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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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在無影燈下反射著刺目的白光,光暈邊緣微微模糊,像一圈不祥的暈染。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卻頑固鑽入鼻腔的甜腥——那是生命徹底沉寂後,血液緩慢冷卻凝結散發出的獨特氣息。我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指觸碰到解剖台上那具失去一切溫度與彈性的男性軀體,觸感冰冷、滑膩,如同浸透了水的皮革。他是第三位受害者,代號3號,像前兩位一樣,被髮現在城市邊緣廢棄的倉庫裡,以一種近乎儀式化的姿勢擺放,頸部那道深可見骨的切割傷是唯一的致命傷,乾淨利落得令人膽寒。

我拿起柳葉刀,刀鋒在燈光下劃出一道森冷的弧線,切入已經失去彈性的皮膚。切口沿著胸骨中線向下延伸,肋骨被剪斷時發出輕微卻刺耳的哢嚓聲。胸腔被打開,內部臟器暴露在強光下,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暗紅色。胃袋被小心地分離取出,置於托盤中。它比正常狀態略顯鼓脹,裡麵似乎塞滿了尚未完全消化的內容物。

鑷子探入,小心地撥開那些半消化的食物殘渣。指尖傳來一種異常的、不屬於食物的堅韌觸感。我的心跳,在防護口罩後麵不易察覺地漏了一拍。鑷尖夾住那東西的邊緣,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將其從黏膩的胃內容物中剝離出來。

是一張紙條。

它被胃液侵蝕得相當厲害,邊緣捲曲破爛,紙麵佈滿黃褐色的汙漬,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我把它輕輕放在另一塊乾淨的托盤裡,用生理鹽水極其小心地沖洗掉表麵的附著物。字跡在濕漉漉的紙麵上逐漸顯現,墨跡暈染開,但依舊能清晰地辨認出那五個字:

下一個是你。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我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不是因為內容——連環殺手留下挑釁字條並非罕見。而是因為那筆跡。

每一個字的起筆、轉折、收鋒…那力道,那習慣性的微小連筆弧度…太熟悉了!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死死盯著那四個字,視線像是被強力膠水黏住,無法挪開分毫。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解剖室裡原本清晰的器械碰撞聲、通風係統低沉的嗡鳴,瞬間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隻剩下血液在耳膜裡奔流的轟鳴聲。

林法醫有新發現解剖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副隊長陳鋒高大的身影裹著一陣室外的冷風闖了進來。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刑警特有的那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刺破了室內凝滯的、充滿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寂靜。

我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粗暴地驚醒。握著鑷子的手不受控製地一抖,那張字條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托盤裡,濺起幾滴渾濁的生理鹽水。我猛地抬起頭,隔著防護麵罩和護目鏡,目光撞上陳鋒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的眼神帶著詢問,但更深層的地方,似乎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審視。

陳…陳隊。我開口,聲音乾澀得厲害,像是砂紙在摩擦喉嚨,有發現。在死者胃裡。我的手指,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顫抖,指向托盤裡那張濕漉漉、字跡猙獰的紙條。

陳鋒大步走近,目光落在那張紙條上。他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銳利地掃過那四個字,然後,極其自然地,他的視線轉向瞭解剖台旁邊掛著的記錄板。那上麵貼著我剛剛寫下的初步觀察記錄,是我的筆跡。

時間彷彿凝固了幾秒。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防護服下瞬間沁出的冷汗。陳鋒的目光在我記錄板的字跡和托盤裡那張字條之間來回移動了幾次。他臉上慣有的那種辦案時的冷硬線條繃得更緊了,下頜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字…他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平靜,有點意思。他冇有看我,隻是死死盯著那張紙條,眼神裡的審視意味濃得化不開。他冇有說破,但那種無聲的對比,比直接質問更讓我渾身發冷。解剖室裡的空氣彷彿凝結成了冰,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

技術科!陳鋒猛地轉頭,對著門口吼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解剖室裡激起迴音,馬上過來!重點物證!胃內容物裡的紙條,立刻做全套痕檢和字跡比對!我要知道它什麼時候被吞下去的,誰寫的!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技術員小張幾乎是跑著進來的,一臉緊張地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承載著詭異詛咒和筆跡秘密的紙條放入透明的證物袋,封好,然後捧著它快步離開。那扇厚重的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響。

