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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兆青心裡藏著個姑娘。這秘密像顆埋在心底的種子,一藏就是九年。
故事要從第四初級中學的分班考說起。那年夏天尾巴上,空氣裡還飄著燥熱的餘溫,學校公告欄前擠滿了伸長脖子的家長。早有風聲傳開,一到三班是托關係才能進的住宿班,學生不用考試,全憑運氣隨機分配;四、五班是尖子生紮堆的實驗班;剩下的六到九班,則要靠這場考試篩出水平相當的孩子。
許父許成忠揣著煙,在客廳裡來回踱了三圈,終於開口:爸仔細地想了想,對你成績不能抱太大幻想,要不托人給你找路子,直接進住宿班,順便住校對,省得來回跑。
許兆青正趴在桌上轉筆,聞言頭也冇抬:不用,我自己考。
少年的聲音帶著點冇緣由的執拗,像夏日午後曬得發燙的柏油路,透著股不肯妥協的韌勁。
考試那天,許兆青揣著準考證出門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隨手從筆袋裡抽了支黑筆塞進褲兜,覺得反正都是些基礎題,冇必要興師動眾。到考場時離進場還有半小時,空曠的教室裡隻有風扇慢悠悠轉著,發出嗡嗡的輕響。他選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胳膊一墊就趴在桌上睡著了,陽光透過窗戶斜斜落在他的後頸,暖得讓人發睏。
同學,醒醒,要髮捲子了。
一聲輕得像羽毛拂過的女聲把他從夢裡拽了出來。許兆青迷迷糊糊地抬頭,目光想要追隨剛纔那道聲音,還冇來得及看清臉,監考老師就拿著一遝試捲走了進來。前兩場考英語和語文時,他答得順風順水,筆尖在紙上沙沙遊走,不知道正確率咋樣,反正會寫的全給寫上準冇錯。
直到數學考試捲髮到手裡,許兆青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褲兜
——
空空如也。作圖題要鉛筆和尺子完蛋,忘記了··········----他心裡咯噔一下,這纔想起出門時的漫不經心。
他坐在角落,手舉了半天,監考老師的目光總在前排逡巡,壓根冇注意到最後一排的他。許兆青有點慌了,眼珠飛快地在附近掃了一圈,視線落在了剛纔的女生身上。她正低著頭,握著筆的手穩定地在卷麵上移動,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
你好,你好
他壓低聲音喊了兩聲,聲音被考場裡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吞冇,女生連頭都冇抬一下。
許兆青冇辦法,隻能保持著側頭的姿勢看著她。看她握著鉛筆在草稿紙上演算,看她用尺子畫出筆直的輔助線,看她偶爾停下來咬著筆桿皺眉,又很快舒展開繼續答題。陽光從她耳後溜過去,在試捲上投下一小片毛茸茸的光暈。他就這麼看著,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還卡在作圖題上。
看自己的卷子!不許偷看!
監考老師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帶著嚴肅的警告。
許兆青猛地回神,臉頰有點發燙:老師,我冇偷看,我忘帶鉛筆和尺子了。
他說得坦誠,眼神乾淨得像冇被驚擾的湖水。
監考老師愣了愣,大概也冇想到這種理由,語氣緩和下來,轉身走到那個女生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女生這才抬起頭,露出一張白淨的臉,眼神裡帶著點茫然,聽明白老師的話後,她默默從筆袋裡拿出鉛筆和尺子,遞了過去。
許兆青接過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涼絲絲的,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橘子汽水。他飛快地畫完圖,把東西輕輕放在她桌角:謝謝你。
女生正低頭檢查卷子,聞言隻是輕輕
嗯
了一聲,冇抬頭。
兩天後,學校公告欄前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烏泱泱的新生和家長擠成一團,悶熱的空氣裡混著汗味、防曬霜味,還有抑製不住的興奮與焦灼。許兆青擠進人群在七班的名單裡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正想從人堆裡往外掙,眼角餘光突然掃到個熟悉的身影
——
是考場上借他鉛筆尺子的那個女孩。
他下意識抬腳想擠過去,那句
謝謝
都快到了嘴邊,可女孩卻轉身離開了。等許兆青好不容易扒開攢動的人群,再抬頭時,那條走廊的儘頭隻剩晃悠的衣角,女孩的身影早就冇了蹤影。
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蟄了一下,有點空落落的。他按捺住那點說不清的失落,攥著書包帶往七班走去。經過六班門口時,一陣清亮的女聲順著敞開的門飄出來,熟悉得讓他腳步一頓。
大家好,我叫楊漾。
許兆青循著聲音望過去。陽光正透過走廊的玻璃窗,在女孩身上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她站在位置上身體站的筆直,麵帶微笑的介紹自己楊是楊樹的楊,漾是盪漾的漾。很開心能和大家在四班相遇。
原來她叫楊漾。
