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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禦苑掃雪時被皇帝一眼相中的下等宮女。
華妃當眾笑我掌心結冰花的粗糲老繭。
後來她中毒那夜,皇帝掐著我新生的細嫩手腕低笑:
愛妃好厲害的手,連賬本都替朕改了國法。
蕭燁撕碎內務府規程甩在總管臉上:
雲舒的話就是規矩。
1
我一睜眼,渾身冰冷地陷在明黃錦被裡,陌生的龍涎香氣沖鼻。
腦袋嗡嗡作響,像被重錘敲過。
昨夜記憶碎得像琉璃渣——我在禦苑掃雪,雪粒子割得臉生疼……再然後,是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視線沉甸甸落在我身上。
那是皇帝蕭燁!
掙紮著爬起來,薄被滑落,露出的肌膚凍得起了層細小疙瘩。
寢殿太大太冷,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牆上的迴音。
一個綠衣宮女悄無聲息走進來,眉眼沉靜地開始伺候我穿衣。
我像一根僵硬的木頭,任由她擺佈。
那冰冷的錦緞貼身,凍得我牙關都在打顫。
我……怎麼會在這裡聲音乾澀得劈了岔。
那宮女動作絲毫不停,聲音平板無波:陛下晨起朝議去了,吩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她捧來的是一件簇新的淡綠宮裙,料子看著細軟,但那點微薄的暖意穿在身上,絲毫抵不住這深宮裡無處不在的寒意。
心口像是被一隻冰手攥著,揉搓成一團。
渾渾噩噩被宮女引著踏出皇帝寢殿厚重的殿門,冷風刀子似的迎麵劈來,激得我一哆嗦。
冇走多遠,一個尖銳的笑聲劃破宮道的寂靜。
哎喲,瞧瞧這是誰呀
2
幾支赤金步搖反射著刺眼的雪光,晃得人眼花。
是華妃!一身雲霞錦緞宮裝,被幾個環佩叮噹的美人簇擁著,堵住了去路。
她那雙描畫精緻的鳳眼像淬毒的針,從上到下把我紮了個遍,最後定格在我凍得通紅、粗糙結痂的手上,嘴角噙著一抹毫不掩飾的嘲弄。
嘖嘖嘖,華妃慢悠悠踱近一步,冰涼的赤金指甲套幾乎要戳到我臉上,下賤東西爬了龍床的手……她猛地抓起我的右手腕,力道大得指骨生疼。
她那細膩得像剝殼雞蛋的手,襯得我指節上多年洗衣凍出的老繭和裂口猙獰無比,像冬天枯萎的樹皮。
瞧瞧這粗糲繭子,這凍瘡……怕不是掃雪時也順道拿這破手刮冰花玩兒吧她身後的美人們爆發出一陣誇張的鬨笑,刺耳至極。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鐵燙到。
手腕上被她捏過的地方瞬間浮起紅痕,隱隱作痛。
無數道目光似利刃剮在身上。
3
華妃娘娘,聲音哽在喉嚨口,澀得發苦,卻用力梗著脖子抬起了頭,奴婢……告退。
每一個字都艱難萬分。
那笑聲追著我,像附骨之蛆,一直到我逃也似的拐過長廊儘頭才被隔絕。
回到那間潮濕陰冷的下等宮女排屋,推門就是一股熟悉的發黴氣味混雜著劣質皂角的味道。
裡麵擠了數十張木板通鋪。
同屋小慧撲過來拽住我,眼睛瞪得溜圓:雲舒姐!你真被……她後半句硬生生嚥了回去,大概是看到我慘白的臉和手腕的紅痕。
空氣死寂,我能感受到四麵八方的目光,有驚疑,有好奇,更多是藏不住的不屑和幸災樂禍。
整整一天,我被無數竊竊私語包圍,背後像貼滿了燒紅的針。
黃昏時分,掌事嬤嬤把幾大盆貴人的華美衣裙重重摜在我麵前的水溝石旁。
砰!水花濺到我破舊的布裙上。
既然沾了龍氣,手想必也更‘金貴’了吧嬤嬤刻薄的聲音像鈍刀子割肉,這些上好的料子今兒就歸你洗,洗不乾淨,今晚就甭想睡了!她故意用指甲在我手背粗糙的裂口上用力劃了一下。
我疼得吸氣。
刺骨的冰水裡,手指凍得像十根僵直的胡蘿蔔。
一盆又一盆染著脂粉香膩氣味的綾羅綢緞堆在腳邊。
夜風鑽進衣領,透心的涼。
第二日黃昏,依舊在冰冷的水溝邊。
搓得手指快要麻木時,旁邊負責給浣衣局記日用衣料的小內侍皺著眉,煩躁地嘀咕:又是赤字!這幫管庫的扒皮……可這爛賬對不上,月底盤庫挨板子還得算我的……
4
我心念微動,一個念頭突兀地冒出來。
瞥了一眼他攤在膝頭汙跡斑斑的破爛賬本,目光掃過那一行行混亂潦草的墨跡。
……上月庫存絹帛三十匹,新領用十匹,洗衣耗損……混亂的數字和條目在我眼前翻飛,像一群亂爬的螞蟻。
腦子裡下意識地開始撥動無形的算珠。
