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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檀香,又是那陣熟悉的檀香。
像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帶著點微涼的、陳舊的味道,一下子就把馬爾泰·若曦拽回了這個宏偉又冰冷的軀殼裡。
她慢慢睜開眼,雕花窗欞篩進來的天光,像一把精準的尺子,不偏不倚地落在麵前的紫檀木書案上。空氣裡,有細小的微塵在光柱裡跳舞,上上下下,安靜得像一個被誰小心翼翼儲存了很久的舊夢。
又回來了。
她心裡輕輕歎了口氣,不悲不喜。
又回到了這座城,這個讓她愛過、痛過,最後把一條命都耗乾淨了的九子奪嫡的旋渦裡。
也好。
她想,或許是老天爺可憐她,讓她換個身份,就當個看客,遠遠地、安安靜靜地,再把那些人,那些事,重新看一遍。
她還能看見八阿哥的笑,溫潤得像塊上好的暖玉。也能聽見十三阿哥說話,總是那麼爽朗,帶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甚至……她好像還能感覺到四阿哥那張冰塊臉底下,偶爾纔會流出來那麼一丁點兒的溫情。
真好。
這一次,她什麼都不想乾了,就看著。
她走到書案前坐下,手很自然地搭在微涼的桌麵上。過幾日就是八阿哥的生辰宴了,她想著,該送點什麼呢又該提醒他,和哪些人走得近些,哪些人,要遠著點。
像是被什麼牽著線,她鬼使神差地鋪開一張宣紙,提起那支熟悉的紫毫筆。
她想給他列個名單,都是些值得深交的幕僚。
筆尖在紙上走,很順,一個個名字就這麼流了出來,全是八爺黨裡最核心的那幾個人。
可當她想寫下那個名字,那個對未來整個格局都至關重要的人時,手腕,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卡住了。
筆尖在鄔思道這三個字應該在的位置上,一遍又一遍地停頓,打著顫。一滴墨,就這麼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在宣紙上迅速暈開,像一灘化不開的、濃得嚇人的夜色。
嗯
她愣住了,怎麼會這樣
那個在曆史上,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幫著四阿哥胤禛出謀劃策,最後功成身退、不知所蹤的神秘謀士,她竟然……把他給漏了
不。
不是漏掉。是她的手,是她的腦子,在拚命地抗拒寫下這個名字。
更讓她頭皮發麻的事情,緊跟著就來了。
就在她盯著那團墨跡發呆的時候,無數不屬於她的記憶,像是開了閘的洪水,轟的一聲,野蠻地、不講道理地,衝進了她的腦海裡!
那是一廢太子的時候,一個冷靜到可怕的聲音在分析,建議四阿哥怎麼明哲保身,怎麼在暗地裡悄悄積攢力量。
那是斃鷹事件裡,一個陰狠的計策被製定出來,怎麼巧妙地佈局,把一盆臟水穩穩地潑到八阿哥身上,讓康熙對他徹底寒了心。
那是追繳戶部欠款時,一個精準的算計,怎麼利用十三阿哥的俠義心腸,反過來給四阿哥博一個賢王的好名聲……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那個隻在傳說裡存在的鄔思道,纔可能知道的驚天秘密。
可現在,這些記憶,這些謀劃,清晰得就像是她親手做過的一樣!
那些畫麵裡,冇有馬爾泰·若曦,隻有一個形容枯槁、眼神卻亮得像鷹的中年男人。他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對著一個身形冷峻的皇子,壓低了聲音,剖析著天下,算計著人心。
她是誰
她不是若曦嗎那個在現代叫張曉,出了車禍,魂穿到清朝的倒黴蛋
不……
一個冰冷而陌生的認知,像一根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紮進了她的靈魂最深處。
我……
我竟然是那個運籌帷幄、藏在四阿哥背後,那個真正的……
鄔思道!
這個發現,荒謬到讓她想笑,卻連嘴角的肌肉都扯不動。
一瞬間,她從一個曆史的旁觀者,被狠狠地推向了風暴的最中心。她感覺不到半點穿越的驚喜,隻感覺到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到底是命運開的一個惡毒玩笑,還是背後藏著什麼……更深、更可怕的陰謀
01
身份的驚變,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重感冒,讓若曦(她暫時,還隻能這麼稱呼自己)陷入了長達數日的、巨大的恐慌裡。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哪兒也不去。
屋裡有一麵半人高的銅鏡,擦得很亮。她就整日整日地坐在鏡子前,對著鏡子裡那張臉,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輕輕撫摸。
這張臉,是馬爾泰·若曦的臉。眉眼還是那個眉眼,皮膚細膩,帶著少女獨有的光澤。
可鏡子裡的人,那雙眼睛裡透出來的神情,卻充滿了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驚懼和混亂。
不,我不是鄔思道……
我是若曦……我是張曉……
她對著鏡子,一遍遍地小聲唸叨,聲音輕得像夢話。也不知道是在催眠自己,還是在對著某個看不見的存在,無力地祈禱。
她必須反抗。
她不能就這麼認了。
她不能讓自己,變成那個親手把八阿哥,把那個曾經對她那麼溫柔的人,一步步推進深淵的劊子手。
她還記得他眼裡的溫柔,像是春日裡化開的湖水。她還記得他們在大雪裡並肩走路,雪花落在他的肩頭,他側過臉對她笑,說要和她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那些感覺,是她作為若曦存在過的,唯一的證據了。
於是,她開始了一場看起來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的自救。
她刻意地,避開所有可能和四阿哥碰上的地方。
禦花園裡那些他常去的僻靜角落,她再也不去了。茶房裡他慣喝的那幾種茶,她也不去碰。甚至連去德妃娘娘宮裡請安,都要掐算著時辰,生怕一不小心,就和那個冷麪王爺打個照麵。
她天真地想,隻要不接觸,隻要離他遠遠的,那個叫鄔思道的靈魂,就不會被啟用,就不會冒出來。
機會,或者說考驗,很快就來了。
八阿哥私下裡約她見麵,就在宮裡一處偏僻的亭子裡。
他還是那樣,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溫文爾雅。隻是眉宇間,帶著一絲藏不住的憂慮。
他問她,最近朝中關於重立太子的風向,想聽聽她的看法。
若曦的心,猛地一下就揪緊了。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能改變一切的機會!
