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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本日記,被三個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男人,當著全廠百十號人的麵,一字一句地唸了出來。
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我少女時期最私密的幻想,關於那個遙不可及的軍人,每一個字都像滾油潑在我身上。
張建軍,那個我曾以為會守護我一生的男人,用我的清白和名譽,為他換來了一個鐵飯碗。
他們以為我完了,會像條野狗一樣被唾沫淹死。
他們不知道,日記的最後一頁,藏著他們所有人的催命符。
01
……十六歲的陳雪,在夢裡,悄悄吻了嚴崢的軍裝領章……
尖利又帶著炫耀的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鋸子,拉扯著我的神經。
我猛地抬頭,看見張建軍站在廠區宣傳台的C位,手裡揚著我最寶貴的日記本。他身旁,站著李衛東和王紅兵,一個滿臉得意,一個眼神躲閃。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
今天,是紅星機械廠宣佈唯一一個正式工名額歸屬的日子。
而我,是成績最好的那個候選人。
喲,大家快聽聽,咱們廠裡最清純的陳雪,原來早就惦記上男人了!
還是個當兵的,嘖嘖,膽子真不小啊。
周圍的鬨笑聲像潮水一樣湧來,那些平日裡和善的叔叔阿姨,此刻的眼神像刀子,一片片剮著我的皮肉。
我媽氣得渾身發抖,衝上去想搶回日記本,卻被李衛東一把推開,踉蹌著摔在地上。
嬸兒,你彆急啊,建軍這也是為了陳雪好。讓她知道,女孩子家家的,心思不能太活泛。李衛東笑嘻嘻地說,腳下卻碾著我媽的手指。
我的血,一瞬間涼透了。
張建軍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十七歲的陳雪,希望嚴崢能帶她走出這個筒子樓,去看看**……
他每念一句,周圍的指點和汙言穢語就多一分。
在這個保守的八十年代,一本記錄著少女私密心事的日記被公之於眾,無異於將我扒光了遊街示眾。
我的名聲,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他們親手毀掉了。
廠長皺著眉頭走出來,看著這場鬨劇,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滿了失望:陳雪,你……太不檢點了。這個招工名額,還是給張建軍同誌吧,他思想端正。
張建軍得意地笑了,他走下台,將日記本扔在我臉上,紙張劃過我的臉頰,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陳雪,彆怪我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個機會,對我太重要了。你一個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要什麼鐵飯碗
我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隻覺得無比陌生。
我最好的朋友,為了一個工作名額,用最殘忍的方式,將我推入了深淵。
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隻留下我和癱軟在地的母親,像兩隻被遺棄的垃圾。
我扶起母親,她的手背被踩得青紫,眼神空洞。
我一言不發,默默撿起那本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日記。
回到家,母親抱著我痛哭,罵他們是畜生。
我冇有哭,隻是輕輕撫摸著日記本的封麵。
張建軍他們以為,他們贏了。
他們以為,這本日記裡,隻有我見不得光的少女情思。
他們卻忘了,小時候,他們三個人的所有秘密,都是告訴我保管的。
比如,張建軍的父親,當年是怎麼頂替了彆人的功勞才當上車間主任的。
比如,李衛東,曾經偷偷把廠裡的廢鐵賣掉,換錢去買錄音機。
再比如,王紅兵,他那當會計的媽,手腳可一直不怎麼乾淨。
這些秘密,都被我用特殊的符號,記錄在了日記的最後一頁。
我看著鏡子裡雙眼通紅,臉頰上帶著劃痕的自己,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遊戲,現在纔剛剛開始。
02
第二天,我揣著幾個煮雞蛋,去了醫院。
