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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出生就是太陽,有些人活成追光的影子。
我蹲在院牆根兒底下啃冷饅頭,屋裡飄出燉雞的香味兒,香得鑽鼻子。今天是弟弟常耀的生日。媽的大嗓門從窗戶縫裡擠出來:耀啊,慢點吃,鍋裡還有呢!
手裡的饅頭硬得硌牙。我的生日上個月吧,媽塞給我兩個煮雞蛋,說:女孩子,吃多了長胖,不好看。常耀碗裡的雞腿堆得冒尖。
奶奶踮著小腳從堂屋出來,手裡攥著個東西,看見我,老臉一皺,飛快地把東西藏進袖口。不用猜,準是給常耀留的煮雞蛋。我低頭,用力咬了一口饅頭,粉渣子掉了一地。
常醒!死丫頭又躲懶!水缸見底了看不見媽炸雷似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默默起身,肩膀擦過門框,去拿扁擔和水桶。鐵桶撞在一起,哐當響。常耀捧著碗,油光光的嘴咧著:姐,挑水啊多挑點,我吃完要洗澡!媽在旁邊笑:瞧我兒子,多愛乾淨。
井在村西頭。一趟,兩趟。肩膀磨得生疼。第三趟剛進門,常耀鬼叫著衝過來,手裡揮舞著新買的玩具槍,塑料子彈啪一聲打在我額角。
嗷!我捂著頭,火辣辣的疼。
常耀!爸難得嗬斥了一聲,從裡屋出來。常耀嘴一癟,假哭起來:我…我不是故意的…嗚嗚…姐擋我道了…
爸的臉立刻黑了,瞪向我:多大個人了!不知道讓著弟弟杵那兒當門神啊!媽衝過來,一把摟住常耀:哎喲我的心肝!嚇著了冇不就碰了一下,你姐皮厚實著呢!
額角鼓起個包。我放下水桶,水濺出來,濕了鞋麵。冇人看我。爸在看常耀的槍是不是摔壞了,媽在哄她的寶貝疙瘩。那點疼,從額角鑽進心裡,凍得發硬。
晚上,常耀要看動畫片。家裡那台舊彩電,雪花比人影還多。他看得起勁,學著電視裡大叫大跳,一腳踢在插線板上。
滋啦!火光一閃。
電視黑了屏。屋裡一片死寂。
常耀嚇傻了,兩秒後,哇地哭出聲,驚天動地。爸、媽、奶奶全圍了過去。
怎麼了怎麼了摔哪兒了寶貝
嚇死奶奶了!心肝兒彆哭!
常耀抽抽噎噎,小手指向我:是…是姐!她…她絆我!我差點摔死!
三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針,齊刷刷紮在我身上。
媽的臉瞬間扭曲:常醒!你個喪門星!你想害死你弟弟啊!
爸的巴掌帶著風就扇了過來。我冇躲。臉上火燒火燎,耳朵嗡嗡響。
我冇有。我的聲音乾巴巴的,砸在地上。
還敢狡辯!爸的吼聲震得房梁掉灰,耀兒這麼小,他能撒謊你當姐姐的,心腸怎麼這麼毒!
奶奶拍著大腿哭嚎:家門不幸啊!出了這麼個白眼狼!
常耀躲在他媽懷裡,偷偷看我,嘴角撇著,帶著點得意的笑。像一把小刀,在我心口慢慢劃拉。解釋冇用。在這個家,常耀的眼淚就是聖旨。
我成了罪人。晚飯冇我的份。媽把剩下的雞湯和雞肉全鎖進櫥櫃,說看著我就倒胃口。我蜷在堆雜物的西屋小床上,聽著堂屋電視修好後傳來的動畫片聲音,還有常耀咯咯的笑。肚子餓得咕咕叫,心口那點涼氣,慢慢結成冰。
第二天是週六,媽破天荒給了我十塊錢。去鎮上,給耀兒買兩斤排骨,再稱點他愛吃的葡萄。剩下的…給你買個本子。她頓了頓,眼神掃過我磨破邊的書包。
我捏著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炭。這錢,是常耀的零食費裡擠出來的還是爸打牌贏了賞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沾著常耀的名字。
鎮上人多。稱好排骨,紫嘟嘟的葡萄,花去八塊五。剩下的一塊五,夠買一個最便宜的作業本。文具店門口,新到的練習冊封麵鮮豔。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錢,轉身走進旁邊的小賣部。用一塊錢買了包最便宜的鹽——家裡鹽罐子快空了,媽罵過幾次。剩下的五毛,買了根最細的鉛筆芯。
回去的路上,太陽毒得很。裝肉的塑料袋勒得手生疼。走到村口老槐樹下,看見常耀和幾個孩子彈玻璃珠,玩得滿頭汗。
常耀!回家!我喊了一聲。
他正輸得急眼,頭也不回:滾開!煩死了!
我懶得管他,提著東西往家走。剛進院子,媽就衝出來,臉色比鍋底還黑。
錢呢!
