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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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賦,或者說詛咒,是能通過觸碰看見彆人最真實的幸福。這讓我成了業內最好的婚禮策劃師,卻也讓我成了自己人生最孤獨的旁觀者。我能看見所有人幸福的終點,唯獨觸碰自己時,眼前隻有一片空白。現在,我正用這份天賦,為我愛了整個青春的男人顧言,策劃一場他夢想中的婚禮,新娘不是我。我將所有說不出口的愛,都揉碎了,藏在這場盛大告彆式的每一個細節裡。我以為,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一場完美的、心碎的成全。

1

我工作室裡,午後四點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而溫暖。牆上貼滿了為顧言和蘇晴婚禮設計的圖紙,我的目光落在賓客回禮那枚貝殼掛墜的草圖上。那是我從我們少年時常去的海灘上親手撿回來的,現在,我卻要親手在上麵刻上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首字母。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偷竊了——從我們的過去裡,偷一點東西,去裝點他的未來。

門被輕輕推開,顧言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麵初秋的涼意。他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看到我時,臉上是那種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熟稔和信賴。

晚晚,他笑著,目光掃過滿牆的設計稿,眼裡的感激和驚歎幾乎要將我淹冇。你簡直是神。

我微笑著去給他倒水,指尖在快要碰到他手背的瞬間,像被電擊一樣猛地縮了回來。我害怕,我怕那該死的天賦會讓我看到他腦子裡全是和蘇晴的幸福畫麵,那會當場殺了我。我若無其事地將水杯放在他麵前的桌上。這是我的工作。我輕聲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而專業。

他接過水杯,目光最終落在一張手繪的現場樂隊歌單上。他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裡是純粹的喜悅。說起來,蘇晴真是我的知己。前幾天,她竟然給我哼起了我們小時候在天台上聽的那支冷門樂隊的調子。

嗡的一聲,我的耳膜像是被什麼東西擊穿了,世界瞬間失聲。他還在笑著說什麼,但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牆上的圖紙,眼前的桌椅,都開始像水波一樣扭曲。我死死盯住他白襯衫最上麵那顆鈕釦,用儘全部力氣纔沒讓自己在原地晃動。

那支英國的獨立樂隊,是我們倆之間最深的秘密。

她說她最近偶然發現的,覺得我一定會喜歡。他繼續說著,語氣裡充滿了幸福的讚歎。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我,那眼神裡帶著一閃而過的、尋求確認的本能,彷彿在說:你看,多巧,多不可思議!

就是那個眼神。我的呼吸停了。那不是巧合被證實的痛苦,那是一種更深的、刺穿骨髓的羞辱。在那一瞬間,我甚至不恨蘇晴了。小偷不可恨,可恨的是那個把家門鑰匙遞給小偷、還反過來問你你看這新主人配不配這把鑰匙的家人。他把我當成了什麼一個驗證贗品的工具一個傻子那股被愚弄的羞辱感像滾燙的開水,瞬間澆滅了所有心碎的餘燼,隻留下一片焦黑的、冰冷的憤怒。

在他開口之前,他又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彷彿被自己的本能驚嚇到。他用一個更燦爛、更不容置疑的笑容將那瞬間的動搖覆蓋了過去,對自己,也對我說道:我想,這就是真愛吧,一切都完美得像是命中註定。

我看著他,喉嚨裡那股窒息感消失了。我甚至能扯出一個微笑,輕輕點頭。我的指尖在背後不再是掐進掌心,而是緩緩地、一根一根地鬆開。

行啊,顧言。你想演,我給你搭這個台。我給你把佈景搭得天衣無縫,我給你把燈光打得催人淚下。我還要親手把刀磨快了,笑著遞給你,看你怎麼用它,一刀一刀,捅死我們倆的過去。這場戲,我看你怎麼收場。

2

顧言走後,工作室裡那股黏稠的暖意好像瞬間被抽乾了,隻剩下空調送出的、冇有感情的冷風。我冇有動,依舊站在原地,看著他剛纔坐過的椅子,空氣裡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鬆香水味。

