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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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古鎮的雨,總是帶著一股洗不掉的腥氣。

那氣味不是雨水的清新,也不是泥土的芬芳,而是一種黏膩的、鑽進鼻腔就不肯離開的味道。像是某種生物在潮濕中緩慢腐爛,又混合著皮革鞣製特有的化學藥水味。這兩種味道交織,纏繞在每一寸空氣裡,附著在每一塊青石板上,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喉頭作嘔的氣息。

陳煒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輪子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發出哢啦哢啦的噪音。這聲音在午後空曠的巷道裡被放大,顯得格外刺耳,彷彿在敲打著這個古鎮沉睡的心臟。他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那股特有的氣味立刻灌滿肺部,讓他一陣輕微的眩暈。

他是為畢業論文而來。論文題目是《現代化進程中民間皮藝傳承的困境與出路》。選擇林古鎮,不僅因為這裡是長江以北最後幾個保留完整傳統皮藝製作流程的地方,更因為那個在學術圈裡流傳甚廣卻無人證實的傳說——林裴兩家掌握著神秘的活皮術,能讓皮革保持不可思議的柔軟與光澤,猶如活物。

畜生術…陳煒低聲咀嚼著這個偶然從故紙堆裡看到的詞,嘴角扯出一絲自嘲的笑。一個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民俗學學生,竟會被這種鄉野怪談吸引至此。但他無法否認內心深處那股躁動的興奮,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如果,如果真有超出常人理解的東西存在呢

喂!外鄉人!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突然從巷子深處傳來,打斷了陳煒的思緒。那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朽木,讓人聽著喉頭髮緊。

陳煒抬頭望去。巷子儘頭,一家低矮的鋪麵挑出一麵褪色嚴重的旗子,上麵墨跡模糊地寫著一個皮字。門口坐在馬紮上的老頭,乾瘦得驚人,彷彿一具蒙了人皮的骷髏架子。老頭深陷的眼窩裡,兩點渾濁的光正死死地盯著他。老頭手裡拿著一把半月形的剝皮刀,正有一下冇一下地打磨著。刀刃在昏暗光線下泛著青冷的寒光。

天要黑了,鎮子裡晚上不留外人。老頭的聲音冇有任何溫度,要找住處,往前走五十步,裴家老店還接客。他說這話時頭也不抬,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手中的刀刃上。

陳煒下意識地看了眼天色,明明才下午三點多,離天黑還早得很。他壓下心中的疑惑,走近幾步。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皮革和化學藥水味撲麵而來,比街上瀰漫的味道要濃上數倍。他強忍著不適,注意到鋪子角落裡堆疊的成品——那是幾張鞣製好的毛皮,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柔軟度,甚至…甚至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陳煒猛地眨眨眼,那詭異的起伏消失了。看來隻是光線造成的錯覺,他暗自鬆了口氣。

老先生,我是民俗學院的學生,想來…

不管你想乾什麼,明天再來。老頭不耐煩地打斷他,終於抬起頭。那是一張佈滿深壑般皺紋的臉,皮膚粗糙得像是經年累月的皮革。他抬起手中的剝皮刀,刀尖微妙地指向陳煒的心口,天黑,走路看清楚點,彆踩到不該踩的東西。老頭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陳煒胸前掛著的學院身份牌,隨後又陰沉地補充道:這鎮子,有些皮子,吃了不該吃的人心,是會活過來的。

一陣莫名的寒意順著陳煒的脊背爬上來。他道了謝,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箱子快步離開。走出十幾米回頭,那老頭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融入了身後店鋪的陰影裡,隻有那把剝皮刀的冷光,在昏暗中一閃,又一閃。

裴家老店與其說是旅店,不如說是一間稍微寬敞些的老宅。天井裡堆滿了各式皮料和工具,空氣裡的味道比皮匠鋪淡些,卻依舊縈繞不散,像是已經滲入了這座建築的每一根木頭、每一塊磚瓦。

接待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自我介紹叫阿芷。她的皮膚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幾乎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姑娘手腳麻利地辦理入住登記,話卻很少,眼神總是躲閃著,帶著一種受驚小鹿般的畏縮和警惕。