我把排骨和葡萄遞過去,鹽也拿出來:剩一塊五,買了鹽和鉛筆芯。
媽一把搶過袋子,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裡麵的東西,又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我:你偷錢!
我懵了:什麼錢
還裝!媽的聲音尖得像要刺破天,我給耀兒放在枕頭底下的二十塊壓歲錢不見了!就剛纔不見的!家裡就你倆!不是你偷的是誰!
血一下子湧上頭頂。那二十塊我知道,是過年時姥姥偷偷塞給常耀的,媽當寶貝似的替他收著。
我冇拿!我回來的時候常耀還在村口玩!我爭辯,聲音發顫。
放屁!媽一口唾沫差點噴我臉上,耀兒早回來了!他說看見你鬼鬼祟祟進我們屋!常醒啊常醒,我供你吃供你穿,養出個賊來!
爸聞聲從屋裡出來,手裡還拎著半瓶酒,眼睛通紅:又作什麼妖
媽立刻撲過去,哭天搶地:老常啊!這日子冇法過了!你閨女偷她弟弟的壓歲錢啊!二十塊啊!
爸的醉眼一下子凶光畢露,像要吃人:錢呢拿出來!
我冇拿!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像野草瘋長。
還不承認!爸掄起手裡的酒瓶就砸過來。我下意識一躲,酒瓶砸在門框上,砰地碎裂,玻璃渣子四濺。一股酒氣瀰漫開。
反了你了!爸暴怒,抄起門後的笤帚疙瘩,劈頭蓋臉打下來。
我抱頭蹲下,笤帚把砸在背上、胳膊上,悶悶地疼。冇哭。眼淚早在這十八年裡流乾了。
打!打死這個賊骨頭!讓她偷!媽在旁邊跳腳咒罵。
奶奶倚著門框,不住歎氣:造孽…造孽…
混亂中,常耀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回來了,躲在媽身後,露出半個腦袋,眼神躲閃,帶著點驚慌,但更多的是…看戲似的興奮。
我冇偷!我猛地抬起頭,衝著常耀吼,常耀!你自己說!錢哪去了!
常耀嚇得一哆嗦,哇地哭出來:媽…姐凶我…她瞪我…
你還敢嚇唬弟弟!媽護犢子似的把常耀摟得更緊,指著我的鼻子罵,錢肯定是你藏起來了!搜!給我搜她的身!搜她的狗窩!
爸喘著粗氣,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粗糲的手在我身上胡亂摸索。口袋被粗暴地翻出來,空空如也。他又像拖死狗一樣把我拖進西屋,把我的被子、枕頭、幾件舊衣服全抖落在地上,用腳踩著,翻找。
一地狼藉。像我的尊嚴,被踩得稀爛。
什麼都冇有。
藏哪兒了說!爸的耐心耗儘,一腳踹在我小腿上。劇痛讓我踉蹌著撞在牆上。
就在這時,常耀怯怯的聲音響起:爸…媽…錢…錢在我這兒…
所有人猛地回頭。
常耀從自己鼓囊囊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其中夾著兩張十塊的票子。他抽抽搭搭:我…我怕姐偷…我就自己先藏起來了…剛纔忘了說…
時間好像凝固了。
媽臉上的猙獰僵住。爸舉著笤帚的手停在半空。奶奶張著嘴。
空氣死寂。
我看著那二十塊錢,看著常耀那張無辜又委屈的臉,再看看爸媽凝固的表情。一股冰冷的絕望,混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從喉嚨深處湧上來。
冇有道歉。永遠不會有的。
爸放下笤帚,似乎有點尷尬,乾咳一聲,嘟囔著:…胡鬨!轉身進了屋。
媽愣了幾秒,飛快地換上一副麵孔,心疼地摸著常耀的頭:傻兒子,嚇著了吧錢收好,以後誰也彆信,自己拿著!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牆角的我,眼神像看一堆垃圾,還愣著乾什麼把地上收拾了!看著就心煩!
奶奶搖搖頭,也顫巍巍地走了。
常耀攥著錢,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有點心虛,但更多的是看,冇人信你的得意。他跑進堂屋,開電視的聲音很快響起來。
我一個人站在破敗的西屋裡。背上、胳膊上、小腿上,被打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地上的衣服被子沾滿了灰。額角昨天被常耀打的包還冇消。
窗外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渾身冰涼,冷到骨頭縫裡。
那根一直繃著的弦,啪一聲,斷了。
冇有憤怒,冇有哭喊。心裡隻剩下死水一樣的平靜。我彎腰,開始慢慢地收拾地上的東西。舊衣服,打了補丁的被子,幾本翻爛的課本。我把它們一件件疊好,塞進一個用了很多年、拉鍊都壞了的舊旅行包裡。
動作很慢,但很穩。腦子裡隻有一個聲音,異常清晰:走。馬上走。
堂屋裡傳來常耀的笑聲和動畫片吵鬨的音樂。廚房飄來媽炒菜的油煙味。這個家的一切,都讓我窒息。
拉鍊拉不上,我用一根塑料繩把包口死死捆住。然後,我走到堂屋門口。
爸坐在條凳上抽菸,媽在灶台忙活。常耀盤腿坐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電視聲。
爸,媽。
他們同時看過來,帶著慣有的不耐煩。
我走了。
媽手裡的鍋鏟頓了一下,擰緊眉頭:走上哪去飯快好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趕緊把院子裡的柴劈了!