不是傷心,是一種結了冰的平靜。我發現,當憤怒越過某個臨界點後,人反而會變得異常冷靜。我走到牆邊,手指輕輕撫過那張樂隊歌單的設計稿,就像在撫摸一件冰冷的凶器。

門鈴響了。

我以為是顧言落了什麼東西,心裡閃過一絲不耐煩。可打開門,蘇晴就站在門外,笑得像四月的春風,挑不出一絲錯處。她穿著一條米色的連衣裙,手裡提著一個漂亮的牛皮紙盒,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又得體。

林晚,冇打擾你吧她微笑著說,我剛在附近辦事,順便做了點東西,想拿來謝謝你。為了我們的婚禮,你真的辛苦了。

我側身讓她進來,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太客氣了,這都是我該做的。

她將盒子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動作優雅地打開。盒子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黃油香氣和檸檬清酸的味道,像一把鉤子,猛地勾住了我的記憶。

盒子裡整齊地碼放著一排金黃誘人的檸檬撻。

我的目光凝固了。那撻皮邊緣特有的、略帶焦糖色的烘烤痕跡,和我當年為了安慰考試失利的顧言,熬了好幾個通宵才試出來的獨家配方,分毫不差。

蘇晴拿起一塊,遞到我麵前,笑容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和期待。你嚐嚐這是我在一個美食部落格上偶然學到的,它的酸甜比例很特彆,我想顧言一定會喜歡。

美食部落格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我的耳膜。

一股涼意從我的尾椎骨猛地竄上後頸,讓我的汗毛一瞬間全都立了起來。我感覺喉嚨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扼住了,空氣裡甜膩的香氣,忽然變得讓我噁心。

樂隊是聽覺,是記憶。檸檬撻是味覺,是配方,是精確到克的科學。

這不是巧合,更不是簡單的模仿。這是勘探。是把我的人生當成一座富礦,一寸一寸地挖,然後把挖出來的東西,打磨成她自己的珠寶,再戴著它們,來向我炫耀。

我看著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那雙眼睛裡充滿了真誠的善意,可我隻覺得,自己像一隻被釘在實驗台上的蝴蝶,正被她微笑著、一刀一刀地解剖。

我聽見自己用一個完全陌生的、僵硬的聲音說:真有心,他肯定會很驚喜的。

我冇有接那塊撻。我怕我一碰到,就會看到什麼讓我當場崩潰的東西。

蘇晴似乎並不在意,她體貼地將盒子蓋好,推到我麵前。那你留著慢慢吃,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

送走她後,我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我看著桌上那盒完美的贗品,之前那點看戲的、置身事外的冷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再是那個準備看戲的導演了。我成了一個受害者。一個必須親手找出凶手的受害者。

我必須知道,她還偷了什麼。我必須找到那個她藏不住的、致命的破綻。

3

婚禮前一天,例行公事,我陪同蘇晴進行最後的婚紗試穿。

高級定製店裡,空氣中浮著一股昂貴的、混合著香檳和百合花的味道。巨大的三麵鏡將蘇晴的身影映照出無數個完美的側麵,她穿著那件我親自為她挑選的婚紗,臉上是準新娘教科書般的、略帶羞澀的幸福笑容。

我的工作是確保每一顆珍珠都安然無恙,確保裙襬的弧度完美無瑕。但我真正的任務,是找到她那完美麵具下的裂痕。

可她冇有任何裂痕。

她提起裙襬,小心翼翼地轉了一圈,目光透過鏡子與我對視,眼神清澈而真誠。林晚,真好看。顧言說得冇錯,你的眼光是最好的,他最信你。

她的話像一把柔軟的刀子,精準地捅進我昨晚剛剛結痂的傷口。我強迫自己微笑:你喜歡就好。

那一刻,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或許,我真的隻是一個因愛生恨、變得偏執多疑的失敗者或許那些樂隊、那些檸檬撻,真的隻是這世上無數巧閤中的兩個我內心的偵探,在她無懈可擊的真誠麵前,節節敗退,幾乎要繳械投降。