鎮上就你一家旅店陳煒嘗試搭話,試圖打破這令人不適的沉默。

阿芷隻是點點頭,遞過一本紙質發黏、散發著黴味的登記簿。她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陳煒的手背,那觸感冰涼得不似活人,讓陳煒猛地一個激靈。

您…您彆在意劉爺。阿芷忽然低聲說,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要被窗外漸起的風聲淹冇,他以前是鎮上皮匠手藝最好的。後來…家裡遭了災,就變得有些怪。她飛快地瞟了一眼窗外越發陰沉的天色,晚上…晚上您要是聽見什麼聲音,彆開門,彆好奇,睡覺就好。

什麼聲音陳煒追問,心中的疑惑更深。

阿芷卻像是被自己的多嘴嚇到了,猛地搖頭,抱起桌上的茶壺,幾乎是跑著鑽進了後麵的廚房,留下陳煒一人在空蕩的堂屋裡,滿腹疑團。

房間在二樓儘頭,潮濕陰冷,被褥摸上去也像是浸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水汽,帶著淡淡的黴味和那股特有的皮革腥氣。窗外是古鎮錯綜複雜的黑瓦屋頂和狹窄巷道,天色徹底沉了下來,烏雲低壓,一場夜雨似乎在所難免。

這古鎮安靜得可怕,陳煒意識到。不是鄉村夜晚那種充滿蟲鳴蛙叫的寧靜,而是一種死寂,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某種東西吞噬了,連一聲犬吠都聽不見。隻有風吹過狹窄巷道發出的嗚咽,像是無數人在低聲啜泣。

陳煒簡單整理了行李,拿出錄音筆和筆記本,記錄下第一天的印象:詭異的氣氛、排外的居民、神秘的皮匠、令人不安的警告…這些碎片化的資訊拚湊在一起,勾勒出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藏著秘密的地方。那個關於活皮術和畜生術的傳說,似乎不再那麼荒誕了。

雨終於下了起來,敲打著木窗欞,淅淅瀝瀝。陳煒在雨聲中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異響驚醒。

咚…咚…咚…

不是敲門聲。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用身體一下下撞擊著木板門,間隔規律,執拗得令人心頭髮毛。夾雜著一種濕漉漉的、彷彿裹著粘液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陳煒瞬間清醒,心臟狂跳。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摸到門邊。老舊的木質門板有一條細微的縫隙。他小心翼翼地湊近一隻眼睛,向外窺視。

門外,走廊上隻掛著一盞功率極低的昏黃燈泡,光線勉強照亮附近一小片區域。

一條黑影匍匐在那裡。

那似乎是一條狗體型不小,但形態極其怪異,像是被人打斷了全身的骨頭,隻能用一種扭曲的、軟塌塌的姿勢一下下撞擊著門板。它的皮毛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光亮和柔軟,在昏黃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就像是…就像是白天在劉老頭鋪子裡看到的那種皮子!

似乎是察覺到門內的注視,那東西猛地停頓。然後,極其緩慢地,扭轉了它的頭顱。

一雙人的眼睛。

充滿了無儘的痛苦、恐懼和哀求,死死地透過門縫,釘在了陳煒的臉上。那雙眼睛嵌在毛茸茸的獸臉上,扭曲變形,卻毫無疑問是屬於人類的智慧與絕望!一種無聲的哀嚎似乎從那雙眼睛裡直射出來,刺入陳煒的腦海。

陳煒嚇得猛然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他連滾帶爬地縮回床上,用被子死死矇住頭,渾身抖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門外的撞擊聲又持續了一會兒,伴隨著那種令人作嘔的摩擦聲,終於漸漸遠去,消失在走廊儘頭。

那一夜剩下的時間,陳煒瞪大眼睛直到天明。每一聲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驚肉跳,那雙重疊著獸性與人性的絕望眼睛,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依舊灰沉。陳煒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衝出房間。走廊上空空如也,甚至連一點汙漬、一根毛髮都冇有留下,彷彿昨夜的一切都隻是他的一場噩夢。

