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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腳刹車踩死。
黑色路虎橫在我的車位上。車牌尾號四個8,囂張地堵著。駕駛座車窗開著條縫,煙味飄出來。
我摁了兩下喇叭。
冇動靜。
熄火下車。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哢噠哢噠響。我繞到路虎駕駛位旁邊。
師傅,這我車位。
車窗緩緩降到底。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寸頭,耳朵上釘著顆小小的銀釘。他斜叼著煙,上下掃我一眼。
寫著名兒了他吐個菸圈,下巴朝車位抬了抬。
物業登記的,A區018,尹樵。我指指地上剛刷不久的黃色編號,麻煩挪一下。
他嗤笑一聲,彈掉菸灰。等著吧。
說完,車窗又升了上去。把我晾在原地。
火氣蹭地竄上來。我掏出手機,對著車牌和占位的路虎哢哢拍了幾張。尤其是那張貼在車屁股上的挪車電話。
直接撥過去。
響了七八聲,通了。
喂那邊聲音有點雜,像在飯局上。
你車占了彆人車位,麻煩下來挪一下。
占你車位了我停會兒怎麼了對方不耐煩,等著!
等你多久我趕時間。
愛等不等!囉嗦!電話被掐斷了。
聽著忙音,我反而冷靜了。行。等著是吧。
轉身回到自己那輛二手小Polo,倒出去,橫著停在路虎正前方。距離控製得剛好,它想出來門兒都冇有。
熄火,鎖車。拿包,走人。
上樓前,我又給物業打了個電話投訴,報上車牌號。
進家門,鞋踢掉,包甩沙發上。渾身燥。
倒了杯冰水灌下去,才壓住點火。打開手機,把那幾張照片翻出來。車牌尾號8888,挪車電話也拍得清清楚楚。
一個念頭冒出來。我點開本地最火的社區論壇。
標題:《座標XX小區,8888路虎大佬占我車位還罵人,大家評評理》
正文簡單粗暴:下班回家車位被占,溝通被懟,挪車電話打過去還被掛斷罵囉嗦。圖12345自己看。大佬您慢慢停。
附上五張高清無碼圖——車牌、堵死的車位、挪車電話、通話記錄截圖。
發出去。手機一丟,洗澡。
等我擦著頭髮出來,手機提示音已經炸了。99 回覆。
點開一看。好傢夥,帖子火了。
臥槽,四個8真當馬路是他家客廳
這態度絕了,支援樓主!
查了下,車主姓顧,開公司的,挺狂啊。
樓主乾得漂亮!就該治治這種冇素質的!
蹲後續!大佬下來挪車冇
往下刷,居然還有自稱同小區的鄰居現身說法。
這路虎老停消防通道!說過幾次都不聽!
就昨天,還差點撞到我遛的狗,車窗都冇搖下來道個歉!
輿論一邊倒。我刷著評論,心裡的火氣平複了些。順手把帖子鏈接轉發給了物業微信。
劉經理,看看業主呼聲。
放下手機,做飯。鍋鏟翻飛,心裡的憋屈隨著油煙機嗡嗡聲散掉一點。明天還得麵試,不能為個垃圾影響狀態。
第二天一早下樓。
路虎不見了。我那輛小Polo還好好地堵在018車位上。旁邊地上多了幾個菸頭。
物業劉經理在單元門口等我,搓著手,一臉為難。
尹小姐,實在對不住!昨晚我們聯絡上顧先生了,他……他下來挪車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您看這事……
挪走就行。我打斷他,不想聽廢話。從包裡翻出車鑰匙,麻煩讓讓,我趕時間麵試。
劉經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讓開了。
一路油門踩得有點狠。趕到啟源科技樓下時,離麵試還有半小時。我深吸幾口氣,對著後視鏡整理了下頭髮和西裝外套。
穩住,尹樵。工作重要。
啟源科技在這棟寫字樓的頂三層。前台姑娘笑得很甜,領我進了一間小會議室。
請稍等,人事經理馬上過來。
會議室玻璃牆擦得鋥亮,能看到外麵忙碌的辦公區。工位整潔,電腦螢幕亮著,氛圍不錯。牆上貼著些激勵標語。是我想要的環境。
門開了。人事張姐拿著簡曆進來,笑容和煦。
尹樵是吧久等了。
例行自我介紹,常規問題,我答得流利。張姐邊聽邊點頭,在本子上記錄。
你之前那份工作,離職原因是
公司業務調整,整個部門裁撤。我實話實說。
哦……張姐表示理解,我們這邊財務部確實需要一個能立馬上手的。我看你經驗挺匹配。不過最終還得顧總拍板。
顧總
嗯,我們老闆。他親自抓財務這塊,要求比較……細緻。張姐說得委婉。
理解。老闆重視是好事。我微笑。
正說著,會議室的門又被推開了。
張姐,上季度的報表……一個男聲插進來,帶著點冇睡醒的鼻音。
聲音有點耳熟。
我和張姐同時轉頭。
門口站著的男人,一手搭著門把手,一手捏著幾張報表。黑色襯衫領口鬆了兩顆釦子,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寸頭,耳朵上那顆小小的銀釘在燈光下閃了一下。
昨晚那張叼著煙、在車裡罵我囉嗦的臉,和眼前這張略帶點不耐煩、但輪廓分明的臉,瞬間重疊。
是他。
那個路虎8888。
空氣凝固了大概兩秒。
他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臉上。眉頭先是習慣性地蹙起,隨即,眼神裡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不易察覺的錯愕。快得幾乎抓不住。
張姐趕緊站起來:顧總!這位是來麵試財務助理的尹小姐。
他眼神裡的那點錯愕消失了,又恢複了那種懶散的、帶著審視的漠然。他冇看我簡曆,也冇問我問題,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像在確認什麼。
然後,他轉向張姐,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就她吧。儘快入職。
說完,捏著報表,轉身走了。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
留下我和張姐麵麵相覷。
張姐臉上的職業笑容有點僵,看看門,又看看我,試探地問:尹小姐……你……認識我們顧總
我扯了扯嘴角,感覺臉上肌肉有點不聽使喚。
不認識。
張姐明顯鬆了口氣,又堆起笑:那就好那就好!顧總平時很少親自定人的……看來尹小姐很優秀啊!恭喜你!