頭紗好像有點歪。她輕聲說。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重新戴上我專業策劃師的麵具。我走上前,開始為她整理那條長長的、綴滿細碎珍珠的頭紗。這是我的職業素養,是我在過去上百場婚禮中重複了無數次的動作。我的動作熟練而冷靜,指尖隔著薄紗,感受著她髮絲的柔軟。我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明天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然而,就在我的指腹為了撫平頭紗靠近髮際線的一處微小褶皺,而輕輕觸碰到她太陽穴皮膚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在一瞬間分崩離析。

冇有預兆,冇有過渡,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屬於我能力的洪流,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態貫穿我的意識。

眼前不再是明亮的試衣間和鏡中的倒影。

我站在一片被落日染成橘金色的海灘上。海風是鹹的,帶著熟悉的、我們家鄉海邊特有的暖意,吹動著我身上白色的裙襬。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細沙從我的腳趾間流過。顧言就站在我的麵前,逆著光,輪廓被夕陽勾勒出一圈溫柔的金邊。他的眼神專注而深情,是我從未在他凝視蘇晴時見過的、那種彷彿要將人靈魂都吸進去的熾熱。

他握著我的手,一枚樸素的、冇有任何花哨裝飾的銀戒,正緩緩地、堅定地套上我的無名指。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金屬的冰涼和他指尖的溫度,能聽到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能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顫抖:

晚晚,終於。

那是一種靈魂深處都被填滿的、無與倫比的幸福感。那份幸福如此真實,如此強烈,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眼眶的濕熱和心臟因狂喜而劇烈的跳動——那是屬於我的幸福。是我自己的。

畫麵消失時,我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指尖冰冷得像觸碰到了毒蛇。巨大的眩暈感讓我幾乎站立不穩,我扶住了身旁的衣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鏡子裡,蘇晴正關切地看著我,她臉上完美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痕。怎麼了,林晚你的臉色好難看。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恰到好處的擔憂。

我看著她,又看著鏡中那個麵無血色的、嘴唇顫抖的自己。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那個畫麵在反覆回放。

我終於明白了。我的能力冇有失效,它依然忠實地呈現了最真實的幸福圖景。它穿透了蘇晴模仿的表象,直擊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隻不過,蘇晴內心深處所追求的、最真實的幸福藍圖,其源頭和本體,就是林晚的人生。

她要的不是顧言,她要的是成為我。

那個瞬間,我感覺自己不是被搶走了愛人,而是整個存在的意義都被人從根部挖走。我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隻是一個被她用來臨摹的、可以被輕易丟棄的範本。

抱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砂紙在摩擦,可能……可能是低血糖犯了,工作室那邊還有個急事,我得馬上回去。

我冇有等她回答,也無視了店員投來的詢問目光。我抓起我的包,幾乎是撞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狼狽地逃進了冰冷的空氣裡。陽光刺眼,我卻冇有感到一絲溫暖。

我冇有回頭,我隻是本能地知道,如果再在那個房間裡多待一秒鐘,那個需要被抬出去的人,一定是我。但我也同樣清楚——從這一刻起,獵物與獵人的身份,已經徹底調轉了。

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工作室的。外麵的世界像一部被按了靜音鍵的默片,車流、人聲,都和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我唯一能聽見的,是自己胸腔裡那陣狂亂得快要爆炸的心跳。

我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像一灘爛泥一樣滑坐在地。

工作室裡的一切,每一張圖紙,每一塊色板,每一條絲帶,都變成了最惡毒的嘲諷。這哪是我為他打造的夢想婚禮,這分明是一座我親手為自己修建的、華美又精緻的墳墓。牆上掛著的,不是設計稿,是一張張給我自己簽發的死亡證明。

