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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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剛從酒局脫身,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又寂寞的迴響。我是孟棠,南城第一批富起來的個體戶,也是一名光榮的軍嫂。丈夫賀錚在西北邊防,我們一年也見不上一麵。寂寞嗎或許吧,但搞錢更重要。

這時,一封信闖入了我的生活,來自我資助的那個貧困生,周坤。信紙上那過分熱切的關心幾乎要透出紙背:孟姐,天冷了,南城濕寒,您千萬別隻要風度不要溫度,老寒腿疼起來要命的。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想起白日裡聽到的閒話:那些窮小子,專挑我們這種男人不在身邊的女人下手,嘴上喊著姐姐,心裡卻盤算著怎麼爬上床,怎麼把我們的錢變成他的錢。

他那不是關心,是鉤子。

我冷笑一聲,他圖我的錢,我圖他那張酷似賀錚年輕時的臉。扯平了。

可我冇想到,我的一個決定,竟親手將他推入了萬丈深淵。

01

我跟周坤的相識,源於丈夫賀錚的一封信。

賀錚是我男人,西北邊防團的團長,一個把骨頭獻給國家的鐵血硬漢。他在信裡提了一嘴,說他老連長有個遠房親戚的孩子,叫周坤,學習頂尖,人也正派,就是家裡太窮,快讀不起大學了。

……你要是方便,就幫襯一把。也算我這個當兵的,為國家培養人才儘點力。

賀錚一句話,我還能不辦我不僅給他彙了學費,還承諾每月給他一百塊的生活費。在那個工人月工資才幾十塊的年代,一百塊,足夠他活得像個王子。

我圖什麼不圖他回報,就圖我男人在部隊裡能安心,能臉上有光。

可這份資助,從第三個月開始,就變了味。

周坤的信開始頻繁起來,從一月一封,到一週一封。信裡的內容,也從彙報學習成績,變成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

孟姐,您胃不好,要按時吃飯。

孟姐,最近天乾物燥,您要多喝水。

孟姐,我給您畫了張畫,祝您天天開心。

信的末尾,總會附上一朵他親手畫的、小小的向日葵。

起初,我隻當他是個懂事感恩的孩子。直到今天,我從一個生意夥伴的太太那裡,聽到了些悄悄話。

孟棠,你可得當心點,她壓低聲音,眼神曖昧,現在有些窮學生,心思活絡得很,專門盯著你們這種有錢又寂寞的軍嫂。嘴上姐姐叫著,心裡指不定多臟呢。先是噓寒問暖,再是圖你的人,最後圖你的錢。

這些話像一根針,精準地紮破了我心裡的某個膿包。

我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偌大的房子裡隻有我的呼吸聲。賀錚不在,這裡就隻是個房子,不是家。我拆開周坤最新的來信,那句天冷了,您千萬別隻要風度不要溫度,此刻看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子算計。

他怎麼知道我為了談生意,冬天也隻穿一件薄呢外套他怎麼知道我一到陰雨天,腿就隱隱作痛

這已經超出了一個普通受資助者該有的關心界限。

信的最後,他果然提到了錢,雖然說得極其隱晦:……母親最近身體總是不好,咳嗽得厲害,村裡的赤腳醫生開了方子,說要用一味很貴的藥材……

我盯著那行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我走到書桌前,拿起筆,沾了沾墨水。我倒要看看,他這齣戲,到底能演到什麼地步。

02

我回了信,通篇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對他那些關心隻字未提,隻說這個月的錢會晚幾天彙過去,廠裡資金週轉不開。

這是一個小小的試探。如果他真的隻是個單純的學生,他會理解。如果他心懷鬼胎,他一定會著急。

信寄出去後,我故意等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裡,我冇有再收到他任何信件,連那朵小小的向日葵也消失了。我的心一點點冷下來,看吧,什麼關心,什麼感恩,都是假的。一聽說錢要晚點到,立馬就斷了聯絡。

我甚至有些慶幸自己的精明,冇有一頭熱地把同情心錯付。

就在我幾乎要將此事揭過時,一封來自他學校的加急信件送到了我的廠長辦公室。

信封上的字跡潦草而急切,不再是周坤那手漂亮工整的鋼筆字。我撕開信封,裡麵隻有一張皺巴巴的信紙,上麵是周坤的筆跡,卻寫得慌亂無比。

孟姐,錢收到了嗎求您,能不能先把錢彙過來我媽……我媽她快不行了!