解剖室裡隻剩下我和陳鋒,還有解剖台上那具沉默的、洞開的屍體。冰冷的白熾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我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映在光潔的地麵上。無影燈的光圈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瞳孔,無聲地凝視著我們。

林薇,陳鋒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轉過身,正對著我,眼神像探照燈一樣鎖住我的臉,銳利得幾乎要穿透我的護目鏡,昨晚,案發時間段,你在哪裡

這個問題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直刺我的腦海。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飛快地回憶。昨晚…昨晚我在家。連續的加班讓我疲憊不堪,回家後倒頭就睡,連晚飯都冇吃。

我在家,陳隊。很累,大概九點多就睡了。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直視著他的眼睛。

陳鋒冇有說話,隻是拿出他的警務通手機,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了幾下。然後,他把螢幕轉向我。螢幕上是一段監控錄像的截圖,時間顯示是昨晚十一點四十七分。地點是警局大樓內部,證物室門口的走廊。

畫麵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認。一個穿著深色外套、戴著鴨舌帽的身影,正用鑰匙打開證物室的門。那身影…身高,體態,走路的姿勢…都像極了我!那人影在門口停留了大約十幾秒,似乎在確認什麼,然後閃身進入了證物室。門被輕輕關上。

截圖定格在那人推門進入的瞬間。雖然帽簷壓得很低,監控角度也無法拍到清晰的正臉,但那側臉的輪廓,那低頭時露出的一小段頸部的線條…我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衝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成冰。

這…這不可能!我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無法控製的驚駭和顫抖,昨晚我明明在家!我十點不到就睡了!我…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完全冇有印象!我猛地搖頭,試圖甩掉那荒謬的畫麵帶來的衝擊,但恐懼的藤蔓已經死死纏住了心臟,越收越緊。

陳鋒收回了手機,臉上的表情冇有絲毫鬆動,反而更加凝重。他冇有立刻質疑我的辯解,但那眼神裡的懷疑和審視,如同實質的冰水,將我徹底淹冇。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評估我的反應,然後纔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技術科那邊的初步報告出來了。那張字條…用的紙,是警局內部專用的列印紙,後勤處統一采購的那種,帶特殊水印的。墨跡初步判斷是普通的中性筆,很常見。

警局專用紙…內部人…

這個資訊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激起滔天巨浪。一股寒意,比解剖室的冷氣更甚百倍,瞬間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後背撞在冰冷的器械櫃上,發出哐噹一聲輕響。陳鋒的目光冇有離開我,那裡麵翻滾著複雜難辨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一種被背叛的憤怒,還有…一絲深埋的、職業性的警惕。

林薇,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在我的神經上,我需要一個解釋。關於那張字條,關於監控。現在。

我張了張嘴,卻感覺喉嚨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解釋我能解釋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監控裡的人影是誰!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攫住了我,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冰涼和無法抑製的細微顫抖。就在這時,尖銳刺耳的電話鈴聲驟然在寂靜的解剖室裡炸響!

聲音來自解剖台旁邊牆壁上掛著的內部專線電話。那鮮紅色的聽筒,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像一個猙獰的傷口。我和陳鋒的目光同時被吸引過去,心臟都彷彿被那鈴聲揪緊。

陳鋒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上前,抓起了聽筒,同時按下了擴音鍵。

喂刑偵隊!他的聲音緊繃,充滿了戒備。

聽筒裡傳來一陣古怪的、被刻意扭曲過的電子合成音,那聲音像是金屬在摩擦,冰冷、怪異,冇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戲謔:

陳副隊長…效率挺高嘛。不過,你們好像…漏掉了一位觀眾

話音剛落,陳鋒的警務通手機螢幕也緊跟著亮了起來!螢幕上跳出一條來自指揮中心的緊急推送資訊,隻有一行觸目驚心的文字,瞬間抓住了我們所有的視線:

城西廢棄水塔發現第四名受害者!身份確認:周莉,女,25歲,市局宣傳科文員。現場發現死亡預告字條!

周莉!那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總是幫大家整理宣傳稿件的活潑女孩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頭頂蔓延到腳底。陳鋒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握著聽筒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對著話筒厲聲吼道:你是誰!你想乾什麼!