我不是被拋棄了,我是被抹殺了。

蘇晴偷走的,根本不是一個男人。她是在挖我的根,拆我的骨頭,用我的血肉去給自己塑一具更完美的皮囊。我整個人生,我所有的珍藏,我的喜怒哀樂,都成了她用來討好顧言的素材庫。而我,林晚,隻是一個過期的、可以被隨意丟棄的範本。

那種被徹底掏空的羞辱感,比失戀的痛苦要淩厲一萬倍。我蜷縮在地上,胃裡翻江倒海,卻什麼也吐不出來。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噁心。

我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地衝到書架前,胡亂地翻找著,直到指尖碰到一個冰涼的硬角。我把它拖了出來——那個被我塞在書架最深處的舊木盒。

盒蓋打開,一股陳舊的木頭和紙張的味道撲麵而來。裡麵冇有值錢的東西,隻有幾張褪色的照片,一張看了一半的電影票根,還有……那張已經泛黃變脆的餐巾紙。

我顫抖著拿起它,上麵是顧言當年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歌詞。

那一年我們都才十七歲。我們並排坐在天台的欄杆上,分著一副耳機,耳機裡放的就是那支英國樂隊的歌。他一句一句地聽,又一句一句地寫在那張快餐店的餐巾紙上,他說:這歌詞太美了,晚晚,我一定要把它記下來。晚風吹著他額前的碎髮,他的側臉在夕陽下好看得不像話。

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那支樂隊、那首歌、那段旋律背後,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的真實。

我握著那張餐巾紙,眼淚瞬間就停了。那份屬於過去的溫暖冇有持續一秒鐘,就變成了足以凍裂鋼鐵的寒意。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將那張餐巾紙,輕輕地放在那盒完美的檸檬撻旁邊。

真品與贗品,就這樣靜靜地對峙著。

那一刻,我腦子裡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終於想通了蘇晴的致命破綻在哪裡。

她可以模仿,可以複製,她可以知道我們喜歡什麼樂隊,知道我做的檸檬撻是什麼配方,她甚至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窺探到我內心最深的渴望。但她永遠不可能擁有這背後的東西——我們共同經曆過的時間。

她知道結果,但她永遠不可能知道過程。她能完美地複刻出一道菜,但她永遠講不出這道菜背後,那個關於失敗、嘗試和最終成功的夜晚的故事。

她是個完美的模仿者。但任何贗品,在強光下都會暴露出它和真品之間那道致命的、無法彌補的裂痕。

而我,就要成為那道光。

我看著滿牆的婚禮策劃方案,之前那種被淩遲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平靜。我不再是那個為彆人搭台唱戲的導演了。

顧言,蘇晴。你們的婚禮,照常舉行。

隻是從現在起,這場戲的劇本,由我來寫。而我保證,結局一定會非常、非常精彩。

5

我坐在工作室冰冷的地板上,真品與贗品在我麵前無聲對峙。憤怒的火焰燒過後,留下的隻有一片冰冷的、無能為力的灰燼。我知道她是賊,可我拿不出證據。那些樂隊,那些檸檬撻,她隻需要一句輕飄飄的巧合,就能把我所有的指控都堵回去。

不行。

我不能等。我不能指望她在婚禮上自己露出馬腳。我得主動出擊,我得闖進去,親眼看看她那顆完美無瑕的腦袋裡,到底都藏了些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按在了那盒檸檬撻冰涼的包裝盒上。這一次,不再是被動的接收,而是一次主動的、充滿攻擊性的入侵。我閉上眼睛,將我全部的精神力,像一根鋒利的探針,狠狠地刺了進去。

頭疼得像要炸開。強行闖入另一個人的記憶,就像一頭紮進渾濁的、充滿了尖銳碎片的泥潭。我能感覺到她內心深處那種強烈的、病態的渴望,那種對被愛的極度饑渴,像無數隻手一樣拉扯著我,讓我噁心得想吐。

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一幅畫麵猛地刺入我的腦海,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發生。

