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寒夜如墨
北風嘶嚎,卷著漫天雪沫,將整片山林吞冇成一片蒼茫的白。古木枝椏在積雪的重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彷彿下一刻就要徹底崩斷。
在這片死寂的荒寒之中,卻有一抹刺目掙紮的鮮紅,正緩慢地、絕望地在雪地中蠕動。
阿璃拖著被鐵齒陷阱徹底咬穿的後腿,每向前挪動一寸,刺骨的劇痛就竄遍全身,幾乎要撕碎她的神智。及膝的深雪死死纏繞著她的肢體,鮮紅的血從她雪白的皮毛中不斷滲出,在她身後拖出一道斷斷續續、觸目驚心的血痕,像是指引死亡的路標。
就快…就快到了……小狐妖喘著氣,撥出的白霧瞬間被寒風撕碎。她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那個藏著母親唯一遺物——一隻舊鈴鐺——的小山洞,至少還在三裡之外。以她如今失血殆儘的狀況,這三裡,無異於天涯海角。
意識開始渙散,沉重的眼皮不斷向下耷拉。她聽族裡的婆婆說過,在雪地裡凍死的人,最後都會感到異常的溫暖,那是消亡的前兆。
不能…不能睡……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試圖用尖銳的痛楚保持清醒。
然而,就在這一刻,另一種足以讓她血液徹底凍結的聲音穿透風雪,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是獵犬興奮狂躁的吠叫,以及人類粗重冰冷的腳步聲!
那畜生絕對跑不遠!看這血!哈哈!
三個穿著臃腫皮襖的獵戶粗暴地撥開枯枝,從林間鑽出。他們手中冰冷的弓箭和長矛閃爍著寒光,身後兩條壯碩的獵犬齜著獠牙,涎水直流,猩紅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雪地中那一團微弱起伏的白影。
為首的大鬍子獵戶咧嘴,露出被煙燻黃的牙:好傢夥!這皮毛,竟是純白的!完整剝下來,夠咱們逍遙好一陣子了!
大哥,你…你看它的眼睛…旁邊一個稍年輕的獵戶聲音裡帶著一絲遲疑,怪得很…像是…像是能聽懂人話…
怕個球!不過是隻畜牲!矮壯的獵戶已經不耐煩地搭箭上弦,嘴角咧開殘忍的弧度,解決了它,趕緊回去燙酒喝!這鬼天氣!
阿璃絕望地蜷縮起來,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她閉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來的、撕裂身體的終結。
咻——!
利箭破空的尖嘯聲刺耳無比。
可是,預想中穿透皮肉的劇痛並未降臨。
時間彷彿被驟然拉長、凝滯。那支致命的箭矢,竟詭異地懸停在了她眼前不到一尺的空中,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微微震顫了一下,便無力地墜落在潔白的雪地裡,冇有發出絲毫聲響。
風雪似乎也在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一道玄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矗立在蒼茫雪地之中,彷彿他從亙古之初就站在那裡。墨色的大氅在風中紋絲不動,領口暗金色的紋路流轉著晦澀莫測的光華。所有飛雪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便悄然消融、蒸發,不敢玷汙他半分衣角。
那是一個麵容精緻冰冷到了極致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卻比萬載寒冰更令人窒息,漫天的風雪與之相比,都顯得徒有虛表。
你…你是什麼人!大鬍子獵戶強撐著膽子厲聲問道,聲音卻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少年甚至未曾轉動一下眼珠。
滾。
一個字,音色清冷,卻帶著彷彿天威般的壓迫感,重重砸在空曠的雪原上。
獵戶們被這極致的輕蔑激怒了。
哪裡來的不知死活的小子!敢壞爺爺們的好事!
那矮壯獵戶臉上橫肉一抖,再次猛地搭箭,這一次,閃爍著寒光的箭鏃徑直對準了那玄衣少年:看你穿的人模狗樣,把錢財留下,爺考慮饒你一條小命!
少年終於微微側首,那雙冰封般的眼眸淡漠地掃了過來。冇有任何情緒,隻是極其輕微地,揮動了一下袖袍。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凜冽罡風憑空乍起,如同無形的巨掌悍然拍下!
獵戶們驚恐的表情甚至來不及完全浮現,連同他們狂吠的獵犬,就在一瞬間——寸寸碎裂,化為齏粉,被驟然狂暴的寒風捲走,消散得無影無蹤。
彷彿他們從未存在過。
天地間重歸死寂,唯有風雪依舊嗚咽。
阿璃嚇得連呼吸都已忘卻,小小的身軀僵在原地。她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象,這世間竟存在如此恐怖、如此毫無波瀾的力量。
少年靜立片刻,冰冷的目光無意間掠過雪地上那團幾乎與雪同色、微弱起伏的小東西,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他指尖隨意一彈,一縷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純陽靈氣,如絲般飄向瀕死的小狐妖。
這縷對他而言渺若塵埃的靈氣,對於阿璃來說,卻不啻於滔天洪流。一股無比溫暖的力量猛地湧入她即將冰封撕裂的身體,強硬卻溫柔地護住了她即將潰散的心脈,暫時止住了生命力的流逝。
阿璃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用儘了靈魂深處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恰好此時,淒冷的月光掙紮著穿透濃密的雪雲,如水般傾瀉而下,清晰地照亮那個近在咫尺、擁有著絕世姿容卻冰冷得不似生人的側臉。
他始終,未曾低頭看她一眼。
彷彿她比腳下被碾碎的雪沫還要渺不足道。
一絲清冽獨特、帶著淡淡冷香的氣息,隨風飄入她的鼻尖,深深地、刻骨地烙印進她懵懂初開的靈識最深處。
恩…公……
她微弱地吐出幾乎不成調的兩個字,意識便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少年這時才低頭,漠然瞥了一眼雪地中那團因為得了靈氣而稍稍恢複一點生機的白色毛團,目光冇有任何停留,旋即移開。
玄色的身影悄然變淡,如同被風吹散的墨跡,無聲無息地消散在漫天風雪之中,來得突兀,去得無痕。
隻留下空寂的雪地上,一隻昏迷的小狐妖,和她心口處那顆被莫名種下、伴隨著冰冷冷香悄然生根的——報恩種子。
2
百年驚鴻
百年光陰,彈指一瞬。
京華繁華,人聲鼎沸。雅緻茶樓裡,茶香氤氳,兩位錦衣富商正低聲交談。
聽說了嗎昨夜又有不知死活的妖族想闖國師府。胖商人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驚動什麼。
瘦商人嗤笑一聲,眼底帶著譏諷:自尋死路。誰不知當朝國師容湛大人是妖族的剋星百年來,死在他手上的妖魔,冇有一萬,也有八千了。
是啊,胖商人湊近幾分,聲音更輕,但你說,國師為何如此憎惡妖族
瘦商人神色一凜,謹慎地環視四周:這等事,豈是你我能揣測的國師大人神通蓋世,說不定你我此刻的談話,已入他耳中。
兩人同時打了個寒顫,默契地噤聲,不敢再深談。
角落處,一襲白衣的女子靜靜獨坐,麵前清茶已半涼。輕紗遮麵,隻露出一雙清澈如水、卻暗藏波瀾的眼眸。
當容湛二字隨風飄入耳中時,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顫,杯中茶水漾開細微漣漪。
百年了。
昔日雪地裡奄奄一息、幾乎凍斃的小白狐,如今已修得人形,取名阿璃。
百年修行,歲月更迭,她卻從未忘卻那個玄衣墨發的少年,和他指尖傳來的那一點溫暖。那是足以燎原的星火,支撐她熬過無數艱難歲月,化作深入骨髓的執念。
她多方探尋,才知當年驚鴻一瞥的少年,已是權傾朝野、令天下妖魔聞風喪膽的大梁國師——容湛。
為接近他,她不惜逆轉經脈,將天生溫暖的狐火之精徹底內斂深藏,一身妖氣洗練得純淨無垢。縱然是得道高人,也難以輕易窺破她的真身。
容湛……
她無聲默唸這個名字,心口泛起細密的疼,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悸動。
她比誰都清楚,接近他意味著什麼。於他而言,妖,皆當誅滅,從無例外。
可那是她的劫,也是她的念。
恩若不報,道心難安。
她放下茶錢,起身離去,素白的衣袂在風中輕揚,決絕得像是一隻撲向火焰的蝶。
---
京城長街,人流如織。
阿璃隨著人潮前行,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騷動,官兵開道的呼喝聲由遠及近。
讓開!速速讓開!國師法駕將至,閒人避退!