他找到正在天井熬粥的阿芷。粥在砂鍋裡咕嘟冒著泡,米香勉強掩蓋了一絲空氣中的腥氣。陳煒聲音發顫地描述了昨晚的經曆。

阿芷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平時更加蒼白,握著勺子的手猛地一抖,米粥濺出來幾點,落在陳舊的手台上。她眼神慌亂地四下張望,壓低聲線急促地說:您…您一定是做噩夢了!我們這裡晚上很安靜,什麼都冇有!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斬釘截鐵,彷彿急於否認這件事本身就會帶來災禍。

但陳煒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更複雜的東西——一種混合了憐憫和習以為常的麻木。

那不是噩夢!陳煒激動地抓住阿芷的手腕,那觸感依舊冰涼刺骨,我看見了!它的眼睛!是人的眼睛!

阿芷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嘴唇哆嗦著,聲音裡帶上了哭腔:求您了…彆問了…對您冇好處。有些事,不知道才能活得長久。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陳煒,眼神裡滿是驚恐,吃完早飯,就離開林古鎮吧。這裡…這裡不歡迎外人探聽事情。

陳煒的學術好奇心和對未知的恐懼激烈交戰。最終,前者壓倒了後者。他不再逼問阿芷,但心裡下定決心,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那個行為古怪的劉老頭,絕對是關鍵。

白天的古鎮似乎稍微有了點活氣,零星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神卻一樣的空洞麻木,像是擺放在那裡的木偶。陳煒很容易就再次找到了劉老頭的皮匠鋪。

鋪子門虛掩著,裡麵比昨天更顯陰暗潮濕。劉老頭不在外堂。陳煒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叫了一聲:劉爺

無人應答。隻有一股更濃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從裡間飄出來。

陳煒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外堂堆滿了各種皮料、工具和半成品,空氣裡的味道複雜得令人頭暈——皮革味、藥水味、還有一種淡淡的、像是某種草藥混合著**物質的甜膩氣。角落有一扇低矮的小門虛掩著,那怪味的源頭似乎就在裡麵。

陳煒的心跳加速。他回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門口,一咬牙,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那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裡屋,冇有窗,隻在屋頂吊著一盞搖搖欲墜的昏黃燈泡,光線勉強照亮這個狹小的空間。牆壁被經年的煙火熏得漆黑,上麵用某種暗紅色的、像是乾涸血液的顏料畫滿了密密麻麻、扭曲詭異的符咒般的圖案,看得人頭皮發麻。

屋子中央是一個用白堊粉勾勒出的、結構複雜的扭曲陣法。陣法中央擺放著一張剛剛剝下不久、還滴著粘稠暗紅色血液的黑色狗皮,皮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狗皮旁邊,則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打滿補丁的人類衣物——像是某個鄉下農民常穿的那種粗布衫,衣領上還帶著明顯的汗漬。

最讓陳煒汗毛倒豎的是屋子的正中央,懸掛著一把造型奇特的巨大剝皮刀。刀身狹長彎曲,閃爍著幽幽寒光,刀柄上纏繞著暗色的、質感像是乾涸血液或皮繩的東西。它正對著下方陣法中央的狗皮,刀尖朝下,彷彿剛剛完成某種邪惡的獻祭儀式,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靜電般的嗡鳴和強烈的負麵情緒波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和劉老頭哼著某種怪異小調的聲音。那調子喑啞不成曲,透著一股瘋癲和狂熱。陳煒魂飛魄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躲進一堆高高壘起的、散發著腥臭的生皮料後麵,屏住呼吸,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劉老頭走了進來,似乎並未發現異常。他走到裡屋中央,對著那把詭異的剝皮刀和地上的狗皮,嘴裡唸唸有詞,聲音嘶啞而狂熱:

…皮相蒙心,骨肉離分…怨魄入畜,永世難翻身…老祖宗賞飯吃,弟子今日奉上黑犬煞星一副,收那背信棄義、欺心瞞祖之人的三魂七魄來填…助您神通…

陳煒聽得心膽俱裂!這根本不是什麼皮藝口訣!這分明就是一種惡毒古老的詛咒儀式!結合昨晚的遭遇和眼前的景象,一個恐怖的猜想在他腦中炸開——所謂的活皮術,就是把活人的魂魄生生剝離,縫進畜生皮囊裡的邪術!那昨晚門外的東西…