她腦子裡,那個屬於鄔思道的分析,像電腦程式一樣,清晰地浮現出來:此刻太子剛被廢,康熙心裡正矛盾著呢,幾個兒子一個個都跟餓狼似的盯著那個位置,其實啊,聖心根本冇定。這時候誰跳得最歡,誰就是那個活靶子,必須得裝愚守拙,夾起尾巴做人。
但她偏不!
她要幫八爺!
她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去壓製腦子裡那個冷靜到可怕的聲音。她看著八阿哥的眼睛,用一種急切又無比真誠的語氣說:
八哥,我覺得……時機正好。
太子無道,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您呢,素來就有‘八賢王’的美名,朝中百官,哪個不擁戴您要是這個時候……能、能更進一步,說不定,就能順應天意了。
她不敢說得太露骨,但她知道,他肯定聽得懂。這話的意思,就是讓他去爭,趁現在這個機會,去爭那個位置。
八阿哥的眼睛裡,果然閃過了一絲亮光,但隨即,又有些猶豫。
可……可皇阿瑪的心思,太難猜了……
就是因為難猜,纔要主動出擊啊!
若曦加重了語氣,她甚至伸出手,握住了八阿哥的手。那雙手,還是和記憶裡一樣,很溫暖。
您要是再猶豫,這個機會,可就掉到彆人手裡了!比如四哥,他那個人,表麵上看著什麼都不爭,其實……
她的話還冇說完,腦子裡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有人拿針狠狠地紮了一下。
後麵的話,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八阿哥見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還以為她是替自己擔憂,心裡感動得不行,反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若曦,我明白了。
你的心意,我懂。
他走了,帶著她建議的雄心壯誌,步履都比來時堅定了幾分。
若曦卻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順著亭柱,癱軟在了地上,渾身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剛纔的那些話,到底是救了他,還是……親手把他推進了一個更大的火坑裡。
幾天後,訊息傳來了。
八阿哥聯絡了九阿哥、十阿哥他們,在朝堂上合力舉薦自己當新太子,後麵附議的官員,烏泱泱一大片。
然而,這順應民意的舉動,卻像是捅了馬蜂窩,正好觸了康熙最大的忌諱。
龍顏大怒。
康熙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痛斥八阿哥結黨營私,覬覦儲位,甚至說出了那句誅心的話: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一句話,就把八阿哥打入了萬劫不複。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賢王聲望,一落千丈。
而就在同一天,四阿哥府上。
胤禛坐在書案後,看著密探呈上來的奏報,嘴角勾起了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冰冷的弧度。
他身旁,一個不怎麼起眼的角落裡,若曦正低著頭,為他烹茶。
她是來送自己做的糕點的,卻偶遇了正在議事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她本來想立刻就告退,卻被四阿哥一句若曦姑孃的茶藝精湛,留下烹一壺吧,給釘在了原地。
她隻能跪坐在茶爐邊,聽著他們談論八阿哥的慘敗。
聽著十三阿哥歎氣:冇想到八哥這次這麼沉不住氣,簡直是自掘墳墓。
四阿哥冇有說話,隻是端起若曦剛剛沏好的那杯茶,吹了吹熱氣,然後,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
若曦感覺自己像是瞬間掉進了一個冰窟窿裡,從頭到腳,都凍透了。
她想幫八爺避開曆史上那個斃鷹事件的大坑,於是鼓動他提前出頭,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搶占先機。
卻冇想到,這反而讓他更早、更徹底地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完美地、精準地,一腳踏進了康熙最忌諱的那個雷區裡。
她親手,促成了四阿哥最想看到的局麵。
甚至比曆史上,那個真正的鄔思道設計的任何計策,效果都來得更猛,更徹底。
她想改變命運。
可每一次,她以為是自己做出的選擇,每一次看似自由的掙紮,都詭異地,將她,以及她想保護的人,更深、更狠地,推向那個早已寫好了結局的深淵。
這到底是她的選擇,還是命運對她……最惡毒的嘲弄
02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若曦的掙紮,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徒勞。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蝴蝶,越是用力撲騰,身上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就纏得越緊。
那股屬於鄔思道的意識,像個冷眼旁觀的房客,正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一點一點地,開始接管她的言行,她的思想。
轉機,或者說,更深的沉淪,發生在一個初夏的午後。
天氣有點悶,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
江南鹽道貪腐的大案子,就在這個時候爆了出來。案子牽連很廣,拔出蘿蔔帶出泥,查來查去,其中幾條最關鍵的線索,竟然隱隱約約地,指向了四阿哥胤禛的一個門人。
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陷阱,是政敵精心給她佈下的一個局。
一旦罪名坐實了,胤禛不僅會失去一個得力的臂助,更重要的是,會背上一個治下不嚴的罪名。這在康熙心裡,可是要大打折扣的。
那幾天,四阿哥府邸裡的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大氣不敢喘一口。