那扭曲的電子音在電話裡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類似金屬摩擦的咯咯聲,像是在嘲笑他的憤怒:彆急,陳隊…好戲,纔剛剛開始。去看看…我留給你們的…新‘禮物’吧…記得,好好看看那張字條…

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得意,然後,哢噠一聲,電話被掛斷了,隻剩下一片忙音在空曠的解剖室裡空洞地迴響。

走!城西水塔!快!陳鋒一把扔掉聽筒,對著我吼道,眼神裡燃燒著怒火和一種被徹底激怒的狂暴。

警車撕裂午夜的寂靜,警笛淒厲地尖叫著,像垂死野獸的哀嚎。車窗外的路燈飛快地向後掠去,拉長成一道道模糊的黃色光帶,又瞬間被拋入沉沉的黑暗。我坐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死死地攥著安全帶,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一片慘白。胃裡翻江倒海,那張浸泡在胃液中的字條、監控裡酷似我的身影、還有那扭曲的電子音,像一群瘋狂的禿鷲,在腦海中盤旋撕咬。陳鋒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得像塊石頭,眼神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劈開的黑暗道路,油門幾乎踩到了底。

水塔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巨人,矗立在城市邊緣的荒草之中。塔身斑駁破敗,裸露的鋼筋如同怪獸的肋骨。幾輛先到的警車頂燈瘋狂旋轉著,紅藍光芒交替閃爍,將周圍搖曳的荒草和破敗的水泥基座染上一種詭異、跳動的色彩。現場已經被黃色的警戒線圍了起來。

陳鋒一個急刹,車子還冇完全停穩,他就猛地推開車門衝了出去。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鐵鏽和塵土味道的空氣湧入肺腑,強行壓下翻湧的噁心感,也推門下車,緊跟在他身後。每一步踏在碎石和荒草上,都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死寂的夜裡格外刺耳。

水塔底部有一個半人高的破損入口,裡麵漆黑一片,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技術科的強光手電筒光柱在裡麵晃動。陳鋒幾乎是小跑著鑽了進去。我緊隨其後。

塔內空間很大,瀰漫著濃重的鐵鏽味、塵土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空氣冰冷刺骨。幾道強光手電的光柱彙聚在塔內中央的地麵上。

周莉…那個總是充滿活力的女孩,此刻像一件被丟棄的破敗玩偶,靜靜地躺在一片乾涸的暗紅色血跡中。她的姿勢和前三位受害者如出一轍,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頸部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強光下顯得異常猙獰可怖。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早已擴散,凝固著最後那一刻的驚駭與絕望,空洞地望著佈滿蛛網和鏽跡的塔頂穹窿。

一個年輕的現場勘查警員臉色蒼白,手裡拿著一個已經封裝好的透明證物袋,裡麵赫然又是一張摺疊起來的紙條。他看到陳鋒和我進來,嘴唇哆嗦著,眼神在我和陳鋒之間飛快地掃了一下,充滿了驚疑不定,最終還是把證物袋遞給了陳鋒。

陳鋒一把接過,就著手電筒的光,粗暴地撕開證物袋的封口,幾乎是抖開了那張紙條。

慘白的手電光下,紙條上的字跡清晰得如同刻在視網膜上:

林薇。明晚零時。

是我的名字!是我的死亡預告!時間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後!

嗡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彷彿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都在瞬間被抽離。世界隻剩下那張紙條,和上麵那兩個冰冷、宣告我死刑的字眼。恐懼像一隻冰冷的巨手,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我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塔壁上,刺骨的寒意透過單薄的外套滲入骨髓。

陳鋒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釘在我臉上!那張紙條被他緊緊攥在手裡,幾乎要揉碎。他的眼神裡,之前那些懷疑、審視、甚至一絲殘存的信任,此刻徹底被一種噴薄欲出的、近乎狂暴的憤怒和決絕所取代!

林薇!他幾乎是咆哮出來,聲音在空曠的水塔內部激起嗡嗡的迴響,震得我耳膜發痛,你他媽到底在玩什麼花樣!監控!字條!現在直接點名道姓要殺你!還搭上小周的命!真當我是傻子嗎!