極致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大氣不敢出,直到劉老頭嘟囔著做完一套詭異的手勢,離開裡屋,才手腳發軟、渾身冷汗地爬出來,幾乎是逃離了這個魔窟般的鋪子。

回到裴家老店,陳煒驚魂未定,卻發現阿芷站在他的房門口,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躲閃畏懼,反而帶著一種絕望到極處的淒惶和決絕。

你…你是不是去了劉爺那裡阿芷的聲音發顫,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陳煒冇有否認,一把將她拉進房間,關上門。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和那個恐怖的猜想和盤托出。

阿芷聽完,身體軟軟地靠在了門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眼淚無聲地從她空洞的眼睛裡流下來,劃過蒼白的臉頰。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喃喃道,聲音飄忽,你不該來的…更不該知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芷!陳煒抓住她冰冷的肩膀,力度失控,那到底是什麼邪術鎮上的人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阿芷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無儘的悲哀和一種近乎嘲諷的絕望:知道他們何止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勇氣,聲音空洞而麻木:

這鎮子上,很多看起來像人的…早就不是人了。

‘畜生術’…需要容器。那些做了‘錯事’,或者被需要‘替代’的人…阿芷的目光投向窗外死氣沉沉的古鎮,聲音冇有任何起伏,他們的皮,是最好的材料。魂,困在皮裡,就成了你昨晚看到的‘東西’…而有些空了‘容器’,總需要新的東西填進去,才能看起來像個‘人’,才能繼續‘活’下去…比如我這樣的,比如外麵那些曬太陽的…

劉爺…他以前是鎮上皮匠手藝最好的,也是…最正派的。阿芷的聲音陷入一種痛苦的回憶,帶著細微的顫抖,他發現了當時鎮長和幾個族老,用這術法處置異己、謀奪財產甚至…延續自己的命。他想揭發,卻被倒打一耙…他們當著他的麵,把他才八歲的小孫子…

阿芷哽嚥了一下,臉上浮現極致的恐懼,彷彿那場景就在眼前:他們…他們當著他的麵,活剝了那孩子的皮…然後,用那孩子的皮,裹上了一隻剛被打死的黃鼠狼…那東西當時還在動…劉爺當場就瘋了…等他清醒過來,他就成了現在的‘劉爺’,成了幫他們施行術法的‘刀’…他們留著他,因為最好的手藝,需要最恨的心才能發揮極致。而他…他大概隻想等著,有朝一日能徹底毀了這一切,包括他自己。

陳煒聽得遍體生寒,胃裡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他想起自己查閱資料時,注意到林古鎮這幾十年來的失蹤人口比例高得異常,卻始終被官方歸結為外出務工、意外墜河…原來都成了這邪惡秘術的原料和犧牲品!

那你呢阿芷陳煒猛地看向她,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你又是誰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你為什麼留在這裡

阿芷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秋風中最後一片葉子。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撩起自己左臂的衣袖。

蒼白的皮膚上,一道清晰無比、針腳細密卻無比詭異的縫合線,從手腕一直延伸向上,冇入袖筒深處!那針法扭曲而熟練,和他白天在劉老頭裡屋看到的那些皮料上的縫線,一模一樣!

我…阿芷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我原來…可能叫小雅或者小靜我記不清了…我隻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在鎮上玩,掉進了河裡…河水很冷…然後…

她的眼神變得迷茫而痛苦,彷彿在努力打撈沉入水底的記憶碎片:然後我‘醒’了過來,就成了阿芷,住在了這裡。裴婆婆‘收養’了我。但我經常會在晚上,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聽到另一個小女孩哭喊著找媽媽的聲音…直到幾年前,裴婆婆死了,臨死前,她看著我,說‘這身皮子還挺合身,就是魂兒不太安生’…我才…我才隱約明白了什麼…

我不是阿芷…我隻是被塞進了‘阿芷’皮囊裡的…不知道誰的魂魄!一個淹死鬼一個外來者我不知道!她崩潰地蹲下去,抱住頭,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鎮上很多人都是這樣!皮囊下麵是空的,或者裝著彆的東西!所以他們對一切都麻木不仁!所以晚上才那麼死寂!因為真正的‘人’,要麼被變成了夜夜遊蕩的畜生,要麼…就成了披著人皮,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的怪物!

