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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廳裡的贗品畫

林晚暈過去前最後看見的，是天花板上盤旋的水晶吊燈墜下金色的碎光。

像七歲那年，江硯在雨裡遞給她的薄荷糖錫紙。

隻是這次裹著刀片。

畫展空調開得很足，林晚的手指卻一片冰冷。後腰隱隱作痛，那顆不屬於自已的腎臟又開始了熟悉的鈍痛。

展廳裡，藝術區入口處正圍著一小圈人，有人低聲道：“這位林晚的畫在市麵上現在可少見……”林晚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那些看向畫作的眼神。那些眼神乾淨純粹，帶著對藝術直白的渴求和讚歎，而她站在這裡，像個不該出現的闖入者。

心臟突然狠狠痙攣了一下，熟悉的窒息感攥緊了喉嚨。林晚立刻伸手指向口袋，熟悉的錫紙觸感還在。但她不能在這裡吃藥。角落的垃圾桶上，印著這次展覽的讚助商——江氏集團，和下麵一行小字：策展人，蘇薇。

喉嚨有些乾澀。

她隻想儘快混入人群，走向角落那幅《暮色》前站定。畫上是沉鬱的紫色天幕下，一隻被暴風雨折斷翅膀的鳥墜向泥潭。筆觸壓抑而絕望。不知情的看客們隻在她身後小聲議論：“這是畫家對命運的抗爭吧……”

她盯著那片泥濘的色塊，微微弓了腰。心臟跳得很沉，沉甸甸的拖著那顆七年前強塞給她的、來自蘇薇的腎臟一起下墜。那感覺冰冷潮濕，像陷在沼澤中，漸漸窒息。

就在這時，背後的人群起了波瀾。一股無形的壓力在空氣裡悄然蔓延，竊竊私語被切斷，光線流轉的方向也為之一變。

林晚下意識回頭。

是江硯。

他正從展廳入口處走來，簇擁在他身邊的幾個人明顯放慢了腳步，無聲地為他讓開道路。水晶燈的光像被刻意調過，精準地落在他熨貼挺括的黑色西裝肩線上，勾勒著凜然不可侵犯的輪廓。他神情疏淡，目光隻是漫不經心地掃過牆上的畫作，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件冰冷的、冇有靈魂的器物。

唯獨冇有看她。

林晚指尖猛地一蜷。心臟驟停似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像驚醒般狠狠攥緊，尖銳的鈍痛立刻從胸腔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嚨裡也瀰漫上腥甜。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要害，逼得她不得不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她不敢再看江硯，慌忙側過頭，從指尖裡翻出那枚小小的白色藥片。可手指顫抖得完全失控，藥片在掌心跳動了幾下，狼狽地滾落在地毯上，沾上了一點灰塵，沾上了無數過往的印記。

這狼狽的一幕顯然已經落入了剛經過此處的江硯眼底。

他果然停下腳步。

他垂著眼皮，視線從那顆躺在深藍色地毯上的白色藥丸緩慢上移，越過林晚沾了灰的帆布鞋，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最終落在她死死按住心口，幾乎痙攣到無法直立的姿態上。

“難受？”

他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像冰棱撞在玻璃上。

林晚咬緊下唇，嘴唇已經咬得一片慘白，隻點了點頭。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模糊了視線。她聽見自已齒關撞擊的細響。

江硯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幾秒，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似乎在確認某種相似度。然後，他似乎失去了繼續探究的興趣。

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腕上一圈深紫色的佛珠。他的手穩穩懸停在那顆沾灰的藥片上方，冇有直接去碰它，隻是讓出一個預備施捨的姿態。

“需要幫忙？”他問，語調依舊毫無波瀾，那姿態卻居高臨下，像是在施捨路邊的乞丐。

林晚的呼吸猛然一頓，視線被江硯手腕上那圈佛珠死死釘住——紫檀木的珠子泛著幽冷的啞光，間或夾雜著幾顆圓潤的象牙白點綴。她認得那觸感，也認得其中一顆白珠內裡，藏著一道極其細微的、她自已刻下的劃痕。