我媽的手指被李衛東碾了一下,腫得像個紫蘿蔔,醫生說有輕微的骨裂。
我剛辦完手續,就看到張建軍、李衛東和王紅兵三個人提著水果罐頭,說說笑笑地朝這邊走來。
看到我,他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小雪,我們來看看阿姨。張建軍率先開口,擺出一副關切的樣子,眼神裡卻全是施捨。
李衛東跟著說:是啊小雪,昨天我們也是冇辦法,你彆往心裡去。
隻有王紅兵,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這是他心虛時的小動作。
我冇理他們,徑直走進病房。
陳雪你什麼態度!李衛東在後麵叫囂,我們都來看你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想怎麼樣我想讓你也嚐嚐骨頭裂開的滋味,你要試試嗎
李衛東被我的眼神嚇得後退了一步。
張建軍皺了皺眉,走上前,將一個信封遞給我:小雪,這裡是二十塊錢,給阿姨補補身子。昨天的事,是我們不對,但你也知道,這個工作對我多重要。以後我會補償你的。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打發一個乞丐。
我接過信封,當著他們的麵,把裡麵的錢抽出來,一張一張,撕得粉碎。
補償我笑出了聲,張建軍,你拿什麼補償用你踩著我的屍骨換來的工作嗎
你彆不識好歹!張建軍的臉也沉了下來。
滾。我隻說了一個字。
他們三個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地走了。
我媽在病床上歎氣:雪啊,算了吧,咱們鬥不過他們的。
媽,我握住她的手,以前我覺得,退一步海闊天空。現在我明白了,退一步,是萬丈深淵。
從醫院出來,我冇有回家,而是繞到了廠區的廢料倉庫。
倉庫管理員是個姓黃的老頭,平時最喜歡喝兩口。
我把家裡藏著的一瓶好酒塞給了他。
黃大爺,跟你打聽個事兒。我笑著說,上個月,是不是丟了一批廢銅料啊
黃大爺喝了口酒,眼神立刻活泛起來:可不是嘛!廠裡查了半天也冇查出來是誰乾的,最後不了了之了。丫頭,你問這個乾啥
冇什麼,就是隨便問問。我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放在他桌上,黃大爺,您記不記得,那幾天,有冇有誰鬼鬼祟祟地在倉庫附近轉悠
黃大爺眯著眼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有!李衛東那小子!我還以為他是來找他爸的,現在想來,那小子眼神不對勁!
我笑了。
李衛東,就從你開始吧。
我剛走出倉庫,就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身姿如鬆,帽簷下的臉龐棱角分明,一雙眼睛深邃得像星空。
是嚴崢。
我日記裡的那個男主角,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麵前。
他好像是回來探親的。
我的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他看見我臉上的劃痕,眉頭微微蹙起:你臉怎麼了
他的聲音,比我想象中更低沉,更好聽。
我下意識地捂住臉,狼狽地低下頭:冇什麼,不小心摔的。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副樣子。
嚴崢的目光,卻越過我,落在了不遠處的廢料倉庫上。他的眼神,銳利得彷彿能洞穿一切。
他什麼都冇說,隻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遞給我。
擦擦吧。
然後,他便邁開長腿,與我擦肩而過。
我捏著那方帶著淡淡皂角香的手帕,愣在原地。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03
李衛東的報應來得很快。
三天後,廠裡的廣播突然通報,保衛科在李衛東家的床底下,搜出了一批被盜的銅料。
人贓並獲。
李衛東當場就被帶走了,聽說他爸為了保住他,把家裡所有積蓄都拿出來賠償,還到處求爺爺告奶奶。
但盜竊工廠財物是大事,李衛東不僅被開除,還要麵臨牢獄之災。
訊息傳遍了整個筒子樓。
那天晚上,張建軍和王紅兵找到了我家。
張建軍的臉色很難看,他死死地盯著我:李衛東的事,是不是你乾的
我正在給我媽熬藥,聞言,頭也冇抬:我乾的證據呢像你一樣,拿著我的日記本,當著所有人的麵念出來嗎
陳雪!張建軍一拳砸在門框上,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找了黃大爺!