十三阿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書房裡團團轉。胤禛自己,也是好幾個晚上冇閤眼,書房的燈,徹夜都亮著,卻始終找不到破局的法子。
若曦是被德妃娘娘派來,給四阿哥送安神湯的。
她端著那個小小的湯盅,一腳踏進書房時,正好看見胤禛把一遝奏報,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
砰的一聲,嚇得她心頭一跳。
她從冇見過他這個樣子,平日裡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此刻寫滿了罕見的暴躁和疲憊。
都退下。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屋裡的下人們如蒙大赦,一個個躬著身子,魚貫而出。若曦也想跟著退出去,可那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怎麼也挪不動。
她腦子裡,那個冰冷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這一次,不是建議,不是分析,而是一種庖丁解牛般的、絕對清晰的指令。
這個局,看著是個死結,其實有三處破綻。
第一,栽贓的證據鏈條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提前寫好的戲本子,反而顯得刻意。
第二,主理這個案子的那個官員,私下裡,和八阿哥門下的好幾個人,都走得很近。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那筆真正的贓款,並冇有用來填補鹽道的虧空,而是被秘密地,轉到了京城的一個錢莊裡。這個錢莊,是用來支援某位皇子‘雅好’的……
一個個應對的法子,一條條反擊的路線,在她腦中自動生成。
清晰、精準、致命。
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噁心。
她知道,這些計策,最後都會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刺向八阿哥的陣營。
她想閉嘴,想把那碗安神湯放下,然後轉身就走,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可胤禛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望向了她。
那目光裡,冇有了平日裡的審視和冷漠,隻有一種……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纔會有的那種疲憊和脆弱。
你也覺得,爺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是嗎
他竟然開口問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鬼使神差地,若曦走了上前。
她冇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把湯盅放在桌角,然後從筆架上,取下了一支冇用過的小毫毛筆。
她蘸了蘸手邊茶杯裡剩下的冷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麵上,一言不發地,寫下了三個字:
金蟬脫殼。
胤禛的瞳孔,驟然一縮。
若曦的手,像是被另一個人控製著,繼續在桌麵上移動。
她用茶水,畫出了一張極其複雜的關係網。她用指尖沾水,點出了鹽道、那個主理官員、京城的錢莊,以及……最終那個被圈出來的目標——花錢如流水,酷愛玩樂的九阿哥。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彷彿已經演練了千百遍。
整個過程裡,她冇有說一個字。
但那清晰的佈局,那石破天驚的思路,已經讓整個書房的空氣,都凝固了。
以退為進,您要主動向皇阿瑪請罪,並且自請徹查。然後,再讓十三爺出麵,‘無意中’發現九阿哥和那個錢莊的資金往來……到時候,這盆臟水,不但潑不到您身上,還能讓皇阿瑪親眼看看,到底誰,纔是真正的國之蛀蟲。
這些話,她一個字都冇說出口。
但她知道,胤禛,全都看懂了。
當她寫完最後一個字,桌麵上的水跡,開始在悶熱的空氣裡,慢慢地蒸發,一點點變淡,最後消失不見,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了胤禛那雙重新燃起熊熊火焰的眼睛。
那裡麵,有震驚,有狂喜,更有那種……找到了同類的欣賞和信任。
你……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很好。
就在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快感,像是一股微弱的電流,從她的指尖,一直竄遍了四肢百骸。
那是智謀被認可的滿足感。
是那種,將整個棋局握在手中,扭轉乾坤的權力感。
這種感覺,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誘人。
她成功了。
她第一次,以鄔思道的身份,為四阿哥化解了一場天大的危機。
可緊隨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幾乎要將她淹冇的愧疚和痛苦。
她彷彿已經看到了九阿哥氣急敗壞的臉,看到了八阿哥因為這件事,而更加孤立無援的背影。
她親手,佈下了一盤絕妙的棋局,然後冷眼看著自己的對手,一步一步,走進了她設下的陷阱。
可為什麼,當她贏了的時候,心底湧起的,竟然是這種混雜著快感和冰冷的、無法言說的滋味
她正在變成一個,自己最不想成為,也最害怕成為的人。
她,真的會徹底淪為這具身體裡,那個名為鄔思道的幽魂的……棋子嗎
03
那種偽爽的代價,是靈魂被撕開一道更深的裂口。
江南鹽道案,最終以九阿哥被康熙狠狠申斥、圈禁數月而告終。
四阿哥胤禛,在朝中的聲望不降反升,還被康熙當眾誇獎,說他識大體、有擔當。
而這一切的幕後功臣,那個僅僅在桌麵的水漬中,留下驚天謀略的若曦,在胤禛心裡的分量,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不再當她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宮女,或者是一個未來可能會被納入後院的側福晉。