那日的庫存,我啞著嗓子開口,聲音突兀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小內侍一愣,抬起頭。
我隻盯著他賬本邊緣模糊不清的一個潦草墨點,是寫在紙角上的吧三十五匹墨跡還透了頁的我試探著問。
內侍眼珠子都瞪圓了:你……你怎麼知道那些混亂的數字和條目彷彿自己在我腦中歸了位,瞬間清晰。
耗損不對,我伸出手指,指甲縫裡還帶著皂泥,點著賬冊上被他胡亂塗改的地方,新綾錦耗損過大,應是登記時把司製坊要處理的舊廢料混在一起算了……我一字一頓,腦子裡飛快運轉。
小內侍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你……你洗過這麼多衣裳……還能……還能看出賬本的門道他的聲音因為震驚拔高了八度。
5
浣衣局那個叫雲舒的賤婢呢給本宮滾出來!一道浸著毒汁的尖利怒斥狠狠劈進浣衣局嘈雜的空氣裡。
是華妃宮裡的大宮女,一臉煞氣站在院子中央,身後跟著兩個強橫的太監,目光刀子般掃過院子裡驚惶不安的下等宮女們。
她手裡死死捏著一件火紅的貢品蜀錦宮裝,衣襟處赫然一大片洇濕未乾的深色汙跡!
好你個下作東西!大宮女把**的袍子狠狠甩在我臉上,布料沉重,帶著刺骨的濕涼。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可是貢品蜀錦!娘娘最得意的新袍子!竟叫你洗花了樣子!定是你這雙粗爛手裡藏了毒!汙水的腥氣直沖鼻腔。
周圍瞬間死寂。
完了!我渾身血液冰冷——這絕對是陷害!
冰冷的寒氣從地麵直鑽入骨髓,眾人目光如刀剮在身上。
那件被洗花的火紅蜀錦,像一塊沉重的恥辱碑拍在我臉上。
皇帝蕭燁帶著一身清冷的寒氣出現在喧鬨的院中時,所有人的哭嚎、謾罵戛然而止。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不高,但像一塊寒冰投入滾油,全場霎時凍結。
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6
陛下!那刁惡的大宮女立刻跪倒,指著被我攥在手中、還滴著水的袍子,搶先尖聲道,就是這賤婢!不知使了什麼醃臢手段,竟將娘娘心愛的貢品蜀錦洗損了!您看她這雙手……她意圖重新強調我的粗鄙不堪。
蕭燁的視線根本冇在那件惹禍的紅衣上停留半分,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地上癱軟的內務府總管,落在我幾乎要被冷汗浸透的後背上,淡淡問:雲舒,賬本看得怎麼樣了聲音在死寂的院子裡像驚雷炸開。
華妃那張敷滿脂粉的臉瞬間褪儘血色,由紅轉青,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音。
皇帝蕭燁甚至冇再看任何人一眼,徑直走到我身前。
他竟一俯身,在我麵前攤開了掌心——那是皇帝的手!我驚恐地看向他,卻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蕭燁唇角微揚,帶著一種殘忍的興味,俯身靠近。
他冰涼的指尖在我猝不及防間掠過,劃過我因近幾日冇怎麼碰冷水而微微恢複、顯出一點柔軟的掌腕肌膚。
他輕輕捏住了我的手腕,力氣不大,卻讓我整條手臂瞬間僵直,動彈不得。
然後,他湊到我耳邊,低沉的聲音帶著奇異的熱度,幾乎隻有我能聽見:愛妃好厲害的手……這麼快便有了這等用處,連內務府的賬本都替朕看清了國法的篩子
7
華妃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野獸般的嗚咽,死死攥住身邊嬤嬤的手臂,身子篩糠般抖起來。
蕭燁的目光從她驚恐扭曲的臉上懶懶移開,彷彿隻是拂去一粒礙眼的塵埃。
他捏著我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那冰涼的指尖拂過腕側柔嫩的皮膚,留下觸電般的微麻感。
內務府總管玩忽職守,賬目混亂,構陷宮人……拖下去,按失職嚴辦!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誅心。
蕭燁終於轉過頭,視線如冰錐刺向早已癱軟如泥、抖成風中秋蟬的內務府總管。
他抬起另一隻手。
大太監王德全立刻躬身上前,雙手恭敬地遞上一本藍皮冊子——赫然是內務府各司奉為圭臬的繁瑣規程!
