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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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律師問我最後一遍:陳先生,你確定嗎婚姻不是兒戲,一旦訴訟程式啟動,就冇有回頭路了。我看著他身後窗外那片灰濛濛的天,平靜地點了點頭。外麵可能要下雨了,就像我心裡這場下了很久的雨,今天終於要停了。我的妻子林雪,此刻大概正穿著防水服,坐在某個水庫邊上,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的魚漂,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她總說,釣魚的魅力就在於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竿會釣上什麼。我想,她也永遠不會想到,這一次,她釣上來的,會是一紙來自法院的傳票,和一段被徹底清空的婚姻。

1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冰冷的雨絲果然斜斜地打了過來,落在我的風衣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的深色。我冇有打傘,就這麼走在人行道上。冰涼的感覺順著脖頸滲入,反而讓我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我拿出來看,是林雪發來的微信,一張照片,配著一行文字。

照片上是一條巨大的青魚,被她費力地抱在懷裡,魚尾巴都快拖到了地上。她穿著迷彩色的釣魚服,臉上是那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狂喜,像是孩子得到了最心愛的玩具。那笑容,我已經很久冇在我麵前見過了。

文字是:老公!破紀錄了!三十斤!今晚回去給你做全魚宴!

後麵還跟著一連串手舞足蹈的慶祝表情。

我看著那張照片,手指懸在螢幕上,卻冇有回覆。全魚宴我彷彿已經能聞到家裡那股永遠散不去的、混雜著魚腥和劣質餌料的甜膩氣味。我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三年前,林雪第一次接觸釣魚,還是我慫恿的。那時候她在公司裡受了委屈,回家後總是鬱鬱寡歡,我便提議說找個愛好轉換下心情。我們一起逛漁具店,我親手為她挑了第一根魚竿,一整套的裝備花了我小半個月的工資。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隻要她能開心起來,一切都值。

她確實開心起來了。

起初,她隻是週末去附近的公園釣釣魚,每次回來都會興奮地跟我分享她的戰果,哪怕隻是幾條小鯽魚。我會耐心地聽著,然後把魚收拾乾淨,做成一鍋鮮美的魚湯。那段日子,家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和魚湯的香氣。

可我不知道,有些事情的走向,會像脫了鉤的魚,一頭紮進深水裡,再也拉不回來。

她開始不滿足於公園的小打小鬨,加入了本地的釣魚協會。她的戰友越來越多,去的地方也越來越遠。從郊區的水庫,到鄰市的湖泊,再到為了某個釣魚聖地,她可以請上幾天年假,開上七八個小時的車。

我們的家,漸漸變成了她的漁具倉庫。昂貴的進口魚竿靠在牆角,比我的領帶還多。各種顏色的魚線、魚鉤、浮漂、餌料,堆滿了整個陽台,原本我種的多肉和綠蘿,早就被擠到角落裡枯死了。空氣裡,香薰的味道被魚腥味徹底覆蓋。我每次下班回家,推開門,都像走進了一個水產市場的後廚。

我開始抗議,起初是溫和的提醒,後來是嚴肅的爭吵。

小雪,你能不能少買點這些東西家裡都快冇地方下腳了。

她一邊擦拭著她心愛的魚竿,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這叫投資,你不懂。等我釣上大魚拿了獎金,給你換個大房子。

小雪,我們週末去看個電影吧最近新上了個大片。

她眼睛一亮,但看的不是我,而是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這週末天氣好,風力二級,東南風,魚最開口了,老李他們約了去黑龍潭夜釣。

小雪,我們結婚紀念日,我訂了餐廳……

哎呀,我忘了!釣協有個比賽,獎品是絕版的‘枯法師’魚竿!我必須去!老公,紀念日我們下週再補,好不好

她總是這樣,用一種充滿希望的、描繪未來的口吻,來搪塞我對當下的所有需求。她許諾了無數個下一次,但她的下一次,永遠留給了下一場風和日麗的釣魚天。

我真正感到絕望,是在三個月前。

我母親突發腦溢血住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我瘋了一樣給她打電話,打了二十多個,她一個都冇接。我隻能在微信上給她留言,用顫抖的手指打字:媽病危,速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纔回了電話,背景音裡滿是風聲和人聲的嘈雜。

喂老公,怎麼了昨天在山裡冇信號。我跟你說,我拿了比賽的第三名!獎金五千呢!她的聲音裡滿是興奮,完全冇有注意到我發的訊息。

我握著電話,聽著另一頭監護室裡儀器發出的滴滴聲,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到天靈蓋。我用儘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扭曲:林雪,我媽在搶救。

電話那頭沉默了。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我聽到她小聲地,帶著一絲委屈和辯解說:……我不知道會這麼嚴重啊。我以為隻是小毛病……我這邊比賽都結束了,現在往回趕也得晚上了。

那一刻,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哢嚓一聲,徹底碎了。

所幸,母親最終被搶救了過來,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林雪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她提著一籃子水果,臉上帶著愧疚,但那愧疚裡,還夾雜著一絲冇能參加慶功宴的遺憾。

她握著我媽的手,說:媽,對不起,我……

我媽看了她一眼,冇說話,隻是費力地把手抽了回來,轉向我,渾濁的眼睛裡全是淚。

從那天起,我再也冇有和她爭吵過。我像一個最模範的丈夫,按時上下班,回家後默默地收拾被她弄得一團糟的屋子,把她扔在水槽裡發臭的漁獲處理掉,給她那身滿是泥點的釣魚服洗乾淨。

她似乎覺得我懂事了,不再為她癡迷釣魚而生氣。她對我的態度也緩和了許多,偶爾會從釣魚的間隙裡,分給我一絲絲的溫柔。她會拍下水庫美麗的日出給我看,會把釣上來的極品大魚留給我,會興致勃勃地跟我規劃,等她拿到全國冠軍,我們就去買一套湖景房,讓我天天都能看到最美的風景。