走出啟源大樓,陽光有點刺眼。我站在街邊,有點懵。
他認出我了。絕對認出來了。
那句就她吧,聽起來輕飄飄的,像隨手撿了根草。
什麼意思良心發現補償還是……憋著壞水等著整我
我甩甩頭。管他什麼意思。工作機會是真的。工資開得比我預期還高兩千。房租水電信用卡都在嗷嗷待哺,傻子纔跟錢過不去。
不就是給昨晚罵我囉嗦的混蛋打工嗎
行。老闆是吧
我掏出手機,點開昨晚那個帖子。下麵已經蓋了幾百層樓。
最新一條回覆是十分鐘前的:樓主呢大佬服軟冇後續呢
我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幾秒,然後點開回覆框。
樓主回覆:後續:我成了他新任員工。
點擊發送。
入職第一天。張姐領著我熟悉環境,發了一堆公司製度手冊。
顧總那邊……比較忙。張姐委婉地說,財務這塊主要是王主管帶你。但有重要檔案,還是需要直接交給顧總簽批。他辦公室在最裡麵。
王主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精瘦,戴著副金絲眼鏡,話不多,眼神很利。
小尹,這份憑證先錄一下。她遞過來一遝單子,下午顧總要上半年的成本分析彙總,你抓緊把數據提出來給我。
好的王姐。我接過來。
一上午埋頭在電腦前,鍵盤敲得飛起。新環境,新係統,不敢怠慢。腦子裡偶爾閃過那張帶著銀耳釘的臉,被我強行摁下去。
中午在食堂吃飯。周圍都是新同事,話題很快扯到老闆身上。
哎,新來的小心點,咱們顧總可是出了名的閻王臉。
何止臉閻王,要求才叫變態。上次市場部一個PPT顏色冇調對,他直接讓人重做了七遍!
不過……帥是真的帥啊!那張臉,嘖嘖,就是眼神凍死人。
得了吧,帥能當飯吃我隻求他彆盯著我報銷單挑刺兒就行……
我埋頭扒飯,冇參與討論。閻王臉嗯,挺貼切。
下午剛把做好的成本分析彙總發到王姐郵箱,內線電話就響了。
尹樵來一下顧總辦公室。是張姐的聲音。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列印好的那份彙總報告,起身朝最裡麵那間辦公室走去。
門冇關嚴。我敲了兩下。
進。裡麵傳來低沉的聲音。
推門進去。辦公室很大,黑白灰的色調,冷冰冰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半個城市的景色。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正低頭看著一份檔案。陽光勾勒出他硬朗的側臉線條。
我走到桌前,把報告放下。顧總,這是您要的上半年成本分析彙總。
他冇抬頭,也冇碰那份報告。翻過一頁手裡的檔案,才淡淡開口。
昨晚的帖子,刪了。
開門見山。
我站著,冇說話。心裡那點小火苗又有點往上竄。果然是這事。
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冰錐子,冇什麼溫度。公司形象。懂
懂。我點頭,聲音平穩,下班就刪。
他似乎冇料到我答應得這麼乾脆,視線在我臉上多停留了一秒,帶著點審視。然後下巴朝桌上的報告點了點。
這個,重做。
我一愣。王姐看過了,說可以……
我說重做。他打斷我,語氣冇起伏,數據堆砌,重點模糊。我要的是能一眼看到問題核心的東西。
我攥了下手指。那份報告我熬了午休做的。
好。我拿起報告,顧總,重點方向是
自己想。他重新低下頭看檔案,不再看我,下午三點前給我。
走出辦公室,後背有點僵。
王姐看我拿著報告出來,臉色不太好,湊過來小聲問:怎麼了冇通過
嗯。讓重做。說要重點突出核心問題。
王姐歎了口氣,拍拍我肩:習慣就好。他對數字特彆敏感,要求高。方向……你試試看把原材料漲幅和人力成本那塊對比著做他最近好像挺關注這個。
謝謝王姐。我感激地點點頭。
回到工位,盯著電腦螢幕,腦子裡飛快轉。王姐給了提示。原材料……人力……我重新調出原始數據,開始梳理。
時間緊。午飯那點八卦又在腦子裡蹦出來。重做七遍PPT行,顧閻王,我奉陪。
下午兩點五十,我拿著新報告再次敲開那扇門。
他還在看檔案。我把報告放在他麵前。
他拿起報告,翻得很快,眼神銳利地掃過圖表和加粗的關鍵點。辦公室裡隻有紙張翻動的輕微聲響。
大概過了五分鐘。他把報告放下。
嗯。就一個字。
我站著冇動。
他抬眼。還有事
顧總,刪帖的事。我看著他,下班就刪。但挪車電話,您存一下我的吧下次車位再‘臨時有事’,通知一聲就行。
他的眉梢極輕微地挑了一下。那雙冇什麼情緒的眼睛,終於帶上了點彆的意味,像是審視,又像是……一絲微不可查的興味
他冇說話,拿起桌上的手機,劃開螢幕,點了幾下。然後下巴朝門口一抬。
意思很明白:滾蛋。
我轉身出去,順手帶上門。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
拿出來一看。
一條新的聯絡人請求:[顧嶼深]請求新增你為朋友。
頭像是純黑色。
我點了通過。備註:閻王。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著。
顧嶼深對我,和對待其他員工冇什麼區彆。一樣的挑剔,一樣的言簡意賅。隻是每次送檔案進去,他那雙眼睛掃過來時,總會多停留那麼零點幾秒。像是在評估一件工具是否趁手。
我當冇看見。認真乾活,準時下班。偶爾加班,也絕不多待一分鐘。對得起那份工資就行。
他倒是再冇占過我的車位。那輛黑色路虎8888,不知道停在哪個專屬角落。
論壇那個帖子,我當晚就刪了。隻留了一句:車位問題已解決,謝謝大家關心。評論區一片意猶未儘的唏噓。
財務部的工作漸漸上手。王姐是個好師父,要求嚴但教得細。張姐偶爾會偷偷告訴我點顧嶼深的雷區,比如他最討厭報表格式不統一,最煩報銷單上貼得歪歪扭扭的發票。
我一一記下,儘量避開。雖然還是免不了被他挑刺。
尹樵。內線電話響起,又是張姐,顧總讓你去一趟。
我認命地拿起剛整理好的付款申請單,走向閻王殿。
推門進去。他靠在老闆椅上,閉著眼,手指按著太陽穴。桌上堆著不少檔案,菸灰缸裡有幾個摁滅的菸頭。陽光照進來,他臉上難得顯出一絲疲憊。
顧總。我把付款單放他桌上,這些是下週需要付的供應商款項,王姐核過了,您簽批一下。
他睜開眼,眼底有紅血絲。冇看付款單,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點審視。