人群迅速退向街道兩側,翹首張望。
姑娘是外鄉人吧一旁的老嫗見她麵露疑惑,熱心道,今日國師大人主持祭天大典,還要當眾審判一隻禍亂京城的大妖呢!
阿璃心中一凜,麵上卻隻微微頷首:多謝婆婆告知。
人群湧向中心廣場。漢白玉砌成的高聳法壇肅立,數百名白衣道士垂首分立四周,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國師到!
唱喝聲落,萬籟俱寂。
一道玄色身影禦風而至,身姿挺拔如鬆,輕飄飄落於法壇之上,衣袂翻飛間,不帶半分煙火氣。
百年時光,竟未在他容顏上刻下半分痕跡,依舊是那張清冷絕塵、俊美得不似凡塵中人的臉。唯有那雙眸,比百年前更冷,更深,睥睨間帶著俯瞰眾生的漠然。
阿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帶妖物。容湛開口,聲線清寒,如冰擊玉磬,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四名道士押著一個被符文鐵鏈死死束縛的壯漢走上法壇。那漢子雙目赤紅,獠牙外突,周身翻湧著暴戾的妖氣。
狼妖黑煞,食人精血,禍亂京城,害命十七條。容湛語調平穩,無波無瀾,卻字字如判,依律,當誅。
狼妖昂首發出淒厲狂笑:容湛!你屠戮同族,不得好死!我等著你遭天譴的那一日!
容湛眼底未見半分波動,隻緩緩抬起右手,指尖金芒流轉,凝聚成令人心悸的法則之力。
天地無極,萬法歸宗。滅。
金色符文如鎖鏈驟然而出,纏繞上狼妖身軀。哀嚎聲戛然而止,妖物在純粹的金光中寸寸碎裂,化作飛灰,消散於風中。
寂靜一瞬後,廣場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國師威武!
國師為民除害!
阿璃站在狂熱的人群中,遍體生寒,彷彿獨自置身於冰天雪地。
若他知曉,她也是他口中當誅的妖……
恐懼如藤蔓纏繞心臟,幾乎令她窒息。
可那百年的執念,早已深入骨髓,成了她唯一的心劫。
恩,必須報。
路,已在腳下。
3
驚鴻一瞥
數日後,上元燈會。
京城十裡長街燈火如晝,人潮湧動,笙歌不絕。萬千明燈映亮夜空,恍若星河傾瀉,卻照不亮阿璃心頭那份孤注一擲的緊張。
她一襲淺青衣裙,靜立於拱橋之側陰影處,如一抹悄無聲息的月影。指尖冰涼,悄然掐訣,眸光微不可察地掠過橋頭那幾個正喝酒喧鬨的地痞。
下一刻,那幾人便莫名推搡叫罵起來,場麵頓時混亂。
恰在此時,玄黑車駕儀仗緩緩行至橋頭,威嚴沉肅,與周遭的喧鬨浮華格格不入。
就是此刻。
阿璃眸光一凜,順勢被人群推出,驚呼聲婉弱無助,恰到好處地跌倒在車駕正前方,雲鬢散亂,裙袂委地,抬起的一雙眸子水光瀲灩,盛滿了受驚與無措。
何人膽敢擋駕滾開!侍衛厲聲嗬斥,刀鞘半出。
大人恕罪…她聲音微顫,似風中柔絮,小女子不慎被人推倒,腳踝疼痛難忍,實在…實在起不來身…
車簾紋絲不動,裡麵的人毫無聲息。
空氣凝滯,壓迫得讓人窒息。
良久,一道冰冷無波的聲音自車內傳出,穿透喧囂,清晰落入她耳中。
近前。
兩名侍衛立刻上前,將她半攙半押地帶至車前。
抬頭。
她依言仰首,麵紗被夜風輕柔拂動,露出光潔下頜與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燭火落於其中,碎成星星點點的惶然。
姓名籍貫為何在此容湛的問題簡潔至極,不帶絲毫情緒。
小女子名喚阿璃,自江南臨安府錢塘縣而來,本欲投親,奈何親人早已搬離…今日觀燈,不意…
錢塘他打斷她,聲音倏然沉下幾分,近日可有妖物作祟
阿璃心口猛地一縮,彷彿被無形的手攥緊。她力持鎮定,麵上唯餘恰到好處的茫然與驚詫:大人何出此言錢塘一向太平,民風淳樸,未曾聽聞有妖物之事。
沉默再度降臨,比上一次更為沉重壓人。
忽然,一道細微金光自簾後疾射而出,直撲她麵門!那光芒純正凜冽,帶著誅邪滅煞的威壓,幾乎是刻入妖族魂魄的恐懼。
不能躲!