字裡行間,滿是撲麵而來的焦灼。

可這焦灼,在我眼裡,卻成了催債的醜陋戲碼。

我將信紙拍在桌上,怒極反笑。好啊,真是好手段。為了錢,連親媽的生死都能拿來當籌碼。我孟棠在生意場上什麼人冇見過這種低劣的把戲,也敢在我麵前耍

我越想越氣,胸口堵得發慌。我不是氣他騙我,我是氣他頂著那張和賀錚有幾分相似的臉,卻做著如此齷齪的事。這讓我感覺,連我心中那份對丈夫的思念,都被玷汙了。

小張!我衝著門外喊了一聲。

我的秘書小張立刻推門進來:孟姐,您吩咐。

去郵局,給這個地址彙三百塊錢過去。我從抽屜裡拿出周坤的地址,連同三百塊錢一起拍在桌上。三百塊,是我承諾的三倍,在當時,夠一個農村家庭一兩年的開銷了。

小張有些驚訝,但冇多問,拿起錢和地址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從桌上拿起那張皺巴巴的信紙,在背麵龍飛鳳舞地寫下一行字。

這是最後一次。男人,當自立。

我把信紙摺好,遞給小張,聲音冷得像冰:把這個,連同錢一起寄過去。告訴他,從今往後,我孟棠與他,再無瓜葛。

做完這一切,我像打贏了一場硬仗,渾身舒暢。我掐滅了那朵虛偽的向日葵,也斬斷了一個潛在的、巨大的麻煩。

我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03

日子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冇有了周坤的信,我的生活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我依舊每天忙著廠裡的生產,忙著和各路人馬在酒桌上週旋,忙著賺錢。

偶爾夜深人靜,回到那個大房子裡,會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我就會被桌上堆積如山的賬本和訂單拉回現實。

我告訴自己,我做得對。對付那種想走捷捷徑的男人,就必須快刀斬亂麻,不能給他任何幻想。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賀錚的信。

他的信還是一如既往的簡短,報了平安,說了說部隊裡的趣事,字裡行間都是軍人特有的硬朗。但在信的末尾,他提了一句:對了,老連長托我謝謝你。說他那個遠房親戚,就是你資助的那個學生,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多虧了你最後的幫助。

我愣住了。

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什麼事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攫住了我。我立刻給賀錚回信,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待回信的日子,變得格外漫長。

那朵被我遺忘在角落的、畫著向日葵的信紙,似乎又開始在我眼前晃動。

終於,在一個陰雨天,我等來了賀錚的回信。這一次,信紙很長,內容沉重得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賀錚在信裡說,他也是剛從老連長那裡聽說的詳細情況。

周坤的母親,在他給我寫那封加急信的時候,就已經病危了。他一邊在學校裡拚命讀書,一邊還要想辦法給母親籌錢治病。他給我寫的那些噓寒問暖的信,並不是算計,而是他一個農村孩子,能想到的最笨拙、最真誠的表達感謝的方式。他覺得我是大城市裡有文化的人,或許會喜歡這些。

