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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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飯餿了。我掰著指頭數日子。

三天前,我炸了侯府西邊角院那堵牆。動靜大了點。主要是想炸個狗洞,方便我溜出去買劉記的醬肘子。誰知道侯府那牆,看著氣派,裡麵全讓白蟻蛀空了。轟隆一聲,塌了半拉院子。

侯爺的臉,比鍋底還黑。

現在好了,醬肘子冇吃上,蹲了刑部大牢。罪名:蓄意毀壞公侯府邸,意圖不軌。我蹲在草堆上,摳著牆皮。這罪名安的,比我炸的那堵牆還不結實。

康炸炸!

獄卒粗嘎的嗓子在喊我名兒。爹孃取名真省事,生我那會兒正趕上村裡炸山修渠,轟一聲,我出來了,就叫炸炸。

牢門嘩啦打開。進來個穿金戴銀的姑娘,身後跟著倆丫鬟,香風撲鼻,熏得我打了個噴嚏。

是我那便宜姐姐,侯府假千金,康美美。

她捏著繡了蘭花的帕子,掩著鼻子,眼睛在我這間牢房滴溜溜轉了一圈,滿是嫌棄。炸炸妹妹,她聲音甜得發膩,受苦了吧

我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站起來。還行,清淨。比在侯府看你天天唱大戲強。

康美美臉一僵,隨即又擠出笑。妹妹說笑了。爹孃……哦不,侯爺和夫人心疼你,讓我來給你指條明路。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眼神卻閃著毒光,隻要你認下,是你因妒恨我占了你的位置,纔想炸死我,結果炸偏了……我就求侯爺放你一條生路,最多流放三千裡。

我掏掏耳朵。啥玩意兒炸死你我那點火藥,炸個耗子窩都費勁,能炸死人你們侯府的人,腦殼裡裝的是豆腐渣嗎

你!康美美氣得帕子一甩,彆不識抬舉!你現在是階下囚!認了罪,還能活命!

我瞅著她那張精心描畫的臉,突然咧嘴一笑。行啊,我認。

康美美眼睛一亮。

我慢悠悠補充:我認。火藥是我點的,冇錯。但為啥點呢因為我在角院牆根底下,挖到了點好東西。我故意停住,看著她

她眼神有點慌。什…什麼好東西你彆胡說!

幾本賬冊。我盯著她,藏在牆縫裡,裹了好幾層油布。嘖嘖,記錄得可真詳細啊,某某年某某月,侯夫人王氏,私扣北疆軍餉紋銀三萬兩,用於…哦,給你打了一套赤金鑲南珠的頭麵還有某某年,侯爺心腹管家,強占城南良田百畝,逼死佃戶三人,賬上記的‘田莊意外損耗’哎喲,這侯府的牆,知道的秘密可真不少。

康美美的臉,唰一下,比死人還白。她身後的丫鬟也嚇得抖起來

你…你血口噴人!她尖叫,聲音都劈叉了,那牆都炸塌了!賬冊早成灰了!

是嗎我聳聳肩,可惜啊,我這人窮慣了,見著油布包就手癢。炸之前,就把那包玩意兒掏出來,塞我床底下的破夜壺裡了。我對著她齜牙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你要不要現在派人回去翻翻那夜壺味兒是有點衝,但保證賬本完好無損。

康美美像被雷劈中,渾身篩糠似的抖,指著我的手指頭直顫。你…你這個…魔鬼!她兩眼一翻,軟綿綿地朝後倒去。倆丫鬟尖叫著去扶,亂成一團

我坐回草堆,翹起二郎腿。慢走啊姐,記得替我向侯爺夫人問好,就說她藏的‘私房錢’,我幫她找著啦!

牢門哐當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雞飛狗跳。世界清淨了。我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炸個牆能炸出這麼大樂子,值了。

冇過兩個時辰,牢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不是康美美那花架子。是個穿著體麵綢衫、留著山羊鬍的老頭,侯府的老管家,姓周。後麵跟著倆家丁,抬著個蒙黑布的大箱子,看著挺沉。

周管家臉上堆著笑,褶子能夾死蒼蠅。炸炸小姐,他點頭哈腰,比對他親爹還恭敬,老奴奉侯爺夫人之命,特來探望您。一點心意,不成敬意。他掀開黑布一角。謔!白花花一片,全是銀錠子!晃得我眼花。

我摳摳鼻子。幾個意思封口費

哎喲,小姐您言重了!周管家搓著手,侯爺夫人說了,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之前都是誤會!您受委屈了!隻要您把那…那點小玩意兒交出來,這些銀子,權當給您壓驚。回頭就風風光光接您回府,您還是侯府尊貴的嫡小姐!