阿璃硬生生壓下所有本能,任由那縷銳利如刃的靈氣掃過周身經脈,激得她體內深藏的狐火之精幾欲沸騰反擊!她死死壓住,指甲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維持清醒。
百年修行,逆轉經脈,洗練妖氣…成敗在此一舉。
那縷金光在她周身流轉一瞬,似有遲疑,終是緩緩散去。
大人她怯聲疑問,眼中水光更盛,彷彿隻因他莫名的舉動而受驚。
車內寂然片刻。
帶回府中。
侍衛長一怔,略顯遲疑:大人,此女…
來曆不明,行跡可疑。容湛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波瀾,卻字字斬釘截鐵,嚴加看管,詳加盤查。
大人明鑒!阿璃立刻哀聲祈求,演技逼真得連自己幾乎都要信了,小女子確是清白人家,絕非歹人…
車簾微動,不再給她任何辯駁的機會。車駕緩緩起行,彷彿方纔隻是處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兩名侍衛一左一右護送著她。阿璃低眉順眼,跟著走向那座森嚴冰冷的府邸,背脊卻沁出一層細密冷汗。
第一步,成了。
國師府內亭台樓閣,暗合奇門,處處皆有隱晦的符文流光一閃而逝,肅殺之氣瀰漫其中。阿璃將氣息收斂到極致,不敢有半分鬆懈。
她被安置在一處偏僻院落。
姑娘暫歇於此,明日會有人來問話。侍衛語氣公事公辦,眼神卻帶著審視。
多謝大人。她柔順應下,狀似不安地輕聲探問,不知…國師大人會如何處置我
國師心意,豈是我等能揣度侍衛搖頭,姑娘若真無問題,自會安然無恙。
房門合攏,隔絕外界。
阿璃緩緩靠在門扉上,長長舒出一口氣,指尖仍在微微發顫。她行至窗邊,望向府中最中央那座高聳的樓閣,窗欞透出通明燈火,如同冷冰冰的審視著眼睛。
百年前雪地一瞥,他未曾低頭看她一眼。
百年後,他依舊視她如螻蟻,如可疑的塵埃。
恩公…她無聲呢喃,眼底卻燃起一簇不肯熄滅的執火,阿璃該如何…才能靠近你
最高處的觀星台上,容湛負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周身氣息比月色更冷。
暗影中,隱有聲音恭敬回報:主上,已探查,那女子周身並無妖氣,靈力純淨微弱,似是…尋常人類。
容湛目光幽深,落在那處偏僻院落,指尖無意識摩挲著一枚冰冷玉佩。
那絲氣息…他低語,似有些許困惑,旋即化為更深的冰寒,似曾相識。
主上是疑心她…
盯緊她。他聲音陡然沉冷,不留半分餘地,若有任何異動——殺。
是!
夜風驟急,帶來刺骨寒意。
院中的阿璃驀地感到一陣莫名心悸,下意識地環抱住雙臂。
這場以報恩為名的豪賭,方纔剛剛開始。前方似有萬丈深淵,而她,已踏出第一步,再無退路。
4
燭影微暖
國師府西側小院中,阿璃已住了半月有餘。
每日清晨,她都會推開木窗,望向府中最高的那座樓閣。容湛就在那裡處理朝務,修煉法術。
姑娘,該用早膳了。侍女小芸端著餐盤站在門外,帶著幾分拘謹。
阿璃開門:多謝小芸姐姐。
小芸擺好碗筷,猶豫片刻低聲道:姑娘今日還是不要去書房那邊了。王侍衛昨日已經發話,若再見您在那裡徘徊,就要將您拘在院中,不得外出了。
阿璃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夜幕降臨,書房外的迴廊中,阿璃再次捧著參茶,靜靜等候。寒風刺骨,她單薄的衣衫難以抵禦冬夜的冷意。
你又來了。王侍衛麵無表情地出現。
阿璃低頭輕聲道:大人處理公務辛苦,小女子隻是想儘一點心意。
國師不需你的心意。王侍衛冷硬道,請回吧。
書房門忽然打開。容湛一身玄衣,站在門內,目光冷冽地掃過廊下二人。
何事喧嘩
王侍衛急忙躬身:回國師,這位姑娘又來送參茶,屬下這就讓她離開。
容湛的目光落在阿璃手中參茶上:不必再送。
大人日夜操勞,小女子隻是...阿璃鼓起勇氣抬頭,卻在接觸到那雙冰冷眼眸時,話語戛然而止。
容湛甚至冇有聽完她的話,轉身欲回書房。
大人!阿璃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步,茶還溫著,您...
無形的氣牆驟然出現,將她輕輕推開。阿璃踉蹌一步,手中殘茶濺出幾滴,落在她微紅的手背上。
容湛回頭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冇有任何情緒:帶走。他淡淡吩咐,隨即關上書房門。
王侍衛麵色不虞:姑娘也看到了,請回吧。下次莫要再讓屬下為難。
阿璃低頭看著手中微涼的參茶,輕輕歎了口氣。
---
三日後,阿璃向廚房管事媽媽軟磨硬泡,獲準使用小廚房片刻。她精心燉煮了一盅百合蓮子羹,火候恰到好處,清甜不膩。
然而羹湯被送至書房後,不久原封不動地被撤下。
還是老樣子管事媽媽問。
侍女點頭:大人看都冇看就說撤下。
管事媽媽轉向阿璃,語氣帶著幾分憐憫:早跟你說過了,何苦來哉
阿璃默然不語,隻是次日又嘗試做了江南特色的梅花糕,結果依舊。
---
又一夜,寒風凜冽,阿璃見容湛仍在書房忙碌,想起日間見他眉間似有一絲倦色,心中微動。
她回房取來自己唯一一件稍厚的鬥篷,再次來到書房外。王侍衛已經懶得阻攔,隻是搖頭站在一旁。
容湛開門出來時,已是深夜。他似乎正要前往觀星台,並未注意廊下守候的身影。
阿璃鼓起勇氣上前:大人,夜深風寒,請加件衣裳...
她伸手想為他披上鬥篷,指尖即將觸及玄色衣袍的刹那,無形氣牆再次出現,將她輕輕彈開。這次力道稍重,阿璃踉蹌幾步,指尖發麻。
容湛終於正眼看她,目光中帶著不悅:你不該在這裡。
我...我隻是擔心大人受寒...
容湛冷冷道:不必。他轉身欲走,卻又忽然停下,你屢次試圖接近本座,究竟有何目的
阿璃心中一驚,強自鎮定道:大人救小女子於危難,收留在府,阿璃隻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報答...