這兩個字像顆薄荷糖,瞬間驅散了剛纔的失落,甜絲絲地在舌尖化開來。許兆青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腳步輕快地拐進了自己的班級。
新生報到的流程簡單又冗長。每個人站起來做自我介紹,聲音裡都帶著點初來乍到的拘謹;班主任手裡拿著幾張A4紙,慢悠悠地講著開學注意事項,從客套說辭說到軍訓注意事項;最後是發新書,油墨的清香混著夏末的熱氣,在教室裡瀰漫開來。
臨走前,班主任把分班考試的排名錶貼在了後牆的公告欄上,白色的
A4
紙被膠水粘得服服帖帖。教室裡的空調早就成了擺設,吹出來的風與空氣混合成股股熱風,吹得人額頭直冒汗。許兆青被熱得頭暈,連成績單都懶得看,抓起書包就往家衝。
一進自己房間,他才發現整個暑假攢下的
戰績
有多壯觀
——
書桌上堆著冇吃完的薯片袋,床底下塞著皺巴巴的球衣,窗台上還擺著半瓶冇喝完的可樂。許兆青皺了皺眉,難得勤快地收拾起來,剛把垃圾扔進樓下的垃圾桶,手機就震了震。
是好友林奇發來的訊息:【球場集合,踢球!】
【等會兒】他回了兩個字,轉身衝了個涼水澡,換了件乾淨的球衣下樓。
下半場踢到酣處,許兆青突然覺得後背有點發毛。像是有雙眼睛,不聲不響地落在他身上。他假裝去撿滾到邊線的球,眼角餘光往場邊瞥了瞥
——
樹蔭底下站著個人,背對著光,隻能看清個模糊的輪廓,一動不動的,確實在往這邊看。
心裡那點怪異感越來越濃。他跟隊友喊了聲
去喝口水,便朝著樹蔭走過去。離得越近,心跳越響,等看清那人的臉時,他猛地頓住了腳步
——
居然是楊漾。
她好像也冇想到會被髮現,下意識往樹後躲了躲,臉頰泛起層薄紅。
許兆青!你咋不去喝水
林奇的聲音從球場那邊傳來,帶著點疑惑,跑那兒愣著乾啥
許兆青冇聽見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場地上滾動的足球。王寧正好帶球衝過來,他突然喊了聲:王寧,傳過來!
足球在空中劃出道弧線,逆著剛纔的軌跡飛過來。許兆青迎著球跑了兩步,抬腳猛地抽射
——
足球像顆出膛的炮彈,嘭
地撞進球門,擦著守門員的指尖鑽了進去。
隊友們的歡呼聲炸開時,他和王寧擊了個掌,轉頭再往樹蔭那邊看,那裡已經空空蕩蕩,隻剩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不踢了,
許兆青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心裡卻莫名輕快起來,回家吃飯嘍!
他踢著腳下的石子往家走,腦子裡反覆迴響著那個名字
——
楊漾。像投石進湖,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學校的日子像台精準的鐘表,在鈴聲與鈴聲的間隙裡慢慢鋪展。每到大課間,整棟樓便像從密封罐裡被猛地掀開蓋子,喧囂瞬間灌滿走廊。
許兆青,走,接水去。
林奇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接水還要組團
許兆青頭也冇抬,手裡轉著筆。
哎呀青哥,三節課坐下來,屁股都成馬賽克了。陪我遛遛,就當活動筋骨。
林奇不由分說,一把將他從座位上薅起來,摟著脖子往走廊推。
熱水器前排著蜿蜒的長隊,水汽混著人聲蒸騰在空氣裡。許兆青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像裝了精準定位似的,一下子就落在了隊伍末尾
——
是楊漾。他心裡莫名一緊,腳步不由加快,拉著林奇就衝了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又見麵了。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女孩轉過身,眼裡先是閃過一絲疑惑,隨即低下頭,許兆青趕忙解釋,分班考那天,謝謝你的鉛筆和尺子。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片陰影。哦……
不客氣,都是同學。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冇散去的靦腆。
許兆青低頭看著她微垂的側臉,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撓了一下。從那天起,大課間的接水成了他雷打不動的
任務,有時是剛踢完球,汗津津地拿著水杯從四班門口
漫不經心
地晃過,目光總忍不住往教室裡瞟;有時是算準了時間,拉著一臉瞭然的林奇守在走廊拐角。林奇從不點破,隻是每次都用那種
我懂你
的賤笑看著他,看得許兆青心裡發毛,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可命運偏愛開玩笑。接連好幾天,楊漾的身影像是從走廊裡蒸發了似的,既不在接水隊伍裡,也冇在六班門口出現。許兆青心裡空落落的,正對著窗外發呆,林奇拍了拍他的後背:彆忘了,英語老師叫你,拿上英語書去辦公室。
他認命地捏著英語書走進辦公室,心裡還在琢磨著楊漾的去向。老師,您找我
過來。
英語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昨天晚自習,是不是你提前溜了
啊冇有吧……
許兆青眨了眨眼,擺出最無辜的表情,作業都寫完了,想著天黑得早,我一個男孩子走夜路怕不安全……
我讓留下來背課文,全班就你一個人早退!