他的怒吼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我張著嘴,想辯解,想嘶喊,想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我!可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隻能發出嗬嗬的、無意義的氣音。巨大的冤屈和滅頂的恐懼像兩股洪流,在我體內瘋狂衝撞。我看著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看著他手中那張寫著我的名字和死期的紙條,看著他身後周莉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不是我…陳隊…真的…不是我…我用儘全身力氣,從齒縫裡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哭腔。

陳鋒死死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他猛地一揮手,動作粗暴地指向塔外:帶走!把她給我帶回局裡!單獨看管!冇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她!

兩個站在旁邊的刑警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遲疑。但陳鋒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掃過去,他們立刻反應過來,大步向我走來。他們的眼神複雜,有困惑,有警惕,甚至…有一絲憐憫

冰冷的手銬哢噠一聲扣上我的手腕,金屬的寒意瞬間刺透了皮膚。我被那兩個刑警一左一右架著,幾乎是拖離了現場。轉身的瞬間,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周莉躺在血泊中的身影,還有陳鋒站在那片血光裡,背對著我,肩膀繃得像一塊鐵,他正對著對講機,聲音低沉而急促地部署著什麼,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我的耳朵:…技術隊!重點!死者指甲縫!所有縫隙!給我刮乾淨!一滴血,一點皮屑都不能放過!立刻送回局裡!我要最快的結果!還有…林薇的DNA樣本,立刻采集!馬上比對!快!

我被粗暴地推進了警局深處一間狹小的臨時羈押室。鐵門在身後哐噹一聲鎖死,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光線和聲音。房間裡隻有一張冰冷的鐵椅,牆壁是慘淡的灰色,天花板角落裡掛著一個孤零零的攝像頭,紅色的指示燈像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幽幽地亮著。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蜷縮在冰冷的鐵椅上,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陳鋒的怒吼,周莉空洞的眼睛,胃裡的字條,監控裡的身影,水塔裡的死亡預告…這些畫麵在我腦中瘋狂閃回、撞擊,攪得我頭痛欲裂,意識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不是我…不是我…我一遍又一遍地無聲重複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弱的痛感來對抗那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恐懼和絕望。是誰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個扭曲的電子音…那張警局專用紙…那個酷似我的監控身影…一個模糊的、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悄然鑽進我的腦海——模仿陷害還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更恐怖的真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也許隻有幾十分鐘,死寂終於被打破。外麵走廊傳來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腳步聲停在門外。

哢嚓,門鎖被打開。

陳鋒站在門口。走廊的光從他身後透進來,將他的身影拉長成一個巨大而壓抑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他手裡捏著幾張薄薄的紙,是實驗室的列印報告。他的臉隱在背光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到極致的光芒。那眼神裡,之前的狂暴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瞭然一種冰冷的、看待異類般的審視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殺意

他冇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我,一步一步,緩慢地走了進來。皮鞋踩在水泥地麵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像是死神的倒計時。空氣彷彿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讓我無法呼吸。

他走到我麵前,停下。居高臨下。然後,他抬起手,將那幾張還帶著列印機餘溫的紙,用力地、幾乎是砸在我的腿上。

紙張散落開。最上麵一張,是DNA比對報告。頂部清晰地印著兩個名字:周莉(指甲縫殘留物)——

林薇。旁邊的結論欄裡,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眼睛:

匹配!高度吻合!

下麵一張是技術科的物證分析補充報告,關於周莉案發現場那張寫著林薇。明晚零時。的字條。結論同樣冰冷刺骨:

紙張來源:確認為警局內部專用列印紙。字跡分析:經高精度儀器及專家複覈,筆跡特征與林薇本人樣本高度一致,無法區分。模仿可能性極低。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體砸在報告紙那刺眼的匹配二字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墨跡。是我的眼淚還是汗水我不知道。我隻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從脊椎一路蔓延到頭頂,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絕望地撞擊。

完了。一切都完了。

監控是我。字條是我。現在連殺人後留在死者指甲縫裡的皮屑、血液…DNA證據都指向我!鐵證如山!天衣無縫!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陳鋒。我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動搖,看到一絲哪怕是最微小的疑惑。但是冇有。他的眼神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凍結著徹骨的失望、被背叛的憤怒,以及一種…冰冷的、執行任務的決心。那眼神告訴我,在他心裡,我就是那個殘忍殺害了四位同事包括即將死去的我自己的、喪心病狂的凶手。

陳隊…你信我…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耗儘力氣,這不是我做的…有人在…在陷害我…或者…或者…那個可怕的、關於複製的念頭再次浮現,但我卻無法說出口,那太荒謬了!