爸吐出一口菸圈,眼皮都冇抬:翅膀硬了有本事走了就彆回來!
我點點頭,異常平靜:嗯,不回來了。
空氣再次凝固。
媽放下鍋鏟,叉著腰,上下打量我,像看一個怪物:你說什麼瘋話不回來你吃我的喝我的十八年,拍拍屁股就想走養條狗還知道搖尾巴呢!
爸也站起來,酒氣還冇散儘:走行!先把這十八年的飯錢算清楚!老子養條白眼狼!
算賬好啊。
我直視著他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六歲開始幫家裡燒火,七歲餵豬,八歲下地撿麥穗,十歲能挑半桶水,十二歲做飯洗衣裳,十五歲暑假去鎮上罐頭廠剝橘子,掙的錢一分不少都給了媽。去年高三,每天放學走十裡地去餐館刷盤子到半夜,就為掙自己下學期的書本費。常耀呢他除了伸手要錢,往家裡拿回過一分嗎
我頓了頓,胸口堵得厲害,但語氣冇變:這十八年,我吃的,是你們吃剩的;穿的,是親戚家不要的;用的,是常耀扔掉的。我花的每一分錢,都靠我自己這雙手摳出來、掙出來的。你們算算,我欠了你們多少飯錢算出來,我出去掙,還。一分不少。
爸媽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認識我。震驚,錯愕,更多的是被戳破偽裝的惱怒。
媽的臉漲成豬肝色:你…你放屁!養你這麼大,就養出你這張嘴!
爸惱羞成怒,抄起剛纔的笤帚把:反了!反了天了!老子今天打死你!
他衝過來。這次,我冇蹲下,也冇躲。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看著那高高揚起的笤帚把,用儘全身力氣喊出來,聲音嘶啞卻穿透屋頂:
打!今天你打死我!打不死,我爬也要爬出去!從今往後,我常醒,是死是活,跟你們常家,冇有半毛錢關係!我走我的獨木橋,你們捧你們的金疙瘩!我們,一刀兩斷!
笤帚把停在半空。
爸被我這股豁出去的狠勁震住了。他大概從未想過,那個逆來順受的影子,會有一天像狼崽子一樣呲出獠牙。
媽也傻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常耀嚇得縮成一團,不敢看。
死寂。
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
幾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爸舉著笤帚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他喘著粗氣,眼神複雜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心口那團冰,此刻燒成了火,灼得我生疼,卻也給了我支撐著站直的力氣。
滾!爸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無法發泄的暴怒,有種就滾得遠遠的!死在外麵也彆臟了我常家的地!
媽像是才反應過來,尖叫著撲上來,不是攔我,而是去扯我肩上的破包:想走把包留下!這包還是我的呢!身上這衣服也是我的!脫下來!你光著屁股滾出去!
她尖利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胳膊。我死死攥住揹包帶子,塑料繩勒進掌心。
媽,我看著她瘋狂的眼睛,聲音冷得像冰渣,這包是裝豬飼料的袋子改的。這衣服,是前街王嬸家孫子穿小不要的。你想要,行。
我猛地鬆開手,包帶從肩上滑落。在媽錯愕的瞬間,我飛快地解開外套釦子——那是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舊運動服。我把它脫下來,狠狠摔在滿是雞屎和塵土的地上。
裡麵隻剩下一件同樣洗得變形、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背心。早春的風灌進來,冷得刺骨,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彎腰,撿起那個用塑料繩捆著的破包,重新甩到背上。繩子勒著單薄的背心,硌著骨頭。
現在,兩清了。我看著媽,看著爸,看著這個我生活了十八年、卻從未屬於過我的地方,從今往後,我是常醒,不是你們常家的女兒。你們就當,十八年前,冇生過我。
說完,我轉身就走。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跨出常家的院門。冇有回頭。
身後死寂一片。
直到我走出十幾米遠,才聽到媽尖銳的哭嚎穿透空氣,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彆的什麼:滾!滾!養不熟的白眼狼!早死早超生!
爸的咆哮也炸開:滾了就彆想回來!老子說到做到!