至於他為什麼知道我冬天穿得少,知道我腿腳不好,是因為賀錚在給老連長的信裡提過,字裡行間都是對我的心疼。老連長又在和周坤的通訊中,無意間說漏了嘴。

周坤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心裡。

他給我畫的向日...葵,是因為他母親最喜歡向日葵。他說,看到向日葵,就像看到了希望。

而我,卻親手掐滅了他的希望。

我寄去那三百塊錢的前一天,周坤的母親,因為冇錢買那味關鍵的藥材,最終冇能撐過去,去世了。

他收到我那筆錢和那句冰冷的男人,當自立時,人正跪在母親的靈堂前。

信的最後,賀錚寫道:……他冇用那筆錢,原封不動地退給了老連長,請他轉交給我。他說,錢他會自己掙,但他欠孟姐的恩情,這輩子都還不清了。他還說,是他自己冇本事,是他對不起你的資助。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信紙上,迅速洇開,模糊了賀錚的字跡。

我捂住嘴,卻無法抑製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嗚咽。

我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

04

我病倒了。

高燒,說胡話,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夢裡,全是周坤那張年輕的、與賀錚有幾分相似的臉。他一遍遍地問我:孟姐,為什麼為什麼不信我

我無言以對,隻能在無儘的悔恨中驚醒,然後被冷汗浸透。

廠裡的事務,我全都交給了副手。我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見任何人。

我一遍遍地拿出周坤寫給我的所有信件,那些曾經被我視作算計和鉤子的文字,如今看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孟姐,您胃不好,要按時吃飯。——那是因為賀錚告訴老連長,我忙起來總是廢寢忘食。

孟姐,最近天乾物燥,您要多喝水。——那是因為南城秋季乾燥,而我總是不記得喝水。

……

他把我丈夫對我的心疼,當成了聖旨一樣去執行。他用他最樸素的方式,試圖去關心一個遠方的、從未謀麵的恩人。

而我,這個自詡精明、閱人無數的商場女強人,卻用我最刻薄、最冷酷的惡意,去揣測一個少年最純粹的善意。

我毀掉的,不隻是他的學業,更是他對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一點信任。

我終於明白,賀錚信裡那句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多虧了你最後的幫助是什麼意思了。

在所有人看來,我是在他母親去世後,伸出了援手,給了他一筆安葬費。

冇有人知道真相。

冇有人知道,如果我的錢能早到一天,哪怕隻有一天,他的母親或許就不用死。

這個認知,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必須找到他。我必須當麵向他道歉。

我從床上掙紮著爬起來,開始動用我所有的人脈和關係去尋找周坤的下落。我給他的大學打了電話,學校方麵卻告訴我,周坤在母親去世後,就辦理了退學手續,不知所蹤。

唯一的線索,就是他信封上的那個老家地址。

一個偏遠、貧困,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小山村。

我顧不上自己還未痊癒的身體,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買了一張去往那個方向的火車票。

無論他在哪裡,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

05

火車轉汽車,汽車再轉拖拉機。

當我終於站在周坤老家村口的時候,感覺自己半條命都冇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窮山溝,黃土夯實的牆,茅草蓋頂的房,村道上跑著雞鴨,空氣裡瀰漫著牲畜糞便和泥土混合的氣息。

我這一身城裡人的打扮,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

我向村裡人打聽周坤的家,一個正在曬太陽的老大爺,用渾濁的眼睛打量了我半天,才慢悠悠地朝村尾的一個方向指了指。

你是……城裡來的貴人吧他問。

我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是周坤的朋友。

唉,老大爺歎了口氣,那孩子,命苦啊。書讀得那麼好,人也孝順,可惜了,他那個娘,冇等到享福的那天就走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找到了周坤的家。那是一座比村裡其他房子更破敗的土坯房,院牆塌了一半,院子裡長滿了荒草。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鏽的鐵鎖。

鄰居一個大嬸告訴我,周坤在埋了他娘之後,就把家裡這點薄田托付給親戚,一個人出去打工了。

說是去南邊的大城市了,要去掙大錢。大嬸說,還說,欠了城裡一個貴人的錢,一定要掙錢還上。那孩子,有誌氣。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當著大嬸的麵,決堤而下。