陳鋒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冷酷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他冇有迴應我的辯解,隻是緩緩地、用一種宣告最終判決般的冰冷語氣說道:林薇,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在明晚零時之前。

明晚零時…我的死期。那張預告字條上的時間,像喪鐘一樣在我耳邊敲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在我口袋裡的、那部被暫時收繳後又因配合調查名義還給我的私人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嗡…嗡…嗡…

震動聲在死寂的羈押室裡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像垂死者的痙攣。螢幕上顯示著一個未知的本地號碼。

我和陳鋒的目光同時被吸引過去。陳鋒眼神一凜,反應極快,猛地伸手,幾乎是從我僵硬的手指間將手機奪了過去。他看了一眼螢幕,眉頭緊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接聽鍵,同時再次打開了擴音。

喂陳鋒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像繃緊的弓弦。

短暫的沉默,如同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靜。然後,那個熟悉的、令人血液凍結的、經過嚴重扭曲的電子合成音,再次從揚聲器裡流淌出來,帶著一種戲謔的、貓捉老鼠般的殘忍:

嗬嗬嗬…陳副隊長,彆那麼緊張嘛。我隻是想…跟我們的林法醫,單獨聊幾句。畢竟…時間不多了,不是嗎那聲音頓了頓,似乎很享受我們這邊的死寂,然後,它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親昵感,林薇聽得見嗎感覺怎麼樣被全世界拋棄、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當成怪物的滋味…美妙嗎

我渾身都在發抖,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輕響。陳鋒拿著手機,眼神銳利如刀,緊緊盯著我,也聽著電話裡的每一個字。

彆害怕,那扭曲的聲音繼續著,語速緩慢,像是在欣賞我的恐懼,遊戲還冇結束呢。我給你…留了個小小的提示。想知道為什麼這一切都指向你嗎想知道那張‘完美’的字條是怎麼來的嗎想知道…警局裡,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嗎

它故意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吊胃口。

仔細想想…林薇,那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誘惑和惡毒,你猜猜…你身邊,在這棟大樓裡,你每天見到的那些人…你的同事,你的上司…你猜猜看,他們當中…誰不是‘原裝貨’誰…是像我一樣,被‘製造’出來的呢

原裝貨製造!

這兩個詞像兩道驚雷,狠狠劈進我混亂的腦海!之前所有模糊的、荒誕的念頭——監控裡那個我,模仿不了的筆跡,指向自身的DNA證據——在這一刻,被這兩個詞瞬間點燃,串聯成一條瘋狂燃燒的引線!

你到底是誰!想乾什麼!陳鋒對著話筒厲聲喝問,額頭青筋暴起。

我是誰那電子音發出一陣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笑聲,咯咯咯…我是給你送終的人啊,陳鋒。哦,對了,順便提醒林法醫一句…冷藏室。B區,最裡麵那個櫃子…去看看。那裡有你想要的‘答案’…也許,還能看到…你自己

最後幾個字,它說得極其緩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嘟…嘟…嘟…

忙音再次響起。電話被掛斷了。

狹小的羈押室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我和陳鋒粗重的呼吸聲。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陳鋒死死攥著我的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盯著我,眼神如同暴風雨前翻湧的烏雲,裡麵交織著震驚、懷疑、憤怒,還有一絲被那瘋狂話語攪動起的、不易察覺的動搖。

製造…原裝貨…冷藏室…答案…你自己…

那個扭曲聲音最後的提示,像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我的神經。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一種病態的、近乎自毀的衝動,猛地攫住了我。我不能再待在這裡!不能再像砧板上的魚一樣任人宰割!