那是一家光線昏暗的西餐廳。一個穿著體麵的男人背對著蘇晴,聲音裡滿是掩飾不住的厭倦:蘇晴,你很好,真的。但你太……乏味了。像一杯白水,讓人記不住味道。

那股被拋棄的、因不夠特彆而產生的刺骨疼痛,瞬間穿透了記憶的屏障,狠狠地紮在了我的心上。那一刻,我竟然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憫。原來,她所有瘋狂行為的背後,隻是這樣一個簡單又可悲的理由。

但這絲憐憫隻持續了不到一秒鐘。因為緊接著,我看到了那個男人說完話後,目光無意中掃向了旁邊餐桌上的一本雜誌。我的視線跟著他移動,凝固在了雜誌封麵上——那是一個穿著簡約米色亞麻襯衫的女人,及肩長髮,臉上帶著一種安靜而自信的笑容。

那個封麵女郎的風格、氣質,和我自己驚人地相似。

我猛地抽回手,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那點可笑的憐憫瞬間被一股更深的憤怒燒得一乾二淨。她因為害怕成為一杯白水,就選擇來汙染我的水源!她的痛苦,憑什麼要由我的人生來買單

不夠。這還不夠。動機不是證據。我不能在婚禮上對顧言說:她偷了我的人生,因為她前男友說她很乏味。那隻會讓我看起來像個瘋子。

我咬著牙,再一次將手按了上去。那股幾乎要將我撕裂的頭痛變本加厲,一股鐵鏽味的腥甜從喉嚨深處猛地湧了上來,鼻腔裡也一陣溫熱,我知道我流血了。我冇有去擦。我將另一隻手的指甲死死陷進木質地板的縫隙裡,用那細微的撕裂聲來維持最後一絲清醒。我將所有殘存的、最後一絲精神力,凝聚成一把尖刀,腦海中隻有一個具體的指令:讓我看,你是怎麼練習的!

這一次,我看到了。

那個畫麵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間冇有開燈的房間裡,蘇晴獨自站在鏡子前,臉上冇有了平日的溫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她抬起右手,對著鏡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做著那個手勢——那個十二歲那年,在天台閣樓的暴雨夜,我為了安撫怕雷的顧言,發明的、獨屬於我們的信號!

她的動作在無數次的練習下已經相當熟練,但我的靈魂卻因那個唯一的、致命的破綻而戰栗——

她模仿的節奏是叩……叩。

在兩次敲擊之間,有一個為了記清楚而產生的、極其細微的、錯誤的停頓。

而我和顧言之間真正的韻律,是叩叩。快速、連貫的兩下,代表著我立刻就在的毫不猶豫。那個屬於我們靈魂的、獨一無二的韻律,是她永遠無法完美複刻的拙劣褻瀆。

我猛地睜開眼。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靜。那股撕裂神經的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零度般的平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緩慢流動的聲音。

我看著窗外那抹即將撕裂夜幕的、慘白的晨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在我腦中成形:

婚禮照常舉行。

但交換戒指的,不再是新郎和新娘。

而是我,和我的審判。

6

鼻腔裡的血腥味還冇散儘,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冇有睡,也不需要睡。昨晚那個蜷縮在地上的林晚,連同她的眼淚和懦弱,都已經被那股極致的憤怒燒成了灰。

我走進浴室,擰開花灑,任由冰冷的水柱從頭頂砸在身上。水很冷,冷得像刀子,但這種刺骨的清醒正是我需要的。我閉著眼,一遍遍地沖刷著身體,彷彿要把過去二十幾年對顧言那份卑微的愛,連同皮膚的溫度,一起衝進下水道。我不再發抖,每一寸肌肉都因為一個清晰無比的目標而繃緊。

洗完澡,我冇有擦乾身上的水,就那樣赤著腳,走到了那箇舊木盒前。我打開它,無視了那些照片和票根,徑直從最底下,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枚小小的銀質海螺掛墜,躺在褪色的天鵝絨上,因為氧化而帶著一層溫潤的暗光。這是顧言十六歲生日時,用他攢了半年的零花錢,在海邊一個老銀匠那裡親手打的。他說,海螺能傳遞聲音,隻要我想他,就對著它說話,他就能聽見。掛墜的背麵,在海螺最隱秘的螺旋紋內側,刻著兩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字母:G&L。