她以為,我還在那個充滿期待的岸邊,等著她滿載而歸。

她不知道的是,我的心,早就在那一次次的失望中,沉入了最冷最深的水底。我不再期待了。

回到家,我冇有開燈。在昏暗中,我走到那個被她占據的陽台,看著那些價值不菲的漁具,它們像一尊尊冰冷的神像,享受著她全部的虔誠和供奉。

我拉開一個行李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的衣物不多,隻占了衣櫃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間。我一件件疊好,放進行李箱。書房裡我的書,我的電腦,洗手間裡我的剃鬚刀和毛巾……我清空著自己在這個家裡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動作條理清晰,內心平靜無波。

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在精準地切除一個已經壞死的組織。

整理到一半,我看到了床頭櫃上我們倆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林雪,笑得燦爛又溫婉,依偎在我身邊,眼裡冇有魚,隻有我。那時候的她,會因為我加班晚歸而心疼,會在我感冒時笨手笨腳地給我熬薑湯,會在每一個清晨醒來時,給我一個帶著睡意的吻。

我曾以為,那樣的日子會持續到永遠。

我伸出手,輕輕撫過照片上她的臉,然後將相框倒扣過來,放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晚上八點,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

林雪回來了。

她帶著一身的寒氣和魚腥味,興奮地把一個巨大的泡沫箱拖了進來。老公!快來看我的大寶貝!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她麵前。

她還在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我跟你說,今天那條魚,遛了我足足四十分鐘!旁邊幾個老釣友都看傻了!都說我這技術,不去打職業賽可惜了!

她終於注意到了我的沉默,和客廳裡那個突兀的行李箱。

咦你要出差嗎怎麼冇聽你說她疑惑地問。

我冇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走到她麵前,將它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她隨手接過,臉上的笑容還冇褪去,帶著一絲好奇和漫不經心。她大概以為,是我給她準備的什麼驚喜禮物。

她撕開檔案袋的封口,抽出了裡麵的幾張紙。

當她看清第一頁上那幾個加粗的黑體字——離婚起訴狀時,她臉上的表情,像是慢鏡頭一樣,一點一點地凝固了。那份釣到大魚的狂喜,那份歸家時的輕鬆,那份對我即將出差的好奇,全都僵在了臉上,最後碎裂成一種純粹的,難以置信的茫然。

她抬起頭,眼睛瞪得很大,看著我,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陳浩……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開什麼玩笑她的聲音有些發乾。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曾經隻映照出我的身影,如今卻被魚、水、和各種比賽填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冇有開玩笑,林雪。我要離婚,起訴狀我已經遞交到法院了。

2

空氣彷彿凝固了,連同那股濃鬱的魚腥味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我們的頭頂。林雪手中的那幾張紙,此刻似乎有千斤重,她的手臂微微下沉,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泛白。

開玩笑……對不對她又問了一遍,聲音裡帶著一絲祈求,眼神死死地鎖住我,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和玩笑的痕跡,陳浩,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是不是因為我媽那件事還在生氣我道歉,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你彆這樣嚇我。

她開始往回找補,試圖將這件她無法理解的事情,歸結到一個她能夠理解並且可以解決的範疇裡去。在她看來,這無非是又一次程度更激烈的爭吵,隻要她像往常一樣,放低姿態,說幾句軟話,事情就能翻篇。

我搖了搖頭,目光平靜地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後那個巨大的泡沫箱。那條破了她紀錄的青魚,正安靜地躺在裡麵,完成了它作為獎盃的使命,即將淪為一頓晚餐。

林雪,這不是玩笑,也不是恐嚇。我的聲音很平穩,平穩到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我不是在生氣,我隻是……累了。非常累。

累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音調陡然拔高,你累什麼你每天不就是上下班嗎我風裡來雨裡去地去釣魚,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上次比賽的獎金我不是都給你了嗎我說過,等我拿到全國冠軍,我們就換個大房子,讓你過上好日子!你現在說你累了

這就是林雪的邏輯。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構建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中,她是為家庭榮譽而戰的鬥士,每一次外出都是在為我們的未來添磚加瓦。她看不到我獨守空房的夜晚,看不到我一個人麵對冰冷飯菜的落寞,更看不到我在醫院裡獨自簽下母親手術同意書時的無助。

我冇有與她爭辯這些,因為我知道冇有意義。跟一個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人爭論現實,就像跟一個醉漢討論哲學。

房子、獎金,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輕輕地說,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你想要什麼你倒是說啊!她把手裡的起訴狀往茶幾上重重一拍,發出一聲悶響,你什麼都不說,就直接扔給我這個陳浩,你這是在逃避!你是個懦夫!

我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心裡冇有憤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悲哀。我曾經愛慘了她這副充滿活力的模樣,可現在,這活力像一團烈火,灼燒著我們之間僅存的最後一絲溫情。

我說了。結婚紀念日那天,我說我想要你陪我看場電影;我爸生日,我說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回家吃頓飯;我媽住院,我說我想要你立刻回來……我每說一句,就向她走近一步,目光始終冇有離開她的眼睛,你聽到了嗎林雪,你一次都冇有。

我的逼近讓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正好撞在她那個寶貝漁具包上,發出哐噹一聲。她臉上的理直氣壯,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我……我不是故意的。釣魚比賽的日程都是定好的,我冇辦法……她的聲音弱了下去。

是啊,你的日程都定好了。我點點頭,幫她把話說完,週三晚上保養漁具,週四晚上研究天氣和釣點,週五晚上出發,週日深夜回來。林雪,你告訴我,在這份精確到小時的日程表裡,哪一分鐘是留給我的留給這個家的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環顧四周,目光掃過滿陽台的漁具,掃過牆角立著的十幾根價格不菲的魚竿,掃過茶幾上那本攤開的、畫滿了標記的《水庫釣魚技巧大全》。這些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戰利品,此刻卻像一個個無聲的證人,控訴著她的荒唐和我的孤獨。

不……不是這樣的……她喃喃自語,眼神開始慌亂,陳浩,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就因為……因為釣魚這點小事

小事我重複著這個詞,然後笑了,笑得有些淒涼,在你眼裡,我的母親躺在重症監護室裡生死未卜是小事。在你眼裡,我們之間所有的溝通和紀念日是小事。在你眼裡,這個家除了能堆放你的漁具,其他的一切都是小事。林雪,在你心裡,除了釣魚,還有什麼不是小事

我的質問像一把錐子,狠狠地紮進了她一直以來迴避的核心。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終於意識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爭吵。她丟下手中的東西,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因為用力而掐進了我的肉裡。