哦我挑眉,那康美美呢

她周管家一臉鄙夷,一個鳩占鵲巢的玩意兒,自然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您纔是正經主子!

我瞅著那箱銀子,又瞅瞅周管家那張諂媚的老臉。侯府的人,變臉比翻書還快。我咧嘴笑了。銀子是好東西。不過嘛……我故意拉長調子。

周管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您…您有什麼條件,儘管提!

條件嘛,我拍拍屁股站起來,簡單。你,周管家,還有外麵那倆抬箱子的,自己走進來,把這牢門從裡頭給我鎖上。

三個人全傻了。周管家笑容僵在臉上。小…小姐,您這是…

聽不懂人話我收起笑,讓你們三個,進來,蹲著。現在,立刻,馬上。不然,我立馬喊獄卒,說你們企圖賄賂朝廷欽犯,外加…意圖劫獄

劫獄倆字一出,周管家腿一軟,差點跪下。後麵倆家丁臉都綠了。

進…進!周管家幾乎是哭喊著,連滾帶爬鑽進牢房。倆家丁抬著那箱沉重的銀子,也哆哆嗦嗦挪了進來。哐噹一聲,牢門從裡麵鎖死。

我舒舒服服坐回草堆,指著角落。銀子放那兒。你們仨,蹲那邊去,彆擋著我曬太陽。雖然地牢根本冇太陽。

周管家抱著那箱銀子,跟抱著燙手山芋似的,和倆家丁擠在角落,縮成一團,臉如死灰。

早這樣多好。我打了個哈欠,省得我費口水。等著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果然,不到一炷香功夫,外麵走廊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還有甲冑摩擦的冰冷聲響。火光晃動,照亮了一隊身穿玄色鐵甲、腰佩長刀的士兵。領頭的是個麵白無鬚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刑部的官員跟在他屁股後麵,點頭哈腰,汗如雨下。

周管家一看那中年人,眼珠子瞪得溜圓,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聲,直接嚇暈了過去。倆家丁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那中年人在我的牢門前停下,目光掃過裡麵詭異的場景:一個姑娘翹著腿坐在草堆上,旁邊角落擠著三個篩糠的男人和一箱明晃晃的銀子。他眉毛都冇動一下,聲音平板無波:奉旨查抄靖安侯府。相關人等,一律收押待審。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康炸炸

我站起來,拍拍灰。是我。

帶走。他言簡意賅。

兩個鐵塔似的士兵上前打開牢門。我主動走出去。經過那箱銀子時,我指了指,對那中年人說:大人,這箱東西,是侯府管家剛抬進來的,說是侯爺夫人給我的‘壓驚費’。您看

中年人眼皮都冇抬。贓物,一併收繳。他一揮手,立刻有士兵進去拖死狗一樣把暈倒的周管家和癱軟的倆家丁拽出來,連那箱銀子也抬走了。

我跟著這群煞神往外走。刑部大牢門口停滿了掛著燈籠的馬車和肅立的兵丁。夜色濃重,但侯府那個方向,火光沖天,把半邊天都映紅了,人聲鼎沸,哭喊叫罵聲隱約傳來。

我坐進一輛四麵漏風的囚車。車子吱吱呀呀啟動,朝著那片通紅的火光駛去。冷風灌進來,我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囚衣。嗯,今晚的風,有點喧囂,但聞著,是自由的味兒。炸侯府這才哪到哪啊。大的,這不就來了麼。

囚車冇去火光沖天的侯府,直接把我拉進了皇宮旁邊一個特彆安靜的大院子,門口冇掛牌子,守衛穿著打扮跟剛纔那隊人一樣,黑黢黢的鐵甲,看著就硌得慌。後來我才知道,這地方叫內衛司,專門替皇帝辦臟活的。

我被關進一間小屋。這次待遇好點,有床有桌,冇耗子。就是門口站著倆鐵甲門神,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第二天一大早,那個麵白無鬚的中年人來了。他自稱姓曹,是內衛司的掌司。他往我對麵一坐,也不廢話,直接甩出一本賬冊。油布包著,邊角都磨毛了,正是我從侯府牆根底下掏出來的那本。

說說吧,康炸炸。曹掌司聲音還是那麼平,冇一點起伏,這東西,你怎麼發現的

我老實交代:想吃醬肘子。侯府牆高,狗洞都堵死了。我就琢磨著,自己炸一個唄。牆角那地方最薄,我就去那兒挖坑埋火藥。挖著挖著,鏟子碰到硬東西,就把它刨出來了。

曹掌司盯著我,那雙眼睛像要把人看穿。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我攤手,我要是早知道牆裡藏著這要命的玩意兒,我肯定換個地方炸,或者乾脆不炸了。醬肘子再香,也冇命重要不是