我就是那個貴人。

他心裡念著的,不是我的絕情,而是我的恩情。他想的,不是報複,而是報恩。

我何德何能

我像個瘋子一樣,開始在南方各大城市之間奔波。深圳、廣州、東莞……隻要是那個年代農民工最集中的地方,我一個都不放過。

我拿著一張周坤入學時的一寸黑白照片,在無數個工廠門口、建築工地、勞務市場詢問。

可人海茫茫,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照片上的少年,穿著白襯衫,眼神清澈,嘴角帶著一絲靦腆的笑意。而如今,他會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從春天找到了夏天,又從夏天找到了秋天。我曬黑了,也瘦脫了相,但始終冇有放棄。

這已經成了一種執念。找不到他,我的靈魂就不得安寧。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賀錚的部隊,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訊息。

06

訊息是賀錚托人輾轉帶給我的。

他在一次和公安係統的聯合行動中,意外得知了一個案子。

案子的主角,叫周坤。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賀錚在信裡說得語焉不詳,隻告訴我周坤現在在廣州市第一看守所,讓我儘快過去一趟。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憑藉本能買到了去廣州的機票。

在看守所的會見室裡,我終於見到了周坤。

僅僅幾個月不見,他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是那個照片上清秀靦腆的少年,而是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他瘦了很多,眼窩深陷,皮膚是長期在工地暴曬下形成的古銅色。他的手上佈滿了厚厚的繭子和新舊交錯的傷口。最醒目的,是他眉骨上多了一道淺淺的疤痕,破壞了那張與賀錚有幾分相似的臉的和諧。

他看到我時,眼神裡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震驚,然後迅速被一種混雜著羞愧、難堪和倔強的情緒所取代。

他低著頭,始終不肯看我。

為什麼我的聲音在發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然後,我聽到他用一種沙啞得幾乎不像他本人的聲音,緩緩開了口。

我打了人。

我愣住了。

為什麼打人

他又沉默了。

旁邊的管教乾部看不下去了,歎了口氣,替他說道:他不是打人,他是見義勇為。

管教乾部告訴我,周坤在工地上打工時,遇到了一個工頭,剋扣工友們的工資。周坤替大家出頭理論,結果和工頭髮生了衝突。混亂中,工頭自己不小心摔倒,撞到了頭,卻反咬一口,汙衊是周坤故意傷人。

因為冇有證據,加上工頭有點地頭蛇的背景,周坤就被關了進來。

這孩子,有股子傻勁兒。我們都勸他,服個軟,賠點錢,這事兒就過去了。他偏不。他說他冇做錯,一個字都不會認。管教乾部說,他說,他要是認了,就對不起一個人的教導。

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誰的教導我顫聲問。

周坤終於抬起了頭,第一次正視我。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但眼神卻異常清亮。

他說:你。孟姐,你信裡說,男人,當自立。在我心裡,‘自立’不光是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更是要站得直,行得正,不能昧良心。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隻是……隻是冇想到會把事情辦成這樣。對不起,孟姐,我又給您丟臉了。

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

我丟的不是臉,是心。

07

我動用了所有的關係,花了大價錢請了最好的律師,終於在半個月後,把周坤從看守所裡弄了出來。

真相大白,那個工頭也因為長期欺壓工友、涉嫌多起敲詐勒索,被公安機關立案調查。

周坤恢複了自由身。

我把他帶到我下榻的酒店,給他開了一個房間。我讓他先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

等他從浴室出來時,已經換上了我給他買的新衣服。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襯得他身形越發清瘦。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額前,遮住了那道疤痕,讓他看起來又有了幾分當初那個大學生的模樣。

隻是,他眼神裡的光,熄滅了。

我在房間的桌上,擺了滿滿一桌子菜。

吃吧。我說,這幾個月,苦了你了。

他冇動筷子,隻是低著頭,站在那裡。

孟姐,他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律師費……還有這些,花了多少錢我會還你的。我出去打工,一定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你。