公司賬上,能動用的流動資金有多少他突然問,聲音有點啞。
我一愣。這不是該問財務主管嗎具體的……王姐那邊有實時報表。我現在去拿
不用了。他擺擺手,拿起筆,在付款單上唰唰簽下名字,字跡淩厲。出去吧。
我拿著簽好的單子,走到門口,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正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白色藥瓶,倒了兩片藥,就著桌上涼掉的咖啡吞了下去。眉頭緊鎖著。
月底結賬,忙得昏天黑地。所有部門都在催報銷,供應商電話不停。王姐忙得腳不沾地,我自然也得跟著連軸轉。
週五晚上快九點,辦公室隻剩下我和王姐。
總算清得差不多了。王姐長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揉脖子,小尹,你先回吧。剩下的我弄。
冇事王姐,我把這幾張憑證貼完就走。我頭也冇抬,手裡忙著把一張張發票用膠水整齊地粘在報銷單後麵。
王姐看著我利索的動作,笑了:你這貼發票的手藝,是練過的吧顧總最煩歪的,你貼的他一次都冇退回來過。
熟能生巧。我隨口應著。
正說著,辦公室的玻璃門被推開了。
顧嶼深走了進來。他換了身休閒裝,黑色T恤,手臂線條流暢。冇打領帶,領口微敞。手裡拿著車鑰匙,看起來是要下班了。
還冇走他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辦公室,最後落在我和王姐這邊。
顧總。王姐連忙站起來,這就走了,月底收尾。
嗯。他應了一聲,腳步卻冇停,徑直朝我們這邊走過來。目標似乎是我桌上的……咖啡杯
他拿起我桌角那個印著卡通柴犬的馬克杯,看了看。裡麵還有小半杯涼透的咖啡。
我有點懵。那是我的杯子。
他拿著杯子,轉身走向茶水間。
我和王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訝。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那個柴犬杯子,杯口冒著熱氣。他把杯子輕輕放回我桌上,杯底磕在桌麵上發出一聲輕響。
少喝涼的。他丟下這句,冇看我們,轉身就朝外走。
走到門口,他腳步頓了一下,冇回頭。
尹樵。
在。我條件反射應道。
明天下午三點,跟我去趟城南工廠。
好的顧總。我立刻答。
他冇再說什麼,拉開門走了。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
王姐的眼睛瞪得溜圓,看看我,又看看桌上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表情活像見了鬼。
小尹……你跟顧總……她欲言又止,眼神複雜。
王姐!天地良心!我趕緊撇清,我就是個貼發票的!
王姐冇說話,但那眼神明顯寫著:貼發票的能讓閻王親自熱咖啡鬼纔信。
我看著那杯熱咖啡,心裡也亂糟糟的。他什麼意思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資本家收買人心的新手段
第二天下午,準時下樓。
那輛熟悉的黑色路虎8888就停在樓門口。他降下車窗,露出半張臉。上車。
我拉開後座車門。
前麵。他頭也冇回。
我動作頓住,關上後門,拉開副駕的門坐進去。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木質香氣混著皮革的味道。是他的車。
車子平穩駛出。他開車很穩,手指隨意搭在方向盤上,腕骨突出。
一路無話。氣氛有點尷尬。
我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琢磨著去工廠乾什麼。財務去工廠,多半是盤點或者查賬王姐也冇交代啊。
困了就睡會兒。他突然開口,打破沉默。
不困。我立刻坐直。
他又不說話了。
四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一個規模不小的工廠門口。門衛顯然認識他的車,立刻放行。
下了車,一個穿著工裝、戴著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小跑著迎上來。
顧總!您怎麼親自過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他搓著手,有點緊張。
張廠長。顧嶼深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帶財務的同事過來看看庫存情況。不用管我,你忙你的。
哎,好好好!張廠長連忙應著,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點好奇和探究。這位是……
尹樵,財務助理。顧嶼深簡單介紹。
哦哦,尹助理!你好你好!張廠長熱情地伸出手。
我跟他握了握。張廠長好。
那……尹助理這邊請我帶您去倉庫張廠長看向顧嶼深。
你帶她去。顧嶼深雙手插在褲兜裡,目光隨意地掃視著廠房,我隨便走走。
行!顧總您隨便看!尹助理,這邊請!張廠長側身引路。
我跟著張廠長往倉庫方向走,心裡疑惑更大了。真就來看庫存這點事需要他親自來
倉庫很大,堆滿了各種原材料和半成品。張廠長介紹得很詳細,從進貨渠道到庫存週轉率,如數家珍。我拿著本子和筆,邊聽邊記。這些都是成本覈算的基礎。
轉了大半個倉庫,我提出想看看入庫和領料的原始單據存根。
單據啊都在隔壁那間小辦公室鎖著呢!尹助理您稍等,我去拿鑰匙!張廠長說著,快步走了出去。
倉庫裡隻剩下我一個人。高高的貨架投下陰影,空氣裡瀰漫著金屬和機油的味道。很安靜。
我走到一排堆放整齊的鋁錠前,隨手拿起一塊邊角料,掂了掂分量。挺沉。
忽然,一陣刻意壓低、卻帶著明顯不滿的爭吵聲從貨架後麵隱約傳來。
……王哥,不是說了這批料要扣下來點嗎怎麼都入了一個年輕點的聲音,有點急躁。
你小點聲!另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斥責道,廠長剛帶人進來查庫!新來的那個財務助理就在外頭呢!姓尹的!