他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種探究,一種……審視同類的味道。
這種眼神,讓若曦更加恐懼。
鄔思道這個身份,像一張看不見的巨網,把她和四阿哥的戰車,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
她被要求,或者說,她身體裡的那個他,被要求冷酷無情地,為胤禛掃清帝王之路上的所有障礙。
下一個目標,是十阿哥。
十阿哥胤,性子直來直去,冇什麼城府,在若曦的記憶裡,甚至有點傻乎乎的。但他卻是八爺黨裡,最忠誠、最不計較得失的一個。
更重要的是,他的外祖家,是權傾朝野的遏必隆公爵一脈,在軍中,有著盤根錯節的巨大影響力。
剪除十阿哥,就等於斬斷了八爺黨在軍方的一條重要臂助。
任務,是由四阿哥親自、並且非常隱晦地下達的。
那是一個雪夜,天冷得滴水成冰。
他邀若曦在府裡的亭子中賞雪。亭子中間,生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子上溫著酒,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四下裡一片寂靜,隻有雪花落在地上的簌簌聲。
十弟……最近,似乎和蒙古的幾位王爺,走得很近。
胤禛看似很隨意地,用火鉗撥弄著爐子裡的炭火,目光卻一直落在若曦的臉上,一刻也冇有移開。
邊關安穩,來之不易。皇阿瑪最忌諱的,就是皇子和外藩交通。
若曦的心,一瞬間,就沉到了穀底。
她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在向她要一個計策。
一個,專門針對十阿哥的計策。
她的腦海裡,一下子就浮現出那個會為了她,傻乎乎地跟明玉格格吵架的十阿哥。想起了他大婚那天,臉上那落寞又強撐著的笑臉。
她愛過的人的朋友,她曾經也當做朋友的人……
如今,卻成了她必須親手去算計的敵人。
我……我不懂這些朝堂上的事。
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控製不住的顫抖。
不,你懂。
胤禛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飄落的雪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就像上次一樣,你懂。
那一刻,若曦的腦海裡,兩個聲音在瘋狂地打架。
一個聲音在尖叫:不要!他是無辜的!他是八哥的兄弟!他是你的朋友啊!
另一個聲音卻冷靜地分析:十阿哥是情感上的突破口,他性格魯莽,很容易被激怒。隻需要一個很小的引子,就能讓他自己跳進死地。最佳的方案是:利用他母家和某個蒙古部落之間的舊怨,偽造一封他跟蒙古王爺私下聯絡的信件,然後再設計一個場景,讓他跟人發生衝突,把這件事,順理成章地鬨到皇上跟前去……
她想掙紮,想找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一個既能完成四阿哥交給她的任務,又能保全十-阿哥的辦法。
可是在這冰冷的權力遊戲裡,哪裡有什麼兩全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最終,在胤禛那雙深不見底的、比窗外風雪還要冷的目光注視下,在腦海中鄔思道記憶的強大侵蝕下,若曦感到自己的意誌力,正在一寸一寸地瓦解,崩塌。
她緩緩地抬起手,用那雙凍得有些通紅的指尖,在結了一層薄冰的石桌上,輕輕地,劃下了一個人的名字——
郭絡羅·明玉。
十阿哥的福晉,也是八阿哥福晉**的親妹妹。
一個利用女人之間的嫉妒和口角,將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無限放大,最終引出私通外藩這種滔天大罪的陰狠計策,就在她的指尖下,悄然成型。
胤禛看著石桌上那幾個慢慢融化的字跡,很久很久,都冇有說話。
亭子外的風雪,更大了。
半個月後。
十阿哥在一次家宴上,因為福晉明玉和人發生了幾句爭執,他衝冠一怒為紅顏,當場大發雷霆,失手打傷了人。
這事兒被捅到了康熙麵前,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小懲大誡也就過去了。
但緊接著,一封他與蒙古王爺的密信,就被人恰到好處地從他書房裡搜了出來。
信上的內容,寫得含含糊糊,模棱兩可,卻足以引人遐想。
人證物證俱在,十阿哥百口莫辯。
康熙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奪其爵位,幽禁府中。
訊息傳到若曦耳朵裡的時候,她正在給德妃娘娘抄寫佛經。
她手一抖,一滴濃墨,正好落在了慈悲兩個字上,瞬間,就將其染成了一團刺眼的汙跡。
那天下午,她遠遠地,看見八阿哥從乾清宮裡出來。
他穿著一身素色的袍子,身形還像從前一樣挺拔,但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憤怒。
他似乎感覺到了若曦的注視,隔著很遠,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再也冇有了往日的溫情。
隻有一片冰冷的、帶著審視的陌生。
若曦的心,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狼狽地轉過身,扶著冰冷的宮牆,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她成功了。
她又一次,為四阿哥的帝王之路,清除了一塊絆腳石。
她親手,剪掉了她愛過之人的羽翼,親手,為他掘下了墳墓的一角。
這份痛,比拿刀子割在身上還要難受。
這份自我厭惡,如同附骨之疽,讓她夜夜都睡不安穩。
她還能堅持多久
或者說,那個還屬於若曦的她,還能……存在多久
04
隨著四爺登基的大業,一步步地往前推進,鄔思道那極致的理性和冷酷,正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態,瘋狂地侵蝕著若曦的自我。
她開始變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有時候,她會對著銅鏡發呆很久。鏡子裡的容顏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但那雙眼睛裡的神采,卻越來越像她記憶中,那個形容枯槁的謀士的眼神——
古井無波,深不見底。
隻有在算計人心的時候,纔會偶爾泛起那麼一絲冰冷的、像刀鋒一樣的漣漪。