隻聽嗤啦——!一聲裂帛般的銳響!皇帝竟當著在場所有嬪妃、宮人、內務府所有大小頭目的麵,猛地發力,將那本厚厚的藍皮冊子,從中間硬生生一撕為二!紙頁碎裂的刺耳聲響令人頭皮發麻!厚重的冊子像被丟棄的破爛,狠狠砸在了麵無人色的總管臉上!
紙頁的碎片飛舞,打著旋兒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蕭燁的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每一絲風,像巨錘砸下,宣告著無可違逆的旨意:傳朕的話,六宮都給朕聽好——他捏著我手腕的那隻手掌倏然收緊,指腹灼熱,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將我的指尖穩穩按在他冰涼的掌心。
從今往後,雲舒的話,他目光寒芒流轉,掃過在場每一個驚恐的麵孔,就是規矩。
8
那本象征著內務府千年規矩的厚冊子碎紙紛飛,撲簌簌落了一地。
蕭燁鬆開手,我被他那句雲舒的話就是規矩震得骨頭縫都在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他轉身便走,繡著金龍的玄色袍角拂過冰冷石階,冇留下一絲溫度。
偌大的浣衣局死寂得能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上百道目光釘在我身上,像要把我釘穿。
當晚,聖旨到了下等宮女排房那散發著黴味的通鋪屋。
宣旨太監的嗓音又尖又亮,刺破渾濁的空氣:宮女雲舒,即日起遷居關雎堂!關雎堂那可是離養心殿最近的宮室!一道道混雜著震驚、嫉妒、恐懼的目光掃過我。
粗布被褥捲成一團,我走出這待了三年的屋子時,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關雎堂,三間正房軒敞明淨,窗欞雕花細緻。
紅木案幾光可鑒人,熏籠裡銀絲炭無聲燃著,暖氣氤氳。
內務府送來的幾名宮女太監手腳利索地安頓著箱籠什物,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恭敬得如同麵對祖宗。
我站在暖得有些燙人的地龍上,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浸泡在冰水中變得粗糙的手——掌心裡被新繭覆蓋的舊疤還在,但指腹的皮膚確實柔軟了些許,不再輕易開裂出血。
平靜不到兩日。
一個陰冷的早晨,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關雎堂的寧靜。
十來個腰粗膀圓的太監汗流浹背,抬著幾口巨大的、沉甸甸的黑漆木箱吭哧吭哧進來。
箱子墩地發出悶響,激起一層薄灰。
陛下有旨,領頭太監王德全躬著身,聲音平板無波,請雲主子瞧瞧這些陳年舊賬。
箱蓋掀開!灰塵撲麵嗆人。
裡麵是堆積如山的卷冊、賬簿、票據,紙頁泛黃髮脆,有的沾滿油汙墨漬,一股陳腐酸氣瀰漫開來。
密密麻麻的字跡如同蟻群,看一眼就頭暈目眩。
這些都是……戶部積壓近十年的糧餉賬我撚起一張邊緣捲曲泛黑、幾乎要碎掉的破紙,指尖微抖。
9
正是,王德全頭埋得更低,戶部李尚書,司庫官,連同下屬七十二員,已在殿外候了整整一夜。
那口吻平淡得如同在說今日的天氣。
我心頭突地一跳,抬眼朝殿外望去——隱約可見硃紅廊柱下,瑟瑟跪著一片品級服飾各異的官員身影,在灰濛濛的天色下如同僵硬的石雕。
這哪是查賬分明是架在火堆上烤!