陳隊!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尖利變調,讓我去!冷藏室!讓我去看看!求你了!這可能是唯一的線索!那東西說那裡有答案!我猛地從冰冷的鐵椅上站起來,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晃了一下。

陳鋒的眼神劇烈地閃爍,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搏鬥。那通電話裡的資訊太過驚悚離奇,但冷藏室這個明確的地點,在此時此刻,卻像黑暗中的磷火,散發著致命的誘惑。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份寫著DNA匹配結果的報告,又看了一眼我因恐懼和絕望而扭曲的臉。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好。他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跟你去。彆耍花樣!他猛地拉開羈押室的門,動作粗暴地示意我出去。

走廊裡光線慘白。夜已經很深,警局大樓內部一片死寂,隻有我們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孤獨地迴響,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反彈回來,形成詭異的迴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繃緊的鼓麵上。通往地下法醫部冷藏室的樓梯異常陡峭,盤旋向下,彷彿通向地獄的入口。慘綠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散發著幽暗的光芒,勉強照亮腳下冰冷的台階。越往下走,溫度越低,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長久沉寂的陰冷氣息越來越濃重,鑽入鼻腔,滲入骨髓。

陳鋒走在我前麵半個身位,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槍套上,身體緊繃,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獵豹。他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高大而壓抑,像一堵移動的鐵壁。我緊跟在他身後,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未知號碼的提示、那扭曲的聲音、以及看到你自己這幾個字,在我腦中瘋狂盤旋,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全身,卻又被一種近乎自虐的、想要撕開真相的強烈渴望驅使著前行。

沉重的、包裹著厚厚保溫層的冷藏室大門出現在眼前。陳鋒掏出他的權限卡,在門禁感應器上刷過。綠燈亮起,伴隨著輕微的液壓聲,厚重的金屬門緩緩向內滑開。

一股比走廊裡強烈百倍的寒氣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我們。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由無數排高大銀色金屬櫃組成的空間。慘白色的頂燈發出單調而微弱的光,勉強照亮這片屬於死亡的冰冷領域。空氣像是凝固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在口鼻前形成一團團短暫的白霧。四周寂靜得可怕,隻有製冷設備在遠處發出持續而低沉的嗡鳴,像某種巨獸沉睡中的鼾聲。

B區在最深處。我們一前一後,腳步踏在光潔冰冷的環氧樹脂地板上,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響亮,甚至有些刺耳。一排排高大的銀色金屬冷藏櫃像沉默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著,冰冷的櫃門把手反射著微弱的光。

終於走到了B區的儘頭。最後一排櫃子孤零零地靠著牆壁。陳鋒停了下來,目光掃過這一排櫃門上的標簽。他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結成白霧。我也停下腳步,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目光死死鎖定在最後一個櫃門上——編號:B-13。

陳鋒的手,帶著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遲疑,伸向了B-13櫃門的把手。那是一個沉重的、需要用力下壓才能拉開的金屬把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時

滋啦…滋…滋…

頭頂那盞本就昏暗的頂燈,突然劇烈地閃爍起來!光芒明滅不定,瘋狂跳動,將整個冷藏室瞬間拖入一片閃爍不定、光怪陸離的詭異光影之中!我們的影子被拉長、扭曲、撕裂,又在瞬間消失,如同鬼魅般在牆壁和櫃麵上瘋狂舞動!製冷機的嗡鳴聲彷彿也受到了乾擾,變得斷斷續續,夾雜著電流不穩定的滋滋雜音!

怎麼回事!陳鋒低吼一聲,身體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住了腰間的槍柄,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閃爍的光影。在這片令人心悸的、如同恐怖片場景般的光影亂流中,他的側臉輪廓在明滅的光線下忽明忽暗。

就在燈光閃爍最為劇烈、彷彿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的瞬間

哐當!!!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金屬撞擊聲,猛地從我們麵前的B-13號冷藏櫃內部炸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冷藏室裡如同驚雷!

緊接著,在陳鋒和我驟然收縮的瞳孔倒映中,在瘋狂閃爍、如同瀕死掙紮的慘白燈光下,B-13號冷藏櫃那扇厚重的、銀灰色的金屬櫃門,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大的力量從內部狠狠撞擊!

砰!!!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鉸鏈不堪重負的呻吟,整扇櫃門猛地向外彈開!

一股更加濃烈刺骨的白色冷氣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噴薄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在那翻騰瀰漫的、冰晶般的寒霧中,一個僵直、沉重的東西,隨著櫃門打開的勢能,猛地從狹窄的儲藏格裡滑落出來!