巨大的資訊量如同冰水澆頭,讓陳煒渾身僵硬,血液都快要凍結。整個古鎮,就是一個被邪惡秘術維繫著的、巨大而扭曲的人皮牢籠!每一個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都隱藏著無法言說的恐怖和絕望!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沉重而緩慢的敲門聲,像是有人在用實心木棍敲擊。緊接著,是劉老頭那嘶啞陰冷、聽不出情緒的喊話:裴家丫頭,開門!族老們請今天來的外鄉客人,去祠堂喝杯茶,敘敘話。

阿芷猛地抬頭,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儘了。她一把抓住陳煒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裡,聲音急促而絕望:不能去!他們發現你了!他們一定是看中了你外鄉人的身份,乾淨、無親無故,是最好的‘材料’!去了祠堂,你就再也回不來了!不是被做成夜裡遊蕩的畜生,就是被掏空了魂兒,換成彆的東西塞進你這身好皮囊裡!

那怎麼辦!陳煒也慌了神,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門外的敲門聲變成了粗暴的撞門聲,老舊的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彷彿隨時都會碎裂。

後窗…阿芷指著房間後麵一扇狹窄的、佈滿灰塵的木格子窗戶,外麵就是錯綜複雜、深不見底的小巷,快走!現在就走!離開鎮子!永遠彆再回來!彆再打聽這裡的一切!

撞門聲越來越響,木屑簌簌落下。

陳煒不再猶豫,衝到窗邊,奮力拉開腐朽的插銷。他爬上窗台,猶豫地看了一眼阿芷:那你呢

阿芷臉上露出一抹淒然決絕的笑容,猛地用力推了他一把:快走!彆管我!我…我早就不知道自已是什麼了…這身皮囊,或許早就該爛掉了…

陳煒跌入窗外冰冷潮濕的夜色中,重重摔在濕滑的石板上。他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地鑽入迷宮般漆黑的小巷。身後傳來門板破裂的巨響、阿芷短促而淒厲的尖叫、劉老頭憤怒的咆哮和幾聲低沉的、不似人言的嗬斥。

他在黑暗肮臟、散發濃重黴爛腥臭氣味的小巷裡拚命狂奔,如同無頭蒼蠅。古鎮的巷道彷彿活了過來,不斷地扭曲、旋轉,將他引向更深的絕望境地。身後,沉重的腳步聲、某種犬類低沉威脅的吠叫(或許根本不是狗)和火把搖曳的光亮緊追不捨,還夾雜著劉老頭那非人般尖厲、像是能穿透靈魂的指引聲:在那邊!堵住他!彆讓‘材料’跑了!要活的!

前方就是鎮口的那座斑駁石橋,過了橋,似乎就是通往外界荒蕪公路的黑暗。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踉蹌著、幾乎耗儘最後力氣衝上橋頭的那一刻,橋的另一端,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們穿著鎮上老人常穿的深色衣服,身形僵硬如同提線木偶,臉上帶著某種一模一樣、如同麵具般凝固的詭異微笑,眼神空洞地盯著他。火把的光芒跳躍著,照亮了他們手中那些明晃晃的、造型奇特反著冷光的剝皮刀和類似鉤子的工具。

前後夾擊!絕路!

陳煒的心徹底沉到了冰冷穀底。他靠在冰涼的橋欄杆上,下麵是漆黑無聲、彷彿能吞噬一切的沉沉河水,散發著水腥和隱約的腐臭。

追兵越來越近,那些老人也邁著僵硬的步子步步緊逼,臉上的笑容在火光下越發扭曲恐怖。

就在這時,一聲瘋狂決絕、撕裂夜空的嘶吼從追擊的人群後方傳來!

毀了!都毀了吧!哈哈哈哈!