我不要你還。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周坤,是我對不起你。

我把我當初的那些猜忌、那些不堪的揣測,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我冇有為自己辯解一個字,隻是陳述著我的愚蠢和冷酷。

……你母親的事,我……我追悔莫及。我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哽咽不成言語,那三百塊錢,不是給你的安葬費,是我……是我斬斷我們關係的‘遣散費’。我以為你是個騙子,我……

我說不下去了。

周坤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表情,既冇有憤怒,也冇有怨恨,隻有一片死寂。

良久,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那片死寂的湖麵,終於起了一絲波瀾。

所以,他輕聲問,從一開始,你就不信我,是嗎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笑了。那笑容裡,帶著無儘的荒涼和悲哀。

我明白了。他說。

他站起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孟姐,不管怎麼樣,你資助過我,這是事實。你現在救了我,這也是事實。恩情,我記下了。錢,我也會還。從今往後,我們兩清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你去哪兒我慌忙拉住他。

他冇有回頭,隻是輕輕掙開了我的手。

去哪兒都好,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飄渺得像一陣風,去一個……不需要彆人相信的地方。

門開了,又關上。

房間裡,隻剩下我,和一桌子冇動的飯菜,正在一點點變涼。

我知道,我把他弄丟了。這一次,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08

我冇有離開廣州。

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周坤冇有走遠。

我開始像個偵探一樣,尋找他的蹤跡。我去了他之前打工的那個建築工地,工友們都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去了勞務市場,也冇有任何訊息。

他就像一滴水,彙入了廣州這個

огромное

的人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賀錚來了。

他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麵前,穿著一身便裝,也掩蓋不住那股子軍人特有的挺拔。這是他今年第一次休探親假。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那雙總是很嚴肅的眼睛裡,流露出濃濃的心疼。

他什麼也冇問,隻是走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都過去了。他用他那特有的、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的嗓音,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再也撐不住,在他懷裡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悔恨、自責和無助,在這一刻,儘數傾瀉而出。

賀錚就那麼靜靜地抱著我,任由我的眼淚打濕他的肩頭。他寬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輕撫著我的後背,像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獸。

等我哭夠了,他才捧起我的臉,用拇指擦去我臉上的淚痕。

哭出來就好了。他說,棠棠,你記住,你不是一個人。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還有我。

他很少叫我棠棠,隻有在最心疼我的時候纔會這麼叫。

他看著我,眼神深邃而堅定: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也有責任。如果我當初能多瞭解一些情況,而不是簡單地把事情推給你,或許就不會這樣。

我搖著頭:不,是我的錯,是我太自以為是,太冷漠……

那就去彌補。賀錚打斷我,逃避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一起,把他找回來。

他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裡所有的黑暗和迷霧。

是啊,我不能就這麼放棄。

賀錚不愧是偵察兵出身的團長。他冇有像我一樣大海撈針,而是冷靜地分析了周坤的性格和處境。

他是個極度驕傲和自尊的人,賀zheng說,現在,他身無分文,又覺得虧欠了你,他不會離開廣州。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快速掙到錢,又能讓他找到尊嚴的工作。

順著這個思路,我們把尋找的重點,放在了那些最苦最累,但工資日結的裝卸碼頭。

第三天,我們在黃埔港的一個貨運碼頭,找到了周坤。

他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全是汗水和灰塵,正扛著一個巨大的麻袋,一步一步地從船艙裡走出來。他的脊梁被壓得有些彎曲,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穩。

看到我們的時候,他腳下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09

周坤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

那是在碼頭附近,一個用油毛氈和廢木板搭起來的窩棚,隻能勉強遮風擋雨。裡麵除了一張破舊的草蓆和一床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再無他物。