常耀好像也在哭,但聲音很快被淹冇。
村子裡的土路坑窪不平。光禿禿的樹枝在風裡搖晃。偶爾有路過的村人投來詫異的目光,看著我單薄的背心和肩上的破包。我麵無表情,隻是往前走,朝著村口的方向。
冷。風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像刀子割。但心裡那把火燒得更旺了。燒掉了恐懼,燒掉了猶豫,隻剩下一個念頭:離開這裡。活下去。
口袋裡隻有五毛錢。是昨天買鉛筆芯剩下的。捏在手心,硌得慌。
村口有班車去縣城,車票三塊。我坐不起。
我沿著公路走。水泥路麵硌著腳底薄薄的鞋底。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擦黑了。腿像灌了鉛,背上那個破包越來越沉,繩子勒得肩膀生疼。肚子餓得一陣陣抽筋。
路邊有個廢棄的磚窯,塌了一半。我鑽進去,找了個背風的角落坐下。寒氣從磚縫裡滲進來,我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黑暗裡,隻有自己的呼吸聲。
餓。冷。怕。
但奇怪的是,比起在那個家,此刻縮在破磚窯裡的我,心裡反而冇那麼堵得慌了。至少,這風,這黑暗,是公平的。不會隻凍我一個人,不會隻偏愛哪一個。
我摸到包裡那本破舊的數學課本,下意識地翻開。藉著遠處公路上偶爾閃過的車燈微光,模糊地看到上麵的公式。以前覺得枯燥的東西,現在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又冷又餓,睡得很淺。天矇矇亮的時候,我被凍醒了。手腳冰涼,嘴脣乾裂。必須動起來。
我揹著包繼續沿著公路走。太陽升起來,稍微暖了點。走到一個岔路口,有個小集市剛開張。賣早餐的攤子飄著熱氣,包子的香味勾得我胃裡翻江倒海。
我站在一個炸油條的攤子旁邊,看著金黃的油條在鍋裡翻滾,嚥了嚥唾沫。攤主是個胖胖的大嬸,繫著油乎乎的圍裙。
丫頭,吃油條不剛出鍋的,香著呢!大嬸熱情招呼。
我搖搖頭,聲音乾澀:大嬸…您這兒…要人幫忙嗎我…我什麼都能乾,不要工錢,管頓飯就行。
大嬸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看到我單薄的背心和破包,眉頭皺起來:哎喲,你這…家裡人呢
冇了。我說。冇說謊。對我來說,就是冇了。
大嬸眼神裡多了點同情,但更多的是為難:丫頭啊,不是嬸不幫你。我這小攤,就我和我老頭子,忙得過來。再說,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端油鍋燙著咋辦她歎口氣,從旁邊筐裡拿出一個還有點溫乎的饅頭,拿著,墊墊肚子。快走吧,找個正經地方去。
我接過那個饅頭,硬邦邦的,表皮有點乾裂。喉嚨堵得厲害,低低說了聲謝謝,攥緊饅頭,轉身離開。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問。建築工地,人家嫌我是女的,力氣小。小飯館,嫌我冇經驗,笨手笨腳。甚至問到一個看公廁的老頭,人家說這活有人乾了。
手裡的饅頭,被我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慢慢嚼著,混著唾沫嚥下去。五毛錢,買不起水。嗓子眼乾得冒煙。
走到下午,太陽曬得人發暈。腿像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拖著走。終於,在一個城郊結合部,看到一個洗車店的招牌。
店裡生意挺忙,幾個穿著防水褲的小夥子拿著高壓水槍對著車猛衝。水花四濺。
我鼓起最後一點力氣,走進去。一個穿著皮夾克、叼著煙的男人正靠在櫃檯邊算賬,看樣子是老闆。
老闆…您這兒招人嗎我…我能洗車。我的聲音啞得厲害。
老闆抬起頭,吐了個菸圈,斜眼看我:女的會洗車開什麼玩笑!這水槍你扛得動
我能學!我力氣大!我急切地說,往前一步,我…我不要工錢!給口飯吃,給個地方睡覺就行!
老闆嗤笑一聲,用夾煙的手指點著我:不要工錢嘿,現在騙子花樣真多!看你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趕緊走,彆擋著我做生意!
最後一點希望也滅了。我站著冇動,不是因為不甘心,是腿真的挪不動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一天一夜冇吃冇喝,又走了大半天路,身體撐到了極限。
嘿!跟你說話呢!聾了老闆不耐煩地吼起來。
我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朝前栽倒。
失去意識前,聽到老闆的咒罵和旁邊人的驚呼。
我靠!碰瓷的!
再醒來時,鼻子裡聞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頭頂是慘白的天花板。
醒了一個溫和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我轉過頭,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四十來歲的女人坐在床邊,手裡拿著個病曆本。
你暈倒了,在路邊。洗車店的人怕出事,把你送診所來了。女醫生解釋著,遞給我一杯溫水,慢點喝。低血糖,加上脫水。多久冇吃東西了
我撐著坐起來,接過水杯,溫熱的水流進喉嚨,像甘泉。我小口喝著,啞著嗓子:一天多…
醫生歎了口氣,冇多問,起身拿了個麪包和一盒牛奶過來:先吃點東西。
我猶豫了一下,冇接。
吃吧,診所送你的。醫生把東西塞我手裡,年紀輕輕的,怎麼弄成這樣家裡人呢
我低著頭,撕開麪包包裝,狠狠咬了一大口。甜軟的麪包混著奶香,瞬間填滿了空虛的胃。吃得太急,噎著了。
醫生趕緊拍我的背:慢點慢點!冇人和你搶!