救你容湛挑眉,本座隻是將可疑之人帶回監管,何來相救之說
阿璃語塞,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見容湛目光轉向遠處。
一個被捆綁的仆役被押到院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大人,此人已被證實是妖物眼線,暗中傳遞府中訊息。暗衛恭敬稟報。
容湛目光冰冷:處理掉。
大人饒命!小人隻是一時糊塗...仆役哭喊著求饒。
一道金光閃過,哭喊聲戛然而止。那仆役如同從未存在過般消失無蹤。
容湛轉頭看向阿璃,目光銳利如刀:這就是接近本座的下場。你好自為之。
阿璃臉色煞白,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
幾日後,容湛在書房召見幾位道長,商議要事。阿璃如常在廊下等候,這一等就是三個時辰。夜深露重,她單薄的身子微微發抖。
書房門終於打開,容湛送客出來時,阿璃急忙上前,卻因長時間站立,眼前一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她以為自己會摔在冰冷的地麵上,卻感到一道柔和的微風輕輕托了她一下,讓她得以穩住身形。
抬頭時,正對上容湛微蹙的眉頭。
臟了地方。他冷聲道,隨即轉身離去。
阿璃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這是百年來,他第一次接觸到她,儘管可能隻是無意之舉。
回到房中,她反覆回味那一刻的微風托拂,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
而遠在觀星台上的容湛,卻對自己方纔那未經思考的動作感到不解與懊惱。
為何要出手他自語道,眸中閃過一絲困惑。
最終,他將這歸因於不想讓一個可疑之人在書房外出事,免得增添麻煩。
阿璃將那份微不足道的接觸珍藏心底,如同雪地中覓得的一粒炭火,雖不足以溫暖全身,卻足以照亮前路。
容湛站在高處,望向阿璃院落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繼續監視。他對暗處吩咐道。
是。黑暗中傳來迴音。
燭影搖曳,映照兩人之間那越發明朗卻又更加複雜的羈絆。
5
裂痕微光
國師府最深處的密室內,禁製重重。
容湛獨自站在中央,麵前懸浮著一件剛從北疆古墓中掘出的古法器。
法器通體烏黑,刻滿詭異咒文,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已有三名道士因它受傷,此刻它正幽幽轉動,彷彿有生命般與容湛對峙。
他指尖流轉金色符文,緩緩探向法器——
就在觸碰的刹那,法器猛地爆發出刺目烏光!
一股陰寒暴戾的能量順著他指尖急速蔓延,肉眼可見的薄霜瞬間覆蓋整條右臂,直逼肩頭。
容湛臉色驟變,純陽靈力洶湧而出,卻與那陰寒之氣僵持不下。
密室外,阿璃忽然心悸——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寒之氣從門縫中滲出。
緊接著,她感知到容湛的靈力波動竟夾雜著一絲紊亂!
大人出事了!阿璃衝向密室,卻被守衛攔下。
就在這時,門內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烏光暴漲!
阿璃假借被陰氣衝擊,踉蹌間撞開了未鎖死的門——
隻見容湛跌坐在地,右臂至肩覆滿冰霜,唇色發紺。
那件邪物高懸半空,烏光森然。
大人!阿璃撲跪在他身側,暗中將掌心貼在他冰冷的手腕上。
一縷極細微卻異常溫暖的狐火之精,悄然渡入他體內。
——這是她百年修行的本源妖力,至純至暖,恰能剋製陰寒。
她將妖力波動隱藏在法器紊亂的氣息中,心跳如擂鼓。
容湛正全力對抗反噬,忽覺一股暖流自手腕湧入,所到之處冰霜消融。
他猛地睜眼,目光如利刃般刺向近在咫尺的阿璃:你在做什麼
阿慌忙縮手俯首:阿璃見大人不適,想攙扶您起身…驚擾大人,罪該萬死!
容湛審視著她蒼白的麵容。那暖流來得蹊蹺,此刻卻無跡可尋。
他靈力周身探查,竟無絲毫妖氣殘留。
方纔可感到異常他冷聲問,目光未離她分毫。
隻、隻覺一股暖意…許是妾身佩戴的暖玉…她顫著手扯出衣襟裡的普通暖玉佩。
容湛目光掃過暖玉,又落回她臉上。
良久,他才移開視線,望向已暫歸平靜的法器。
出去。
阿璃退出密室,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方纔若被他察覺半分妖氣——她閉上眼,不敢再想。
———
次日書房外,阿璃端著茶盞的手微顫。
出乎意料,王侍衛並未立刻阻攔,隻淡淡頷首:大人正在忙,稍候。
一炷香後,她獲準進入。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容湛處理政務之所。
書房寬敞卻壓抑,四壁古籍林立,中央星象圖浩瀚如深淵。
容湛坐在紫檀木案後,執筆批閱文書,未抬一眼。
大人,請用茶。她輕聲道,將茶盞擱在案角。
他嗯了一聲,右手動作微滯——正是昨日被反噬的手臂。
阿璃垂眸欲退,卻被他叫住:明日清晨,將北疆文書送至書房。
她怔了一瞬,低聲應:是。
退出書房時,她指尖仍在微微發顫。
容湛的態度依舊冰冷,卻不再如以往那般拒人千裡。
此後數日,阿璃進出書房的次數漸增。
甚至偶爾,他會直接吩咐她取些無關緊要的文書。
王侍衛等人的目光雖仍警惕,卻少了幾分審視。
那日午後,她在迴廊擦拭欄杆,無意聽見兩位道士低語:
…那日反噬凶險異常,若非國師修為深厚…
聽說那女子當時在場
自那日後,大人對她似乎寬容了些…
阿璃低頭,心中漣漪驟起。
——原來他允她靠近,是因那日陰差陽錯幫了他一次
傍晚再送參茶時,容湛正立於星象圖前蹙眉沉思。
她放下茶盞,目光掠過他修長的手指——寒氣已散,仍有一絲微弱殘留。
大人近日操勞,還請保重貴體。她終是忍不住輕聲。
容湛轉身,目光如炬:你很關心本座
國師安康關係天下蒼生。她垂首避開他的注視。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日密室中,你究竟感受到了什麼
阿璃心頭猛跳:隻覺刺骨寒意,令人心悸…
是嗎容湛目光微閃,不再追問,明日隨本座去藏書閣整理古籍。
她驟然抬眸,幾乎疑為幻聽。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讓她隨行。
是。她壓下心頭悸動,恭敬應答。
退出書房時,夕陽斜照,廊間光影斑駁。
這一步靠近,竟築於謊言之上——她心底泛起苦澀。
而書房內,容湛摩挲著手腕,那裡仍縈繞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
狐火之精…他低語,眼中掠過暗芒。
——那至純至暖的氣息,分明與古籍記載的狐族本源之力如出一轍。
6
情愫暗生
國師府的春日,梨花壓枝,暗香簌簌落滿迴廊。
阿璃正低頭擦拭欄杆,忽聽前院一陣喧嘩。抬頭便見王侍衛引著一華服女子迤邐行來——那女子一身鵝黃錦緞,外罩繡金牡丹緋色鬥篷,雲鬢珠翠,眉目驕矜,身後跟著四名侍女並兩位護衛,排場極盛。
郡主,大人正在處理要事,還請您偏廳稍候。王侍衛語氣恭敬卻不容置喙。
郡主卻嫣然一笑,目光掠過滿庭梨花:無妨,本郡主就在這兒等。早聞國師書房外梨花開得最好,今日一見,果真……
話音未落,她視線忽然釘在阿璃身上。
這婢女倒眼生得很。她聲音涼了幾分。
王侍衛簡略道:是新來的。
郡主已款步走近。她上下打量著阿璃,見她雖一身素衣,卻掩不住清麗容色,尤其那雙眸子澄澈靈透,不像尋常侍女,心下頓生不快。
你,過來。
阿璃放下抹布,緩步上前行禮。
郡主卻不說話,隻圍著她走了一圈,目光如刀:國師府何時這般冇規矩了一個粗使丫鬟,也配在書房外伺候
阿璃垂首不語。王侍衛方要解釋,郡主忽地抬手——嘩啦一聲,欄杆上的水盆被她一把掀翻!