曹掌司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你識字他翻著賬冊。

鄉下長大的,哪有機會認字。我搖頭,但我不傻啊!那上麵密密麻麻的字旁邊,畫著好多圈圈叉叉,還有小房子、小元寶的圖!侯爺夫人私庫的鑰匙長啥樣我見過,那冊子上畫了個一模一樣的!還有,冊子最後幾頁,畫了幾座山,山下躺著幾個小人,旁邊打了個血紅的叉!這不明擺著是地方,出了人命嗎我就猜,這東西要命。

曹掌司沉默了一會兒。屋裡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半晌,他纔開口:侯府貪墨軍餉、強占民田、草菅人命,證據確鑿。你,算是立了一功。

我心裡咯噔一下。立功這詞兒聽著是好,可跟內衛司沾上邊,誰知道是福是禍

陛下念你出身坎坷,又無意中立此功勞,特旨免你先前毀牆之罪。曹掌司繼續道,至於你親生父母……他頓了一下,侯府當年接你回府,你生身父母所在的康家村,已在一場山洪中覆滅,無人生還。

心口像被重錘砸了一下,悶得慌。雖然對那從未謀麵的親生爹孃冇啥感情,但聽到無人生還四個字,還是像被剜掉一塊。我低下頭,冇吭聲。

陛下開恩,曹掌司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賜你白銀千兩,良田百畝,放你歸籍為民,自此安生度日。

他推過來一張紙,上麵蓋著紅彤彤的大印。這是地契和官憑。拿了東西,今日就離京。京城,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我看著那張紙,又看看旁邊一個士兵捧上來的托盤,白花花的銀錠碼得整整齊齊。千兩白銀,百畝良田,對一個鄉下丫頭來說,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潑天富貴。有了這些,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買個大宅子,雇上幾十個長工,天天躺著吃醬肘子都行!

我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托盤冰涼的銀子。

腦子裡卻突然閃過侯府那晚沖天的火光,康美美那張慘白扭曲的臉,周管家抱著銀子篩糠的樣子,還有賬冊上那些血紅的叉……

這富貴,是拿我爹孃全村的命,還有侯府那麼多見不得光的血換來的。它燙手。

我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曹掌司抬眼看我,似乎有點意外。

我縮回手,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他,眼神直直的。曹大人,這錢,這地,我不要。

他眉毛終於動了一下。不要

嗯。不要。我點頭,語氣斬釘截鐵,我爹孃冇了,村子也冇了。這些銀子田地,我拿著心不安。您替我回稟陛下,就說…就說康炸炸謝陛下恩典。但這錢,請陛下拿去撫卹北疆那些被剋扣了軍餉的將士家屬,或者分給那些被侯府占了田、逼死了家人的苦主。這纔算物歸原主。

屋裡更靜了。門口那兩個鐵甲門神,雖然還杵著不動,但我感覺他們的呼吸好像都停了一瞬。

曹掌司深深地看著我,那眼神複雜得很,像是在看一個稀奇的怪物。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點彆的東西,說不清是探究還是彆的。那你,想要什麼

我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個…大人,我就想要個營生。您看,我炸牆那手藝…雖然炸塌了半拉院子,但那是因為牆太爛!我的火藥配比其實挺準的,勁兒大,煙還小!您這內衛司…或者朝廷工部啥的,缺不缺會造火藥的工匠管飯就行!實在不行,讓我去開山修路炸石頭也成!我力氣大,吃得少,保證不偷懶!

曹掌司:……

他臉上的表情,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精彩的。像是想笑,又強行憋住,嘴角抽搐了好幾下,最後歸於一片高深莫測的平靜。他冇說行,也冇說不行,隻丟下一句:在此候著。拿起那張地契和銀票,轉身就走了。

門關上,我重新坐回凳子上。心裡有點打鼓。不要銀子要當火藥匠是不是太傻了可我就是覺得,那銀子拿著,渾身不自在。靠自己的力氣和這點手藝吃飯,哪怕苦點累點,心裡踏實。

這一等,就等了足足三天。小屋門再打開時,進來的不是曹掌司,是個穿著靛藍色官服、胸前繡著隻怪鳥(後來知道是鷺鷥)的老頭,鬍子花白,眼睛卻亮得很。

康炸炸老頭上下打量我,眼神跟挑大白菜似的,就你,把靖安侯府給‘炸’了個底朝天,還不要賞賜,非要來搗鼓火藥

我點頭如搗蒜。是我是我!大人,您是哪位工部的

老頭捋著鬍子,哼了一聲。老夫乃欽天監監正,兼領火藥局提點,袁罡。他圍著我轉了一圈,小丫頭片子,口氣不小。你說你懂火藥懂多少

懂…懂怎麼讓它炸得響!我挺起胸膛,我家以前開荒炸石頭,都是我配的藥!同樣的料,我配的,比隔壁村老王頭配的,勁兒大一倍,煙少一半!就是…就是有時候控製不好量…我聲音小了點,想起侯府那半拉院子。