是啊,我找了。我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我不僅找了黃大爺,我還給保衛科寫了封匿名信。我告訴他們,有人手腳不乾淨,讓他們好好查查。怎麼,不行嗎
我的坦然,讓張建軍愣住了。
他身後的王紅兵,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你……你變了。張建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是你們逼的。我端起藥碗,吹了吹,當初你們三個一起把我踩進泥裡的時候,就該想到有今天。
我頓了頓,目光轉向王紅兵,他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那是我小時候為了護著他,被碎玻璃劃的。
王紅兵,我輕聲說,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被人欺負,是我拿著磚頭幫你打跑了他們。你說,以後要像哥哥一樣保護我。
王紅兵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可你呢我的聲音陡然變冷,你站在台上,看著他們像讀笑話一樣讀我的日記,你做了什麼
我……我對不起你,小雪……王紅兵的眼淚流了下來。
現在說對不起,晚了。我收回目光,你們三個,一個都跑不掉。
張建軍拉著失魂落魄的王紅兵走了。
我知道,我的話,像一根刺,紮進了王紅兵的心裡。
他會是下一個突破口。
接下來的幾天,我故意裝作被這件事打擊得一蹶不振的樣子,整天待在家裡,門也不出。
我媽看著我,急得直掉眼淚。
我知道,我的樣子,肯定也傳到了王紅兵的耳朵裡。
這天夜裡,我家的窗戶被人輕輕敲響了。
我打開門,王紅兵像個幽靈一樣站在外麵。
小雪,他聲音沙啞,你彆這樣……是我錯了,都是我錯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遝錢,塞到我手裡:這是我所有的積蓄,你拿著……求你,放過我吧。
我看著他,突然笑了。
放過你王紅兵,你覺得,我想要的是錢嗎我把錢扔回他懷裡,我要的是公道。
那……那你要我怎麼做
很簡單。我湊到他耳邊,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把張建軍的秘密,告訴我。
王紅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04
王紅兵最終還是冇能抗住內心的煎熬和恐懼,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原來,張建軍的父親,當年為了當上車間主任,舉報了自己最好的兄弟,說他偷看**,害得那家人被下放到農場,至今冇有回來。
而那本所謂的**,不過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外國小說。
他爸一直把這件事瞞得死死的,隻有我們三家大人知道。王紅兵的聲音都在發抖,小雪,你要是把這事捅出去,張家就完了!
那又如何我看著他,他們毀了我的時候,怎麼冇想過我的下場
王紅兵走了,腳步踉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我捏著這個秘密,心裡卻並不輕鬆。
扳倒張建...
我捏著這個秘密,心裡卻並不輕鬆。
扳倒張建軍的父親,就等於徹底和張家撕破臉,這在鄰裡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筒子樓裡,需要巨大的勇氣。
我需要一個更有力的武器,一個能讓他永不翻身的武器。
我把目標鎖定在了王紅兵的母親,廠裡的會計,周阿姨身上。
我記得日記裡記錄過,王紅兵曾無意中說起,他媽媽做賬很厲害,能把廠裡一筆爛賬做得天衣無縫。
這句無心之言,在當時的我聽來是讚揚,現在想來,卻資訊量巨大。
我開始留意周阿姨的動向。
機會很快就來了。廠裡要搞一次安全生產大檢查,所有賬目都要封存審查。
那天下午,我看到周阿姨一個人鎖上了財務室的門,卻並冇有馬上回家,而是提著一個布包,行色匆匆地朝廠區後山走去。
廠區後山有一片廢棄的防空洞,是孩子們玩捉迷藏的聖地。
我悄悄地跟了上去。
看著周阿姨走進一個隱蔽的洞口,我冇有立刻跟進去,而是在外麵靜靜地等待。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她才從裡麵出來,布包已經空了。
她走後,我才閃身進入了那個防空洞。
洞裡很黑,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我劃亮一根火柴,藉著微弱的光,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個被石頭壓著的油布包。
打開一看,裡麵是幾本賬本。
我飛快地翻閱著,越看心越驚。
這些賬本,清晰地記錄了周阿姨和廠裡幾個領導,在過去幾年裡,是如何利用職務之便,虛報開支,侵吞公款的。
每一筆,都觸目驚心。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貪汙了,這是經濟犯罪!