清水潑濺,濕了阿璃半幅裙襬,也汙了郡主綴珠的繡鞋。
哎呀!郡主聲調陡然拔高,你這奴婢好生笨拙!竟弄臟了本郡主的鞋!
阿璃看著明顯被故意打翻的水盆,指尖掐進掌心,聲音卻平靜:阿璃這就為郡主擦拭。
擦拭郡主冷笑,你知道這鞋值多少金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恰在此時,書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容湛負手立在門內,麵沉如水:何事喧嘩
郡主瞬間變了臉,笑吟吟迎上去:國師大人,您可出來了。您府上這奴婢實在無禮,竟故意潑濕我的鞋……
容湛目光掃過一地狼藉,掠過阿璃濕透的裙角,眸底無波。
王侍衛近前低語幾句。
容湛聽完,視線轉向郡主,聲淡而威重:我國師府的人,還輪不到外人教訓。
郡主臉色霎時雪白,強笑道:國師誤會了,我並非……
送客。容湛毫不留情打斷,轉身闔上門。
郡主僵在原地,臉上青紅交錯,最終狠狠剜了阿璃一眼,拂袖而去。
阿璃仍立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
——我國師府的人。
這句話反覆敲打心絃。他語調依舊冷,可這卻是頭一回,他顯出一分迴護。
一股暖意不受控製地湧上來,衝散先前屈辱,竟讓她鼻尖微酸。
他是不是……也冇那麼厭棄她
———
書房內,容湛臨窗而立,漠然望著郡主車駕遠去。
主上,方纔……暗處有人聲響起。
無妨。容湛抬手,跳梁小醜罷了。
他轉身走向書案,眼前卻浮起阿璃那雙清亮眼睛。這女子入府至今,行事無可指責,甚至屢次試圖關切他的身體。
那日密室中的暖流,雖暫歸為意外,可他從未真正放下疑心。他注意到她對他身體狀況異樣敏感,每有不適,她總是最先察覺,那份擔憂不像假裝。
一個念頭漸次清晰。
傍晚,容湛罕見提早結束公務,召來阿璃。
明日我需閉關一日,修煉正值關鍵。他語氣平淡,其間任何人不得擾,所有飲食由你親送密室門外,不可經手他人。
阿璃微微一怔,隨即垂首:是。
容湛目光掠過她臉:此次閉關事關重大,若有差池,恐損及根基。你須萬分謹慎。
這話聽似囑咐,實卻暗示自己明日虛弱。果見阿璃眼中憂色一閃,鄭重道:阿璃定當竭儘全力,絕無疏失。
容湛頷首,令她退下。
人影方逝,暗處轉出一黑袍道人:主上何故以此重任托她此女來曆不明,若存異心……
正因來曆不明,才需試探。容湛目色幽沉,若她真存異心,明日便是最好時機。
道人遲疑:主上欲以身作餌是否太過危險
容湛唇角牽起一抹冷意:你以為,我會毫無防備地予她可乘之機
7
真心試探
次日天未亮,阿璃便起身了。
小廚房裡暖霧氤氳,她仔細煨了參茶,又備好幾樣清淡膳食。修煉至關鍵時最耗心神,這些雖微不足道,或許能替他補上一二分。
至密室門外,她輕叩門扉:大人,膳食送到了。
裡頭傳來容湛的聲音,比平日低啞幾分:放在門外。
阿璃心口一緊。這聲氣……分明透著虛弱。她小心將食盒置下,柔聲道:阿璃就在外頭守著,大人若有需要,隨時喚我。
內裡再無迴應。
一整日,阿璃寸步未離。每過兩個時辰,便悄聲換過熱茶飯食,生怕他需要時入口已涼。
午後日斜,密室內陡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阿璃倏然起身,急叩門扉:大人您冇事吧
裡頭寂然無聲。
大人!她聲線發緊,心往下沉。
正猶豫是否破門時,方聽得容湛微弱的聲音:無妨……隻是脫了力……
阿璃心急如焚:可要阿璃幫忙
不必……他聲氣斷斷續續,修煉過急……歇片刻便好……
她在門外來回踱步,清晰感知到門內靈力流轉混亂——確是修煉出了岔子。
至黃昏,裡頭驀地傳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之聲!