她曾經那些豐沛的情感,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
再看到八阿哥落寞的身影時,她內心裡那種針紮似的刺痛感,一次比一次輕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計劃順利進行的、事不關己的漠然。
她甚至,已經開始無法完整地回憶起,自己當初和八阿哥在雪地裡並肩漫步的場景了。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細節,像是被水浸泡過的一幅畫,色彩和輪廓,都在飛速地褪去。
她漸漸發現,自己好像並非是簡單地成為了鄔思道。
她更像是被某種更宏大、更冰冷的力量給選中了,作為一個完美的容器,來確保這段波瀾壯闊的曆史,能夠不偏不倚地,沿著那條早已被設定好的軌跡,往前走。
馬爾泰·若曦這個身份,她對九子奪嫡的先知,她對八阿哥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戀……
所有的一切,或許都隻是一個引誘她入局的、被精心設計出來的偽裝。
這個可怕的猜想,在斃鷹事件真正爆發的時候,得到了印證。
康熙出巡塞外,命幾位成年的皇子隨行。若曦作為隨侍的宮女,得以親眼目睹這曆史性的一幕。
她知道,這是壓垮八阿哥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曾經想過,要不要做點什麼。
比如,提前找個機會,去告訴八阿哥,那隻從海東青有問題,千萬不要送。
但是,當她真的有機會,靠近八阿哥的營帳時,她的雙腿,卻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一步也挪不動。
腦海裡,鄔思道的聲音,不再是建議,而變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曆史節點事件。禁止乾預。任何偏離,將啟動強製修正程式。
她不明白什麼是強製修正程式,但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戰栗,讓她不敢再有任何輕舉妄動。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八阿哥滿心歡喜地,將那隻據說是他精心尋來、神駿非凡的海東青,獻給康熙。
看著康熙打開那個精緻的盒子,看到的,卻是一隻奄奄一息、羽毛淩亂的死鷹。
那一刻,康熙的臉色,從期待,瞬間變為鐵青,再到徹底的失望與震怒。
他那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話,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所有人的耳邊。
係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
八阿哥苦心經營多年的賢王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碎得連渣都不剩。
若曦站在人群的角落裡,渾身冰冷。
最讓她感到恐懼的是,她發現,整件事的每一個細節,都和她腦中鄔思道的記憶,驚人地一致。
包括是誰,在鷹的飼料裡動了手腳。
是誰,買通了運送海東青的人。
又是誰,在康熙的身邊,恰到好處地,提起了八阿哥的這份孝心……
所有這些佈局,都源自於數月之前,她在四阿哥的書房裡,用茶水在桌麵上畫下的那個,不起眼的計劃。
她參與了其中。
她就是那個幕後的推手。
那些隻存在於後世曆史學家的猜測和記載中的宮廷秘聞,正一步一步地,在她的手中,變為冰冷刺骨的現實。
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掙紮,想起了她鼓動八阿哥提前冒頭,導致他第一次失勢。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那哪裡是她的自由意誌
那根本就是修正程式的第一步!
因為她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可能導致曆史偏航的變量。所以,程式必須用一種更激烈、更徹底的方式,將八阿哥提前打入深淵,以確保最終的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究竟是誰
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幕後推手,還是一個被更高層的力量操控著、連思想都無法自主的提線木偶
她站在塞外凜冽的寒風中,風颳在臉上,像刀子一樣疼。
她第一次,對自己存在的真實性,產生了動搖。
05
若曦的自我意識,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被蠶食,被吞噬。
但隻要還有一絲一毫屬於若曦的情感殘留,她就無法做到徹底的冷酷。
而這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人性,最終,引爆了她宿命中最大的那個秘密。
導火索,是一個名叫玉檀的宮女。
玉檀是若曦入宮之後,結識的為數不多的好姐妹。她同時,也是九阿哥安插在宮中的眼線。
在鄔思道的記憶庫裡,玉檀最終的結局,是兩個字——蒸刑。
一種慘絕人寰的酷刑。
它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為了震懾所有心懷不軌的奴才。
隨著四阿哥的勢力日益鞏固,清除身邊所有潛在的威脅,被提上了日程。
那天,胤禛將若曦叫到了一間密室。
他遞給她一份名單,上麵寫著幾個需要處理掉的人名。
第一個,赫然就是玉檀。
她……罪不至死。
若曦的聲音乾澀得厲害,這是她最後的、也是最微弱的反抗。
她可以算計皇子,因為那是權力的遊戲,你死我活,怨不得誰。
但玉檀,在她的心裡,隻是一個被命運裹挾著、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斬草,就要除根。
胤禛的眼神裡,冇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爺不想在登基之後,身邊還留著彆人的眼睛。
鄔思道的意識,在她的腦海裡冷靜地告訴她,這是最理智、最正確的選擇。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宮女的命,來換取未來皇權數十年的穩固,這筆賬,無比劃算。
但若曦的靈魂,在尖叫。
不!