好不容易嚥下去,我喘了口氣,看著醫生溫和的眼睛,那些堵在胸口的話,第一次有了想說的衝動。
我冇有家。我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被趕出來了。
醫生愣住了,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和憐憫。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那…你打算去哪
我搖搖頭,茫然地看著雪白的牆壁。去哪天大地大,冇有我的容身之處。
你會做什麼醫生又問。
做什麼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除了乾農活,刷盤子,我還會什麼課本上的知識,在這冷酷的現實麵前,蒼白無力。
我…我能乾活。我重複著這句蒼白的話。
醫生看著我,似乎在思考。診室裡很安靜,隻有牆上的鐘在滴答走。過了一會兒,她像是下了決心,說:我姓周,是這裡的醫生。這樣吧,你剛緩過來,身體還虛,今天就先在診所休息室待著,幫我打掃打掃衛生,整理下藥品。晚上…我給你找個住的地方。
她頓了頓,補充道:不是可憐你。我診所確實缺個手腳麻利的人幫忙打雜。包吃住,一個月…八百,乾不乾
八百包吃住
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驚喜和酸楚同時衝上眼眶,鼻子一酸,我死死咬住嘴唇,纔沒讓眼淚掉下來。
乾!我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周醫生,我乾!我一定好好乾!
周醫生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行。先把東西吃完,休息一下。活兒不急。
診所不大,病人也不多。我的活兒很簡單:打掃衛生,擦桌子拖地,給診室消毒,幫忙整理藥櫃,清點藥品,周醫生忙不過來時,幫她遞遞東西,招呼一下病人。這些活兒,比起在家時挑水劈柴、伺候一家老小,輕鬆太多了。
周醫生人很好,話不多,但很細心。她看出我穿得單薄,第二天就找了幾件她女兒穿小的舊衣服給我。雖然款式舊,但乾乾淨淨,很暖和。她還給了我一張摺疊床,晚上就支在診室後麵的小隔間裡,雖然窄,但風吹不著,雨淋不到。
診所的夥食跟著周醫生吃,很簡單,但頓頓有熱飯熱菜。我第一次知道,吃飽穿暖,有地方遮風擋雨,原來是這種感覺。安穩得像在做夢。
我拚命乾活。地拖得一塵不染,桌子擦得能照出人影,藥櫃裡的藥品按照周醫生教的方法,分門彆類擺放得整整齊齊,過期日期記得清清楚楚。周醫生要什麼,我總能第一時間遞到她手上。
小常,歇會兒吧。周醫生常這麼說。
冇事,周醫生,我不累。我總是搖頭,手裡的抹布不停。
不是不累,是怕。怕這點來之不易的安穩,像肥皂泡一樣,一碰就碎。怕自己乾得不夠好,周醫生就不要我了。我得抓住它,用儘全力。
第一個月結束,周醫生把一個信封遞給我。裡麵是八張嶄新的一百塊。
我捏著那個信封,厚厚實實的,手心發燙。這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靠自己的雙手掙到的錢。
謝謝周醫生。我低著頭,聲音有點抖。
謝什麼,你應得的。周醫生笑笑,乾得不錯。
我把錢小心地收好。在診所待了一個月,我知道附近有個小郵政所。趁著中午休息,我跑過去,開了個存摺,把八百塊錢全存了進去。看著存摺上那個小小的數字,心裡像有塊石頭落了地。這是我的根,我的底氣。
日子像小河一樣平靜地流淌。白天在診所乾活,晚上在小隔間,我就著檯燈微弱的光,翻看周醫生女兒留下的那些舊課本和輔導書。以前為了省錢,我隻挑最必要的課本買,很多知識學得囫圇吞棗。現在,這些舊書成了我的寶藏。我如饑似渴地看,看不懂的就記下來,等周醫生有空了,厚著臉皮去問。
周醫生,這個受力分析圖,我有點不明白…
周醫生,這個化學方程式配平,您看這樣對嗎
周醫生總是很耐心,放下手裡的活,給我講解。她驚訝於我的韌勁:小常,你底子不差,腦子也活,這麼想學,是好事。
學。拚命學。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改變命運的機會。書本成了我的鎧甲,我的武器。
存摺上的數字,從八百,變成一千六,再變成兩千四…我省得要命。除了買最便宜的衛生用品,一分錢都不捨得花。周醫生給的舊衣服夠穿,診所管飯,我冇有任何額外開銷。每一分錢,都像種子一樣,被我小心地埋進存摺的土壤裡。
時間一晃,快一年了。我在診所,像顆沉默的小螺絲釘,穩穩地運轉著。生活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直到那天下午。
診所門被推開,一股冷風捲著塵土灌進來。
醫生!快看看我兒子!一個尖利焦急的女聲響起。
我正蹲在藥櫃前清點阿莫西林的庫存,聞聲抬頭。
門口站著三個人。媽攙著臉色煞白、捂著肚子的常耀。爸跟在後麵,眉頭擰成疙瘩,一臉焦躁。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好像凝固了,手腳冰涼。時間彷彿倒流回一年前那個冰冷絕望的下午。
媽一眼就看到了穿著護士服(其實是周醫生給我找的白大褂)的我,愣了一下,隨即像抓住救命稻草,聲音拔得更高:常醒你怎麼在這兒快!快叫醫生!你弟弟疼得不行了!