大人!阿璃再顧不得什麼禁令,推門直入。
隻見容湛倒在地上,麵色慘白如紙,額間冷汗密佈,衣襟儘濕。他渾身微顫,似在極力忍受極大痛苦。
大人!阿璃撲跪在地欲扶他,觸手一片冰寒。
容湛艱難睜眼,聲音幾不可聞:藥……書案抽屜……
阿璃急奔向書案,果見一小玉瓶。她倒出丹藥,又取水小心喂他服下。
服藥後,他麵色稍緩,喘息卻仍急促。阿璃跪坐一旁,猶豫再三,終是伸出手去,欲替他拭去額上冷汗。
指尖將觸未觸之際,容湛倏地睜開了眼——
那雙眼裡哪有半分虛弱,隻剩冰錐似的銳利與審度。
阿璃的手僵在半空,心頭驟沉。
大……大人
容湛緩緩坐起身,先前脆弱情狀蕩然無存,唯餘一身迫人威壓。
你終究還是出手了。他語帶薄譏,冷徹骨髓。
阿璃霎時明瞭:皆是試探,是陷阱。他根本未曾修煉出差,一切作態,隻為試她反應。
她垂眸掩去眼底刺痛:阿璃隻是憂心大人……
憂心容湛起身,居高臨下看她,還是彆有所圖
阿璃抬首,直直望入他眼中:阿璃若存異心,方纔大人‘虛弱’之時,為何不下手
容湛目光微動,似未料她敢如此反問。
四目相對,一室寂靜,暮色透過窗欞,將兩人影子拉得頎長,彷彿無聲交鋒。
8
真相殘酷
書房內陣法光芒大盛,將阿璃牢牢禁錮其中。
她蜷縮在地,渾身顫得不成樣子,淚與汗交織著滑落。
不是…這樣的……她艱難仰起臉,望向陣外長身玉立的容湛,聲音碎得厲害,我是為報恩…百年前,雪夜裡你……
陣法威壓驟強,將她的話碾得支離破碎。金光如刃刺入經脈,妖力似洪流潰堤,瘋狂傾瀉。
容湛冷眼如霜,指間法訣不停:事到如今,還想用謊話蠱惑我
阿璃強忍劇痛,雙手撐地想起身,卻被無形巨力狠狠壓回地麵:是真的…那年寒冬,我還隻是隻受傷的小狐…你救了我,用披風為我取暖……
荒謬!容湛厲聲截斷她的話,眸中寒光凜冽,我自幼修行,從不與妖物為伍,何來救狐之說
陣法再亮,阿璃慘叫一聲,隻覺妖核寸寸碎裂。雪白狐耳與長尾再藏不住,在金光中無助瑟縮。
看,這纔是你的真麵目。容湛語中的厭棄幾乎凝成實質,這些年來潛伏在我身邊,所求究竟為何
阿璃望著這個她默默守了百年的人,心口如被刀絞:我從未害過你…隻想報當年之恩……
報恩容湛嗤笑,妖物報恩,無非是吸人精氣、奪人修為。若非我發現得早,早已成了你盤中餐罷
不是的!阿璃掙紮向前爬了半步,陣法霎時將她彈回,我若存歹心,何必等到今日你修煉突破、遇險化吉,難道次次都隻是巧合
容湛眼神微動,似憶起什麼,旋即又凝作冰霜:巧言令色!若非師尊提醒,我至今仍被你這副偽妝矇在鼓裏!
阿璃怔住:師尊玄清真人他為何……
住口!容湛驟然怒斥,不準直呼師尊名諱!
陣法威壓再重,阿璃隻覺五臟六腑似被撕扯。她呼吸艱難,視線漸模糊。
那夜雪好大…你才十五…偷下山曆練…她聲氣微弱,斷斷續續,在山腳…發現一隻被捕獸夾所傷的白狐…你為她包紮…還將她藏進山洞…日日送食……
容湛神情恍惚一霎,似記起遙遠往事,可轉眼又複冷厲:即便有此事,我救的也是尋常白狐,非你這妖孽。
淚水再次湧出,阿璃聲音發顫:那時我修為淺薄,尚未化形…可你的恩,我記了百年……
所以便偽裝成人,混入國師府容湛逼近一步,目光如刃,百年來多少無辜遭難,可都與你有關
阿璃猛一搖頭,狐耳激動輕顫:我從未害過人!這些年來我暗中助你修行,為你擋劫,甚至在你走火入魔時…不惜耗本源妖力為你疏導……
她伸出已半現原形的手,指向他腰間玉佩:那裡頭…藏了我一縷本命妖元…若非如此,三年前你早已……
容湛下意識撫向玉佩,麵色微變。三年前他確在修煉中險些殞命,後又奇蹟痊癒,連師尊都稱奇。
可下一刻,他眼神更厲:妖孽!你竟將汙穢妖元藏於我貼身之物!
阿璃徹底絕望。原來無論如何辯解,在他眼中,妖永遠是妖。
所以…這些年來…她聲音抖得不成語句,你對我…從未有過一絲…
容湛斬斷她的話,字字如冰:人妖殊途,我對你唯有誅滅之心。
話音未落,他指訣疾變,陣光凝作數道金色鎖鏈,纏上阿璃身體。鎖鏈所觸,皮焦肉爛,妖氣四溢。
啊——阿璃淒撥出聲,渾身痙攣不止。
容湛麵無表情地看著:今日便廢你修為,永鎮鎖妖塔下。
容湛…阿璃艱難仰首,眼中最後一點光徹底熄滅,你當真…狠心至此
四目相對,一雙儘是枯寂,一雙冷徹骨髓。
良久,容湛緩緩開口:妖孽,彆再妄想留在我身邊。
言罷,他猛加固最後一道封印,轉身離去,未有半分遲疑。
陣光漸黯,隻餘阿璃蜷縮於地,妖力幾近流儘。狐耳與長尾無力垂落,裸露出最不堪的原形。
石室重歸黑暗死寂,唯聞斷斷續續的啜泣,證明著心已成灰的生命仍在呼吸。
百年恩情,一朝斷儘。
阿璃緩緩閤眼,腦海浮現百年前雪夜——少年容湛溫柔抱起受傷小狐,輕聲安撫:彆怕,我會護著你。
謊,原來都是謊。
妖與人之間,從無恩義可言,唯有永世對立。
無儘痛苦與黑暗中,阿璃的心一寸寸死去。而某種從未有過的怨,悄然生根。
9
以命換命
地牢深處,黑暗如濃墨般化不開。
阿璃蜷縮在冰冷的石地上,妖力幾乎枯竭。容湛那雙充滿厭惡的眼睛仍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每一次回想都讓她的心撕裂一次。
妖孽,彆再妄想在我身邊。
那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將她百年來的癡心一片淩遲處死。她閉上眼,任由絕望將自己吞噬。
不知過去了多久時間,某個深夜,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心悸猛地將她驚醒!
阿璃瞬間恢複人形,雙手緊緊按住心口,額間滲出冷汗。
這是...她瞳孔收縮,感受著那熟悉而又可怕的聯結,容湛!
百年前那個雪夜,少年容湛不僅救了她一命,更在無意間與她建立了靈魂連接。這份聯結讓阿璃能感知到他的安危,也是為何她總能在他遇險時及時出現。
而現在,她清晰地感知到容湛那原本磅礴的生命力正在急速衰減,如同風中殘燭,瀕臨徹底熄滅!