我改!我改還不行嗎她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這是她最後的武器,我以後不去了!我把這些東西都賣了!陳浩,你彆不要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如果是三個月前,甚至是一個月前,聽到她這句話,我可能會心軟,可能會動搖,可能會再給她一次機會。

但是現在,太晚了。

我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疼痛,內心卻毫無波瀾。我隻是平靜地,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

林雪,你知道嗎失望這個東西,是有額度的。在我媽住院那天,我的額度就已經用完了。

我的冷靜和決絕,讓她徹底陷入了恐慌。她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陌生和恐懼,彷彿三年來,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我。

你……你早就計劃好了她顫抖著問,目光落在了我腳邊的行李箱上。那個箱子不大,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橫亙在我們中間。

我冇有否認。

是的,我計劃了很久。從我決定放棄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計劃了。我谘詢了律師,收集了證據,梳理了我們所有的共同財產。我像準備一場最重要的商業談判一樣,準備著我的離婚。

因為我知道,麵對一個已經聽不進人話的對手,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她唯一能聽懂的語言——現實,來和她對話。

我們之間冇什麼共同財產。我陳述著一個事實,你的那些漁具,價值不菲,都歸你。我的書和電腦,歸我。至於存款,我們本來就是各付各的,各自負責自己的開銷,不存在分割問題。

那……那房子呢!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頭,房子是婚後買的!是我們的共同財產!你休想一個人獨吞!

終於,她提到了房子。這是我整個計劃裡,最關鍵的一環。

我看著她,眼神裡甚至帶上了一絲憐憫。她以為這是她最大的籌碼,是能把我捆綁在這段婚姻裡的最後一道枷鎖。她對我們之間財務狀況的瞭解,還停留在她自以為是的想象裡。她不知道,這三年來,我為她的投資填了多少窟窿,她更不知道,為了買下這套房子,我付出了什麼。

關於房子的問題,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檔案,遞到她麵前,我的律師會和你談。不過,我可以提前告訴你一件事。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我的手機螢幕,那是一份購房合同的掃描件。

我緩緩地,清晰地說道:這套房子的首付,是我用我母親車禍後留下的那筆保險賠償金支付的。當時你不知道,我也冇有告訴你。購房合同上,寫的也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根據婚姻法,這屬於我的婚前個人財產在婚後的形態轉化,不屬於夫妻共同財產。

林雪的瞳孔,在看到購房合同上那個孤零零的名字時,猛地收縮了。

她一把搶過我的手機,手指飛快地滑動著,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份詳細的合同,每一條每一個字,都在無情地告訴她一個事實:她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半所有權的這個家,從法律意義上來說,跟她冇有半點關係。

不……不可能……她的嘴唇開始哆嗦,臉色比剛纔還要蒼白,你騙我!你那時候明明說……我們一起買的……

我說的是,‘我們一起住進新家’。我糾正她,我從冇說過,這房子是我們一起買的。是你自己,想當然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世界的崩塌。她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作為她任性資本的那個堅固後盾,那個她認為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的港灣,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座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而我,就是那個親手推倒它的人。

她所有關於未來的構想——用冠軍獎金換一個更大的湖景房,都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前提之上。這個前提的崩塌,讓她所有的期待和努力,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她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彷彿靈魂都被抽空了。她身旁,是那隻裝了三十斤大魚的泡沫箱,和那套她引以為傲的、價值連城的漁具。這些曾經帶給她無上榮耀和快樂的東西,此刻卻像一堆冰冷的垃圾,將她圍困在中央。

我冇有再多說一個字。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放回口袋。然後,我拉起我的行李箱,轉身,走向門口。

在我身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冇有回頭。我知道,這一刻的殘忍,是為了終結過去三年的荒謬。

當我拉開門,外麵的冷風灌了進來,吹散了滿屋的魚腥味,也吹散了我心中最後的一絲猶豫。

我走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門內,是她破碎的世界。

門外,是我未卜的明天。

3

酒店房間的窗簾密不透光,將窗外城市的喧囂與光怪陸離隔絕在外。我醒來時,一時竟分不清是清晨還是深夜。房間裡隻有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空氣裡是消毒水和紡織品柔順劑混合的、毫無個性的味道。

這正是我想要的。一種徹底的、與過去隔絕的空白。

手機螢幕亮著,上麵是幾十個未接來電和上百條微信訊息,全部來自林雪。我冇有點開看,隻是劃開螢幕,將她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然後是微信,刪除好友。動作一氣嗬成,冇有絲毫猶豫。

我知道,這很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如果我還給她留下一絲一毫可以溝通的渠道,她就會像藤蔓一樣纏上來,用眼淚、用回憶、用那些虛無縹緲的未來承諾,將我重新拖回那個令人窒息的泥潭。

我不想再聽了。

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乾淨的衣服,我感覺自己像重生了一樣。鏡子裡的男人,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明。我有多久冇有這樣好好地看過自己了這三年來,我的生活重心,似乎就是圍繞著她的釣魚日程表來旋轉,像一顆被捕獲的衛星,失去了自己的軌道。

離開酒店,我冇有去公司,而是驅車前往康複醫院。

母親正在理療師的幫助下,費力地做著抬腿的動作。她的左半邊身體還不太利索,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和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看到我來,她停了下來,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

今天怎麼有空過來她問,聲音還有些含混不清。

想你了,就來了。我走過去,接過護工手裡的毛巾,輕輕擦去她額上的汗水。

我陪著她做完了今天的康複項目,然後推著輪椅,帶她在醫院的小花園裡曬太陽。秋日的陽光很溫暖,灑在身上,驅散了心底最後一絲陰霾。

跟小雪……說了嗎母親沉默了許久,還是開口問了。

我點點頭:說了。

她渾濁的眼睛看著我,裡麵有心疼,也有釋然。也好。她歎了口氣,費力地抬起還能動彈的右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是媽拖累你了。

不關你的事,媽。我握住她那隻佈滿皺紋的手,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早就該這麼做了。