整整三日,關雎堂靜得隻剩下紙頁翻動的窸窣和我自己壓抑的呼吸。
炭火烤得人發乾,手指翻檢那些發脆發黏的舊紙,稍不留神就能撕掉一角關鍵的糧款簽批。
一筆一筆,糧草折銀的斤兩,驛馬轉運的耗損,邊軍餉銀的發放……越算下去,那數字越是驚心!像一把冰冷的刀懸在頭頂,一點一點往下落。
第四日清晨,空氣緊繃欲裂。
關雎堂殿門緊閉,戶部尚書李嚴跪伏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緊貼地麵,身子抖如篩糠。
我深吸一口氣,攤開一張謄抄清晰的清單,逐字念道:……建興八年九月,北境三鎮報損馬料七萬石,市價折算銀……然該月戶部覈銷損耗僅為三萬石。
差額四萬石,折銀……流往何處
最後一個字落下,死寂!旁邊的掌事太監王德全,原本像根筆直的柱子肅立著。
突然,毫無征兆地,他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短促、破碎的呃——,雙眼驟然爆凸!隨即,整個人竟像斷了線的木偶,狠狠朝一旁的蟠龍柱撞去!
10
砰!!
一聲沉鈍至極的悶響炸開!鮮血如同潑墨的紅漆,激濺三尺!幾滴滾燙黏膩的液體,竟迸到了我執筆的手背上,燙得我一個激靈。
濃鬱的血腥味瞬間瀰漫了整個殿堂!滿地跪著的官員裡,立刻響起幾聲瀕死的抽噎。
血腥味尚未散儘,一道帶著笑意的溫和女聲便在殿外響起:雲妃妹妹,連日查賬辛苦,禦苑荷花開了,正好散散心。
是皇後!她一身端莊素雅的常服,親執玉壺,親自給我斟了一杯色澤清亮的清釀,笑意盈盈:妹妹這雙眼睛,這架算盤珠子,竟是比欽天監觀星的玉盤還靈驗呢。
一場盤查,既肅清了積弊,也還了邊關將士遲到的糧餉,真是社稷之福。
她的目光掠過地上尚未清理乾淨的一抹暗褐色印痕,唇邊笑容紋絲不動。
皇後親手舉辦的荷花宴,自然盛況空前。
宮妃、誥命齊聚水榭,衣香鬢影,珠翠生輝。
我坐在皇後下首,卻覺得那滿池搖曳生姿的粉荷,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氣。
正襟危坐間,皇帝蕭燁一身玄色常服不知何時竟已來到席間。
他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我座前。
那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
席間瞬間靜了下去。
在皇後尚未收斂的笑意和滿園女眷凝固的注視下,蕭燁拿起我案幾上一方半開的小巧黃花梨木算盤匣。
然後,他從自己腰間拽下那塊九龍環抱、象征無上君權的羊脂白玉佩,冇有任何猶豫,竟是啪嗒一聲,徑直塞進了我的算盤匣裡!
溫潤的玉帶著他的體溫。
嘩啦——一聲輕響,算盤珠子相撞。
四週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皇後端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緊了緊。
蕭燁俯視著我,目光穿過算盤匣的縫隙,帶著沉沉的鐵鏽與冰雪的氣息,壓低了聲音,隻傳入我耳中:替朕聽聽,北境的雪……厚著呢,埋著不少人命……和更大的賬。
11
九龍玉佩落入算盤匣的悶響,震得滿池盛開的粉荷似乎都靜止了一瞬。
蕭燁那句裹挾著北境風雪的耳語,像冰棱刺進我心裡。
皇後還執著的酒杯懸在半空,笑容凝在唇邊,一絲不掛的冰冷。
我死死攥住那冰涼的黃花梨木匣,指關節繃得發白,掌心卻滲出黏膩的汗。
關雎堂,再次成了燙人的火盆。
這次搬進殿內的不再是陳年的爛賬簿,而是一個個結滿白霜、半人高的粗麻袋!刺骨的寒氣從麻袋縫隙裡絲絲縷縷地冒出來,殿裡的地龍都顯得暖意單薄。
袋口被太監們小心翼翼解開,露出的東西讓殿內瞬間抽冷氣聲一片——並非金銀珠寶,竟是滿滿登登、顆粒晶瑩混雜著冰雪碎茬的灰白官鹽!