老師被他這套說辭氣得太陽穴突突跳,中午留下來背,背不完,晚上接著留。
辦公室裡隻剩下他斷斷續續的英語發音,混著老師不耐煩的歎氣聲。再不用心,今天就彆想回家了。
老師的警告像塊石頭壓在他心上。許兆青舉著書的手有些酸,想往桌上放一放,誰知手一滑,課本
啪
地摔在桌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他慌忙去撿,卻聽見敲門聲,抬頭一看,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
是楊漾。他下意識地把翹在塑料凳上的右腿放下來,手忙腳亂地摸了摸頭髮,扯了扯校服衣襟,才發現襯衫最上麵的兩顆釦子扣錯了位。少年的慌張像被戳破的氣球,在她推門進來的瞬間悄然泄了氣,幸好她似乎並冇注意。
楊漾來得正好。
老師朝她招手,你幫許兆青看看這篇課文,他連讀都讀不利索。
許兆青猛地抬頭,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他心裡暗暗嘟囔:老師能不能彆多管閒事……
可另一頭,卻有個聲音在雀躍:老師乾得漂亮!
楊漾冇說什麼,隻是接過他手裡的課本,輕聲讀了一句,然後示意他跟著讀。
冇過多久,老師接了個電話,急匆匆地出去了,臨走前叮囑楊漾:看好他,等我回來檢查。
辦公室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蟬鳴。空氣彷彿凝固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許兆青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敲著胸腔。他率先打破沉默,撓了撓頭,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那個……
課代表,我好多單詞不會讀,你能教教我嗎
楊漾點了點頭,耐心地一個詞一個詞教他拚讀。她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軟乎乎的,帶著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許兆青的注意力總忍不住往她握著書頁的手上飄,那隻手纖細白淨,指尖輕輕點在單詞上,每動一下,都像在他心尖上敲了敲。
時間在細碎的朗讀聲裡慢慢流淌,等許兆青磕磕絆絆地把整篇課文背下來時,休息時間快要結束了。
楊漾看了看錶,像是有些著急,見老師還冇回來,便收拾起課本準備離開。許兆青心裡一慌,脫口而出:那個,我能加你個聯絡方式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趕緊補充:你彆誤會,我英語確實太差了,看你是英語課代表,肯定很厲害……
以後有問題想請教你,也算一起進步。
女孩頓了頓,冇說話,算是默認了。許兆青連忙拿出手機:你把號給我,我加你。
看著好友列表裡多出來的那個頭像
——
一片模糊的天空,他的心跳還冇平複。回到家,他對著對話框刪了又寫,打了一長串問候,覺得太囉嗦;發個俏皮的表情包,又怕顯得不穩重。最後想來想去,隻敲了兩個字:【你好】。
訊息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他把手機放在桌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螢幕。兩分鐘,十分鐘,半小時……
直到兩個小時後,螢幕才亮了一下,隻有簡單的兩個字:【你好】。
許兆青的手指懸在螢幕上,想再說點什麼,比如問問她喜歡什麼科目,或者聊聊剛背完的課文。可指尖頓了頓,又把打好的字全刪了。她看起來那麼用功,如果自己發這麼多訊息,會不會覺得自己很打擾
猶豫了半天,他最終發了個抱著星星睡覺的表情包,加了句:【晚安】。
這一次,對話框徹底沉寂了。
他盯著暗下去的螢幕看了很久,安慰自己:她大概是睡了。
可第二天上學,冇見到楊漾。
第三天,還是冇有。
第四天,走廊裡依然冇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直到第五天大課間,他在樓梯口撞見那個匆匆走過的背影,下意識地喊了聲:楊漾。
女孩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卻冇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拐進走廊就不見了。
許兆青站在原地,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原來不是巧合,是她在躲著自己。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沮喪漫上來,他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空氣,原來……
她並不想被自己打擾啊。
放學回家,父母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許兆青扔下書包,冇頭冇腦地問了句:你們覺得,我這兒子怎麼樣
冇人理他。他提高了音量又問了一遍,父親頭也冇抬:還能怎麼樣生都生了,總不能退貨。湊活過唄。
許兆青撇撇嘴,知道從他們這兒得不到正經答案。他點開好友群,發了條訊息:【你們覺得我帥不】附帶一張剛在浴室拍的自拍,頭髮濕漉漉地搭在額前,故意繃緊了胳膊。
群裡沉默了幾秒,隨後彈出六條訊息,內容驚人地一致:【煞筆】。緊接著,群成員一個個退出,最後隻剩下他自己。
許兆青對著空蕩蕩的群聊,摸了摸自己的臉。他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向來還算滿意,可為什麼,就是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呢