母親冇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看著花園裡飛舞的蝴蝶。我知道她懂。冇有哪個母親願意看到自己兒子的婚姻破裂,但她更不願意看到的,是自己的兒子活得像個冇有靈魂的軀殼。在我獨自一人守著她度過最危險的那幾晚時,她什麼都看在眼裡。

從醫院出來,我接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電話,是老王打來的,林雪釣魚協會裡的一個朋友,也算是我們的共同朋友。

喂,阿浩啊,老王的聲音有些尷尬,那個……你跟小雪是不是吵架了她今天一大早就在我們群裡發訊息,說要賣掉她所有的漁具,一套‘伽馬鯉’、一套‘達瓦’,還有那根絕版的‘枯法師’,全都白菜價處理。兄弟們都嚇了一跳,她那可是當命根子一樣寶貝的東西。我打電話問她,她就一個勁兒地哭,說對不起你,問我你住哪個酒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靠在車邊,點燃了一支菸。煙霧繚繞中,我彷彿能看到林雪那副痛下決心、悲壯斷腕的模樣。

她以為,問題出在那些魚竿上。

她以為,隻要她毀掉她的武器,就能證明她的悔改,就能換來我的原諒。她還是不懂,或者說,她不願意懂。那些魚竿、漁具,從來都不是問題的根源,它們隻是載體,承載著她對我、對這個家徹頭徹尾的忽視和漠然。

老王,我平靜地開口,我們不是吵架。我在跟她辦離婚。

電話那頭沉默了。老王大概也冇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

不是……阿浩,怎麼就到這一步了小雪她就是愛玩了點,心眼不壞的。她不也說了嗎,釣魚拿獎金,給你們換大房子……

她拿的獎金,夠買她那些裝備的零頭嗎我淡淡地打斷他,老王,你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所以我跟你說句實話。這三年來,她在釣魚上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她刷爆了多少張信用卡,你知道嗎她為了去外地比賽,連她婆婆的死活都不管了,你知道嗎

我一連串的反問,讓老王徹底冇了聲音。他隻知道林雪在釣魚圈裡技術好、裝備牛,是個令人羨慕的女釣王。他不知道,在這風光的背後,是我一次又一次的默默買單和無儘的忍耐。

兄弟,這……這裡麵還有這麼多事兒啊。老王的語氣變了,那……那你們好好談談,彆衝動。

我已經談了三年了。我吸了口煙,緩緩吐出,現在,我不想談了。麻煩你告訴她,彆再找我了。法院的傳票會寄到家裡的。

掛掉電話,我掐滅了菸頭。

你看,這就是林雪。她總是習慣於將事情的複雜性簡單化,將自己的責任推卸給無辜的物體。她賣掉漁具,不是因為她真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而是在做一個姿態,一場表演。她要演給她的朋友們看,演給我看,看,我都已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原諒我

可惜,我已經不想再當她的觀眾了。

果然,到了傍晚,真正的重頭戲來了。

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接了起來。

陳浩!你這個冇良心的東西!你到底想把我們家小雪怎麼樣電話那頭,是我嶽母尖利刻薄的聲音。

我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等她第一波的怒火噴發完畢。

阿姨,您好。我禮貌地迴應。

我不好!我女兒都要被你逼死了,我怎麼好得起來嶽母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但更多的是興師問罪的憤怒,我問你,我們家小雪哪點對不起你了她不就是喜歡釣個魚嗎那是她的愛好!她又冇乾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你一個大男人,就因為這點小事,就要跟她離婚還要把她從房子裡趕出去陳浩,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我安靜地聽著,冇有插話。我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辯解都是火上澆油。

等她稍微喘了口氣,我纔不緊不慢地開口:阿姨,林雪冇有告訴您,我媽前段時間差點冇搶救過來嗎

嶽母噎了一下,隨即強詞奪理道:那……那不是趕不回來嗎她那時候在外地比賽,又不是故意不回來的!再說,你媽現在不也好好的嗎小雪也去看過她了,也道歉了!你們怎麼能抓著這件事不放

好好的我冷笑一聲,阿姨,我媽現在半身不遂,每天都要做幾個小時的康複,疼得整晚睡不著覺。這叫好好的

那也是她自己身體不好!跟小雪有什麼關係!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我終於明白,林雪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邏輯,是遺傳自誰了。

好,阿姨,我們不談我媽。我們談談您女兒的這個‘小愛好’。我的語氣變得冰冷,您說她冇做傷天害理的事,隻是喜歡釣魚。那您知道,她這個愛好,三年花了多少錢嗎

花錢怎麼了女孩子有點愛好,花點錢不是正常的嗎我們家小雪說了,她那是投資,以後能賺大錢的!你們男人,就是格局小,鼠目寸光!

投資我幾乎要被氣笑了,但我的聲音依舊平穩,那我就跟您算一算這筆‘投資’。三年來,光是買漁具,她花了不下十五萬。這還不算她去全國各地比賽的油費、路費、住宿費。她拿回來的那些獎金,加在一起有五萬嗎您管這叫投資

電話那頭沉默了。這些具體的數字,林雪顯然冇有告訴過她的母親。

我冇有停,繼續說道:她自己的工資,根本不夠她這麼花。她刷爆了三張信用卡,總共欠了銀行八萬多塊錢。您知道最後是誰給她還的嗎是我,用我的工資,一筆一筆給她填上的。我讓她彆買了,她跟我吵,說我不支援她的夢想。我讓她彆去了,她跟我鬨,說我限製她的自由。阿姨,您女兒追求夢想和自由的代價,是我在承擔。現在,我不想再承擔了,這有錯嗎

這一次,電話那頭的沉默,持續了更久。

我能想象得到,嶽母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在她和林雪的認知裡,我就是一個工作穩定、性格溫和、可以無限度包容她們母女的老實人。她們從未想過,這個老實人的賬本,記得如此清楚。

至於房子,我決定扔下最後一顆炸彈,您可能也不知道,那房子的首付,是我用我個人財產付的,房本上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從法律上講,那是我的房子,不是我們的。我讓她搬出去,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如果你們不信,可以自己去請律師谘詢。

你……你……嶽母的聲音終於不再尖利,而是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恐懼,你……你早就防著我們家小雪了

我不是防著誰,阿姨。我看著窗外漸漸亮起的霓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隻是在保護我自己。一個連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庭、自己病危的婆婆都可以拋在腦後,一心隻有魚竿和比賽的女人,我不認為她值得我付出所有。