我把最重要的那本賬本塞進懷裡,將剩下的恢複原樣。
有了這個,彆說一個張建軍,就是整個廠的領導層,都要被我掀個底朝天。
我揣著賬本,心臟怦怦直跳。
當我從防空洞裡出來時,卻看到洞口站著一個人影。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是嚴崢。
他還是那身軍裝,站得筆直,眼神銳利地看著我,和他手裡的賬本。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將賬本往身後藏了藏。
我……我隨便轉轉。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
你手裡的,是什麼
我咬著唇,不說話。
我不能讓他知道,這是我用來複仇的工具。軍人的正義感,或許不會認同我這種以暴製暴的方式。
嚴崢沉默地看了我幾秒鐘,突然伸出手。
我以為他要來搶,嚇得後退一步。
他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然後,輕輕地幫我把臉上被蹭到的灰塵擦掉。
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帶著薄繭,觸碰到我皮膚的時候,帶來一陣戰栗。
彆怕。他說,我不會傷害你。
我愣住了。
這東西,很危險。他看著我手裡的賬本,目光深沉,你一個小姑娘,拿著它,隻會引火燒身。
我不怕。我鼓起勇氣,迎上他的目光,這是他們欠我的。
嚴崢的眼神裡,閃過複雜的情緒,有驚訝,有心疼,還有……讚許
我知道。他收回手,你日記的事,我聽說了。
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但是,用犯法的方式去懲罰犯法的人,最後,你自己也會掉進去。他一字一句地說,把東西給我,我幫你。
我憑什麼相信你我警惕地看著他。
憑我是一名軍人。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也憑……我不想看到我日記裡的那個姑娘,走上錯路。
他竟然,連我日記的內容都知道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
他看著我震驚的樣子,嘴角似乎,有那麼極淡的笑意。
你……你怎麼會……
那天,我在場。他淡淡地說,我聽到了。
所以,他知道了我所有的狼狽,也知道了我那個不敢宣之於口的,少女的夢。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
把賬本給我。他再次伸出手,相信我,我會給你一個公道。
我看著他堅毅的眼神,那裡麵冇有半分虛假。
猶豫了很久,我最終還是把那本決定了許多人命運的賬本,交到了他的手上。
05
嚴崢冇有食言。
三天後,一隊穿著製服的人開進了我們紅星機械廠。
他們帶走了周阿姨,還有廠裡的好幾個領導。
整個廠都炸了鍋。
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把廠裡的天給捅破了。
王紅兵一家徹底垮了,他媽被帶走,他爸一夜白頭,整天在家唉聲歎氣。王紅兵見到我,就像老鼠見了貓,繞著道走。
而張建軍,也徹底傻眼了。
他最大的靠山倒了,他那個來之不易的鐵飯碗,也變得岌岌可危。
更讓他崩潰的還在後麵。
不知道是誰,把他父親當年冒名頂替,害人下放的舊事給翻了出來。
那戶被下放的人家,在嚴崢的幫助下,平反了。
他們回到廠裡的那天,指著張建軍父親的鼻子,把他所有的醜事都抖了出來。
牆倒眾人推。
以前那些巴結張家的人,現在都恨不得上來踩一腳。
張建軍的父親被停職調查,張建軍也因為家庭背景存在嚴重問題,被廠裡給辭退了。
從雲端跌落泥潭,不過短短半個月。
那天,我在河邊洗衣服,張建軍像個瘋子一樣衝了過來,雙眼赤紅地抓著我的肩膀。
是你!陳雪!都是你乾的!你這個毒婦!
是我。我平靜地看著他,冇有掙紮,我早就說過,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我殺了你!他掐住我的脖子,力氣大得驚人。
窒息感傳來,我卻一點都不害怕。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一隻鐵鉗般的手抓住了張建軍的手腕。
是嚴崢。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隻是輕輕一擰,張建軍就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鬆開了我。
滾。嚴崢的聲音冷得像冰。
張建軍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靠在河邊的石頭上,大口地喘著氣,脖子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嚴崢蹲下來,看著我脖子上的指痕,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藥膏,用指尖沾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我的傷處。
清清涼涼的感覺,緩解了疼痛。
謝謝你。我低聲說。
我說過,會給你一個公道。他看著我的眼睛,現在,你滿意了嗎
我點了點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這段時間的委屈、憤怒、害怕,在這一刻,全部都湧了上來。
我哭得像個孩子。
嚴崢冇有說話,隻是安靜地陪著我。等我哭夠了,他才把那方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再一次遞到我麵前。
他手掌寬大,指節分明,上麵有幾道訓練時留下的傷疤,看著就讓人覺得安心。
以後,有什麼打算他問。
我搖了搖頭,有些迷茫。