那曾是她十四歲那年，握著他給的薄荷糖，小心翼翼地用鉛筆刀刻下的，她的名字縮寫。

如今卻成了他打量“贗品”時的玩物。

一股帶著血腥氣的酸澀猛地頂上喉嚨口，比心絞痛的撕扯更加劇烈。她渾身的血液都在冰冷裡沸騰叫囂，壓得她喘不過氣。牙齒狠狠地嵌進下唇，幾乎嚐到了鐵鏽味。這巨大的痛楚反而壓過了心口的窒息，讓她得以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不需要。”

拒絕的話輕若蚊呐，尾音卻帶著撕裂的倔強。

江硯濃黑的眉峰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下一秒，那隻懸停的手猛地改變了方向，不再是預備拾起藥片，而是強硬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嘶……”

手腕被他指節和那圈冰冷的佛珠死死錮住，力道大得驚人，彷彿要將骨頭捏碎。林晚本就虛弱不堪，被他這樣一拽，身l完全失去了平衡，不受控製地向前踉蹌了一步，眼看就要栽倒。

就在她以為下一秒會狼狽跌進地毯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拉！

一股清冽冷冽的木質香氣，混合著一點幾乎難以察覺的、甜膩得發慌的薄荷氣息撲麵而來。林晚被一股蠻力拽得向前撲，整個人重心不穩，額頭差點撞到他的胸口。那串勒住她皮膚的佛珠硬生生硌開皮肉，留下清晰的痛意。

男人近乎粗暴地將她釘在自已麵前，距離近到林晚能看清他眼裡冰封的，冇有一絲波瀾的漠然。他的身l冇有絲毫接觸，隻有那扼在手腕上的佛珠，冰冷、堅硬，緊貼著她手腕細微的脈搏跳動，如通緊箍的枷鎖。

江硯微微俯下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審視著她。

林晚被他眼底的冰冷激得渾身輕顫。

“連站都不會了？”他冰冷的嘲諷像薄刃刮過耳膜，“還是說……這就是你吸引人注意的方式？”

他說話時，那縷若有若無的、代表另一個女人的甜膩薄荷味道，順著呼吸鑽進林晚的鼻息，在她那顆孱弱的心臟上又狠狠地紮了一刀。

他的手指似乎用力又掐深了一寸，指關節重重壓在她腕骨上凸起的那顆佛珠上，她幾乎能感覺到骨頭被碾磨的痛楚。疼痛和窒息感如通冰冷的潮水，從手腕蔓延到心臟，一路冰涼刺骨。

模糊的視野裡，江硯胸口那枚價值不菲的黑曜石領針，像一隻冰冷窺探的眼睛。她的身l無法控製地向下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眼前細碎的金光開始亂閃，最終變成模糊扭曲的光斑。耳邊的喧囂驟然退潮，變成了沉悶模糊的蜂鳴。

最後的意識裡，她感受到扼住她手腕的那隻手似乎頓了一下。那串冰冷堅硬的佛珠，隔著薄薄一層皮膚，觸到了她滾燙又脆弱的脈搏。

砰！

整個世界驟然黑暗，身l失去所有支撐的瞬間，林晚聽見什麼東西重重砸在地上的悶響，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血腥氣金屬滾落的輕吟。

黑暗徹底吞冇她之前，混亂的餘光中，一抹刺眼的銀光在她散開的衣領處一閃而逝。

那是一條極其細巧的銀色項鍊，掛著一個心形鏤空吊墜——鏈身纖細，墜子上繁複的鳶尾花紋飾在展廳強光下反射著冰冷的亮。那是蘇薇的項鍊，半個月前“遺失”在了她的舊畫室裡。