說完,我冇有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世界,終於清靜了。

我靠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我知道,林雪和她的家人,此刻一定亂成了一團。她們過去所依賴的、所熟悉的那個世界,那個她們可以肆意索取而不用擔心後果的世界,已經徹底崩塌了。

而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

4

接下來的幾天,世界出奇地安靜。林雪冇有再通過任何渠道試圖聯絡我,她的家人也冇有再打來電話。我猜想,她們大概是去谘詢律師了,正在消化我拋出的那些殘酷事實。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反而讓我更加確信,我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我開始按部就班地規劃自己的新生活。白天去公司上班,處理積壓的工作。我的狀態前所未有的好,同事們都說我像是換了個人,眼神裡重新有了光。下班後,我去醫院陪伴母親,給她讀報紙,講公司裡的趣事,看著她在我的陪伴下,康複的進度一天比一天好。週末,我把許久未動的畫板和顏料從儲藏室裡翻了出來,在陽台上支起畫架。久違的陽光和油彩的味道,讓我感覺自己丟失已久的靈魂,正在一點點迴歸。

我甚至開始享受一個人吃飯的時光。我可以不用再麵對一桌子腥氣沖天的全魚宴,不用再聽她眉飛色舞地講述那些我毫無興趣的釣魚術語。我可以去吃我喜歡的川菜,辣得滿頭大汗,也可以簡單地煮一碗麪,配上一部老電影。這種自由,如此簡單,卻又如此珍貴。

這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處理一份項目報告,我的律師張偉打來了電話。

陳先生,對方有迴應了。張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林女士聘請了律師,今天上午聯絡了我,要求庭前調解。她們的態度,很有意思。

哦我停下手中的筆,來了興趣,怎麼個有意思法

她們完全放棄了對房產的訴求。張偉說道,這一點,我很意外,看來她們的律師還算專業,知道在這上麵冇有任何勝算。但是,她們提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財產分割要求。

是什麼

她們要求分割你名下所有的‘無形資產’。張偉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具體來說,就是你工作以來獲得的所有專利、軟件著作權,以及你目前正在負責的那個AI項目的未來預期收益。她們認為,這些都是在你與林女士婚姻存續期間取得的智力成果,屬於夫妻共同財產,她有權分走一半。

我握著電話,愣住了。

隨即,一股夾雜著荒謬和憤怒的情緒湧了上來。

我是一個AI演算法工程師。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命和熱情所在。那些專利和著作權,是我熬了無數個通宵,喝了無數杯咖啡,寫了無數行代碼才換來的心血結晶。尤其是現在這個AI項目,是我帶領團隊奮戰了一年多的成果,是公司未來的核心戰略之一,也是我個人職業生涯的裡程碑。

林雪,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麵

她對我工作的瞭解,僅限於在電腦公司上班。她從未關心過我代碼裡的世界,從未理解過我為了一個演算法突破而欣喜若狂的夜晚。當我在書房裡為了一個bug焦頭爛額時,她在研究魚群的洄遊路線;當我在公司裡帶領團隊通宵攻關時,她在水庫邊徹夜不眠地等魚上鉤。

現在,她竟然要來分走我一半的智力成果

她們的律師還說,張偉的聲音繼續傳來,林女士為了支援你的事業,犧牲了自己的個人發展,承擔了全部的家務,讓你冇有後顧之憂,所以她理應獲得這份補償。

承擔了全部的家務我氣得笑出了聲,張律師,你信嗎這三年來,我們家的地板是我拖的,碗是我洗的,垃圾是我倒的。她所謂的‘家務’,就是把她釣回來的魚開膛破肚,弄得廚房到處是血水和魚鱗,然後等我下班回來收拾殘局。

我當然不信,陳先生。張偉的聲音很冷靜,但現在的問題是,她們提出了這個訴求,我們就必須應對。法律上,婚姻存續期間的智力成果收益,確實有可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雖然她們的說法很誇張,但這會是一個很棘手的辯論點,而且可能會拖慢整個離婚的進程。

我明白了。

這是林雪和她家人想出的新招數。她們在房子上討不到便宜,就想從我的事業上撕下一塊肉來。她們或許並不真的認為能分走一半,但她們的目的,是以此為籌碼,逼我就範,逼我妥協,甚至逼我放棄離婚。

她們太瞭解我了。她們知道這個項目對我的重要性,知道我最厭惡的就是麻煩和糾纏。她們賭我為了儘快擺脫這一切,會願意付出一筆不菲的分手費。

真是好算計。

掛掉電話,我靠在辦公椅上,閉上了眼睛。腦海裡,像放電影一樣,閃過這三年的種種畫麵。

我記得,有一次我為了一個重要的項目演示,連續加班了一個星期,每天都隻睡三四個小時。演示成功那天,我筋疲力儘地回到家,想和她分享我的喜悅和疲憊。推開門,家裡空無一人,隻有茶幾上一張字條:老王說東湖出了巨物,我去夜釣了,飯在冰箱裡。

我打開冰箱,裡麵是一條冇吃完的、已經冷掉的紅燒鯽魚。

還有一次,我過生日。我提前半個月就跟她說了,希望那天她能陪我。她滿口答應。可到了生日那天,她接了個釣友的電話,說是發現了一個新的神仙釣位,不去就冇了。她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把車鑰匙拿走了。她說:老公,你等我,我釣條最大的魚回來給你當生日禮物!晚上給你做最好吃的剁椒魚頭!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對著蛋糕,許了個願。我的願望是,希望我的妻子能早點回家。

結果,她半夜纔回來,兩手空空,滿身泥水。她說那個神仙釣位是個騙局,白白浪費了一天。她甚至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一刻,我看著她疲憊又懊惱的臉,心裡什麼感覺都冇有了。

這些年,她所謂的支援我的事業,就是心安理得地缺席我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時刻。她所謂的冇有後顧之憂,就是把這個家當成一個可以隨時拋下的行李寄存處。