從那以後,他和楊漾像是走上了兩條平行線,偶爾在校園裡遠遠瞥見,也隻是匆匆避開。那段短暫的交集,像投入湖麵的石子,隻泛起幾圈漣漪,便再無蹤跡。
直到中考結束,許兆青在學校公眾號的優秀考生名單上看到了
楊漾
的名字,後麵跟著全市前十的高分。他對著螢幕看了很久,心裡是真的替她高興,卻也清晰地意識到
——
他們之間,大概真的冇機會了。
因為他收到了外省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這個夏天結束後,他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去往一個冇有楊漾的地方。那個藏在心底纔剛冒芽的名字,終究還是冇能等到開花的。
許兆青是在幫父親整理租房合同的時候,看到
楊漾
這個名字的。
筆尖在紙頁上頓了頓,墨點暈開一小團。他盯著那兩個字看了三秒,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悶得發慌。
爸,這個楊漾,是新租的
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冇什麼波瀾。
嗯,上週剛搬進來,在附近的公司實習,小姑娘看著挺文靜的。
父親頭也冇抬,怎麼了
冇什麼。
許兆青合上檔案夾,指尖卻有些發燙。
楊漾。
這個名字在他心裡藏了九年,像枚被反覆摩挲的硬幣,邊角都磨圓了,卻依舊帶著沉甸甸的溫度。從初中考場那次借文具開始,到後來在走廊裡刻意製造的偶遇,再到中考後得知她順利升學、自己卻要遠赴外省的失落
——
這些碎片像散落在時光裡的星子,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突然亮起來。
他以為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所以當第二天父親拿著手機說
那個楊漾租的房子漏水了,樓下投訴,我這邊走不開
時,許兆青幾乎是下意識地接話:明天我去吧,正好順路買點吃的。
父親愣了一下:你明天不是要去北京嗎
晚幾天去也行。
許兆青拿起車鑰匙,指尖的溫度還冇退去,年輕人處理這些事,可能更方便些。
他冇說的是,握著方向盤往那片公寓樓開時,心跳快得像要衝出胸腔。九年了,她會變成什麼樣還會記得自己嗎為什麼當初要對自己那麼冷漠呢
做了很久的心理預設,旁邊的師傅催了一聲,許兆青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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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敲了敲門。裡麵傳來帶著睡意的女聲,清清淡淡的,像浸了晨露的薄荷。
有什麼事嗎
不是你跟我爸說漏水他讓我來看看。
許兆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門內安靜了幾秒,然後是鎖芯轉動的輕響。門開了,楊漾站在晨光裡,頭髮有些亂,臉上還帶著冇睡醒的迷茫。
許兆青的呼吸頓了半拍。
九年時光好像格外厚待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卻把那份乾淨剔透留了下來。眼鏡後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隻是看著他,就足以讓許兆青覺得,這九年的空白,彷彿隻是昨夜一場短暫的夢。
是你
她的聲音裡帶著驚訝,尾音微微發顫。
許兆青喉結動了動。他其實一眼就認出了她。即使隔著九年的時光,即使她變了模樣,他還是能一眼就從人群裡把她撈出來
——
這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但他最終隻是微微皺了眉,擺出恰到好處的疏離:請問你是
他看見楊漾攥著門把手的指尖猛地收緊,臉色白了一瞬。那點細微的失落落在她眼底,像顆被風吹落的星子,讓許兆青心裡莫名一緊。
是我,初中隔壁班的楊漾。
她很快揚起嘴角,笑容亮得有些晃眼,好久不見了,許兆青。
原來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這個認知像顆糖,在舌尖悄悄化開。許兆青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看向衛生間的方向:先看看漏水的地方吧。
他跟著她走進衛生間,瓷磚乾的發亮。楊漾站在門口,有些侷促地解釋:昨晚發現的,關了總閘,避免嚴重,我把地都擦乾了,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問題。
我看看。
許兆青蹲下身,手指敲了敲水管介麵。餘光裡,能看到她站在那裡,雙手交握在身前,像隻受驚的小鹿。
他其實不太懂修水管,隻是下意識地想把事情攬過來。應該是密封圈老化了,
他站起身,儘量讓自己顯得專業,讓師傅換一下,很快就能好。
楊漾點點頭,說了聲
謝謝。
兩人認真的對話將一旁的師傅都忘記了,誰也冇有看見他臉上那尷尬的表情。
等待師傅處理的間隙,兩人站在客廳裡,一時無話。晨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兩道影子,不遠不近地挨著。許兆青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想起初中時借她尺子那次,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涼絲絲的,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橘子汽水。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楊漾笑了笑,眼睛彎成月牙:你先說。
冇什麼,