我把它攥在手心,金屬的涼意迅速傳遍全身。這不是一件信物,這是我的武器。一件蘇晴永遠無法複製、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的,獨一無二的物證。

手機在桌上震動了一下,是助理髮來的資訊,詢問最終流程。我拿起手機,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快速敲擊,語氣平靜得像在安排一場普通的公司年會。

九點,教堂音響最後調試。確認所有設備到位,尤其是備用播放器。那首特殊曲目,等我的信號再放。

發完資訊,我拉開衣櫃。我為這場婚禮準備的禮服是一條溫柔的香檳色長裙。現在,我看著它,隻覺得刺眼。我把它撥到一邊,從最裡麵,拿出了一條黑色的、剪裁利落的褲裝。我換上它,對著鏡子,一絲不苟地將頭髮盤起,露出乾淨的脖頸和下頜線。

鏡子裡的人很陌生。她冇有化妝,臉色蒼白,但眼神裡冇有愛,也冇有恨,隻有一片近乎無機質的平靜,像一塊準備用來切割鑽石的冰。那個愛著顧言、為他心碎、為他成全的林晚,已經徹底消失了。

我把那枚銀質海螺掛墜放進口袋,最後看了一眼滿牆的設計圖。我曾為這些心血感到驕傲,現在它們看起來,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的犯罪現場。

我推開門,陽光很好。遠處的教堂鐘聲隱約傳來,那不是祝福的福音,是開庭的鈴聲。

婚禮策劃師林晚已經死了。現在走向教堂的,是手持證據的,原告本人。

7

管風琴的聲音像金色的潮水,淹冇了教堂的每一個角落。陽光穿過高處的彩繪玻璃窗,在潔白的大理石地麵上投下神聖又斑駁的光影。賓客們的臉上都帶著感動的微笑,空氣裡浮動著百合花的香氣和一種名為幸福的催眠劑。

我坐在第一排,像一個混進天堂的幽靈,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我的右手在口袋裡,死死攥著那枚冰冷的銀質海螺掛墜,它粗糙的邊緣硌著我的掌心,那點尖銳的刺痛是我此刻唯一的現實感。

神父的聲音莊嚴而遙遠,他開始唸誦那些關於愛與忠誠的誓詞。我的目光越過他,像一顆釘子,牢牢地釘在了顧言的臉上。

他正凝視著蘇晴,眼神裡冇有一絲一毫的雜質。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毫無保留的、近乎虔誠的信任和幸福。他相信他眼前的一切,相信他身邊的女人,相信他即將開啟的未來。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那座由憤怒和仇恨築起的大壩,出現了一道幾乎要崩潰的裂痕。

放手吧,林晚。一個聲音在我腦子裡說。

你看,他多幸福。你真的要親手毀了這一切嗎毀掉他此刻眼中這唯一的、哪怕是虛假的光那個犧牲自我、成全他人的舊我,在這最後一刻,像一個幽靈,從我冰冷的決心底下慢慢浮了上來,試圖奪走我手中反擊的武器。

就在我快要被那箇舊的自己淹冇時,顧言笑了。

在神父的引導下,他對著蘇晴,露出了一個幸福而無知的笑容。那個笑容,我太熟悉了。嘴角上揚的弧度,眼角因喜悅而擠出的細小紋路,甚至連他微微揚起的下巴,都和我記憶裡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一模一樣。

他曾用這個笑容,對我說過無數次:晚晚,有你真好。

現在,他用這個笑容,去確認一個謊言。

那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後一點猶豫的氣球。那點可笑的軟弱,瞬間被燒成了灰。我攥著海螺掛墜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那尖銳的痛感讓我徹底清醒。守護真實,比守護一個虛假的快樂幻影,更加重要。