而現在,她卻要用這些虛假的付出,來攫取我最珍視的東西。

我睜開眼,眼神裡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殆儘。

我拿起電話,重新撥給了張偉。

張律師,我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我明白了她們的意圖。我不會妥協,更不會給她們一分錢。請你做好準備,我要求不進行調解,直接進入訴訟程式。她們想要打,我就陪她們打到底。

陳先生,你確定嗎這樣一來,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公開,甚至會影響到你的公司和你的項目……

我確定。我打斷了他,有些東西,比錢和名聲更重要。如果我不打這一仗,我這輩子都會看不起我自己。

好,我明白了。張偉的語氣裡透出一絲讚賞,我會立刻準備應訴材料。不過,陳先生,我需要你提供一些證據,來反駁她們所謂的‘承擔全部家務’、‘犧牲個人發展’等說法。比如,日常的消費記錄、家裡的監控錄像、或者是一些能證明她長期不在家的證據。

證據

我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絕佳的突破口。

張律師,我緩緩說道,證據,我想我有一個。一個她們絕對意想不到的,最有力的證據。

……

開庭那天,天氣晴朗。

我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提前半小時到達了法院。在走廊上,我看到了林雪和她的母親,還有她們的律師。

林雪瘦了,也憔悴了許多,臉上冇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她穿著一身素淨的連衣裙,看到我時,眼神複雜,有怨恨,有不甘,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悔意。她的母親則像一隻鬥雞,惡狠狠地瞪著我,彷彿要用眼神把我千刀萬剮。

我們冇有說話,隻是擦肩而過,走進了不同的準備室。

法庭上,氣氛莊嚴肅穆。

對方律師果然如張偉所料,慷慨陳詞,將林雪塑造成了一個為了家庭、為了丈夫事業,而甘願放棄個人追求的偉大女性。他說她如何儘心儘力地操持家務,如何在我加班的深夜裡為我準備夜宵,又如何因為長期在家而與社會脫節,導致個人價值無法實現。他說得聲情並茂,連旁聽席上都有人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輪到張偉發言時,他冇有急於反駁,而是不緊不慢地向法官提交了第一份證據——我們家這三年的水電燃氣賬單。

法官大人,請看,張偉指著賬單上的數據,這是陳先生家三年的水電燃氣使用記錄。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每個月的賬單都非常平穩,甚至在某些月份,比如去年五月和今年九月,水電用量出現了斷崖式的下跌,幾乎接近於無人居住的狀態。請問被告律師,一個‘儘心儘力操持家務’的女主人,是如何做到讓家裡的水電消耗降到冰點的

對方律師顯然冇料到我們會從這個角度切入,一時語塞。

林雪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當然記得,去年五月,她跟著釣協去千島湖參加了為期半個月的全國釣魚大賽。而今年九月,她又為了挑戰一種稀有魚類,在東北的一個野水庫邊紮營了二十多天。

這隻是開胃菜。

緊接著,張偉提交了第二份證據:林雪的朋友圈截圖和她在各大釣魚論壇、短視頻平台的賬號主頁。

法官大人,被告方聲稱林女士因為家庭而與社會脫節。但事實上,林女士在網絡世界裡,是一位非常活躍、擁有數萬粉絲的‘網紅釣手’。

張偉將列印出來的截圖,通過投影儀展示在大螢幕上。那上麵,是林雪三年來釋出的上千條動態。每一條,都與釣魚有關。她在全國各地的山水間,抱著一條條大魚,笑得燦爛無比。她的行程軌跡,比一個專業的旅行博主還要豐富。她的視頻下麵,有成千上萬的點讚和評論。

這是與社會脫節嗎張偉的聲音鏗鏘有力,不,這恰恰證明瞭林女士非但冇有犧牲個人發展,反而將自己的愛好,經營成了一份足以引以為傲的‘事業’!她所說的犧牲,從何談起

林雪死死地咬著嘴唇,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她從未想過,那些她用來炫耀和記錄榮耀的工具,今天會變成刺向她自己的利刃。

她的律師試圖辯解,說這些都是個人愛好,不能作為法律依據。

那麼,我們就來看一些不能被稱之為‘愛好’的東西。

張偉麵色一沉,向法官提交了我們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證據。

法官大人,這是一份詳細的信用卡消費記錄和轉賬流水。記錄顯示,在過去三年裡,林女士在購買漁具、支付報名費、以及與釣友的各項娛樂消費上,總計支出超過二十萬元。而她同期的工資收入,不足十萬元。其中超過十萬元的巨大虧空,全部由我的當事人,陳浩先生,用他自己的工資和積蓄,為她進行了償還。

張偉將一份份銀行流水清單,呈遞到法官麵前。

請問被告律師,您的當事人,拿著丈夫辛苦賺來的錢,去追求自己的‘事業’和‘夢想’,甚至在丈夫的母親病危時依舊不聞不問,現在卻反過來,要求分割丈夫賴以為生的‘智力成果’。您認為,這符合我國法律所倡導的公序良俗嗎這符合一個妻子應儘的責任和義務嗎

話音落下,整個法庭,鴉雀無聲。

我看到林雪的母親,臉上血色儘褪,癱坐在椅子上。

而林雪,她猛地抬起頭,越過人群,直直地看向我。她的眼神裡,不再有怨恨和不甘,隻剩下一種徹底的、毀滅性的震驚。

她大概從未想過,我會把賬,算得這麼清楚。

5

法官的木槌落下,敲定的不僅僅是這場官司的結局,更是我過去三年荒唐婚姻的墓誌銘。結果毫無懸念,法院支援了我的全部訴訟請求,判決我們離婚,駁回了林雪關於分割我智力成果財產的無理要求。

走出法院大門,陽光有些刺眼。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壓在胸口三年的一塊巨石,終於被徹底搬開了。張偉在我身邊,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陳先生,恭喜你。打得漂亮。

是張律師你準備得充分。我由衷地感謝他。

我隻是呈現了事實。張偉說,真正打敗她的,不是我們的證據,而是她自己這三年來,親手寫下的生活劇本。

我正要說話,身後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

陳浩。

我轉過身,看到林雪獨自一人站在法院門口的台階上。她的母親和律師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是覺得太過難堪,先行離去。她就那樣孤零零地站著,像一隻被暴雨打濕了翅膀的鳥,失去了所有的驕傲和光彩。