怕什麼!一個助理能懂啥再說,那單子不是按‘損耗’報上去了嗎賬對得上就行!老規矩,這批料轉手出去,錢咱們哥仨……聲音壓得更低。
我心頭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悄悄往貨架縫隙裡挪了挪。
小心駛得萬年船!那個顧閻王今天也來了!我看他那眼神,精得很!沙啞聲音帶著忌憚,這批料先彆動!等風頭過了再說!趕緊走!
腳步聲匆匆朝另一個出口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貨架上,後背有點涼。扣料按損耗報轉手賣錢哥仨
這是……監守自盜
尹助理!鑰匙拿來了!張廠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笑。
我立刻調整表情,從貨架後走出來,臉上看不出異樣。麻煩張廠長了。
他手裡拿著一大串鑰匙,打開旁邊小辦公室的門。裡麵堆滿了各種單據箱子,灰塵味很重。
喏,近半年的入庫單和領料單都在這了。您慢慢看張廠長把鑰匙遞給我。
謝謝張廠長。我自己看就行,您忙您的。我接過鑰匙。
那行!有啥需要叫我!他爽快地走了,還帶上了門。
小辦公室裡隻剩下我一個人。空氣裡灰塵漂浮。
我反手鎖上了門。心跳有點快。
剛纔聽到的那幾句話,資訊量太大。他們似乎有個小團夥,在偷偷截留原材料,然後以合理損耗的名義做賬銷掉,再轉賣牟利。聽那意思,不是第一次乾了。
顧嶼深今天突然帶我來,是巧合還是他察覺了什麼
我走到那堆單據箱子前,目光銳利起來。查!就從損耗入手!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經擦黑。
顧嶼深開車,我坐在副駕,手裡緊緊抱著我的包,裡麵裝著幾份影印的關鍵單據和我的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記著疑點。
車裡氣氛比來時更沉。
看出什麼了他忽然問,眼睛看著前方的路。
我深吸一口氣。損耗率偏高。尤其是一種標號K7的鋁合金錠,近三個月賬麵損耗比正常值高了近15%,而且集中在月末。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專業。
嗯。他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我對比了同期入庫單和實際抽盤的庫存,差額明顯。領料單也有問題,有幾張簽名字跡像是模仿的,同一時期,同一個機台組的‘領料人’簽名筆跡差彆很大。我繼續彙報關鍵發現。
他冇說話,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
還有,我頓了頓,聲音壓低,倉庫裡……我聽到點聲音。我把在貨架後聽到的對話,隱去了具體人名,但關鍵資訊都複述了一遍。
車子駛入市區,霓虹燈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知道了。他終於吐出三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冰冷的重量。今天的事,爛在肚子裡。
明白。我點頭。
之後一路沉默。車子開到我租住的小區門口停下。
謝謝顧總。我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尹樵。他叫住我。
我動作停住,看向他。
路燈的光透過車窗,映在他側臉上,輪廓顯得比平時柔和些。他看著我,眼神很深,不再是那種漠然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東西。
你……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移開了視線,看向前方。做得不錯。
應該的。我推開車門,顧總再見。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
顧嶼深冇再提工廠的事。但我能感覺到,公司暗流湧動。
先是采購部的一個副經理主動辭職了。緊接著,倉庫管理換了新麵孔。張廠長還在位,但聽說被叫去總部談了幾次話,整個人憔悴了不少。
財務部這邊,王姐似乎也嗅到了什麼,對我查賬的要求格外配合,還不動聲色地幫我擋掉了一些來自生產那邊的關心。
我知道,顧嶼深在收網。動作很穩,也很狠。
我埋頭做自己的事,隻當什麼都不知道。隻是每次送檔案進他辦公室,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信任
轉眼到了季度財報審計前夕。整個財務部加班成了常態。
這天又熬到快十點。辦公室裡隻剩下我對著電腦覈對最後幾筆複雜的關聯交易。王姐和另一個同事先走了。
眼睛發澀。我起身去茶水間衝咖啡。
端著杯子回來,發現顧嶼深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門虛掩著。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
進。
推門進去。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一手按著胃部,臉色有點發白。桌上堆著高高的檔案。
顧總我走近兩步。
他睜開眼,眼神有點渙散,隨即聚焦。有事
看您燈還亮著……需要幫忙嗎我看著他明顯不適的臉色,您是不是胃不舒服
他冇否認,眉頭緊鎖著,額角有細密的汗。
抽屜裡……有藥。他聲音有點虛。
我立刻拉開他右手邊的抽屜。果然看到一個白色藥瓶,旁邊還有一小盒……蘇打餅乾
水……他指了指桌上的空杯子。
我拿起杯子去接了溫水,連同藥片和蘇打餅乾一起遞給他。
他吞了藥,又慢吞吞地嚼了幾片餅乾。臉色依舊不好看。
您這樣不行,得去醫院看看。我看著他蒼白的嘴唇。
老毛病。他擺擺手,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呼吸有點重。死不了。
胃病拖著很麻煩。我站著冇動。茶水間角落好像有個小微波爐您稍等。
我跑回茶水間,翻箱倒櫃。運氣不錯,找到一包冇開封的速食小米粥。拆開倒進碗裡,加滿水,放進微波爐。三分鐘。
端著熱氣騰騰的粥回到辦公室時,他似乎睡著了,眉頭依然緊鎖著。
我把碗輕輕放在他桌上,熱氣氤氳。
顧總,喝點熱的吧。我小聲說。
他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看到那碗冒著熱氣的粥,眼神明顯怔了一下,隨即,那裡麵翻湧起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冰層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從未示人的東西。
他拿起勺子,冇說話,慢慢地舀著粥喝。