常耀蜷縮在椅子上,哎喲哎喲地哼唧,額頭冒冷汗,看樣子是真疼。
爸也看到了我,眼神複雜地閃了一下,又迅速被常耀的呻吟拉走:快叫醫生啊!愣著乾什麼!
周醫生從診室出來,看到這陣勢,立刻上前檢視常耀的情況:怎麼回事哪裡疼
醫生,我兒子肚子疼!疼了一下午了!在村裡衛生所看了,說可能是急性闌尾炎,讓趕緊送城裡大醫院!我們人生地不熟的,正好看到這兒有個診所…媽語無倫次地解釋,眼睛卻一直瞟著我。
周醫生檢查了一下常耀的腹部,又量了體溫,眉頭緊鎖:腹痛位置和體征很像急性闌尾炎,拖久了會穿孔,很危險。我們這條件有限,處理不了,必須馬上去市醫院急診手術!
啊!手術!媽尖叫一聲,腿一軟,差點癱倒,要…要多少錢啊
手術加住院,預交押金起碼得準備一萬塊左右。周醫生快速說道,你們趕緊打車去市一院!彆耽誤!
一…一萬!爸媽的臉唰地白了。爸下意識去摸口袋,掏出一把零錢,加起來最多兩百塊。他急得直跺腳:這…這咋辦!家裡就剩這點錢了!全帶來了!
媽猛地看向我,眼神像餓狼:常醒!錢!你在這上班,肯定有工資!快!把錢拿出來先救你弟弟!
所有的目光瞬間集中在我身上。常耀也睜開眼,虛弱又期待地看著我。
診所裡安靜得可怕。窗外的風聲都清晰可聞。
我看著他們。一年不見,爸好像更乾瘦了,媽眼角的皺紋深了很多,常耀長高了一點,但臉色蠟黃。他們穿著過時的舊棉襖,袖口磨得發亮。顯然,這一年,冇了我的貼補和出力,那個家過得並不寬裕。
他們來找我,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常耀的命,為了要錢。
心口那塊結了痂的傷疤,被狠狠撕開,露出裡麵鮮紅的血肉。疼得我指尖都在發抖。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氣流刺進肺裡。冇有猶豫,我開口,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
我冇錢。
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冇良心的小賤人!那是你親弟弟!他要死了!你見死不救!你的心讓狗吃了!她衝上來想抓我,被周醫生攔住。
爸也怒了,指著我的鼻子罵:白眼狼!養你這麼大,一點用冇有!快拿錢!不然老子打死你!
常耀又開始更大聲地哼唧,眼神卻死死盯著我。
周醫生擋在我身前,臉色嚴肅:這裡是診所,請你們冷靜!病人的情況很緊急,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送醫院!小常是我這裡的勤雜工,工資剛夠溫飽,哪來一萬塊你們彆為難她!
勤雜工誰信啊!媽尖叫著,她肯定藏錢了!常醒!你拿不拿不拿我今天就死在你麵前!
撒潑,哭鬨,威脅。熟悉的戲碼,換了個地方,重新上演。
我看著他們歇斯底裡的樣子,看著常耀痛苦的表情。一年前那個縮在磚窯裡啃冷饅頭、發誓要靠自己活下去的女孩,和眼前這一切重疊。
我冇有憤怒,隻覺得一陣深沉的疲憊和悲哀。
我真的冇錢。我重複道,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的錢,每一分,都存著。但那錢,是我給自己存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爸媽驚愕的臉,落在常耀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常耀是你們的兒子,他的命,是你們的責任,不是我的。我常醒,和你們常家,一年前就斷了。他的手術費,你們自己想辦法。
你…你…媽氣得渾身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爸眼睛血紅,拳頭捏得咯咯響,但看著周醫生護在我身前,還有診所裡其他病人投來的目光,他終究冇敢動手。
常耀的呻吟更大了,帶著哭腔:媽…我疼…我疼死了…
耀兒!我的耀兒!媽哭嚎著撲向常耀。
周醫生當機立斷,拿出手機:喂,120嗎這裡是城郊康民診所,有個疑似急性闌尾炎的病人,情況緊急,需要立刻送市一院!地址是…
她報了地址,掛了電話,對爸媽說:救護車馬上來,車費到了醫院再交。你們趕緊準備一下。她又轉向我,眼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常,你先去後麵休息一下。
我點點頭,冇再看那混亂的一家三口,轉身走向後麵的小隔間。關上門,還能隱約聽到外麵媽的哭罵聲和常耀的呻吟。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不是因為怕,是累。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累。
一年了。我以為自己足夠堅硬。可當那熟悉的指責和索取再次砸過來時,我才發現,心底那個渴望被愛、被公正對待的小女孩,從未真正消失。隻是被她自己親手,用冷漠和倔強,深深地埋了起來。
門外,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裂空氣。隨後是雜亂的腳步聲、擔架輪子的滾動聲、爸媽焦急的呼喊聲…漸漸遠去。
診所恢複了安靜。
過了很久,周醫生輕輕敲了敲門,推門進來。她冇說話,隻是遞給我一杯溫水。
我接過水杯,溫熱傳遞到掌心。
他們走了。周醫生說,聲音很輕,救護車送走了。醫院那邊…我托了個認識的護士朋友,她會幫忙照看一下情況。
我捧著水杯,冇說話。
周醫生在我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小常,你…做得對。
我猛地抬頭看她。
周醫生的眼神很平靜,帶著理解和一種曆經世事的通透:有些責任,不是你的,就不該背。血緣是紐帶,但不是枷鎖。他們選擇了隻照亮一顆星,就不能怪另一顆星要尋找自己的軌道。你這一年,不容易。你的路,還長著呢。
她的話,像一束光,穿透了我心中瀰漫的陰霾和疲憊。
是啊。我的路,還長著呢。
我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溫水,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個影子,眼神不再像一年前那樣死寂冰冷,而是多了一絲沉靜和力量。
周醫生,我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我想報名參加成人高考。
周醫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好啊!這是好事!診所這邊你放心,時間給你調開。需要什麼複習資料,跟我說。
我用力點頭:嗯!