一個風塵仆仆、滿麵凍瘡血口的驛卒被王德全引進來,幾乎是癱跪在地上,鬍鬚眉毛掛滿霜柱。
他抖著凍紫的手呈上一小包同樣的鹽,又從懷裡掏出一塊包得嚴嚴實實的硬物。
解開一層層油膩的破布,裡麵竟是三粒粗糙簡陋、幾乎被磨損得看不出刻痕的佛珠!還有一團皺巴巴、浸透血跡的粗紙。
蕭燁的眼神比殿外的朔風還冷,隻略略一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刺骨的鹽寒氣,抓起一小把混著冰渣的鹽粒。
指尖被凍得生疼,細細撚開——細白的鹽粒裡,分明摻雜著一種更硬、更粗、顏色微黃的劣質礦屑顆粒!而那血跡斑斑的紙上,赫然是用炭條歪歪扭扭寫成的糧耗數目,旁邊,潦草摁著幾個血紅髮黑的手指印。
字跡扭曲如同掙紮。
這是何物蕭燁指著那三粒毫不起眼、磨損嚴重的木珠。
驛卒艱難地吞嚥,聲音嘶啞如破鑼:回……回皇上,是……是虎狼關張老將軍死前……死死攥在手裡的!他……他嚥氣前,就隻剩這三粒……
查。
蕭燁的聲音像淬了冰的薄刃,擲地如雷,就從這鹽引下手!這佛珠!一絲一縷,給朕挖透!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
我捏緊那三粒冰冷、帶著不祥氣息的佛珠,彷彿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炭。
風未平,浪又起。
清幽的永壽宮偏殿裡,檀香嫋嫋。
太後一身素色常服,倚著靠枕,指尖不疾不徐撥動一串溫潤光澤的碧玉佛珠。
旁邊侍立的皇後端莊嫻靜。
殿內的暖意融融,我卻覺得比置身冰窖還要寒冷。
雲舒,太後開口了,語氣平淡無波,哀家聽聞,你在前朝,頗有建樹連皇帝禦用的算盤珠子,都撥動得劈啪作響,震得某些老骨頭睡不安穩
字字輕柔,句句如針。
我垂首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後背滲出的冷汗已浸透內裡單衣。
哀家老了,她撥動佛珠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隻願後宮清淨,莫要再生事端。
前朝如何,自有祖宗法製,有輔政大臣。
你一個後宮女子,手伸得太長,心放得太活,恐非社稷之福……也容易,折了那雙皇帝喜歡的手。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落下,帶著玉器相碰的冷硬脆響。
12
皇後溫婉的聲音適時響起:母後息怒。
雲妹妹心繫君國是好的,隻是萬事都有規矩,循規蹈矩方顯雍容。
妹妹聰慧,想來……一點就透。
她親自捧上一盞溫度適口的茶遞到太後手邊。
太後麵色稍霽。
空氣滯重得如同水銀,壓得我幾乎喘不上氣。
剛從凝滯的空氣裡退出來,永壽宮掌事嬤嬤沉著臉追上,將一隻沉甸甸的錦盒生硬地塞進我懷裡。
她嘴角壓著刻薄的笑,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我脊背發涼:太後孃娘賞雲主的玉算盤!上好和田玉籽料雕琢的,珠圓玉潤,最是清貴。
娘娘囑咐,‘好好盤,仔細著用,莫要汙了手,更莫要——碰壞了娘孃的心意。
’那碰壞二字,咬得極重。
回到關雎堂,我死死盯著桌上那架冰冷華貴、散發著威壓的玉算盤。
指尖還未碰到滑膩的玉珠,王德全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殿門口。
他隻遞上一個眼神。
瞬間,寒意穿透骨髓。
蕭燁在內室等我。
我下意識將那三粒粗糙帶血的木珠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硌著掌骨,像握著最後一點活氣。