是劉老頭!他如同徹底瘋魔,不知何時奪過了一支火把,頭髮散亂,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他狂笑著,揮舞著火把,猛地扔向了旁邊一座堆滿乾燥皮料、草料和木柴的窩棚!

浸透了油脂和化學藥料的皮料遇火即燃,火苗轟一聲爆起老高,瞬間發出刺眼的亮光和灼人的熱浪,貪婪地吞噬了窩棚,並如同擁有了生命的活蛇般,沿著乾燥的木質房屋和堆積的物料,發出劈啪爆響,迅猛向兩側蔓延開來!

古鎮的房子大多木質結構,且年久乾燥,火勢幾乎在幾個呼吸間就失去了控製,烈焰騰空,瘋狂舞動,照亮了整個夜空,也映照出所有追兵和橋上阻攔者那瞬間寫滿驚惶、難以置信和最終扭曲瘋狂的臉!

走啊!外鄉人!!火光沖天中,劉老頭扭曲的麵容如同從地獄爬出的厲鬼,他朝著陳煒的方向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癲狂的咆哮,隨即就被幾個反應過來的、暴怒的鎮民撲倒在地,無數把剝皮刀和利器在火光照耀下狠狠落下,帶起一片暗影…

混亂!徹底的混亂!尖叫!充斥耳膜的不再是令人窒息死寂,而是烈焰瘋狂燃燒的劈啪爆裂聲、房屋梁柱倒塌的轟鳴、以及…無數非人非獸、淒厲絕望到極點的哀嚎嘶鳴!彷彿鎮子裡隱藏的所有罪惡、痛苦和扭曲的靈魂,都在這一刻被烈火點燃、撕裂、暴露在天地之間!

陳煒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景象驚呆了,灼熱的氣浪炙烤著他的皮膚。但也就在這一片極端混亂中,他意識到這是唯一的機會!橋上那些阻攔的老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駭人變故和迅猛致命的火勢震懾,出現了瞬間的慌亂和遲疑,他們僵硬的笑容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恐懼和對火焰本能的退縮!

就是現在!

陳煒爆發出身體裡最後的、也是全部的求生欲。

陳煒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石橋。他的肺部如同被火焰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身後是沖天的火光和淒厲的慘叫,彷彿地獄之門在古鎮中打開。

他不敢回頭,拚命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向前奔跑。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混合著汗水與淚水。黑暗中,他幾次被突出的樹根絆倒,又掙紮著爬起來繼續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身後的火光漸漸變小,最終被蜿蜒的山路和濃密的樹林徹底遮擋。他癱倒在泥濘的路邊,劇烈地喘息著,胸腔疼得像是要炸開。

天快亮時,一輛早起運送蔬菜的破舊貨車發現了他。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人,看到陳煒狼狽的樣子,什麼也冇問,隻是示意他上車。

鎮上...發生火災了。陳煒啞著嗓子說,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來。

司機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眼神複雜,最終隻是點了點頭:林古的事情,外人少打聽為好。

陳煒閉上眼,不再說話。貨車顛簸著駛離這片被詛咒的土地,每一下顛簸都讓他的身體疼痛不已。

回到學校後,陳煒大病一場,高燒三天不退。在病中,他不斷夢見那雙嵌在獸臉上的人眼,夢見沖天的大火,還有阿芷最後推他時那絕望的眼神。

康複後,他按照最初想好的說辭向警方報案:自己去林古鎮考察,半夜遭遇火災僥倖逃生。警方給出的結論與司機的話驚人相似:線路老化引發的意外,古鎮木質結構居多,火勢蔓延極快,傷亡慘重。

報道寥寥無幾,很快被其他新聞淹冇。似乎冇有人真正關心那個偏遠古鎮的命運,也冇有人深究火災的真正原因。

陳煒試圖迴歸正常生活,但某些變化已經發生。

起初是細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異樣。他的皮膚變得異常敏感,特彆是陰雨天,總能聞到若有若無的皮革和藥水味。他換了好幾種沐浴露,但那氣味彷彿是從皮膚深處滲出來的。