神父的聲音再次響起,循例問道:是否有人反對這對新人的結合

教堂裡那片突如其來的安靜,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怪物。它由上百雙眼睛織成一張網,由社會約定俗成的體麵規則賦予骨架,它像一隻巨大的、透明的手掌,從教堂的穹頂猛地壓下,將我死死地按在座位上,在我的耳邊無聲地嘶吼:坐下。彆出聲。彆毀了這一切。

我對抗的,不再是我個人的猶豫,而是這片沉默所代表的、整個虛偽而正確的世界。

神父等了幾秒,微笑著合上了聖經。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了。

這句話,成了扣下扳機的聲音。

我的身體,像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那不是一個優雅的起身,那是一場決絕的宣戰。

8

管風琴的聲音,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猛地剪斷。

整個教堂,連同空氣裡浮動的金色塵埃,都在我起身的瞬間凝固了。時間彷彿被灌入了粘稠的琥珀,流速驟然變緩。我能清晰地聽見鄰座那位貴婦人倒吸一口涼氣時,絲綢衣料發出的細微摩擦聲;我能看見前排男士緩緩轉過頭時,臉上那副金絲邊眼鏡折射出的、扭曲的彩繪玻璃倒影。上百道目光,混雜著驚愕、不解與譴責,像實體化的鋼針,齊刷刷地向我刺來,試圖將我釘死在原地。

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湧起,又在我邁出第一步時,被更深的死寂所吞冇。

我提著裙襬,一步一步,平靜而堅定地走向聖壇。我的世界裡,隻剩下從我腳下通往聖壇的那條、鋪著紅毯的審判之路。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節拍,孤獨,清晰,不容置疑。每一步,都像是在宣告一箇舊我的死亡,和新我的誕生。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那些震驚的麵孔,那些無聲的指責,都被我內心那片絕對零度的平靜隔絕在外,它們無法傷害我,甚至無法觸碰到我。

我看見聖壇上,神父臉上的職業性微笑僵住了,他握著聖經的手指微微收緊。角落裡,那位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也忘記了按動快門。

我看見顧言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那份完美的幸福像一塊被打碎的玻璃,裂紋從他的嘴角蔓延至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錯愕與不解。他身旁的蘇晴,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儘,那雙美麗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真實的、無法掩飾的、野獸般的恐慌。她握著捧花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根根發白,那束我親手為她挑選的、象征純潔的白色風信子,在她手中微微顫抖。

我終於走到了他的麵前。聖壇上的百合花香氣濃鬱得令人窒息。

在他開口質問之前,在他那套顧全大局的理智做出反應之前,他先是出於本能地,為了維護那個完美的虛假未來,對我發出了最直接、也最殘忍的驅逐令。

他向前微傾,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壓抑著怒火的低沉聲音命令道:晚晚,彆鬨了,回座位上去。

就是這句話。

不是請求,是命令。不是困惑,是定罪。他將我定義為那個胡鬨的破壞者,主動選擇了保護他身旁的謊言。我心中那根維繫著我們二十幾年過往的、最後一絲遊絲,就這麼被他親手、乾脆地掐斷了。

我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一絲波瀾。那片死寂的平靜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懼。他臉上的威嚴開始動搖,錯愕重新浮現。

我冇有回答他。我隻是在他伸出那隻等待戒指的手時,緩緩地、不容抗拒地,攤開了自己的手心。

一枚陳舊、佈滿劃痕的銀質海螺掛墜,靜靜地躺在我的掌紋裡。它冇有婚戒的璀璨,卻承載著一段真實無偽的歲月。

顧言的目光觸及掛墜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那是他無比熟悉的東西,是他用十六歲的整個夏天換來的、獨一無二的信物。他甚至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觸碰了一下掛墜背麵那個隻有他知道的、被磨損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痕。

然後,在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我抬起另一隻手,用食指和中指,在他那隻握著掛墜、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的手背上,清晰地、不帶一絲猶豫地,敲擊了兩下——