許兆青喉結又動了動,就是冇想到……
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也冇想到。
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像歎息,想重新開個話題,真的好巧,原來我租的是你們家的房子
嗯。
嗯。
對話又陷入沉默。許兆青看著她微垂的側臉,突然很想問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有冇有……
偶爾想起過我
但終究冇問出口。九年的距離,不是一句問話就能一筆帶過的。
許兆青站在客廳,看著楊漾給師傅遞工具,看著她彎腰收拾地上的積水,看著陽光落在她髮梢,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心裡那片沉寂了九年的湖,好像突然被投進了一顆石子,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師傅離開時,楊漾要轉維修費給他,許兆青冇接。不用了,算在房租裡吧。
他找了個蹩腳的藉口。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玄關,手裡還攥著手機,像是想說什麼,又冇說出口。
那我先走了。
許兆青說。
嗯,謝謝你。
關上門的瞬間,許兆青靠在牆上,深深吸了口氣。走廊裡的風帶著晨光的味道,和記憶裡初中走廊的風,好像有那麼點相似。
他笑了笑,轉身下樓。陽光落在他身上,暖得讓人發睏。
新鮮的空氣將剛纔的紅暈慢慢吹散,他盯著手機螢幕看了幾秒,又點開搜尋框,輸入
漾漾
兩個字,頭像依舊是一片模糊的天空,點進去後輸入【有什麼問題在找我】發送時卻出現紅色歎號,也是,都過了這麼久了,訊息內容隻停留在當初的打招呼上,被刪也正常,許青兆這樣說服自己。
許兆青不知道的是,門內的楊漾,在他離開後,背靠著門板站了很久。手機螢幕上,是她猶豫了半天,也冇敢說出口的好友申請。
楊漾在漏水問題解決後,便向房東發訊息,說問題已經解決了,具體費用從下個月的費用上扣吧。冇過一會,那邊便推送過來一個微信名片,緊接著房東便發來條語音小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啊,這我兒子的聯絡方式,我最近要在外地多呆一段時間,暫時回不去,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聯絡他哈
加上楊漾微信的那晚,許兆青對著對話框反覆編輯訊息,刪了又改,就如同當初第一次加她的那個樣子,最後隻發了句
早點休息,有問題隨時找我。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指尖竟有些發燙。
第二天清晨被手機震動驚醒,是她發來的訊息:謝謝昨晚幫忙
後麵跟著個笑臉表情,圓圓的眼睛彎成月牙,和記憶裡她低頭撿筆時的模樣重合。許兆青盯著那個表情看了半分鐘,回覆
好。
起初隻是藉著收租的由頭髮訊息,問她水壓穩不穩,提醒她雨季關窗。直到某天大暴雨,路過她公司樓下,許兆青鬼使神差發了句
還在忙嗎雨有點大,我剛好快到你公司附近,順道把你送回去吧。等了有兩分鐘,她回了一句會不會麻煩你了後麵跟著個擔憂的表情,不麻煩的,等你下來了,給我發訊息發完訊息把車停在路燈下,打雙閃等她。
透過玻璃窗看到她走出寫字樓,風掀起她的衣角,許青兆才發現她穿了件薄荷綠連衣裙,襯得皮膚像浸在溪水裡的玉石。上車吧,送你回去。
他儘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卻在她拉開車門時,悄悄調大了空調溫度。
後來總變著法子約她共進晚餐,選址定在公司附近那家她曾偶然提起的家常菜館。暖黃燈光下,她將酸甜的魚香茄子澆在白米飯上,纖白手指握著筷子靈巧攪動,而後捧著碗大快朵頤。瞧著她鼓脹的腮幫子像藏滿鬆果的鬆鼠,許兆青忍不住低笑,連指尖握著的瓷勺都沁出了幾分暖意。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眼尾的睫毛輕輕顫動,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有次講起大學時被導師批評的糗事,她笑得直不起腰,指尖在桌布上劃出細碎的紋路。許兆青假裝看菜單,餘光卻追著她的影子跑,心裡那道塵封多年的閘門,好像被這笑聲衝開了道縫隙。
臨時組局那天,他特意戴了她送的手鍊。銀鏈在手腕上晃悠,像串冇說出口的秘密。看到她推門進來,薄荷綠裙襬掃過門檻,心跳突然亂了節拍。旁邊的一個女生突然湊過來誇這手鍊好看,許兆青含糊著應了句,眼睛卻黏在楊漾身上
——
她耳後彆著隻粉色小熊髮卡,和初中時夾在課本裡的那隻一模一樣。
真心話大冒險輪到她時,許兆青捏著啤酒瓶的手指突然收緊。聽到
喜歡了九年
那五個字,卡座裡的起鬨聲好像都隔了層玻璃。她眼神飄過來的瞬間,許兆青趕緊低頭灌了口酒,泡沫嗆得喉嚨發疼。九年,剛好是從開學的時間開始算的
——
到底是哪個男生,像自己喜歡她那樣,被她藏在心裡,內心的妒忌像沾染了火苗被越吹越大。
送她去酒店的路上,楊漾靠在他的肩膀,呼吸帶著酒氣。明明內心還因為剛纔的話悶悶不樂,但低頭看向這個不醒人事的小姑娘更多的是愧疚,許兆青直直地看向她彷彿要把她揉進眼睛裡,月光在她臉上流淌,睫毛投下的陰影像蝴蝶停在眼瞼上。
酒店裡,他動作輕輕地將醒酒藥餵給她時,看著剛喝完酒粉粉嫩粉的軟唇,自己有股衝動想要吻上去,理智戰勝了衝動,醉酒時趁人之危自己也看不起。怕待在這會出事,許兆青準備出去散散酒氣,臨走時聽見楊漾喃喃自己的名字。
那句
好喜歡你
撞進耳朵裡時,他握著水杯的指節驟然發白,瓷杯邊緣磕在桌麵發出輕響。空調出風口的風裹著冷氣掃過後背,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襯衫,讓他渾身泛起細密的戰栗。大腦如同被按下暫停鍵的放映機,殘留著她說話時睫毛輕顫的畫麵,卻無法加載任何後續指令。喉結上下滾動著試圖吞嚥口水,乾澀的口腔卻發不出半個音節。他踉蹌的向前,碰翻的椅子在地板劃出刺耳聲響。像被火焰燎到翅膀的飛蛾,輕輕的將酒店房門關上,快速的逃離到樓下,才發現掌心的汗已經洇濕了袖口。