辦公室裡很安靜,隻有他輕微吞嚥的聲音。
我站在旁邊,有點侷促。這氣氛太怪了。
上次工廠的事,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啞,攪動著碗裡的粥,謝謝你。
分內事。我簡短回答。
不全是。他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我,帶著穿透力。你很聰明,也夠膽。
我冇接話。這誇獎聽起來有點沉重。
他把勺子放下,碗裡的粥下去一半,臉色似乎緩和了些。
尹樵。
在。
有冇有興趣,換個位置
我一愣。什麼意思升職加薪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銳利而認真。財務部副主管的位置,空了很久了。
心猛地一跳。副主管那可是中層了。薪水能翻倍。
我……經驗可能還不夠。我實話實說。王姐纔是主管。
經驗可以積累。我看重的不是這個。他盯著我,眼神裡有種近乎霸道的篤定。我看人很準。你敢查,能扛事,心思細。這個位置,現在需要一把快刀。
快刀我心裡苦笑。是去砍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吧
王姐那邊……
她快退休了,想安穩。他一語點破,這個位置壓力大,需要敢衝敢闖的。你考慮一下。
他冇說給你,而是考慮一下。但語氣裡是不容拒絕的強勢。
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裡麵不再隻是冰,還燃著某種熾熱的、不容置疑的野心。他需要一個能和他一起衝鋒陷陣的刀。
風險與機遇並存。挑戰巨大,回報也巨大。
沉默了幾秒。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穩定。
他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抓不住。他點點頭,靠回椅背。
下週正式任命。出去吧。
副主管的任命公告發出來,在公司內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畢竟我資曆太淺。
王姐很坦然,甚至鬆了口氣的樣子。小尹啊,好好乾!這位置擔子重,但顧總信任你,我看好你!
張姐看我的眼神就更複雜了,帶著果然如此的意味深長,私下裡還塞給我一盒好茶葉。
壓力隨之而來。新崗位意味著更重的責任,更複雜的報表,更頻繁地直麵顧嶼深。
他對我要求更高了。每次送過去的報告,他看得更細,問的問題更刁鑽。有時候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隻能抱著檔案回來重做。
成本分攤的邏輯依據是什麼
現金流預測的彈性係數考慮了什麼風險因素
這個數據,和銷售部的預測打架了,去弄清楚誰的問題。
常常被他一句話釘在原地,後背冒冷汗。但奇怪的是,這種高壓下,我反而像塊生鐵,被反覆捶打,迅速地淬鍊著。
他也再冇提過車位的事。那篇帖子也早已沉入論壇海底。
我們之間,似乎隻剩下純粹的、冰冷的上下級關係。
直到那天下午。
我拿著一份急需他簽字的采購合同走進他辦公室。他正站在落地窗前打電話,背對著門。
媽,我知道……下週我抽時間帶她去……行了,您彆操心……他語氣有點無奈,又帶著點罕見的溫和。
我腳步頓住,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他似乎聽到了動靜,轉過身來。看到我,對著電話那頭說:媽,我這有工作,先掛了。
掛了電話,他臉上那點溫和瞬間收得乾乾淨淨,恢複冷峻。什麼事
我把合同遞過去。顧總,和瑞豐的采購合同,法務審過了,急用,需要您簽字。
他接過去,翻看。辦公室裡很安靜。
我站在那,眼觀鼻鼻觀心。腦子裡卻不受控製地閃過他剛纔打電話時那點罕見的溫和語氣。帶誰去見家長
正胡思亂想,他簽好了字,把合同遞還給我。
我伸手去接。
指尖剛碰到合同,他的手指卻並未立刻鬆開。
我一怔,抬眼看他。
他也正看著我。眼神很深,像幽潭,裡麵翻湧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不再是上司看下屬的審視,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探究和某種複雜意味的凝視。
他的手冇有鬆開合同,反而微微收緊,將我的指尖也一併包裹在合同紙張和他微涼的指腹之間。
那觸感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我僵住了。心臟在胸腔裡毫無章法地亂撞。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窗外城市的喧囂隔著玻璃隱隱傳來。
他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
尹樵。
嗯我的聲音有點發緊。
週末有空嗎
我大腦一片空白。週末他問我週末有空嗎什麼意思工作還是……
我……我張了張嘴,感覺喉嚨發乾。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慌亂,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類似……促狹的光手指終於鬆開了合同,也鬆開了我的指尖。
我媽想見見你。他語氣恢複了平常的淡然,彷彿剛纔那短暫的意外從未發生。下週六晚上,家裡吃個便飯。
轟——
我腦子裡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見……見他媽
顧總……這……我舌頭有點打結,不太合適吧我們……
工作需要。他打斷我,轉身走回辦公桌後坐下,拿起另一份檔案,語氣公事公辦。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副主管,外界有些不太好的傳言。讓我媽見見你,看看你的能力,省得她整天瞎猜。他抬眼,目光平靜無波,就當是幫我個忙。
工作。需要。幫忙。
幾個冰冷的詞砸下來,把我剛纔那點荒唐的心跳砸得粉碎。臉上有點熱,又有點冷。
原來如此。
明白了。我捏緊了手裡的合同,指關節微微發白,聲音努力維持平穩。時間地點麻煩顧總髮我。我會準時到。
嗯。出去吧。
我轉身,腳步平穩地走出辦公室。帶上門。
靠在冰冷的走廊牆壁上,我才感覺後背一層冷汗。心跳依舊很快,卻帶著一種自嘲的冰涼。
尹樵,你想什麼呢
週六傍晚,我站在顧嶼深給的地址前。
一個鬨中取靜的彆墅區。環境清幽,安保森嚴。門衛覈對了我身份才放行。
按響門鈴。心還是有點懸著。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穿著米色羊絨開衫、氣質溫婉的阿姨,眉眼間依稀有顧嶼深的影子,但眼神柔和得多。
是尹樵吧她笑容親切,帶著暖意,快進來快進來!外麵冷!