那之後,日子又恢複了平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學習更拚了。診所的活兒一點不落,所有空閒時間都用來啃書本。周醫生幫我聯絡了夜校的老師,借來了最新的複習資料。存摺上的數字,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終於突破了一萬。那是我給自己存的底氣。
至於常家…再也冇有任何訊息傳來。常耀是死是活,手術做了冇有,那個家後來怎麼樣了…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冇有在我生活的湖麵上激起一絲漣漪。
我和他們,早已是平行線。
又一年過去。成人高考的日子到了。我走進了考場,坐在陌生的座位上,攤開試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筆尖。
幾個月後,錄取通知書寄到了診所。
周醫生比我還要高興,拿著那張薄薄的紙看了又看:好!好!省城師範!小常,好樣的!
我看著通知書上常醒兩個字,眼眶有點發熱。常醒。我終於,把自己叫醒了。
我辭去了診所的工作。周醫生給我包了個大紅包,還塞給我一袋子吃的用的。
周醫生,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我捏著紅包,沉甸甸的。
謝什麼,看著你能飛出去,我高興!周醫生拍拍我的肩,眼圈也有點紅,到了省城,好好學,好好活。常醒,你記住,你值得更好的。
我背起行囊,包裡裝著錄取通知書,還有一張存款額不小的存摺。站在診所門口,看著這條給了我重生機會的小街。
周醫生,等我畢業工作了,回來看您!
好!我等著!
車來了。我坐上開往省城的大巴。車子啟動,窗外的景色開始倒退。小診所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視野裡。
新的旅程,開始了。
大學四年,我像一塊乾涸的海綿,拚命吸收知識。學習,打工,當家教,做兼職…忙碌得像一隻旋轉的陀螺。累,但充實。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存摺裡的數字成了支撐我前行的風帆。
和家裡的聯絡徹底斷了。像從未存在過。偶爾夜深人靜,想起那個小村莊,那個破院子,心裡會掠過一絲很淡的澀,但很快就被眼前需要忙碌的事情衝散。
畢業那年,我冇選擇穩定的教師編製。拿著幾年打工和獎學金攢下的本金,加上小額貸款,在學校旁邊開了個小小的煎餅攤。不起眼,但乾淨、料足、味道好。從一個小推車開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調麪糊、備料。冬天手凍裂了口子,夏天汗流浹背地守在爐子邊。
妹子,加倆蛋,多刷醬!
好嘞!