叩叩。

快速,連貫,獨屬於我們的正確韻律。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靜止。

我看到他眼中的信任堡壘,不是被外力攻破,而是從內部轟然倒塌。那毀滅性的醒悟,並非簡單的我被騙了的憤怒,而是更深層的、對他自己的審判。一場劇烈的、無聲的連環爆炸,正在他的腦海中發生。

我幾乎能看到那些被他強行壓抑的記憶碎片,此刻正以燎原之勢,燒燬他精心構建的整個世界。

——蘇晴哼起那支冷門樂隊的調子時,他自己那個下意識投向我的、尋求確認的眼神。

——那盒檸檬撻,那該死的、熟悉到讓他心頭一顫、卻又被他用巧合二字強行撫平的酸甜味道。

——她總能恰到好處地說出他心中所想,那些過於完美的默契,現在看來,每一個都像是一場精準的算計。

——他自己那句我想,這就是真愛吧,那不是一句幸福的感歎,那是一句說給自己聽的、絕望的自我催眠。

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蘇晴。

那眼神,不再是發現騙子的憤怒,而是一種空洞的恐懼和極致的自我厭惡。他看到的不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而是一麵鏡子,照出了為了追求一個理想化的虛假未來,他自己是如何主動選擇了成為這場騙局的同謀。他最大的悲劇不是被欺騙,而是他親手推開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真實、無可替代的東西。

全場一片嘩然。

蘇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完美的妝容再也無法掩蓋她眼神中的崩潰。她的恐慌在觸及顧言那毀滅性的眼神後,瞬間轉變為一種非理性的、淬了毒的怨恨。她死死地盯著我,嘴唇無聲地開合,我讀懂了那句冇有說出口的嘶吼:為什麼你非要出現來毀掉這一切

然後,她做了一個動作。

她那隻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猛地收緊,狠狠地捏碎了手中的捧花。

哢嚓——

幾聲清脆的、花莖折斷的聲響,在死寂的教堂裡突兀地響起。那些嬌嫩的白色風信子花瓣瞬間被碾得支離破碎,碧綠的汁液滲透出來,在她純白的、象征聖潔的手套上,留下了一道醜陋的、無法抹去的汙痕。

她精心構建的一切,都像這束捧花一樣,被她自己親手毀了。

我完成了我的審判。

我的目的不是奪回什麼,也不是為了報複,而是為了捍衛真實。現在,真實已經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開了膿瘡。剩下的,是他們需要自己麵對的潰爛與療愈。

我轉過身,背對著聖壇上那場無聲的崩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我冇有回頭。我將顧言破碎的眼神,蘇晴怨毒的詛咒,和台下所有的驚愕與騷動,全部關在了身後。

我推開沉重的教堂木門。

外麵燦爛的陽光傾瀉而下,新鮮而清冽的空氣瞬間包裹了我。我微微眯起了眼,下意識地抬起手,不是去觸碰什麼,隻是單純地伸向那片光明。

那一刻,奇蹟發生了。

我冇有看到任何東西。冇有彆人的幸福圖景,冇有未來的碎片,也冇有過去的記憶。那份糾纏了我二十八年的、被動的、無法關閉的情感噪音,那份讓我永遠隻能成為旁觀者的天賦與詛咒,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自己的感覺。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了陽光的溫度,不是通過彆人的記憶,而是真實地、溫暖地灑在我的皮膚上。我感覺到了微風,它吹起我額前的碎髮,那輕柔的觸感癢癢的,無比真實。我能聽到遠處城市的喧囂,能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心臟,正一下、一下,沉穩而有力地跳動著。

這不是能力的失效,這是我,終於從那個囚禁了我一生的牢籠裡掙脫了出來。我不再是一個被動接收他人情感的容器。我奪回了屬於我自己的、最純粹的感知。

我怔了一下,隨即,一個微笑,一個二十八年來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輕鬆的微笑,在我唇邊綻放開來。

是啊。

我不再需要去甄彆他人的幸福了。

因為從這一刻起,我正要去創造,屬於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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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竹馬策劃婚禮,新娘卻在模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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