阿姨好。我換上得體的笑容,把準備好的果籃遞過去。
哎呀,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快進來!顧媽媽熱情地接過果籃,引我進去。
客廳寬敞明亮,裝修雅緻。顧嶼深坐在沙發上,穿著淺灰色的家居服,少了幾分工作時的冷硬,多了些居家的隨意。他正看著一本財經雜誌,聽到聲音,抬眼看了過來。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兩秒。我今天特意穿了件質地不錯的米白色連衣裙,外麵套著淺咖色大衣,化了淡妝。
他冇什麼表情,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小尹啊,坐坐坐!彆拘束!顧媽媽拉著我在沙發上坐下,挨著她。老聽嶼深提起你,誇你工作能力強,今天總算見著了!真是個標緻的姑娘!
阿姨過獎了。我有點不好意思。顧嶼深會誇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嶼深這孩子,就是工作狂!跟他爸一個樣!顧媽媽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平時在公司,冇少麻煩你吧
冇有冇有,顧總要求嚴格,跟著他能學到很多。我趕緊說場麵話。
嚴點好!年輕人就該多曆練!顧媽媽話鋒一轉,笑眯眯地問,小尹啊,老家是哪兒的呀父母做什麼的有對象了嗎
來了!經典三連問!
我頭皮一緊,麵上維持微笑,一一作答。老家鄰省小城,父母普通職工,都退休了。至於對象……阿姨,我工作剛穩定,還冇考慮這些。
哦哦!工作重要!年輕人拚事業是對的!顧媽媽連連點頭,眼神卻在我和顧嶼深之間來回瞟了瞟。
顧嶼深全程冇怎麼說話,隻是偶爾被他媽點名,才簡短應一兩句。他靜靜地看著我和他媽聊天,眼神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麼。
氣氛居然……還算融洽。顧媽媽很健談,熱情但不讓人尷尬。顧嶼深雖然沉默,但也冇釋放冷氣。
吃飯的時候,顧媽媽更是熱情地給我夾菜。嚐嚐這個!王姨的拿手菜!小尹你這麼瘦,得多吃點!
謝謝阿姨!我受寵若驚。
媽,她自己會夾。顧嶼深終於開口,語氣有點無奈。
怎麼我給我未來……顧媽媽話到一半,猛地頓住,看了兒子一眼,立刻改口,給我看好的員工夾個菜都不行啊吃你的飯!
一頓飯吃得我有點撐。顧媽媽太熱情了。
飯後,顧媽媽去廚房切水果。客廳裡隻剩下我和顧嶼深。
氣氛有點微妙的尷尬。
我媽……比較熱情。他打破沉默,拿起茶幾上的水壺,給我麵前的空杯倒了杯水。動作自然。
阿姨人很好。我接過水杯。
他看了我一眼,冇說話。
顧總,我斟酌著開口,阿姨好像……有點誤會我指的是她剛纔那句差點禿嚕出來的未來兒媳婦。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目光落在客廳角落的一盆綠植上。
誤會就誤會吧。他語氣平淡,省得她再煩我。
我一口氣差點冇上來。省得她煩你所以我就成了擋箭牌
心裡那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泡泡,徹底被這句話戳破了。冰涼冰涼的。
我扯了扯嘴角,冇再說話。
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顧媽媽依依不捨,拉著我的手送到門口,還塞給我一大盒她自己烤的餅乾。
以後常來啊小尹!就當自己家!
謝謝阿姨,您太客氣了。我笑著應承。
顧嶼深拿起車鑰匙。我送你。
不用了顧總,我打車很方便。我立刻拒絕。
這邊不好打車。他不由分說,已經拉開了門。
路虎平穩地行駛在夜晚的車流裡。車內放著舒緩的輕音樂,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尷尬。
我抱著那盒沉甸甸的餅乾,看著窗外。
我媽的話,彆往心裡去。他忽然開口。
不會。我答得很快。
今天……辛苦你了。他聲音低沉。
應該的,顧總。我語氣公事公辦。
他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
尹樵。
嗯
那個車位,他頓了頓,似乎有點難以啟齒,……還空著嗎
我一怔,轉頭看他。
他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側臉在光影裡顯得有些模糊。
您想停我問。
偶爾。他答得簡短。
哦。我應了一聲,冇再說話。心裡有點亂。
車子停在我小區樓下。我解開安全帶。
謝謝顧總送我回來。
嗯。他應了一聲,冇看我。
我推開車門下車。關上車門,隔著車窗,朝他揮了揮手。
他點了點頭,車子冇有立刻開走。
我轉身走進單元門。
身後傳來路虎引擎啟動的聲音,很快遠去。
我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看著懷裡那盒溫熱的餅乾,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日子再次被忙碌的工作填滿。
副主管的椅子還冇坐熱,一場更大的風波毫無預兆地席捲而來。
一家頗具影響力的財經媒體突然釋出了一篇深度報道,矛頭直指啟源科技。文章列舉了大量據內部人士爆料的數據,指控啟源科技在最近兩個季度的財報中存在重大財務造假嫌疑,虛增利潤,掩蓋關聯交易,甚至暗示高層挪用資金。報道寫得極其專業,引用了不少看似真實的內部數據截圖,極具煽動性和殺傷力。
報道一出,輿論嘩然。
週一早上,我剛踏進公司,就感覺氣氛不對。空氣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人人步履匆匆,麵色緊張。前台電話響個不停,全是媒體和投資者打來的。
王姐把我拉進財務室,反手鎖上門,臉色發白。
小尹,出大事了!你看了那報道冇
看了。我心頭沉重。那篇報道太毒了,很多細節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絕對是內部出了大問題。
顧總一早被叫去總部了!董事會震怒!王姐壓低聲音,滿是焦慮,那報道裡引用的幾個關鍵數據……我總覺得眼熟!好像是……好像是咱們內部季度彙總裡的!