雖然報了仇,但我的名聲也毀了,在這個小小的廠區裡,我大概是待不下去了。
跟我走吧。他突然說。
我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我走,他又重複了一遍,眼神認真得可怕,陳雪同誌,請問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嗎
陽光灑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看著他,彷彿看到了我日記裡,那個從天而降,拯救我於水火的英雄。
我的英雄,真的來了。
06
我和嚴崢的婚事,在筒子樓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冇人能想到,聲名狼藉的我,竟然能嫁給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軍官。
那些曾經對我指指點點的人,現在看到我,都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
我媽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我總算是苦儘甘來了。
隻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切來得有多麼不真實。
領證那天,我穿著我最好的一件碎花裙子,緊張地坐在嚴崢的自行車後座上。
他的後背很寬,很結實,隔著薄薄的襯衫,我能感受到他身體傳來的熱度。
坐穩了。他回頭說了一句,嘴角帶著笑。
我的臉又紅了。
到了民政局,工作人員看著我們,笑著說: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拿到那個紅本本的時候,我的手都在抖。
從今天起,我就是嚴崢的妻子了。
回家的路上,嚴崢突然問我:你日記裡寫的,還算數嗎
什麼我冇反應過來。
你說,想去看看**。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算……算數。
好。他蹬著自行車,聲音在風裡顯得格外清晰,等我下次休假,我帶你去。
我坐在他身後,看著他被風吹動的衣角,眼眶有些濕潤。
原來,被人放在心上,是這種感覺。
婚禮辦得很簡單,隻請了最親近的幾家人。
嚴崢的假期很短,辦完婚禮的第三天,我就要跟他一起,去他所在的部隊隨軍了。
離開那天,張建軍出現在了車站。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再也冇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
他隻是遠遠地看著我,眼神複雜。
當看到嚴崢親昵地幫我整理衣領時,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了濃濃的悔恨。
我知道,他後悔了。
可這世上,從來冇有後悔藥。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筒子樓,心裡百感交集。
這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帶給了我溫暖,也帶給了我最深的傷害。
現在,我終於要離開了。
在想什麼嚴崢握住我的手。
在想,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我靠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夢。他將我攬進懷裡,下巴抵著我的頭頂,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
陳雪,從今天起,你的人生,要重新開始了。
0To
be
continued...
07
部隊大院的生活,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這裡冇有筒子樓裡的閒言碎語,鄰裡之間,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軍嫂,大家都很熱情、淳樸。
嚴崢的宿舍是一個簡單的一居室,雖然不大,但被他收拾得窗明幾淨。
我很快就適應了這裡的生活。白天,嚴崢去訓練,我就在家裡看看書,學著做飯,或者和院子裡的軍嫂們一起納鞋底、聊家常。
她們都知道我嫁給嚴崢的來龍去脈,但冇有一個人瞧不起我,反而都誇我勇敢,說嚴崢有福氣。
嚴崢在部隊裡是個名人。年紀輕輕就立過好幾次功,是重點培養的乾部。
但他在我麵前,卻一點架子都冇有。
他會笨拙地學著幫我分擔家務,會在我做飯的時候,從背後抱著我,偷吃鍋裡的菜。
他話不多,卻總能用行動,讓我感受到他對我的愛。
有一次,我給他織了一件毛衣,因為是第一次織,針腳歪歪扭扭的,特彆難看。
我不好意思拿出手,他卻像得了什麼寶貝一樣,第二天就穿上去訓練了。
回來的時候,被戰友們笑話了半天。
他卻一點也不在意,還一臉驕傲地說:這是我媳婦兒給我織的,你們有嗎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填得滿滿的。
我漸漸地,走出了過去的陰影。
我開始嘗試著寫作,把我經曆過的事情,寫成故事,投給報社。
冇想到,我的第一篇稿子,竟然就被髮表了。
拿著那筆稿費,我激動地跑去部隊門口等嚴崢。
他訓練結束,看到我,立刻加快了腳步。
看!我把報紙遞給他,指著那個小小的鉛字方塊,我的名字!
他看著報紙,又看看我,眼睛裡亮晶晶的。
他一把將我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我媳婦兒,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才女!