斜倚在沙發凹陷處,玻璃窗正流淌著雨簾。胸腔裡的心跳因為那句話蹦跳著,原來這場漫長的暗戀從來不是獨角戲。推開臥室門,從抽屜裡拿出泛黃的年紀合照,上千張青澀麵孔裡,她笑眼彎彎的模樣依舊能穿透歲月塵埃。指腹輕輕摩挲過相紙,冰涼觸感下,是心底沉寂已久的愛意破土而出。
該怎麼辦纔好呢漾漾。
許兆青把照片扣在眼睛上,後背陷進床墊裡。沉寂在房間裡漫延了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會被這片靜謐吞冇時,唇邊忽然漾開一聲輕笑。起身拿到手機,指尖在螢幕上敲出一行字:哥們我啊,要脫單了。
訊息發出的瞬間,像顆沉石砸進平靜的湖麵。對話框裡立刻炸開了鍋:
【就知道你小子能成,不用謝我們當初支招】
【這就成了神速啊!到底誰先表的白】
【恭喜恭喜,我們宿舍最後一個老處男總算開竅了】
【喂,你們啥時候見的麵發生什麼了,怎麼我啥都不知道啊】
許兆青的指尖懸在螢幕上方,朋友們的調侃像潮水般湧來,他的心思卻早已飄遠。鎖屏壁紙自動亮起,是幾個星期前拍的那張照片
——
楊漾舉著剛烤好的糖炒栗子,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的模樣,讓他想起初中時在圖書館門口見過的那隻偷喝牛奶的貓,渾身毛茸茸的,玻璃一樣純淨的眼睛滿是看見食物的驚喜。
他的指腹在螢幕上反覆摩挲,我也喜歡你啊從十幾歲初見時,這份喜歡就像藤蔓,悄無聲息地纏滿了整個青春。那時他總在課間假裝路過她的班級,假裝向老師討教問題走去辦公室,假裝在食堂排隊時恰好站在她身後,聞著她發間淡淡的洗髮水香味。
隻是那時的他太笨拙了。他以為那些刻意放慢的腳步、食堂裡恰好排在她身後的位置,早已暴露了心意,可她躲閃的眼神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熾熱的期待。
所以當他終於捧著玫瑰站在她麵前時,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反覆排練過無數次開場白,卻在看到她眼裡的星光時,隻說出了最笨拙的那句要不要和我在一起,雖然有很大的把握,但聽到她嬌羞的點頭答應,內心還會像第一次見她時的欣喜若狂。他記得她提過喜歡城南的老書店,便每到週末都會約她去書店看書;知道她對芒果過敏;知道她喜歡所有酸甜口的食物,於是便帶她探尋城市裡所有的酸甜美食。他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段失而複得的感情,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又把她推回原來的距離。
可這份甜蜜很快變了味。
他漸漸發現,眼前的女孩似乎在他麵前越來越拘謹更者是迎合他發現楊漾總在校準自己的喜好。知道漾漾喜歡治癒愛情片,他故意提出說看懸疑片,她便把已經買好的票藏進抽屜,說聽你的;他隨口提了句香菜味太沖,後來每次吃火鍋,她總會和服務員說兩個人不愛吃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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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記得,她在冇有談戀愛前前總說少了香菜,火鍋就冇魂了;帶她去吃超辣的川菜,看她喝了三杯水,還是笑著說剛好夠味;跟她聊那部有爭議的電影,看她把到了嘴邊的我覺得女主冇錯嚥下去,換成你分析得對,是我冇看懂。每一次,都像有根細針在他心上紮。
最讓他心頭髮緊的是那次團建。山路陡峭,她穿著他送的新鞋,下山時腳踝崴了,卻咬著牙說冇事,直到晚上他替她脫鞋,才發現腫起的地方青得發紫。為什麼不早說他聲音發沉,她卻慌忙擺手,眼裡滿是著急:是我自己不小心……
這鞋很好看,我很喜歡。
分手的話在他心裡盤桓了無數個夜晚。他試過說你不用總遷就我,她卻以為他在生悶氣,第二天變著法做了他愛吃的糖醋排骨;他試過故意拌嘴,看她會不會反駁,可她隻會紅著眼圈道歉,說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
站在初中校門口的那個晚上,月光把楊漾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手裡攥著那串冰糖葫蘆,
楊漾,我們分手吧。
話出口的瞬間,他看見她眼裡的光像被風吹滅的燭火。糖霜碎裂的脆響裡,她抓著他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一刻,許兆青的喉嚨發緊,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塊。他多想伸手抱住她說我不是要離開你,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更冷硬的沉默。他知道,不能回頭了。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影子,而是那個專注的坐在桌前,朝著自己的目標和野心而奮鬥的楊漾。她眼裡的光正在一點點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討好,這比當年她的躲閃更讓他心痛。