我心猛地一沉。內部彙總那隻有財務部核心人員和王姐、顧嶼深能看到!
王姐,你先彆慌。我強迫自己冷靜,報道裡引用的數據,具體是哪幾個還記得嗎我們立刻覈對原始憑證!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顧嶼深。
到我辦公室。立刻。他聲音異常冷峻,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那股低氣壓。
是。我掛了電話,對王姐說,顧總找我。王姐,你馬上去把最近三個季度所有涉及報道指控點的原始憑證、合同、銀行流水全部調出來!鎖好!冇有顧總或我的簽字,任何人不能碰!
好!好!王姐連聲答應。
我深吸一口氣,走向那扇此刻如同風暴之眼的辦公室大門。
推門進去。顧嶼深站在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卻透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感。辦公室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公司法務部的負責人陳律師,另一個是總部派來的審計總監,姓趙,臉色鐵青。
顧總。我關上門。
顧嶼深轉過身。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眼底佈滿紅血絲,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冷的刀子,帶著審視和巨大的壓力。
報道看到了他聲音嘶啞。
看到了。
引用的數據,熟悉嗎他一步步走近,強大的壓迫感隨之而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冇有躲閃。其中幾個核心數據,和我們內部季度彙總上的關鍵指標高度一致。
隻有季度彙總上有審計趙總監立刻追問,語氣咄咄逼人。
是。我肯定地回答,那些數據是綜合了各部門報表後提煉的核心KPI,隻有最終彙總版本纔有。原始數據分散在各個部門。
你的意思是,問題出在財務部趙總監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射著我。
數據從財務部彙總出去之前,有冇有泄露的可能陳律師更直接。
我們財務部所有電腦都設有嚴格權限,核心數據加密。季度彙總電子版,隻有顧總、王主管和我有權限檢視最終版。列印稿也隻有我們三人經手。我條理清晰地回答,但列印稿……存在被偷拍或影印的可能。
辦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顧嶼深死死盯著我,眼神銳利如鷹隼,彷彿要穿透我的皮囊看進靈魂深處。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尹樵,你經手的所有檔案,有冇有遺失過或者,有冇有可能,被人看到過
這話,幾乎等同於質問了。
巨大的壓力瞬間攫住了我。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後背的冷汗瞬間浸濕了襯衫。我甚至能感覺到趙總監和陳律師同樣銳利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辦公室的空氣彷彿凝固成了鉛塊。
顧嶼深的問題,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抵心臟。他懷疑我。或者說,他必須懷疑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我這個破格提拔、背景並不算深厚的新任副主管。
我強迫自己挺直脊背,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清醒。
冇有。我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穩,直視著他審視的目光,我經手的核心檔案,包括季度彙總列印稿,在工作時間都鎖在我的檔案櫃裡。鑰匙隻有我有。下班後,辦公室有監控和門禁。非工作場合,我從未攜帶或討論過任何未經脫敏的敏感數據。
我頓了頓,補充道:但我無法保證,在我離開工位去洗手間或茶水間時,會不會有人短暫接觸到我桌上未及時收起的檔案。
也就是說,你承認有管理漏洞趙總監立刻抓住話柄,語氣嚴厲。
任何管理都有漏洞。我迎上他的目光,寸步不讓,趙總監,當務之急是覈實報道真偽,找出泄密源頭,而不是先追究誰的責任。報道指控的虛增利潤和關聯交易,原始憑證都在我們財務部。給我半天時間,我能拿出全部證據鏈,證明那些指控是斷章取義和惡意拚接!
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趙總監被我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
顧嶼深依舊死死盯著我,眼神裡的冰風暴似乎停滯了一瞬,翻湧起更複雜的暗流。他冇有說話。
陳律師推了推眼鏡,插話道:顧總,趙總監,當務之急確實是反擊。媒體那邊已經炸鍋了,股價開盤就大跌,投資者關係部的電話被打爆了。我們必須儘快拿出有力的證據澄清,並且報警追究造謠和泄密的責任!
顧嶼深終於移開了釘在我身上的視線,轉向窗外,看著樓下圍堵的媒體車輛和長槍短炮,下頜線繃得死緊。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做某種艱難的決定,然後猛地轉過身。
尹樵。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
在。
給你三個小時。他盯著我,眼神如同淬火的鋼,三個小時後,我要看到所有針對報道指控點的完整反證資料,原始憑證、合同、銀行流水、覈算底稿,全部備齊!電子版和列印版各一份!陳律師配合你!
明白!我毫不猶豫地應下。三個小時,這是極限挑戰。
趙總監,顧嶼深又看向審計,麻煩你坐鎮,全程監督資料調取和覈驗過程!確保程式的絕對公正!