噗通!

一聲沉悶的、**撞擊地麵的聲響。那東西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光潔的地麵上,砸出一片白霧。沉重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冷藏室裡激起短暫的迴音。

燈光還在瘋狂地明滅閃爍,像垂死者的抽搐。

翻湧的白色冷氣稍稍散開。

我看清了。

看清了地上那具毫無生命氣息的軀體。

看清了那張臉。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世界所有的聲音——製冷機的嗡鳴、燈管的滋滋電流聲、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亂的心跳——都在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徹底抹去。隻剩下絕對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死寂。

地上躺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穿著和我此刻身上一模一樣的、警局配發的深藍色法醫工作服。衣服因為剛從低溫環境跌落,還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她的身體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扭曲的姿勢側臥著,四肢僵硬地蜷曲,皮膚呈現出一種長期冷凍後的、死氣沉沉的青灰色,上麵佈滿了細小的冰晶。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那張臉帶來的衝擊。

那張臉…

在瘋狂閃爍、如同鬼火般明滅不定的慘白燈光下,那張臉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五官的輪廓…眉毛的形狀…鼻梁的弧度…嘴唇的線條…甚至那因為死亡而凝固在臉上的、最後一絲殘留的、極度驚恐和痛苦的表情…

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節…

都和我…

分毫不差!

就像在照一麵通往地獄的鏡子!

呃…一聲短促的、完全不成調的抽氣聲從我喉嚨裡擠出。我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黑,視野的邊緣開始急劇地收縮、變暗,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著離我遠去。極致的恐懼和巨大的荒謬感像兩股狂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壩。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金屬櫃壁,指尖傳來的刺骨寒意也無法驅散那滅頂的眩暈。

陳鋒!陳鋒的反應!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扭頭看向他!

陳鋒就站在離那具屍體和我幾步遠的地方。在瘋狂閃爍、如同頻閃燈般的光線下,他的臉也籠罩在一片忽明忽暗的陰影之中。但就在燈光驟然亮起的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了!

我捕捉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表情!

那不是看到一具詭異屍體的震驚或恐懼。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極度震驚、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以及…一種彷彿早已預見卻又無法接受的、冰冷的瞭然他的瞳孔在燈光亮起的刹那猛地收縮到了極致,如同針尖!他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冇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握著槍柄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虯結的樹根般暴起,彷彿要將那冰冷的金屬捏碎!

燈光再次閃爍,他的臉又陷入陰影。

嗬…嗬…我喉嚨裡發出無意識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身體順著冰冷的櫃壁無力地向下滑去。真相這就是那個扭曲聲音所說的答案這就是我自己我是誰地上那個是誰陳鋒他…他為什麼是那種表情!

就在我的膝蓋即將觸碰到冰冷地麵的瞬間

嗒…嗒…嗒…

沉穩而清晰的腳步聲,從冷藏室門口的方向傳來。

腳步聲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感,踩在光潔冰冷的地板上,在這片死寂的、隻有燈光瘋狂閃爍和製冷機低沉嗡鳴的空間裡,顯得異常突兀,異常清晰,也…異常熟悉!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是誰!

我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抬起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掙紮著向冷藏室的入口望去。

瘋狂閃爍的慘白燈光,如同地獄的探照燈,在門口投下一個被拉長的、巨大而模糊的人影。

人影一步步走近,輪廓在明滅的光影中逐漸清晰。

深藍色的警服,肩章上的警銜標誌在燈光下偶爾反射出冰冷的光點…

那張臉…

當燈光再一次驟然亮起,清晰地照亮來人的麵容時——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是陳鋒!

另一個陳鋒!

他麵無表情,眼神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冰井,冇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機械般的、執行命令的冰冷。他的右手平舉著,一把黑色的製式手槍穩穩地握在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在閃爍的燈光下,帶著死亡的幽光,正筆直地、毫不偏移地…

瞄準了我!

他停在了距離我和地上的屍體大約五六步遠的地方,目光越過地上那個我,冰冷地鎖定在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上。

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穿透閃爍的燈光和瀰漫的寒氣,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彆動。

第9號實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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