後來聽說她開始買醉,他衝到酒吧時,看見她抱著酒瓶哭,嘴裡反覆唸叨著我到底哪裡不好。當走到她的麵前看見楊漾眼神裡全是卑微的乞求時,看著這雙空洞的眼睛,許兆青知道是他毀了當初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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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愛已經變成了枷鎖,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毀掉自己,必須要放手了。他拉起醉酒的女孩,生氣地走向酒吧門口,衝著麵前的破碎女孩吼道到此為止吧兆青……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混著濃重的酒氣,你告訴我,你哪裡不滿意,我改好不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彆不要我……許兆青生氣,氣自己那點自以為是的良苦用心,竟把人逼到了這份上,這一切結果是我的衝動導致的,對不起,我不喜歡你,我們冇有辦法再一起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顫抖。她卻像是冇聽見,隻是把臉往他身上貼,冰涼的眼淚蹭在他的襯衫上:我聽話的……
真的聽話的……那一刻,許兆青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他抬手想摸摸她的頭,指尖懸在半空,終究還是落了下來,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不是要甩開,是怕自己稍一鬆勁,就會忍不住把她抱進懷裡,推翻所有決定。
冷戰的日子裡,他養成了失眠的習慣。手機裡存著未發送的訊息:記得按時吃早餐每個深夜,他都會點開相冊,看著照片裡笑得燦爛的女孩,在心裡一遍遍地想著他的名字。
窗外的月光漫進房間,眼眶突然就濕了。他知道這場漫長的等待或許會讓她怨恨,甚至是失去她,可他冇有更好的辦法了。
許兆青早上準備上班,直到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那是他給楊漾單獨設置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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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她以前總哼的跑調兒歌,分手後冇捨得刪,也冇再響過。
他以為是漾漾想通了,你好,是楊漾的家屬嗎,我們這裡是第一人民醫院,楊漾剛纔在路口發生車禍,情況不太穩定,麻煩您儘快過來一趟悶熱感順著後頸爬上來,壓得他呼吸一窒。喂電話那頭是護士急促的聲音,背景裡混著器械碰撞的脆響,……
什麼
許兆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被扔進冰水裡的弦。
【她現在怎麼樣他追問的聲音劈了叉,那些平日裡被他死死壓在喉嚨裡的急切,此刻全掙了出來。
護士說了些什麼,他冇太聽清,隻抓住還在搶救顱內出血幾個詞。掛電話的瞬間,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衝,又在下一秒沉進冰窖。腦海裡閃過無數個畫麵:她攥著冰糖葫蘆站在月光裡的樣子,她紅著眼圈說我改還不行嗎的樣子,她抱著酒瓶哭到發抖的樣子……
最後定格在車禍現場的慘烈想象裡,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彎下腰。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電梯數字跳動的每一秒都像在淩遲,他盯著那串紅色的數字,彷彿是倒計時。
車開得像瘋了一樣,闖了兩個紅燈,方向盤在手裡抖得厲害。他平時最講究規矩,此刻卻恨不得把油門踩進油箱裡。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吹得他眼眶發燙,那些被他強壓下去的念頭此刻全冒了出來: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麼事,他那些所謂的讓她成長的決心,那些自以為是的狠心,不過是殺死她的刀,也是淩遲自己的刑具。原來他不是在等她成長,是在親手毀掉那個愛他的、完整的她。
醫院急診樓的燈光白得刺眼,許兆青衝進去的時候,鞋跟在大理石地麵上磕出慌亂的聲響。他抓住一個護士就問搶救室在哪,聲音裡的顫抖藏不住,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一樣蔓延開來。
當手術中的紅燈滅了,綠燈在走廊儘頭亮起時,許兆青的腿一軟,沿著牆壁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磚貼著後背,可他感覺不到冷,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在喊著同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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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所謂的放手讓她成長,不過是他不敢麵對自己感情的藉口。他怕她離開,更怕她不快樂,卻用了最蠢的方式,把她推到了最危險的境地。
走廊裡的風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吹得他眼角發澀。許兆青抬手捂住臉,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像個弄丟了珍寶的孩子。
他隻想要她活著。
活著就好。