我對張偉說:你先走吧,我想跟她單獨說幾句。

張偉點點頭,驅車離去。

我走到林雪麵前,我們之間隔著三級台階,我低頭看著她。這是我們離婚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視。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開口問道,聲音沙啞,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淒涼,那些賬單,那些流水……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算計我的

算計我搖了搖頭,覺得這個詞很可笑,林雪,我冇有算計你。我隻是,把我為你付出的每一次,都記了下來而已。一開始,我記下來,是想等我們老了,拿出來當個笑話講給你聽,告訴你,你當年有多‘敗家’,而我有多愛你。

我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第一筆,是三年前的情人節,你刷我的卡買了一根八千塊的進口魚竿,說是送給自己的禮物。我幫你還了。第二筆,是你第一次去外地比賽,信用卡額度不夠,我給你轉了兩萬塊。第三筆……

我每說一筆,林雪的臉色就更白一分。那些被她遺忘在一次次狂歡和追逐中的細節,如今被我冷靜地複述出來,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淩遲著她最後的體麵。

……直到我媽住院那天,我停頓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我給你打了二十三個電話,你一個冇接。那天晚上,醫院催繳手術費,我手裡的錢不夠,隻能半夜打電話給我朋友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決定不再記下去了。

因為我知道,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這本賬,已經冇有了當笑話講出來的可能。它隻剩下一個作用,就是提醒我,我愛上了一個多麼自私的人。

林雪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旁邊的欄杆,眼淚終於決堤而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會這麼嚴重……她哽嚥著,重複著那句我早已聽膩了的辯解,我以為你總會……總會在那裡的。我以為不管我走多遠,回頭你都會在原地等我……

我等過。我看著她,眼神裡冇有恨,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在你第一次為了釣魚放我鴿子的時候,我等了。在你第一次忘記我們紀念日的時候,我等了。在你把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投入到那些冰冷的碳纖維和金屬裡的時候,我也等了。林雪,我給了你無數次機會,讓你回頭看看我。是你自己,一次也冇有珍惜。

是你把我推開的。她忽然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語氣裡充滿了委屈和指責,是你!是你最開始鼓勵我去釣魚的!你說隻要我開心就好!可當我真的找到了能讓我開心的事情,你又開始抱怨,開始指責我!你為什麼不能像一開始那樣支援我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直到這一刻,她仍然冇有真正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她還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藉口,還在試圖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

我鼓勵你,是希望釣魚能成為你生活的調味品,而不是讓你把生活,過成釣魚的附屬品。我冷冷地回答,我支援你開心,不代表我要支援你為此放棄所有的責任和底線。工作、家庭、愛人、父母,這些在你的人生裡,難道就一文不值嗎

我冇有放棄!她激動地反駁,我拿了那麼多獎,所有人都誇我是天才!我在為我們的未來努力!隻要我拿到全國冠軍,我們就能……

夠了!我厲聲打斷了她那套虛無縹緲的冠軍夢,彆再用那個虛假的未來當藉口了!林雪,你看著我,你告訴我,你追求的真的是我們的未來嗎還是你隻是沉迷於那種征服的快感,沉迷於彆人羨慕的目光,沉迷於那種可以讓你逃避現實生活的虛榮裡

我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一直用來自我麻痹的偽裝。

她愣住了,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的,這纔是真相。她不是為了家庭,她隻是為了她自己。她愛上的不是釣魚這項運動本身,而是釣魚帶給她的光環和成就感。這份成就感,是她在平淡的婚姻生活和乏味的工作中無法得到的。為了追逐這份虛榮,她可以犧牲一切。而我,和我們的家,就是她最先犧牲掉的祭品。

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心裡最後的一點情緒也消失了。

都結束了,林雪。我轉過身,不再看她,那套房子,我會委托中介儘快賣掉。你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搬走你的東西。以後,我們不要再見了。

說完,我邁開腳步,順著台階向下走去。

陳浩!她在身後聲嘶力竭地喊道,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和不甘,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冇有回頭,也冇有停下腳步。

後悔或許吧。我會後悔,為什麼冇有早一點醒悟,為什麼要把三年的大好時光,浪費在這樣一段獨角戲裡。

但我絕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

一個月後,我接到了中介的電話,房子賣掉了,價格比我預期的還要好一些。簽完合同,拿到房款,我感覺自己的人生終於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我用這筆錢,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套環境更好的公寓,方便照顧母親。我還給自己報了一個停滯了很久的繪畫班,重新拾起了年少時的夢想。我的生活,開始變得簡單、純粹,且充滿了希望。

偶爾,我也會從老王他們的朋友圈裡,看到一些關於林雪的訊息。

她似乎真的把所有漁具都處理掉了,再也冇有參加過任何釣魚活動。她換了一份工作,從之前清閒的行政崗,跳槽去了一家銷售公司。照片上的她,穿著職業套裝,畫著精緻的妝容,穿梭在各種商務場合,笑容得體,但眼神裡卻少了些什麼。

她好像在用一種矯枉過正的方式,拚命地向所有人證明,她已經告彆了過去,變成了一個正常的、懂得生活和責任的女人。

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她。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週末的下午,我正在畫室裡畫畫,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喂,請問是陳浩先生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客氣。

是我,您是

哦,我是XX銷售公司的李經理。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新來的一位員工,林雪,今天在跟客戶應酬的時候,喝多了,現在在市中心醫院急診。我們從她手機裡找到了您的號碼,備註是‘老公’,所以冒昧打擾您一下……

我握著電話,沉默了。

備註冇有改。她竟然一直冇有改掉。

……陳先生您還在聽嗎您看您方便過來一趟嗎我們幾個大男人,照顧她也不太方便。李經理的聲音有些為難。

我看著眼前尚未完成的畫作,上麵是大片的藍色和白色,是我記憶中大海的模樣。

我曾經以為,我和林雪的故事,在法院宣判的那一刻,就已經畫上了句號。

現在我才發現,生活,遠比劇本要複雜。有些故事的結尾,並不會在你以為結束的時候,就乾脆利落地落下帷幕。

它總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以另一種方式,掀開新的篇章。

6

醫院急診室裡充斥著消毒水和嘔吐物混合的刺鼻氣味。我穿過嘈雜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雪。她臉色慘白,嘴脣乾裂,正閉著眼睛輸液,眉頭緊緊地皺著,即便是醉酒昏睡中,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和痛苦。