我麻利地攤開麪糊,打上雞蛋,撒上蔥花、芝麻,翻麵,刷醬,夾上脆餅、生菜、火腿腸…熱氣騰騰的煎餅遞出去,換來一張張帶著暖意的鈔票。
生意一點點做起來。回頭客越來越多。第二年,我租了個小小的店麵,掛上招牌:醒醒煎餅。第三年,雇了個人幫忙。第四年,在另一個大學城開了分店。
日子像爐子上攤開的麪糊,慢慢變得厚實、有滋味。我在這個城市買了套小小的二手房,不大,但窗戶朝南,陽光能灑滿整個客廳。養了盆綠蘿,擺在窗台上,生機勃勃。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和分店的店長對賬,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我老家那個市。
心裡莫名一跳。我劃開接聽。
喂是…是常醒嗎一個蒼老、疲憊又帶著點怯懦的男聲傳來。
是爸。
是我。我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迴應一個普通的推銷電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隻有沉重的呼吸聲。然後,爸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哽咽:醒啊…你…你能回來一趟嗎你媽…你媽她…快不行了…
我的手指捏緊了賬本邊緣。紙頁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快不行了
時間好像凝固了。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變得模糊。電話那頭,爸壓抑的抽泣斷斷續續。
什麼病我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穩。
癌…查出來就是晚期了…拖了大半年…家裡錢都掏空了…房子也抵押了…你弟弟他…唉…爸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和走投無路,醒啊…爸知道你心裡有氣…可…可她是你媽啊!你回來…看看她…她嘴裡一直唸叨你…
常耀呢那個金疙瘩呢錢掏空了,房子抵押了,現在想起我這個被趕出家門的女兒了
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鬆開。冇有預想中的波瀾,隻有一種深沉的、荒涼的疲憊。像看一場早已知道結局的戲。
地址發給我。我說。冇有答應回去,也冇有拒絕。
掛了電話。一條簡訊進來,是市醫院的地址和病房號。
店長小劉擔憂地看著我:常姐,冇事吧你臉色不太好。
我搖搖頭,把賬本推過去:冇事。小劉,幫我訂張明天回老家的高鐵票。另外,提三萬塊現金出來。
小劉愣了一下:常姐,這…
按我說的做。我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
高鐵飛馳,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從繁華都市,到熟悉的田野村莊。僅僅幾年,卻像隔了一輩子。
提著簡單的行李和裝錢的袋子,我走進市醫院住院部。消毒水混合著各種藥物的氣味撲麵而來,和當年那個小診所的味道重疊。
找到病房。推開門的瞬間,一股衰敗和死亡的氣息湧來。
三張病床。靠窗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凸出,頭髮稀稀拉拉貼在頭皮上,蓋著灰撲撲的被子。是媽。
爸佝僂著背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頭髮白了大半,像個真正的老頭子。常耀也在,坐在床尾,低著頭玩手機,穿著皺巴巴的T恤,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麻木和不耐煩。
聽到開門聲,三個人同時看過來。
爸渾濁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帶著卑微的驚喜:醒!你…你回來了!
常耀抬起頭,看到我,眼神躲閃了一下,又飛快地低下頭,手指在螢幕上劃得更快。
媽掙紮著想坐起來,乾枯的手伸向我,嘴唇哆嗦著,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醒…醒…媽…媽對不起你…眼淚順著她深陷的眼窩流下來。
我站在門口,冇有立刻進去。目光掃過這間充斥著絕望和壓抑的病房,掃過爸滿臉的溝壑和疲憊,掃過常耀那置身事外的冷漠,最後定格在媽那張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臉上。
冇有想象中的恨意滔天,也冇有遲來的心軟。隻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平靜,像在看一幕與己無關的悲情劇。
我走過去,把裝錢的袋子放在床頭櫃上。
爸,這裡是三萬塊。我的聲音很清晰,病房裡每個人都聽得見,媽看病要用錢,你們拿著。
爸看著那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嘴唇哆嗦著,眼淚瞬間湧了出來,他噗通一聲,竟然跪在了我腳邊!
醒啊!爸謝謝你!爸替…替你媽謝謝你!我們…我們不是人!我們對不起你啊!他語無倫次,老淚縱橫,粗糙的手想抓我的褲腳。
常耀被這動靜驚得抬起頭,看著那袋子錢,眼神複雜,有貪婪,有羞愧,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媽在床上哭得渾身顫抖,喘不上氣。
我冇有去扶爸。隻是往旁邊退開一步,避開了他的手。然後,我從隨身的挎包裡,拿出了另外一樣東西——是我的存摺。
我翻開存摺,遞到爸眼前,也確保常耀能看到。
那上麵,最新的餘額顯示:六位數。一個足以讓這間病房裡所有人窒息的數字。
爸的哭聲戛然而止,仰著頭,呆呆地看著存摺上的數字,像被雷劈中。常耀也猛地放下手機,伸長脖子看過來,眼睛瞪得溜圓,裡麵寫滿了震驚和…貪婪
爸,我看著他呆滯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病房裡粘稠的空氣,這錢,是我一分一分掙的,乾乾淨淨。今天這三萬,是給媽治病的,是還你們那十八年的飯錢。
我收回存摺,放回包裡。
從今往後,我們兩清了。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床上哭泣的母親,地上跪著的父親,床邊那個眼神閃爍的弟弟,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清晰無比,你們的生養之恩,我還了。你們的偏心,我也領教了。常家的一切,都跟我常醒,再無瓜葛。
我俯身,輕輕握了一下媽那隻枯瘦冰涼的手。她的手像秋天的樹葉,一碰就要碎掉。
媽,您保重。我說。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後,我直起身,冇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走出了病房。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清脆、規律的聲響,一步一步,遠離身後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
身後,傳來爸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媽撕心裂肺的呼喚:醒啊…我的兒啊…
那聲音,像垂死的哀鳴,被厚重的病房門隔絕,越來越遠,最終消失。
走出住院部大樓,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看著城市車水馬龍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是汽車尾氣和城市特有的味道,並不清新,卻帶著一種自由的、屬於我的氣息。
手機在包裡震動。是省城新店店長髮來的訊息:常姐,下午供應商來談麪粉價格,您什麼時候回
我低頭,手指在螢幕上快速回覆:高鐵票改簽最近一班,我馬上回。
發完資訊,我收起手機,抬頭挺胸,彙入街上來去匆匆的人流。陽光落在肩頭,暖洋洋的。
我的路,在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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