然後是做皮具的衝動。從未有過手工經驗的他,某天路過一家皮具店,鬼使神差地買回一套工具和幾塊邊角料。深夜,他的手指彷彿有自己的意誌,熟練地裁剪、縫合,做出一個個說不上用途的小物件。醒來後,他完全不記得這個過程,隻在桌上看到那些做工精細得不像生手所能為的皮具。

最讓他恐懼的是身體的變化。他的左臂內側,從手腕開始,出現了一條淡紅色的痕跡,像是癒合不久的縫合線,微微凸起於皮膚表麵。每天早晨,那條痕跡似乎都向上延伸一點點。

壓力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心理醫生給他開了些安眠藥,創傷後應激障礙會有各種軀體化表現,包括幻覺和皮膚感覺異常。

陳煒冇有爭辯。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他開始瘋狂查閱資料,利用學校的數據庫權限,搜尋一切與畜生術、皮蠱、移魂秘術相關的記載。大多數是荒誕不經的野史傳說,但偶爾也能找到一鱗半爪,指向某種源自古老薩滿教的皮藝禁術,涉及靈魂與皮囊的交換。

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自己對皮革的瞭解與日俱增。隻是看著圖片,他就能判斷出皮料的種類、鞣製工藝甚至大概的年代。這種知識不是通過學習獲得的,更像是某種沉睡的記憶在甦醒。

某天深夜,他在圖書館古籍區找到一本殘破的地方誌附錄,上麵有一段模糊的記載:

...林古之地善皮藝,有秘術曰'革囊藏魂',可移魄於革,改形易貌,然多反噬,施術者終不得善終...

附錄的編纂者在一旁用蠅頭小楷批註:邪術也,多以牲畜試之,亦有以人試者,造畜為人,或化人為畜,傷天害理,莫此為甚。同治三年,官府曾剿之,未儘。

陳煒的手指撫過那些泛黃的文字,突然一陣眩暈。他的眼前閃過幾個片段:一雙蒼老的手正在處理一張人皮,針線穿梭,嘴裡唸唸有詞...那不是劉老頭的手,更古老,穿著清代的衣服...

同學你還好嗎管理員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冇事,隻是有點低血糖。陳煒勉強笑了笑,匆匆影印了那幾頁資料。

走出圖書館,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左臂的縫合線痕跡又開始發癢,這一次,癢痛中帶著一種奇怪的悸動,彷彿皮下的不是血肉,而是彆的什麼東西在呼吸。

他擼起袖子,藉著路燈仔細察看。痕跡已經延伸到了肘部,顏色變得更深,針腳的印記也越發清晰。最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在痕跡的末端,皮膚微微隆起,似乎在...蠕動

恐懼攫住了他。他衝回公寓,反鎖上門,從醫藥箱裡翻出放大鏡,顫抖著觀察那處皮膚。

在放大鏡下,景象更加清晰:沿著那條痕跡,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從皮膚下穿出又埋入,形成一道完美的縫合口。而此刻,那道口子正在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搏動著,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縫在裡麵,正要破皮而出。

陳煒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猛地後退撞在牆上。他抓起手機想要撥打急救電話,卻又停住了。

怎麼解釋說一條縫合線在自己皮膚下生長誰會相信

接下來的幾天,陳煒活在巨大的恐懼中。他不敢看自己的手臂,卻又忍不住一次次檢查。痕跡已經越過肘部,向著肩膀延伸,搏動感越來越明顯,特彆是在夜深人靜時,他甚至能感覺到一種輕微的拉扯感,彷彿裡麵的東西急著要出來。

他開始做更奇怪的夢。不再是古鎮的大火,而是自己走在一條冇有儘頭的黑暗走廊裡,兩邊掛滿了各種皮囊,有的像人,有的像動物,有的介於兩者之間。它們都在輕輕晃動,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遠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不是阿芷,也不是劉老頭,而是一個更古老、更低沉的聲音,唸誦著他聽不懂卻莫名熟悉的咒文。

白天,他越來越難以集中注意力。皮革的氣味如影隨形,有時濃烈到讓他作嘔。他對熟食特彆是肉類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厭惡,反而開始生吃一些蔬菜水果,彷彿某種本能甦醒了。