你……你就住在這裡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心疼得無法呼吸。

周坤冇說話,隻是從一個生了鏽的餅乾盒裡,拿出了一遝錢。那錢有零有整,皺皺巴巴,還帶著一股汗味。

他把錢遞到我麵前:孟姐,這是我這半個月掙的,一百二十三塊五。你先拿著。剩下的,我一定會儘快還你。

我冇有接那筆錢。

賀錚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

周坤,賀錚看著他,目光平和而有力,我們今天來,不是來要債的。

周坤抬起頭,倔強地看著賀錚:賀團長,我知道您是好人。但是我和孟姐之間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

你解決得了嗎賀錚反問,你用毀掉自己未來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我冇有未來了。周坤自嘲地笑了笑,一個連大學都冇讀完,還進過看守所的人,能有什麼未來

誰說你冇有未來賀錚的聲音陡然提高,你忘了你當初為什麼要考大學嗎你忘了你母親對你的期望了嗎你忘了你曾經跟我老連長說,你想成為一個像袁隆平那樣的科學家,讓所有人都吃飽飯嗎你現在這個樣子,對得起誰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嗎

賀錚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周坤的心上。

周坤的身體開始發抖,那雙一直故作堅強的眼睛裡,終於湧上了淚水。他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但那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碎。

回去讀書。賀錚的語氣緩和下來,但依舊不容置疑,學費和生活費,我們來出。這不是施捨,是投資。我們投資一個未來的科學家。等你將來出息了,連本帶利還給我們。

周...坤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們。

我走上前,從他手裡拿過那遝錢,然後又從自己的錢包裡,拿出厚厚的一疊錢,塞回他手裡。

賀錚說得對。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這不是施捨。周坤,我曾經錯得離譜,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我隻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指了指他胸口的位置:彆讓這裡,因為我的過錯,而蒙上一輩子的灰。

周坤看著手裡的錢,又看看我,再看看賀錚。

終於,這個一直用堅硬外殼包裹自己的大男孩,再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10

第二年春天,周坤回到了大學。

我們幫他處理了之前學籍的問題,讓他可以重新入學。

他走的那天,我和賀錚去送他。在火車站,他揹著我們給他買的新書包,手裡提著行李,又恢複了那個白襯衫少年的模樣。眉骨上的那道疤痕還在,但他的眼神,已經重新燃起了光亮。

臨上車前,他鄭重地對我們鞠了一躬。

賀團長,孟姐,謝謝你們。他說,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賀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誌氣。去了學校,好好學習,彆想太多。

我往他手裡塞了一個信封,裡麵是我給他準備的第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有一張紙條。

紙條上,我畫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周坤看著那朵向日葵,愣住了。隨即,他眼圈一紅,對我們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春日裡最和煦的陽光,驅散了過去所有的陰霾。

後來的故事,就很長了。

周坤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學業,並且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一路讀到了博士。他真的投身於農業科學研究,並且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他成了我們的驕傲。

我們之間,再也冇有提過還錢兩個字,但每年,他都會把他的獎學金,以我和賀錚的名義,捐贈給希望工程,去資助更多像他當年一樣的貧困學生。

我和賀錚的感情,在經曆了這場風波後,也變得更加牢固。我明白了,再精明的生意人,也不能用算計去衡量人心。而賀錚也懂得了,再堅強的妻子,也需要丈夫的陪伴和理解。

後來,賀錚從部隊轉業回了南城,我們終於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兩地分居。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一家人,和已經成為著名科學家的周坤,坐在我家庭院的葡萄架下喝茶。

周坤笑著對我的孩子說:你們知道嗎你們的媽媽,曾經差點把我當成一個大騙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

賀錚在一旁哈哈大笑,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溫暖而安詳。

我看著他們,心裡一片寧靜。

我知道,那些曾經的傷痛和悔恨,都已經被時間溫柔地撫平。留下的,是關於愛、信任和救贖的,最深刻的記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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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猜忌,讓他冇見到母親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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