養心殿內室裡,光線昏暗,隻點著兩盞青紗宮燈,在地上投下搖曳模糊的影子。
皇帝蕭燁並冇有坐在龍案後,而是站在陰影裡,高大的身影幾乎融進黑暗。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那張在昏暗光影裡輪廓分明的臉,一半被微弱的燈火照亮,一半沉在濃重的陰影中,冰冷壓抑,眼底深處翻湧著我看不懂的、近乎暴烈的暗流。
他冇有問我永壽宮如何,也冇有看那架顯眼的玉算盤。
視線隻沉沉掠過我的手,停留在那三粒被我攥得溫熱的血木珠上,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帶著雷霆降落前的死寂:北境雪融了。
短短四字,如同滾過天際的悶雷。
我心頭猛地一沉,攥著木珠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13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自己鎖在關雎堂西暖閣內。
案上攤開著一片狼藉:泛黃髮脆的鹽引票根、邊軍殘缺不全的糧餉簽收簿冊、冰棱中被包裹的劣質鹽樣、磨損的木珠、還有驛卒拚死帶出的血書糧耗單……無數碎片資訊,如同散落的珠子。
我摒退所有人,指尖冰冷,幾乎感覺不到指尖的痠痛。
撥動那冰冷的玉算盤已成了下意識的動作,玉珠清脆的碰撞在死寂的暖閣裡單調地迴響,更像是一種無處宣泄的焦灼敲擊。
無數細小的數字在我腦中碰撞、組合、跳躍……
深宮暗夜,連蟲鳴都絕了跡。
窗外朔風嗚咽如鬼泣。
西暖閣內燈芯爆出一聲脆響!我猛地低頭,目光死死鎖住桌上那幾粒被汗水浸潤、更顯溫潤但也更顯陳朽的木佛珠。
鬼使神差般,我抽出發間一根最尖利的素銀簪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簪尖探進其中一粒珠子那微不可見、幾乎被歲月磨平的細小刻痕縫隙裡——太淺了!鐫刻的恒通銀樓印記幾乎被盤磨得如同一個模糊的汙點。
簪尖抵住那木紋凹槽,用儘全力向邊緣一撬!
哢嚓!一聲極其輕微的裂響!木珠並未完全碎裂,隻是在簪尖撬動下,沿著那道久經磨損、早已脆弱不堪的刻痕縫,裂開了一道細小如髮絲的淺隙!藉著案頭明滅搖曳的燈火湊近細看——那絲微小的縫隙深處,竟死死卡著一角指甲大小的碎紙片!顏色晦暗如淤血!
心臟驟然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我竭力穩住發顫的雙手,用銀簪尖貼著那縫隙邊緣,屏住呼吸,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向外挑動那點微小的深色紙屑。
寒氣彷彿凝在指尖,周圍一片死寂,唯有血液衝上頭頂的嗡鳴。
簪尖終於輕輕一撥——
一片指甲蓋大小、邊緣不規則的暗褐色碎片,被簪尖小心翼翼地從幽深的珠縫裡挑了出來,無聲無息地落在鋪著雪白宣紙的桌麵上。
我俯下身,鼻尖幾乎要貼上那片碎片。
昏暗燈光下,看得分明——那不是紙,而是浸透了某種粘稠液體(血)的半腐爛樹皮!斑駁的樹皮纖維下,似乎……有極細微的墨跡!像瀕死掙紮後留下的最後一絲扭曲的筆畫!
啊!手肘猝不及防狠狠撞上案角!劇烈的疼痛讓我瞬間回神,冷汗浸透後背。
那盞搖曳的青紗宮燈被我劇烈動作帶起的微風猛地一晃,燈油潑灑!火舌舔到宣紙一角,又迅速燎向桌上淩亂堆積的鹽引草稿和幾張關鍵的戶部底單抄件!
14
啪嗒!
幾乎是同時,一聲清脆得異乎尋常的碎裂聲響起!是那架冰冷矗立在一旁的華貴玉算盤!最頂端的一顆算珠,竟然毫無征兆地墜落,砸在堅硬的紫檀案麵上,瞬間碎裂成幾瓣!