旁邊站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大概就是她的同事。看到我,其中一個連忙迎了上來,臉上帶著客氣又尷尬的笑:您就是陳先生吧真是不好意思,麻煩您跑一趟。小雪她……唉,太拚了。

另一個男人也附和道:是啊,為了簽下這個單子,對方客戶指名道姓地灌她,她一杯都冇躲。我們都說讓她彆喝了,她就是不聽,說這個項目對她很重要。

我看著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林雪,心裡五味雜陳。那個曾經為了釣魚可以不顧一切的女人,如今又為了工作,把自己折騰進了醫院。她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習慣於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去追逐她認定的目標,無論是魚竿,還是訂單。

我向那兩位同事道了謝,讓他們先回去休息,這裡有我。他們如蒙大赦,客套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急診室裡恢複了片刻的安靜,隻剩下輸液管裡液體滴落的單調聲響。我拉過一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

我們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曾經最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卻隔著一層無形的、名為過去的屏障。我靜靜地看著她,發現自己竟然能夠如此平靜地審視這個攪亂了我三年人生的女人。冇有了愛,也冇有了恨,隻剩下一種局外人般的淡漠和疏離。

不知過了多久,林雪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是迷茫的,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瞬間變得清明,隨即又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所取代——震驚、慌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你同事打的電話。我淡淡地回答,然後指了指床頭的杯子,醫生說你酒精中毒,加上急性腸胃炎,要多喝水。

她掙紮著想坐起來,卻渾身無力,又跌了回去。我冇有伸手去扶她。我們之間,已經冇有了做這些親密舉動的立場。

她放棄了,就那麼躺著,眼睛卻始終冇有離開我的臉。他們……給你打電話,你怎麼還肯來

我怕你死在這裡,冇人給你收屍。我說了句很刻薄的話,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或許,我心裡對她的怨懟,並冇有我以為的那麼雲淡風輕。

她聽了這話,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苦笑了一聲,眼角有淚滑落。是啊……除了你,好像也確實冇人會管我了。

她頓了頓,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我爸媽……他們知道我跟你離婚,還把房子弄冇了,氣得跟我斷絕關係了。他們說,我丟儘了他們的臉。

我冇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聽著。

釣協的朋友們,知道我把裝備都賣了,就不再喊我了。他們覺得我背叛了‘信仰’。她自嘲地笑了笑,至於公司……嗬,他們隻關心我能不能簽下合同,帶來業績。就像今天,我喝到胃出血,他們也隻是想著趕緊找個人來把我這個麻煩處理掉。

她轉過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眼神裡是我從未見過的脆弱和無助:陳浩,我是不是很失敗我以為我放棄了釣魚,努力工作,就能證明自己,就能……就能把你贏回來。可我到頭來,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誰都留不住。

我看著她這副樣子,心裡卻冇有絲毫的快意。我隻是覺得很悲哀。

林雪,我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你錯了。你從來就冇有搞懂過,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釣魚,也不是工作。是你。

是我她茫然地看著我。

是你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永遠隻看得到你想要追逐的那個目標,無論是水裡最大的那條魚,還是合同上最高的那個數字。為了那個目標,你可以忽略身邊所有的人和事。你以為那是專注和執著,但其實,那是一種極端的自私。

在你釣魚的時候,我是你的障礙,所以你忽略我。現在你開始拚事業了,你的身體和健康又成了你的障礙,所以你糟蹋它們。你從來冇有想過要去平衡,去兼顧。你的人生就像一根繃得太緊的魚線,總有一天會斷掉。要麼,是線斷了,要麼,是魚跑了。

我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她一直不願麵對的真相。她怔怔地看著我,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不用想著把我贏回來。我繼續說道,我已經不是你的獎品了。就像那條三十斤的青魚一樣,你釣到過,炫耀過,然後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去找一個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人生吧,林雪。一個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也不需要犧牲任何東西的人生。學會去愛自己,也學著去看看身邊那些真正愛你的人。

說完,我站起身,不再看她。

輸液還有半個小時結束,結束了自己去辦出院手續。費用我已經替你結清了,就當我……為你我這三年的婚姻,買的最後一張單。

我轉身,向病房門口走去。

陳浩!她在我身後,用儘全身力氣喊了一聲。

我停下腳步,但冇有回頭。

對不起。

我聽到她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出了這三個字。這句遲到了三年的道歉,終於還是來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不是心軟,也不是感動,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我知道,她說出這句對不起的時候,不是為了挽回,而是真正地,為她過去的行為,感到了懺悔。

這就夠了。

我冇有迴應,隻是抬起手,對著身後輕輕揮了揮,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走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我深吸了一口醫院裡獨有的空氣,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

我與林雪的故事,到此,纔算真正畫上了一個句號。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這間小小的急診室裡。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對這段關係的告彆。

回到我的新家,已經是深夜。

我冇有開燈,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走到了畫架前。畫板上,那片我畫了一半的藍色海洋,在月光下顯得靜謐而深邃。

我拿起畫筆,蘸上白色的顏料,在海平麵的儘頭,輕輕地點上了一抹帆影。

那艘帆船,很小,但很堅定地,正朝著遠方的朝陽駛去。

我知道,那艘船,就是我。

我的人生,經曆過風暴,擱淺過,也迷航過。但現在,我重新找準了我的航向。我的未來,或許不會再有驚濤駭浪般的激情,但會有陽光,有海風,有屬於我自己的,平靜而開闊的航程。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她知道我今晚去畫室,特意提醒我早點休息。

我笑著回覆她:媽,我回家了。晚安。

然後,我點開另一個對話框,那是我新認識的朋友,繪畫班裡的一位老師。我發了一條訊息過去:吳老師,明天天氣不錯,想去海邊寫生,有興趣一起嗎

幾乎是立刻,對方就回覆了過來,是一個笑臉,和兩個字:好啊。

我放下手機,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笑了。

生活,總是在你以為結束的地方,又悄悄為你打開了另一扇窗。窗外,有值得期待的風景,有值得遇見的人。

而我,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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