趙總監臉色變了變,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冇問題。
好。顧嶼深一錘定音,眼神掃過我們三人,帶著一種戰場上將領般的狠厲,三個小時後,會議室見。
一場爭分奪秒的戰爭瞬間打響。
財務部成了風暴中心。王姐帶著幾個絕對信得過的老會計,按照我列出的清單,瘋狂地翻找、影印、掃描。列印機嗡嗡作響,幾乎冇停過。陳律師在一旁飛快地覈對著影印件和原始憑證的一致性。趙總監則像個冷麪判官,坐在角落,目光如炬地監視著每一個環節。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空氣裡瀰漫著紙張、油墨和濃烈的緊張感。
我成了最核心的樞紐。一邊飛速地稽覈王姐她們整理好的資料,一邊和陳律師溝通法律層麵的表述,一邊還要應付趙總監時不時的質疑。大腦高速運轉,手指在鍵盤上幾乎要擦出火花。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嗓子乾得冒煙。
小尹,關聯方C公司那份技術服務協議原件找到了!編號073!王姐的聲音帶著激動。
好!掃描!影印兩份!注意頁碼順序!我頭也冇抬,繼續覈對著一份銀行回單。
尹助理,報道裡指控的這個‘虛構銷售’,對應的出貨單和物流憑證缺失了一部分!陳律師皺著眉。
我查過係統!是被銷售部借調走了!小王!立刻去銷售部催!就說顧總急用!十分鐘內必須拿回來!我語速飛快。
尹樵,這個成本分攤數據,底稿為什麼冇有計算過程趙總監的聲音冷冷響起。
我立刻拿起那份底稿,翻到後麵,指著幾行複雜的公式和引用單元格:公式嵌在電子版裡,這裡是最終結果彙總。原始計算過程在另一份支撐檔案,編號F-2023Q3-27,王姐,那份支撐檔案在藍色檔案夾裡,快!
三個小時,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又像一眨眼那麼快。
當最後一份檔案掃描完畢,裝訂成冊,穩穩地放在會議桌上時,距離顧嶼深約定的時間,還剩五分鐘。
兩大摞厚厚的、裝訂整齊的檔案堆在那裡。電子版也已拷入加密U盤。
王姐她們累得幾乎虛脫,癱坐在椅子上。陳律師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趙總監看著那堆檔案,又看看站在桌前、臉色發白但眼神依舊清亮的我,緊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許動容。
顧嶼深推門走進會議室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他的目光掠過那兩座小山般的檔案,最終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深,像暴風雨後的深海,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波濤。是審視是驚訝還是……一絲震撼後的認同
他冇有說話,徑直走到主位坐下。
開始吧。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是一場無聲的鏖戰。
顧嶼深親自坐鎮,陳律師主陳述,我負責提供數據和檔案支援,回答顧嶼深和隨後趕來的幾位董事尖銳的提問。趙總監全程監督。
我成了數據中樞。每一個指控點,我都必須立刻從堆積如山的檔案中精準地抽出對應的原始憑證、合同、銀行流水、覈算底稿,清晰地解釋每一個數字的來源、邏輯和支撐依據。
報道稱你們虛增了Q3利潤500萬,依據是什麼
請看這裡,這是Q3所有銷售合同及回款憑證,總額與財報一致。虛增指控源於他們錯誤地將一份已取消的、金額為500萬的意向合同計入了收入。我們有完整的合同終止協議和客戶確認函。
關聯交易隱瞞證據呢
這是啟源與關聯方D公司的全部交易明細及獨立第三方評估報告,所有交易均按市場公允價格進行,並在財報附註中完整披露。報道引用的所謂‘內部交易價格’是偽造的,我們有原始采購訂單和發票為證。
挪用資金賬戶異常流水怎麼解釋
那幾筆異常轉賬記錄,是歸還給關聯方的短期拆借款項,有明確的借款協議和還款計劃書,且已按期歸還並支付利息,在現金流量表‘籌資活動’項下清晰列示。報道將其惡意歸入‘經營現金流出’,屬於歪曲。
證據鏈環環相扣,邏輯清晰,滴水不漏。每一份檔案都如同堅固的盾牌,將那些惡毒的指控逐一擊碎。
董事們的臉色從最初的凝重、懷疑,漸漸轉為驚愕,最後是如釋重負的肯定。
顧嶼深全程話不多,隻是在我每次精準地找到關鍵證據、給出清晰解釋時,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都會掠過一絲極亮的光。
當最後一項指控被徹底駁倒,會議室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董事長長舒了口氣,看向顧嶼深,又看看我,眼神複雜:嶼深啊……你這財務副主管……找得好啊!
顧嶼深緊繃的下頜線終於鬆動了些。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重量。
反擊方案,立刻執行。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反攻的號角,法務部,按剛纔整理的證據,立刻起草律師函和公開澄清聲明,要求那家媒體立刻撤稿道歉!公關部,準備好所有材料,下午三點召開新聞釋出會!投資者關係部,安撫好重要股東!趙總監,配合外部審計,儘快出具一份臨時審查報告,給市場信心!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達。風暴被強行扭轉了方向。
散會後,人群陸續離開。我收拾著桌上散落的檔案,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我正要拿起的一疊憑證。
我抬頭。是顧嶼深。他還冇走。
偌大的會議室隻剩下我們兩人。夕陽的餘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看著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審視、冰冷或壓迫。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翻湧著無數情緒的目光——有尚未散儘的驚心動魄,有劫後餘生的沉重,有難以置信的震動,還有一種……近乎灼熱的、毫不掩飾的欣賞。
尹樵。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有力。
嗯我應著,心跳莫名地又開始加速。
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某種情緒即將衝破閘門。最終,他隻是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從今天起,啟源的財務,交給你了。
我怔住了。不是副主管,是……整個財務
還冇等我反應過來,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聲音更低,卻像重錘敲在我心上:
我的車位,以後也隻給你留。
心臟在那一刻,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緊,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血液衝上臉頰,耳根發燙。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的慌亂。
顧總……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握手的姿勢,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溫熱,甚至有些發燙,熨帖著我因為長時間緊張而冰涼微顫的皮膚。
那熱度順著脈搏,一路燒到了心底。
尹樵,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篤定,你跑不掉了。
手腕上的力道微微收緊,像是一個無聲的烙印。
窗外的夕陽,正奮力燃燒著最後的光芒,將整個會議室染成一片溫暖而熾烈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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