最可怕的變化發生在一個雨夜。

他被左臂的劇痛驚醒,那感覺像是有人在用燒紅的針線縫他的皮肉。打開檯燈,他驚恐地發現整條左臂已經佈滿了那道詭異的縫合痕跡,從手腕一直延伸到肩部,顏色變得暗紅髮紫,劇烈地搏動著,皮膚下明顯有東西在蠕動掙紮。

不...不...他喃喃自語,幾乎要崩潰。

就在這時,他的右手不受控製地動了起來!彷彿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伸向床頭櫃——那裡放著他之前無意識中做的那些皮具和工具。

停下!他驚恐地試圖控製自己的右手,但毫無作用。手指靈活地拿起一把特製的鉤針,那是他之前按照夢中印象打造的,原本不知道用途。

現在他知道了。

鉤針精準地刺入左肩處縫合線的儘頭,輕輕一挑——線頭被挑開了。

冇有流血,但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寒瞬間從缺口湧出。陳煒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左手皮膚開始沿著縫合線裂開,像是拉鍊被拉開...

皮膚下麵,不是血肉骨骼。

是另一種顏色的、帶著細微紋路的、乾燥的皮革。那皮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在動。

裂縫越來越大,他的左臂皮膚像一件脫下的袖子般向外翻卷,露出底下完全由皮革構成的手臂,針腳細密精緻,泛著不自然的油光,關節處是精巧的皮製鉸鏈結構。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徹底瘋掉的時候,公寓的門鈴突然響了。

深夜兩點,誰會來找他

門鈴執拗地響著,一聲接一聲,在寂靜的雨夜裡格外刺耳。

陳煒僵在原地,分裂的胳膊傳來陣陣刺痛和寒意。他的目光在門和自己可怕的胳膊之間瘋狂切換。

最終,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風。他胡亂地用毯子裹住左臂,踉蹌著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走廊空無一人。

隻有地板上放著一個濕漉漉的、冇有任何標識的牛皮紙包裹。

他的心跳如擂鼓。猶豫良久,他還是顫抖著打開了門。包裹不大,卻沉甸甸的,散發著熟悉的、令他作嘔的氣味——林古鎮特有的皮革與藥水混合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味和...阿芷常用的那種廉價皂角香味。

他用完好的右手抓起包裹,猛地關上門反鎖,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劇烈喘息。

幾分鐘後,他勉強平靜下來,撕開了包裹。

裡麵冇有紙條,冇有任何文字資訊。隻有幾樣東西:

一把老舊的、刻著奇異符文的半月形剝皮刀,和他之前在劉老頭鋪子裡看到的那把很像,但更小一些,像是女子用的。

一小捆暗紅色的、像是用血浸染過的絲線。

還有一張鞣製得極其柔軟細膩的白色皮料,隻有巴掌大,觸感...觸感像是人皮。皮子上用針刺出了一幅簡易的地圖,指向鄰省一個偏遠的山區村落,地圖旁刺著兩個小字:救她。

陳煒的呼吸停滯了。他認出了那皮子的質感,和他正在裂開的左臂皮膚一模一樣。

阿芷...他喃喃道,突然明白了什麼。

那個包裹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邀請。阿芷可能還活著,以某種形式。而他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畜生術的一部分——或許是那晚在古鎮被動了手腳,或許是更早的時候。

左臂的撕裂感再次傳來,比之前更加強烈。皮革下的東西躁動不安,彷彿被包裹裡的東西喚醒了。

陳煒看著那把詭異的剝皮刀和絲線,又看看自己正在脫皮的手臂,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也許這些東西不是用來傷害他的,而是用來...修補的

雨聲漸大,敲打著窗戶,像是無數指甲在刮擦。

他知道,自己已經冇有退路了。那個古老的邪惡並冇有隨著古鎮的火焰消失,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延續到了他的身上。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或許有另一個皮囊正等待著他。

他伸出正在異變的、半人半革的手,緩緩握住了那把冰冷的剝皮刀。

刀柄上傳來的觸感既陌生又熟悉,彷彿他的手天生就知道該如何握住它。

雨夜還很長。而他的旅程,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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