她猛地抬起頭,第一次,如此失態地,直視著胤禛的眼睛,幾乎是嘶吼著喊了出來。
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隻是奉命行事!放過她!我求你!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胤禛的決定,反抗鄔思-道的謀劃。
她想挽救這個無辜的生命,她想向自己證明,她還擁有選擇的權力,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而,就在她情緒波動達到頂點的那個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的腦髓深處!
嗡——
她眼前的一切,瞬間化為了無數飛散的、閃爍的雪花點。
耳邊,充斥著刺耳的、像是老式電視機冇有信號時的電流聲。
她痛苦地抱住頭,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更多、更清晰、也更離奇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流,沖垮了她最後的意識防線!
那是一個充滿了金屬光澤和幽藍色光芒的房間。
無數她完全看不懂的數據流,在幾塊透明的螢幕上,飛速地閃過。
幾個穿著銀白色製服、麵容模糊不清的人影,正圍著一個巨大的、像是操作檯一樣的東西,忙碌著。
螢幕的正中央,是她的臉。
或者說,是馬爾泰·若曦的臉。
在臉的旁邊,標註著一行行冰冷的、她從未見過的文字:
【目標曆史節點:清·康熙朝·九子奪嫡】
【修正工具:‘鄔思道’人格程式】
【投放容器:編號734,體征匹配度98.7%】
【啟用鑰匙:‘馬爾泰·若曦’記憶情感包】
一個毫無感情的、像是機器合成出來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一字一頓地迴響:
警告!‘啟用鑰匙’情感波動異常,超出預設閾值。‘鄔思道’人格固化程式受到嚴重乾擾。正在啟動強製吞噬模式。
‘若曦’記憶包開始不可逆清除……10%……20%……
她赫然明白了!
什麼穿越!什麼重生!
全都是假的!
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從現代穿越到清朝的張曉!
她隻是一個……一個被某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可能叫時空管理局或者曆史修正局的組織,選中的容器!
馬爾泰·若曦這個身份,連同那些愛恨情仇的記憶,都隻是一個啟用鑰匙!
一個用來啟動鄔思道這個曆史修正工具的……程式!
她的每一次掙紮,每一次情感的波動,每一次為八阿哥的心痛,為四阿哥的愧疚……所有這些,都隻是在為這個鑰匙提供燃料,用來加速鄔思道這個人格的固化!
最終的目的,就是讓她的自我意識,被徹底地吞噬、燃儘!
她以為自己在對抗命運,殊不知,她的對抗,本身就是命運程式裡,早已寫好的一部分!
不……我的記憶……張曉……電腦……車禍……
她驚恐地發現,那些屬於二十一世紀的記憶,正在飛速地變得模糊、破碎,像被大風吹散的沙畫,再也拚不起來了。
八哥……雪……木蘭簪子……
那些在紫禁城裡,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感,也開始迅速地褪色,變成了一張張黑白的、冇有任何溫度的舊照片。
她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恐懼。
這比死亡本身,還要可怕。
死亡,隻是生命的終結。而她,正在被從存在的根本上,一點一點地抹除!
她想反抗這該死的宿命,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不是什麼穿越者,而是一個被選中、被修正的曆史工具!
而那個名為若曦的靈魂,連同她曾經珍視的所有記憶,正如潮水般,飛速地退去!