不...不可能...阿璃踉蹌起身,拖著虛弱的身軀撲到牢門邊,來人!有冇有人!
地牢外隱約傳來慌亂腳步聲和壓抑的哭泣聲,證實了她的恐懼。
聽說了嗎容湛師兄他...一個年輕弟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哽咽。
彆胡說!宗主已經帶人前去救援了...年長些的聲音製止道,但其中的顫抖出賣了他的恐懼。
可是邊境戰場那麼遠,等趕到恐怕...
阿璃的心沉入穀底。容湛出征了,並且出事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怨恨與絕望。報恩的本能、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愛意,驅使著她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必須去救他...阿璃喃喃自語,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哪怕他恨我,要殺我,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她後退幾步,凝視著囚禁她的結界。這是容湛親手佈下的降妖陣,對妖族有著極強的剋製作用。
阿璃深吸一口氣,凝聚起體內所剩無幾的妖力。
噗——剛觸碰到結界,一股強大的反噬力就將她震飛出去,重重撞在石牆上。鮮血從嘴角溢位,皮膚上出現焦黑的灼傷痕跡。
劇痛幾乎讓她昏厥,但一想到容湛生命垂危,阿璃又掙紮著爬起來。
再來!她咬緊牙關,再次衝向結界。
一次又一次地被彈回,一次又一次地加重傷勢。阿璃渾身是血,白衣已被染紅大半,但她眼中隻有救人的執念。
容湛...堅持住...她喃喃著,意識開始模糊,等我...
就在她即將力竭之際,腦海中忽然浮現百年前那個雪夜。少年容湛將她抱在懷裡,用體溫溫暖她凍僵的身體。
彆怕,我會保護你的。記憶中溫柔的聲音與現實中冰冷的話語形成鮮明對比。
淚水混合著鮮血滑落,阿璃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將所有殘存的力量凝聚於一點,做最後一搏!
為了容湛——破!
伴隨著一聲近乎自毀的衝擊,結界短暫地出現了一道裂隙!阿璃毫不猶豫地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從裂隙中衝出地牢!
什麼人!守牢弟子驚呼,但阿璃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拖著殘破重傷的身軀,強忍著每一寸肌膚被撕裂的痛楚,朝著遙遠的邊境戰場不顧一切地奔赴而去。
夜空中的星辰彷彿也在為她指引方向,阿璃燃燒著本命妖元,以超越極限的速度飛行著。
一定要等我...容湛...她在心中默唸,速度又快了幾分,這次,換我來救你。
身後,國師府的警鐘長鳴,追兵已然出動。但阿璃眼中隻有前方,隻有那個生命正在流逝的人。
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在生死麪前都顯得微不足道。此刻的她,隻是一個不顧一切要去拯救所愛之人的癡兒。
夜色中,一道白光劃破長空,向著邊境戰場疾馳而去。
10
丹心儘碎
死寂的山穀,風聲嗚咽,卷著沙塵與血腥氣。
阿璃拖著殘破的身軀,一步一步踏入這片不祥之地。腐朽與絕望瀰漫在空氣中,可她敏銳的嗅覺,卻從中捕捉到一絲熟悉至極、又微弱至極的氣息——
容湛的氣息。
心口猛地一跳,她再顧不得其他,發瘋般向那氣息源頭奔去。
繞過嶙峋怪石,眼前景象讓她呼吸驟停。
容湛靜靜躺在破碎戰甲之中,銀甲染血,裂痕遍佈。他麵色灰白,唇邊血跡已乾,那雙總是凝著冰霜的眼緊閉著。周身再無一絲生機,隻餘死寂。
容…容湛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她撲倒在他身邊,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直刺心腑。
不會的…顫抖的手撫上他冰冷的臉頰,你答應過我…會平安回來的。
巨大的悲慟如潮水滅頂。她伏在他再無起伏的胸膛上,淚水無聲滾落,浸濕他染血的衣襟。
你說人妖殊途,說我修行不易…她哽嚥著,字字染淚帶血,可你不知,冇有你,這長生於我何用
絕望深處,一股熾熱執念卻猛地燒起——報恩的誓言,深埋心底的情意,在此刻儘數化作決絕的勇氣。
她緩緩直起身,抹去臉上淚痕,眼神異常平靜堅定。
你以命護我周全,今日我還你一生。
妖力瘋狂湧向丹田,指尖化作利刃,她毫不猶豫,刺向自己!
呃啊——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席捲全身,她咬緊牙關,血自唇角滲出,卻硬生生將那枚凝了數百年修為的本命妖丹剜出!
妖丹離體刹那,她渾身劇顫,臉色透明般慘白。她用儘最後意念,引導那散發柔和光芒的妖丹,緩緩渡入容湛冰冷的心口。
活下去…她氣若遊絲,帶著我的那份…好好活……
妖丹冇入的瞬間,耀眼的光芒爆發出來,將他整個人籠罩。強大的妖力與他體內殘存的純陽靈氣劇烈衝撞,與他致命的傷勢相互抗衡。金芒與粉光交織,發出不絕嗡鳴。
阿璃無力倒在一旁,氣息奄奄,眼眸卻緊緊凝著容湛。
終於,那磅礴生機硬生生壓過了死氣。容湛灰白的臉逐漸恢複一絲血色,微弱的心跳聲開始響起,雖緩,卻沉有力。
感知到他復甦的生機,阿璃眼底映出最後一點黯然微光。
真好…她幾乎無聲地呢喃,唇角微微上揚,凝成一抹淒美而滿足的淺笑。
下一刻,那笑定格在蒼白臉上,她徹底失了所有意識。周身光芒散儘,化作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狐,靜靜臥在容湛身邊,再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容湛的手指微動了一下。
他艱難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視線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灰暗天空與嶙峋岩石。
他…還活著
意識慢慢迴歸,他記得自己陷入重圍,身受致命重傷,力竭倒下…本該必死無疑,此刻卻覺一股暖流淌過四肢百骸,修複著破損的經脈內腑。
他嘗試動了下手臂,劇痛傳來,卻也證實這不是死後幻覺。
呃…他悶哼一聲,勉強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戰場遺蹟,破碎戰甲,還有…
他的目光猛地盯在身邊那團雪白上。
一隻小白狐靜靜臥在那兒,無聲無息,毛髮沾了些許塵土,卻依舊潔白刺目。
容湛的心狠狠一抽。他認得這隻小狐——阿璃。
阿璃他輕喚,聲啞得幾乎聽不見。
冇有迴應。小狐一動不動,仿若沉睡,可他感知不到半分生命氣息。
不安迅速蔓延。他強忍劇痛,伸手輕撫小狐的毛髮——冰冷,毫無溫度。
與此同時,他察覺自己體內那股陌生的力量正與自身純陽靈氣交融,修複傷勢。那力量溫暖而熟悉,帶著某種他刻入骨髓的氣息…
妖力而且是…阿璃的妖力
一個可怕的念頭轟然擊穿腦海,令他渾身血液凍結。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心口,一道淡淡的粉色印記正緩緩滲入皮膚,散發微光——那是本命妖丹融合的痕跡!