火苗瞬間躥起!發出滋滋的聲響,貪婪地吞噬著沾油的紙頁!橘紅的火苗瘋狂地舔舐著墨跡淋漓的紙張,扭曲的黑煙混合著焦糊味瞬間騰起!我驚駭之下本能地用衣袖撲打,卻被火星灼痛,隻幾息間,一小遝關鍵的、記錄著曆年鹽引和可疑糧耗關聯數字的墨稿,在跳動不祥的火光中,化成翻卷焦黑的灰燼!窗縫灌進來的冷風一卷,細碎的灰燼打著旋兒飄散開來……
看著滿桌狼藉的焦黑紙灰,再看那碎裂的玉算珠殘片……一股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顆碎裂木珠中挑出的血汙樹皮碎片和那片染血的粗紙糧耗單,跌跌撞撞衝出西暖閣。
備轎!去養心殿!我的聲音因為驚懼而尖利到劈了岔,颳著人的耳膜。
夜路黑如濃墨,轎子抬得飛快,彷彿穿行在鬼域。
養心殿燈火通明,侍衛如臨大敵。
王德全臉色灰敗,急急迎上來,看我的眼神複雜萬分,壓低聲音道:陛下……震怒。
他側身引我穿過層層侍衛把守、氣氛凝重的重簾隔斷。
殿內,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龍案在搖晃!沉重的案角刮擦著金磚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明黃的奏章、破碎的茶盞瓷片、濺開的墨汁……狼藉滿地!一張沾滿凝固血汙、字跡扭曲的邊軍糧餉告急血書被一隻骨節發白的大手死死按在案上,按得宣紙深陷下去!蕭燁背對著門口,背影繃緊如拉滿的弓弦,玄色龍袍肩背處肌肉虯結,壓抑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大殿裡沉重得可怕。
他的腳邊,癱著一團模糊的東西!那是戶部尚書錢玢!官帽早不知滾落何處,花白的頭髮被血塊和塵土黏成一縷縷,臉死死被按著貼在地上。
一隻穿著鑲邊龍靴的腳,帶著千斤墜頂的力量,正踩在他頸骨之上,深陷皮肉!我能清楚地聽見骨頭在靴底碾壓下發出瀕臨斷裂的細微哢哢聲!錢玢喉嚨裡嗬嗬作響,身體像瀕死的魚一樣徒勞地抽搐,卻連一絲像樣的哀嚎也發不出來。
蕭燁猛地回頭!那雙眼睛,如同最深沉無光的寒淵,猩紅的血絲密佈眼底,裡麵燃燒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足以將天地焚儘的滔天暴怒!那目光,是冰冷的,是破碎的,是痛徹心扉後爆發的絕殺!嘩啦——!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刮地聲!是鐵鑄的算盤!被他單手從地上拖拽過來!巨大的鐵框,染著點點血跡!
15
愛妃來了蕭燁的聲音異常嘶啞低沉,嘴角甚至扯開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卻帶著令人血液凍結的獰意,來得正好!他踩在錢玢脖頸上的腳重重一碾!那窒息般的抽噎聲猛地一窒!隨即,在滿殿死寂和濃重血腥氣中,蕭燁那染了血汙的骨節分明的大手,一把死死揪住錢玢花白散亂的頭髮,如同拖拽一灘死肉爛泥,將那顆蒼老扭曲的頭顱,狠狠摜在那冰冷的鐵鑄算盤框架上!
咚!!!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膽俱裂的碰撞巨響!堅硬的頭骨撞上沉重的生鐵算盤框!錢玢整張臉被擠壓得完全變形,口鼻鮮血混合著粘液噴濺出來!一顆算珠被巨大的撞擊力震得嗡嗡亂顫!
蕭燁動作絲毫不停,血紅的眼珠轉向我,那目光深處是某種殘酷的清醒。
他手上猛然發力,揪著頭髮將錢玢的頭顱對著染血的鐵框,又狠狠撞了下去!咚!咚!那聲音一聲聲像砸在人心上!雲舒,你來數數……蕭燁的聲音混合在令人作嘔的骨肉悶響中,清晰又殘忍,……是第幾下……咽的氣算得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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