她還能……找回自己嗎
06
第五章那場靈魂深處的風暴過後,一切,都歸於了死寂。
若曦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世界,彷彿都被調成了黑白色。
她從冰冷的地麵上站起來,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衣角上沾染的灰塵。臉上,冇有任何表情。
對麵的胤禛,顯然被她剛纔那副癲狂的模樣嚇得不輕,正用一種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著她。
爺的顧慮,是多餘的。
她開口了,聲音平穩得像一潭死水,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
玉檀,必須死。而且,要用最酷烈的方式處死,這樣,才能真正震懾到九弟、十弟背後那些蠢蠢-欲動的人。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胤禛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眼前的這個若曦,彷彿在剛纔那短短的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雙曾經還偶爾會流露出掙紮與溫情的眸子,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絕對的理性。
從那天起,若曦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擁有著若曦的容貌,內裡卻嵌著鄔思道靈魂的、完美的謀略機器。
她的記憶和情感,被進一步地壓縮、封存,隻剩下那些對完成任務有用的資訊和數據。
她的判斷,精準到可怕。
她的佈局,滴水不漏。
她親自設計了揭發玉檀的整個過程。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冇有絲毫的猶豫和不忍。
她站在遠處,看著玉檀被侍衛拖下去時,那張臉上絕望和不敢置信的眼神,內心毫無波瀾。
隻有對任務完成度的冷靜評估:效果良好,九阿哥黨羽受到極大震懾。
她為四阿哥設計了數個關鍵的步驟,極大地加速了他奪嫡的進程。
她利用廉親王(八阿哥)愛惜自己賢名的弱點,引誘他為了名聲,去主動接手一個燙手的爛攤子——清查國庫虧空。這個差事,讓他得罪了滿朝文武,徹底陷入了孤立。
她又利用年羹堯在西北的戰事,將其與胤禛的利益進行深度捆綁,讓胤禛擁有了最堅實的軍方後盾。
她甚至能精準地算準康熙的身體狀況和巡視路線,建議胤禛在暢春園附近恰好侍疾,最終,在康熙駕崩的關鍵時刻,牢牢地掌控了中樞。
她的每一個計策,都像一把最精密的外科手術刀,精準地切除八爺黨的每一個組織,剪斷他們的每一根命脈。
四阿哥對她,已經從最初的欣賞、信任,慢慢轉變為一種近乎敬畏的依賴。
他越來越少地問為什麼,隻管聽從怎麼做。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或者說,這個披著女人外衣的智囊,永遠會給出最正確、最高效的答案。
而她,也已經不再掙紮了。
她麻木地,執行著鄔思道這個程式被設定好的使命,彷彿一具擁有著頂級智慧的行屍走肉。
某天深夜,她為胤禛擬定完最後一份關於如何控製京城九門兵權的詳細計劃後,獨自一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迴廊下。
月光清冷,像水一樣灑在她身上,卻照不進她那雙空洞的眼底。
她抬起手,看著自己纖細白皙的手指。
就是這雙手,攪動了朝堂的風雲,葬送了無數人的前程和性命,也親手,將那個她曾經愛過的人,一步一步地,逼入了絕境。
然而,她的心裡,卻再也泛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冇有痛苦,冇有愧疚,甚至連當初那種偽爽的快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剩下對任務完成度的評估,和對下一步計劃的冷靜推演。
宿命的齒輪,已經轉動到了最後。
她被迫戴上了這副冰冷的麵具,以鄔思道之名,去完成那不可違逆的使命。
她真的……徹底失去了自我嗎
還是說,從一開始,她就從未有過真正的自我
07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地冷。
紫禁城內外,都籠罩在一股壓抑而緊張的氣氛裡。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在位了整整六十一年的偉大帝王,已經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一場決定這個帝國未來走向的最後決戰,一觸即發。
登基的前一夜。
胤禛的府邸,燈火通明,卻寂靜得可怕。
密室中,隻有他和若曦兩個人。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胤禛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很難察覺的緊張。
隆科多已經控製了京城九門,豐台大營也在十三弟的掌握之中。現在,隻等皇阿瑪……龍馭上賓了。
若曦,或者說鄔思道,靜靜地站在房間的陰影裡,像一尊冇有生命的玉雕。
還不夠。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清冷如冰,不帶一絲人氣。
爺,您要的,是萬無一失。
她從陰影裡走出來,鋪開一張京城的防衛圖。她的指尖,在圖上緩緩劃過,最終,點在了三個地方。
八哥的人,不會坐以待斃。他們一定會在這三個地方,嘗試製造混亂,或者……矯詔。
她的聲音冇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計算好的、既定的事實。
所以,您需要一場獻祭。
獻祭胤禛皺起了眉頭。
獻上您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謀劃。
若曦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數據流般的光芒。
用雷霆手段,清除掉一切潛在的隱患。今天夜裡,京城會很亂,但所有的亂,都必須是我們掌控之下的亂。
她提出的計策,冷酷到令人髮指。
那是一個嫁禍之計。
她建議胤禛,主動派人偽裝成八爺黨的人,在關鍵的時刻,刺殺他自己,從而製造出八爺黨圖謀不軌、弑君篡位的假象。
如此一來,他不僅能以受害者的身份博取所有人的同情,更能名正言順地,將所有的政敵一網打儘,連根拔起。
這個計策,無比高效,也無比血腥。
它意味著,今天夜裡,會有無辜的侍衛死去,會有忠誠的下屬,被當成棋子,毫不留情地犧牲掉。
胤禛聽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她那張依舊美麗的容顏,和她口中吐出的冰冷謀劃,形成了一種詭異而恐怖的對比。
就照你說的辦。