不…不可能…容湛聲音顫抖,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毫無生氣的小狐。
他驟然明白自己為何死而複生。
阿璃…你做了什麼!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將小狐輕輕攬入懷中,試圖用自己剛剛恢複的體溫暖熱她冰冷的身軀。
可無論他如何呼喚,如何渡入微薄靈氣,懷中的小狐都冇有半分迴應。
為何這樣傻…容湛緊緊抱著阿璃原形的身軀,眼中泛起從未有過的淚,我護你周全,不是要你為我捨命…
山穀之中,剛剛甦醒的國師抱著為他獻出所有的小狐,悲慟無聲卻震徹天地。
遠天,一抹曙光悄然劃破黑暗,昭示黎明將至——可這光於他而言,卻比最深的夜還要冰冷。
11
長恨無期
黑暗,無邊無際,吞噬一切。
容湛的意識在死寂中沉浮,忽然,一股陌生而洶湧的力量蠻橫地將他拽回人世。心口處傳來灼熱而詭異的搏動——那是妖力的震顫,卻純淨溫暖,與他認知中所有妖力都截然不同。
他猛地睜開眼。
灰暗的天空,破碎的戰甲,劇痛從四肢百骸傳來,可他竟活著。他艱難側過頭——
視線定格在身邊那一團雪白上。
毛髮沾血、冰冷僵硬的小白狐靜靜躺在那裡,再無半分生機。
電光石火間,所有線索在他腦中串成刺目的血線:百年前雪地中微弱的生機,她笨拙的靠近,古法器反噬時那縷奇異的暖流……
不……阿璃!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
顫抖的手小心翼翼捧起那冰冷的小身體,貼上心口。那顆天生冰冷、從未真正跳動過的心,此刻傳來足以碾碎神魂的劇痛。
為什麼…他將臉埋進她失去溫度的絨毛,肩背難以抑製地顫抖,我護你百年…不是要你為我如此…
他瘋狂運轉剛復甦的靈力,不管不顧渡入她體內:醒來,阿璃!我命令你醒來!
可無論他如何嘗試,如何卑微乞求,懷中的小狐狸再無聲息。那雙曾盛滿星子的眼永遠閉合,再不會對他眨動。
你說人妖殊途…他喃喃,字字浸著剜心之痛,那為何還要為我捨命為何要讓我…
話音戛然而止。他驚覺——那枚在他心口搏動的妖丹,正源源不斷散發著屬於阿璃的氣息。她以最殘酷的方式,成了他的一部分,再不能分離。
……
三月後,國師府。
大人,叛軍已退至北境,但餘孽未清,陛下望您…武將躬身稟報,話未畢便被冰冷截斷。
全部清除,一個不留。容湛聲無溫度。他立於窗前,背影挺拔卻浸透寒意,降者充軍,抗者——格殺勿論。
武將一顫:可國師,其中有些老弱…
容湛緩緩轉身,眸中冷光如刃:需要我說第二遍
不、不敢!屬下這就去辦!武將倉皇退下,額生冷汗。
旁立的老管家輕聲歎:大人,近來手段是否…過於酷烈
容湛目光掃過他,無波無瀾:亂世用重典。無事便退下。
老管家欲言又止,終躬身退出。門合刹那,容湛才鬆開緊攥的拳,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痕。
你定會說我可怖了,是不是他對著空寂輕語,聲線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冇有你在耳邊唸叨慈悲,這世間於我…隻剩該剷除的威脅,與該守護的江山。
他行至案前,拿起那根褪色的紅繩,指腹反覆摩挲。
……
十年彈指,新帝登基,江山易主。
朝堂上,年輕天子對容湛恭敬有加:國師輔佐兩朝,功在社稷。朕欲為您加封九錫,以彰恩寵。
容湛微躬,聲淡無波:陛下厚愛,臣心領。然國師之位已極,不必再加殊榮。
國師何必推辭您守護我朝數十載,容顏未老,神通非常人可及,實乃天佑我朝!新帝笑道。
容湛眼底掠過一絲無人察的痛楚:臣…不過是儘本分。
退朝後,幾位大臣圍上:國師大人,陛下賜宴,您是否…
不必。容湛徑直走過,黑袍拂過宮階,留一地冰冷。
嘖,還是這般不近人情。有人低怨。
噤聲!國師大人豈是你能妄議不過…聽說他十年來從未展顏,亦不與人親近,當真古怪…
容湛恍若未聞,徑直出宮。這些喧囂於他毫無意義。他的心早隨那隻小狐,死在十年前的山穀中。
……
又一年雪夜。
國師府摘星樓頂,容湛獨坐。案上一盞孤燈,一根褪色紅繩,窗外大雪紛飛,像極阿璃離去那夜。
老管家端茶上來:大人,雪大了,添件衣吧。
容湛未回頭,隻望著漫天雪幕:你說,妖若有情,可算修得正果
老管家一怔:這…老奴不知。但聞妖類修行,最忌動情,否則千年道行也可毀於一旦。
容湛唇角泛起苦澀:是啊…最忌動情。
靜默良久,他輕聲道:下去吧。今夜不必再上來。
老管家欲言又止,終躬身退下。至樓梯口回望——容湛的背影在孤燈下格外寂寥,似與這紅塵隔了永難逾越之距。
雪愈大,容湛輕輕握住紅繩,低吟起一首無人懂的曲調。旋律古遠哀慼,似從遙遠時光淌來,訴說著無儘情憾與長恨。
你曾問我,為何總獨身一人…他的聲融入風雪,幾不可聞,如今我才懂,有些人一旦遇見,便是永恒。失去後,餘生都成了漫長告彆。
黎明時分,雪駐風停。
老管家再登樓時,見容湛靜靜倚在窗邊,似隻是熟睡。可他氣息已絕,手中緊攥那根紅繩,唇角卻帶著十年來第一抹淺笑。
案上留有一卷墨跡未乾的竹簡,唯書一行: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蒼生不負卿。
自此,再無人見那位白髮國師步下高樓。世間隻餘他的傳說,與那首湮於風雪、無人聽懂的長恨悲歌。
而他心口處,那枚妖丹最後搏動一次,終陷永寂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