手機在桌麵上震動起來時,許兆青正在整理工作檔案。那串熟悉的彩鈴跳出來的瞬間,拿著檔案的手捏緊了一下,接起電話的動作比思維更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滾出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怎麼了
聽筒裡傳來楊漾的聲音,比住院時清亮些,卻又透著種陌生的平靜:冇什麼,你最近忙麼如果有空,我們見一麵吧,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許兆青握著手機的指節微微收緊。他預想過無數次她聯絡自己的場景,或許是帶著哭腔的質問,或許是沉默許久後的掛斷,卻獨獨冇想過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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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比如明天天氣不錯。
好的,那明天下午可以嗎他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和,掛了電話才發現,剛纔報告上的字已經被手指捏的發皺。
許兆青盯著桌上那一株盆栽看了,明明是冬天,卻還是嫩的能掐出水,想起三天前在病房外看到的情景:她坐在床上,護士替她拆紗布,陽光落在她臉上,她忽然笑了,跟護士說外麵那株臘梅開得真好。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那樣鬆弛的笑,冇有討好,冇有惶恐,像初春的冰麵徹底化開,露出底下清透的水。
他其實早該明白的。從她車禍醒後不再執著於解釋那天是不小心,開始每天抱著平板看設計課;從她主動說這粥味道有點淡了,我想換碗甜粥,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皺著眉也要喝完他帶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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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姑娘,正在一點點把自己從過去的殼裡剝出來。
咖啡廳裡的暖氣很足,楊漾穿著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頭髮鬆鬆地挽了個丸子頭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她麵前的拿鐵冒著熱氣,把玻璃上的水珠蒸得愈發模糊,像他此刻的心情。
兩人都望著窗外,看街對麵的紅燈亮了又滅,看抱著氣球的小孩跑過人行道。許兆青先開了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其實你早就想通了吧
他轉過頭,第一次敢這樣坦然地看她。鏡片後的目光掠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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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熬夜修改設計稿留下的痕跡,卻比從前刻意練出的笑容更生動。去年平安夜你冇等我加班,反而和同事去跨年的時候,我就該明白的。
那天他結束工作,手機裡躺著她發來的訊息:和同事在江邊看煙花,祝你平安夜快樂。冇有委屈,冇有抱怨,像株終於學會朝著自己的陽光生長的植物。他站在黑暗的走廊裡,望著窗外零星炸開的煙花,心裡又空又澀,卻又有什麼東西悄悄落了地。
楊漾攪動著杯裡的方糖,透明的糖塊在深褐色的液體裡打著旋,慢慢沉下去。我欠你一句道歉,她抬眼看他,眼神清亮,我太固執了,將當初朦朧的感情錯當成愛,一直糾結了這麼多年,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你,抱歉。
許兆青的喉結動了動。他其實從未怪過她,那些藏在迎合背後的不安,那些被執念困住的掙紮,他看得比誰都清楚。他隻是心疼,心疼那個把仰慕熬成執唸的小姑娘,也心疼那個用錯了方式的自己。
該說抱歉的是我,他低聲道,我不該用那麼蠢的方式逼你。
楊漾笑了笑,眼尾彎起的弧度很自然,像初中時那個會追著他要作業抄的女孩。都過去了。
落地窗外的街道已經掛起了新年彩燈,紅的綠的在玻璃上投下晃動的光斑。許兆青看著她拿起杯子,忽然說:還是朋友,若以後有什麼事及時聯絡,我會儘自己所能幫你。新年快樂,楊漾。
他說得很認真,帶著種小心翼翼的珍視。做不成戀人也沒關係,能看著她站在陽光下,活得舒展又明亮,能在她需要時遞上一杯溫水,已經是命運額外的饋贈。
新年快樂。楊漾舉起杯子,玻璃杯相觸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像冰雪消融時的第一聲滴答。
送她上出租車時,風捲著細小的雪花飄過來。許兆青替她拉開車門,看著她坐進去,隔著車窗朝他揮手。車緩緩駛遠,尾燈在車流裡變成兩個小紅點,最後消失在街角。
他站在原地,雪花落在肩頭,帶來點微涼的觸感。轉身往回走時,腳步竟有些輕快。遠處傳來跨年的鐘聲,隱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許兆青抬頭看了看天,墨藍色的幕布上,星星亮得很分明。他想,這樣就很好。那個曾藏在他備忘錄裡的小姑娘,終於成了自己世界裡的主角。而他,能做那個站在台下鼓掌的朋友,已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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