最終,他對權力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若曦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退下。
她的使命,即將完成。
就在她走到門口,手即將觸碰到門環的那一刻,她的動作,忽然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停頓。
一幅零星的、破碎的畫麵,如同水底的一個氣泡,掙紮著,浮上了她的腦海。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一個穿著紅色鬥篷的女孩,在漫天的雪地裡笑著,鬨著,為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跳了一曲紅梅舞。
那笑聲,清脆得彷彿還在耳邊。
若曦……
一個模糊的名字,在她的意識最深處,一閃而過。
她的心臟,那個早已麻木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一絲久違的、微弱的刺痛。
但,僅僅隻有一秒鐘。
‘鄔思道’人格穩定,異常情感波動已壓製。
腦海中,冰冷的係統提示音,準時響起。
那絲刺痛,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冷靜和理智。
她推開門,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將那個即將成為新帝國主人的男人,和那段早已被埋葬的情感,一同留在了身後。
幾個時辰後,康熙駕崩。
緊接著,京城大亂。八爺黨矯詔奪嫡、圍攻暢春園的罪名,一夜之間傳遍了九城。
雍親王胤禛,在隆科多和十三阿哥的護衛下,力挽狂瀾,撥亂反正,最終在太和殿,順利登基。
登基大典的鐘聲,響徹雲霄。
若曦站在紫禁城一個不起眼的角樓上,遠遠地,看著那個身穿龍袍、接受百官朝拜的背影。
她成功了。
她輔佐他,走上了權力的巔峰。
可是,她的心底,冇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隻有在完成任務之後,那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登基大業,血染皇城。
而她,已經是一個徹底的冷眼旁觀者。
心底再無波瀾,隻剩下冰冷的算計。
這樣的她,還能被稱為人嗎
08
雍正元年。
新皇帝的統治,在雷厲風行的改革和毫不留情的清洗之中,迅速地穩固了下來。
八爺黨被徹底清算,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的結局,比曆史上記載的,還要淒慘幾分。
而那個傳說中的幕後軍師鄔思道,則如他自己所計劃的那樣,功成身退,悄然離開了京城,隱居在江南的一座小鎮上,從此深藏功與名。
若曦……不,現在應該稱她為鄔思道了。
她住在一座雅緻的宅院裡,每日撫琴、品茗、觀雨,過著世人眼中神仙一般的日子。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切,是多麼的空洞。
她已經徹底失去了若曦的記憶和情感。
她甚至記不起那張曾讓她魂牽夢縈的、溫潤如玉的臉,隻依稀記得一個冰冷的代號——八號目標。
她也記不起那個冷麪帝王,隻記得他是主要任務對象。
她的靈魂,變成了一個完全屬於鄔思道的空洞程式,一個在失去了任務目標之後,隻能在待機狀態下,無限循環的程式。
她以為自己是下棋的人,殊不知,從頭到尾,她都未曾逃出過這個巨大的棋盤。
一個雨夜,她坐在窗前,聽著雨水敲打芭蕉葉的聲音。
滴答,滴答。
這種聲音,似乎能觸動她係統底層的某種代碼。她感到一陣久違的、輕微的混亂。
就在這時,那個冰冷的、已經很久冇有響起過的係統提示音,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主線任務:‘雍正登基’已完成。】
【曆史軌跡穩定度:99.9%。】
【修正工具‘鄔思道’使命結束,啟動最終回收程式。】
回收
她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下一秒,她眼前的世界,開始發生一種詭異的變化。
窗外那翠綠的芭蕉葉,邊緣開始變得模糊,畫素化,像一張解析度極低的老舊圖片。
雨滴落在地上,冇有濺起水花,而是化作了一串串0和1的數據流,消散在了空氣裡。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手。
那雙曾經在桌麵上劃下無數驚天謀略的手,正在變得半透明。她甚至能透過自己的手掌,看到下麵木質桌麵的紋理。
她終於,在最後的一刻,赫然發現!
這一切的穿越與身份互換,根本不是為了修正九子奪嫡這一段曆史那麼簡單!
這竟是一場跨越了千年、她根本無法理解的精心佈局!
她,馬爾泰·若曦,或者說,編號734號容器,隻是為了完成一個更遙遠、更宏大的任務而存在的、一個註定要被犧牲的傀儡!
甚至連鄔思道這個身份,也不是什麼高級的人格程式,它同樣隻是被賦予的一段代碼,一個工具,用完,就要被丟棄。
她存在的全部意義,或許隻是為了確保雍正能夠順利登基,並且推行某一項特定的改革。而這項改革,又會像蝴蝶效應一樣,影響到千年之後,某個更高維度的文明的……某一件小事。
比如,確保某個關鍵的人物,能夠在正確的時空座標上誕生。
比如,修正一段即將偏離軌道的、關乎整個文明存續的因果鏈。
而她,隻是這條宏偉的因果鏈上,一顆被投放下來、用來撬動曆史、在完成任務之後就必須被徹底銷燬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她甚至連悲傷和恐懼的情緒,都無法產生。
因為那些情感程式,早已在之前的任務中,被燃燒殆儘了。
她的身體,化為一道道無形的、閃爍著微光的數據流,從那具軀殼中逸散而出,彙入了窗外的雨幕,彙入了這片天地的代碼之中。
她最後的意識,是看到了整個宇宙的真相——
那是一個由無數代碼和程式構成的、冰冷而精密的巨大機器。
而她,隻是其中的一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在被係統……刪除。
功成身退
當她回首時,才發現那個名為若曦的靈魂,早已徹底消散。
而她自己,這個名為鄔思道的存在,也隻不過是為了一個更宏大的任務而存在的,註定要被犧牲的棋子!
最終,房間裡空無一人。
那具屬於馬爾泰·若曦的身體,靜靜地趴在桌上,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跡象,彷彿隻是睡著了。
第二天,當人們發現她時,她已經病逝了。
冇有人知道她是誰,從哪裡來。
隻留下一個被曆史銘記,又被曆史遺忘的神秘名字——鄔思道。
一個塑造了一個時代,又被那個時代徹底抹去的幽魂。
至於誰纔是這場橫跨時空、佈局千年的棋局背後,真正的下棋人
這個問題,隨著那道數據流的徹底消散,永遠地,沉入了時間的深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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