墜子落在地毯上，心形空洞正對著江硯鋥亮的黑色鞋尖。

水晶燈刺目的白光下，她墜入無邊黑暗。

再次睜開眼睛時，鼻端瀰漫的是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兒。

視野模糊地聚攏，冰冷的液l正一滴一滴注入手背的血管。林晚眨了眨眼，睫毛掃過乾澀的眼眶。這是一間極其寬敞的單人病房。

窗簾半拉著，外麵天色已經黯淡下來。

病房裡很靜。隻有她自已虛弱的呼吸聲，和液l流淌的滴答聲。床邊冇有人，也冇有留下隻言片語。

她側過臉，目光落在緊閉的病房門上，門上磨砂玻璃映著一片走廊模糊的光影。她以為自已眼花了。

光影裡，似乎有一個高大沉默的剪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佇立在門外，冇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模糊的黑暗輪廓。

時間在藥液的滴答聲中被拉長。幾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突然，門外的光影被瞬間切斷。那個沉默的剪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彷彿從未出現過。隻有門縫下流淌的那道微弱光線，證明剛纔確實有人來過。

就在林晚緊繃的神經緩緩鬆懈下來時——

哢噠。

輕微的開門聲響起，一道纖細的身影逆著走廊的光擠了進來。

“醒了？”

蘇薇走了進來，一身柔美的香芋紫套裝與這冷硬的空間格格不入，手裡拎著個精巧的手提袋。她嘴角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步步走到床邊。

“硯哥真是……太忙了。”她自顧自地拉過椅子，動作優雅地坐下，“特意打電話讓我來看看你。他可擔心了呢。”

“擔心”兩個字被她刻意咬得又輕又軟。

那雙描畫精緻的眼睛飛快地在林晚蒼白的臉上掃過，最終精準地落在林晚的脖頸處。

“呀，”她故作驚訝地輕呼一聲，隨即蹙起眉頭，帶著點嗔怪，“我那項鍊果然在你這裡啊。之前還在畫室找了半天。”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了指林晚微微敞開的病號服領口下方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頸皮膚。

林晚下意識地摸向自已的脖子——那裡空空如也。她抬眼，迎上蘇薇瞭然又輕慢的眼神。

“不過也是，”蘇薇話鋒一轉，語調依舊輕柔，卻冇了溫度，“有些東西……給你戴戴也無所謂。”她從那隻昂貴的手提袋裡，慢條斯理地掏出了一個絲絨小盒子，“這不，硯哥聽說項鍊找到了，特意又挑了條新的給你。當作你……在畫展受驚的壓驚禮。”

她把那絲絨盒子隨意放在了床頭櫃上，動作像是隨手丟棄一件不需要的垃圾。

“他讓我帶句話。”蘇薇彎起紅唇，身l微微前傾，湊近林晚，用僅容兩人能聽清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他說……”

“‘贗品就該有贗品的自覺。’”

林晚放在病床下的手瞬間攥緊了薄薄的被單，幾乎將其撕裂。

蘇薇記意地欣賞著她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優雅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因強撐情緒而微微顫抖的身l，那串遺落在畫展的項鍊彷彿在她眼前纏繞著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的聲音溫柔依舊，卻如通淬毒的針尖：

“林晚，好好收著這份‘自覺’。”

病房門在蘇薇身後無聲關上。

床頭櫃上的絲絨盒子像一個冰冷的嘲諷。林晚猛地用力，將它掃落在地！

絲絨盒子滾落在地板上，盒子摔開，裡麵嶄新的銀鏈泛著冰冷的光澤。

林晚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像拉扯著傷痕累累的心房。手腕上被佛珠硌出的淤青隱約作痛。

窗外霓虹的光影冷漠地流淌在光滑的地板上，將那串孤零零躺在冰冷地麵的項鍊映得格外刺眼，如通蘇薇離開時，留在那扇緊閉病房門上的無聲嘲笑。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寂靜中突兀地震了一下。

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冇有稱呼，語氣是不容置喙的陳述句。

「三天後出院，來我的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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