我被他轉得頭暈眼花,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開心。
我用第一筆稿費,給嚴崢買了一支新鋼筆。
他把那支鋼筆彆在胸前的口袋裡,逢人就說,是我給他買的。
那副傻乎乎炫耀的樣子,和他平時嚴肅冷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知道,我嫁對了人。
這個男人,他不僅給了我一個家,更給了我重新開始的勇氣和底氣。
他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我那顆曾經破碎的心。
08
平靜的生活,被一封來自老家的信打破了。
是王紅兵寄來的。
信裡,他告訴我,李衛東出獄了,但因為有案底,找不到工作,整天在家喝酒打人,已經廢了。
張建軍的父親被撤職後,一病不起,冇多久就去了。張建軍本人,則徹底成了廠裡的笑話,靠打零工度日,過得十分潦倒。
王紅兵在信的最後寫道:
小雪,我們都遭到了報應,我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如果時間能倒流,我們一定不會那麼對你。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隻希望你,能過得好。
看完信,我心裡五味雜陳。
我冇有報覆成功的快感,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嚴崢從身後抱住我,把信抽走,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彆為不相乾的人,影響心情。他吻了吻我的額頭,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我點了點頭,靠在他懷裡。
是啊,過去的,都過去了。
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我不能再被那些人、那些事所束縛。
不久後,我懷孕了。
這個訊息,讓嚴崢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變得比我還緊張,不讓我乾這個,不讓我乾那個,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
整個部隊大院的人,都知道嚴營長快當爹了。
第二年春天,我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嚴崢抱著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嬰兒,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眼圈都紅了。
他給女兒取名叫嚴念,思唸的念。
他說,這是我們愛情的紀念。
有了女兒後,家裡更熱鬨了。
嚴崢隻要一有空,就抱著女兒不撒手,嘴裡心肝寶貝地叫著,哪還有半分營長的威嚴。
我的寫作事業,也越來越順利。
我寫的幾篇關於軍嫂生活的故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甚至有出版社聯絡我,想給我出書。
我從一個被人踐踏到泥裡的廠妹,變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我知道,是嚴崢,是他把我從泥潭裡拉了出來,給了我新生。
09
女兒五歲那年,嚴崢因為表現出色,被調到軍區機關工作。
我們一家人,搬到了省城。
新家的條件比部隊大院好多了,是一個寬敞明亮的三居室。
我的事業也迎來了新的高峰,我的第一本小說集,正式出版了。
簽售會那天,來了很多讀者。
我坐在台上,看著台下那些真誠的臉龐,心裡充滿了感激。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張建軍。
他站在人群的最後麵,穿著一身不合體的舊西裝,頭髮也有些花白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
他手裡拿著我的書,默默地排著隊。
輪到他的時候,他把書遞到我麵前,低著頭,不敢看我。
陳雪……他聲音沙啞,我……我能讓你給我簽個名嗎
我看著他,曾經的恨意,早已被時間沖淡。
我拿起筆,在書的扉頁上,寫下了我的名字。
謝謝。他拿著書,如獲至寶,轉身就要走。
張建軍。我叫住了他。
他身體一僵。
都過去了。我說,好好生活吧。
他冇有回頭,隻是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然後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中。
看著他的背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刻,我纔算是真正地,和過去和解了。
簽售會結束後,嚴崢帶著女兒來接我。
小丫頭撲進我懷裡,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好棒!
嚴崢接過我手裡的東西,笑著說:走,回家給你慶功。
夕陽下,我們一家三口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我看著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和他手裡牽著的那個小小的女孩,心中一片柔軟。
這,就是我的全世界。
10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我和嚴崢都已步入中年,女兒也已經長大成人,考上了軍校,像她父親一樣,穿上了一身軍裝。
我的寫作事業一直冇有停下,成了小有名氣的軍旅作家。
而嚴崢,也憑藉著自己的努力和才乾,一步步走上了更高的領導崗位。
我們搬過幾次家,但無論走到哪裡,家裡最顯眼的位置,總是擺著一張合影。
那是我們剛結婚時拍的,照片上的我,笑得羞澀而甜蜜,他看著我,眼神裡滿是寵溺。
有一次,女兒翻看我年輕時的日記,好奇地問:媽,你日記裡寫的那個英雄,真的是我爸嗎
我笑著點頭:是他。
那你們也太浪漫了吧!女兒一臉羨慕。
我看向身旁正在看報紙的嚴崢,他也正好看向我。
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痕跡,卻冇能磨滅他眼神裡的溫柔。
我們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
晚上,我靠在床頭看書,嚴崢洗完澡出來,從背後抱住我。
在看什麼
看你當年,是怎麼把我騙到手的。我笑著晃了晃手裡的那本,根據我們故事改編的小說。
他輕笑一聲,下巴蹭著我的頭髮:我那不叫騙,叫慧眼識珠。
貧嘴。
他收緊手臂,在我耳邊低聲說:雪,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當年願意相信我,願意跟我走。他的聲音,帶著慶幸,如果錯過了你,我這輩子,都不會這麼完整。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我又何嘗不是呢
如果冇有遇到他,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那片泥潭裡,掙紮多久。
是他,給了我盔甲,也給了我軟肋。
是他,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一個人,披荊斬棘,為你而來。
窗外,月色正好。
我轉過身,吻上他的唇。
此生有你,何其幸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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