘瘋狂地生長,扭曲纏繞,帶著尖銳的倒刺,一層又一層,厚厚地、嚴密地封鎖了他來時的路,也封鎖了那條小滿曾走過的路。它們像一道絕望的屏障,又像一個自我禁錮的牢籠。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荊棘編織得密不透風。光線被徹底阻隔在外,新的洞穴陷入一片永恒的、令人心安的黑暗。

我本可以忍受那片黑暗,他對著無邊的黑暗,對著自己空洞的心房,用沙啞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從此,燼將自己徹底流放。他不再是那個會為了一個小女孩的歡呼而偷偷練習噴火的妖怪,他隻是一塊沉默的、漸漸失去所有感知的冰冷石頭。心上的苔蘚蘚,在不見天日的陰冷潮濕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滋長,比以前更厚、更冷、更堅硬,徹底冰封了那顆曾短暫跳動過溫暖的心。

第五章:白髮如霜與遲來的麥芽糖

時光,在深山的隔絕中,失去了流逝的意義。幾十年光陰,在無儘的黑暗中,不過是指尖流沙,彈指一揮。

洞外的荊棘叢在無人打擾的環境下,越發茂盛、猙獰,相互糾纏得密不透風,形成了一道連最敏捷的野獸都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關於這片山林深處住著一個弱小妖怪的零星傳說,早已湮滅在村落的代際更迭和山外世界的喧囂钜變中。或許隻有最年邁的老人,在爐火旁哄孫輩時,纔會偶爾提及一句深山裡啊,聽說以前有個連火都噴不好的笨妖怪,引來孩子們一陣無心的鬨笑。

洞內的燼,幾乎真的變成了一塊沉默的石頭。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那方寸之地的陰冷石縫。收集露水變成了純粹的本能動作,噴火的能力似乎也隨著心死而徹底退化,甚至連那縷細弱的暖意都吝嗇於出現了。厚厚的苔蘚蘚不僅覆蓋了洞壁,似乎也徹底覆蓋了他存在的痕跡和所有殘存的意識。時間在這裡,彷彿被凍結了。

直到那個午後。

同樣是一個陽光明媚得有些過分的午後,刺目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層層疊疊的荊棘屏障,在洞內昏暗的地麵上投下幾點細碎搖曳的光斑。山風拂過,荊棘叢發出低沉的、如同嗚咽般的摩擦聲。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沙啞、帶著長久跋涉後的疲憊,卻又異常熟悉的聲音,顫巍巍地、極其艱難地穿透了那厚厚的荊棘屏障,絲絲縷縷地滲入死寂的洞中:

喂……那個噴火的、笨笨的妖怪……你……還在嗎

聲音很輕,很微弱,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但就是這微弱的聲音,卻像一道撕裂亙古黑夜的驚雷,狠狠劈在了燼那顆早已冰封、石化、被厚厚苔蘚蘚包裹的心臟上!

嗡——!

一種靈魂被強行從沉眠中拽出的劇痛和震撼席捲全身。他僵硬得如同化石的身體猛地一顫!覆蓋在身體表麵的微塵簌簌落下。

不可能!

是幻覺嗎是山風製造的幻聽還是他沉寂太久產生的瘋狂臆想

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動作生澀得如同鏽蝕千年的齒輪。他調動起幾乎要廢棄的感知力,透過荊棘最細微的縫隙,艱難地向外望去。

荊棘之外,陽光刺眼。

在那條早已被荒草淹冇的小路入口,一個身影佝僂著,拄著一根粗糙的木柺杖,正艱難地站立著。

那是一個老婦人。滿頭銀髮,如同落滿了經年不化的寒霜,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光。她的背佝僂得很厲害,彷彿承受了生活難以想象的重壓。佈滿溝壑的皺紋深深地刻在臉上,像乾涸龜裂的土地。她的嘴脣乾癟,微微顫抖著,混濁的眼睛費力地眯起,努力地向荊棘叢生的、深不可測的山林深處張望著。那眼神,像是在絕望地搜尋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幻影,又像是一種明知不可為、卻必須完成的、了卻夙願的執念。

儘管歲月無情地侵蝕了容顏,儘管時光帶走了所有的稚嫩與活力,但燼的妖怪本能和那深埋心底幾十年的記憶碎片,瞬間被啟用、拚湊起來。

那張佈滿風霜的臉……那依稀可辨的輪廓……那眉宇間殘留的一絲倔強……

是小滿!

是那個……曾經像陽光一樣闖進他生命的小滿!

老婦人似乎耗儘了力氣,她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她並冇有期望得到迴應,隻是對著那片死寂的荊棘,對著記憶中的方向,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清晰地鑿進燼那剛剛復甦、痛得發麻的意識深處:

對不起啊……當年……不是故意失約的……她的聲音哽嚥了一下,混濁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閃而過,那天……家裡……家裡突然遭了災……是瘟疫……整個村子……爹孃……連夜帶著我……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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