袁老頭眼睛卻亮了。勁兒大煙少走!跟老夫去火藥局!他不由分說,一把拽住我胳膊就往外拖,力氣大得驚人。

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袁老頭像撿了個寶貝似的,拖進了皇城根底下、守衛比內衛司還森嚴的火藥局。

火藥局裡味道衝得很,硫磺、硝石、木炭粉混在一塊兒,嗆鼻子。院子很大,一排排低矮的作坊,工匠們穿著厚實的粗布衣服,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個個神情緊張,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看見袁老頭拽著我這麼個生麵孔進來,都投來好奇又警惕的目光。

袁老頭把我領到一個空著的石台前,上麵擺著研缽、秤、還有一堆瓶瓶罐罐,裝著不同顏色和粗細的粉末。來!他指著那些東西,把你配‘勁兒大煙少’的方子,配一份出來看看!就用這些料!

我一看那些料,眼睛就直了。比我在鄉下能找到的硝石和硫磺純多了!木炭粉也磨得極細。我搓搓手,興奮起來。也顧不上旁邊圍過來看熱鬨的工匠,挽起袖子就開始乾。

稱硝石,碾硫磺,篩炭粉。動作麻利得很。多少硝,多少硫,多少炭,心裡有本賬。最後把三種粉末倒進一個銅盆裡,用木勺慢慢拌勻。這步最關鍵,拌得不勻,炸起來就冇勁兒,或者乾脆點不著。

袁老頭揹著手,在旁邊看得目不轉睛,其他工匠也屏住呼吸。

拌好了,我捏了一小撮,放在石台上一塊小鐵片上。袁老頭遞過來一根長長的火摺子。我吹燃了,小心翼翼地去點那撮黑火藥。

嗤——!

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爆開!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

轟!!!

整個石台都晃了一下!煙塵瀰漫!圍觀的工匠們嚇得抱頭蹲下好幾個。

煙塵散去,那塊小鐵片被炸得扭曲變形,中間凹下去一個大坑。

院子裡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鐵片坑,又看看我,再看看一臉興奮、鬍子都在抖的袁老頭。

好!好!好!袁老頭拍著大腿,連叫三聲好,激動得臉都紅了,好個‘勁兒大煙少’!這爆速!這威力!比我們局裡現在用的‘神機藥’強了至少三成!煙塵也小!他一把抓住我肩膀,力氣大得我齜牙咧嘴,丫頭!你這方子,怎麼來的!

我揉著肩膀。就…自己琢磨的啊。多試幾次,炸壞我家好幾口鍋呢……

奇才!簡直是奇才!袁老頭兩眼放光,像看稀世珍寶,以後你就跟著老夫!在火藥局好好乾!老夫收你做親傳弟子!

就這樣,我,康炸炸,從炸塌侯府牆的階下囚,搖身一變,成了欽天監火藥局袁提點的親傳弟子,端上了皇家的鐵飯碗。工錢還挺高,頓頓有肉,管飽。

火藥局的日子,比侯府有意思多了。雖然規矩也多,不能亂跑,進出都有人盯著,但這裡的人實誠。工匠們一開始覺得我個小丫頭片子,還是炸過侯府的猛人,都敬而遠之。混熟了才發現,都是些直腸子的手藝人,心思都在怎麼讓火藥勁兒更大、更安全、更聽使喚上。

我跟著袁老頭,學了好多東西。原來火藥不隻是用來炸牆炸石頭,還能塞進鐵管子裡(那叫火銃),能綁在箭頭上射出去(那叫火箭),甚至能做沖天炮(那叫煙火)。袁老頭對我那個勁兒大煙少的方子如獲至寶,帶著一幫老工匠冇日冇夜地改進、測試。

測試場在城外很遠的山坳裡。每次試新配方,那動靜都驚天動地。我站在安全的高坡上,看著遠處騰起的煙雲,感受著腳下傳來的震動,心裡那份滿足感,比吃十個醬肘子還香。

日子一天天過,忙碌又充實。直到有一天,我正蹲在作坊裡,跟幾個師兄研究怎麼把火藥壓得更緊實,塞進更小的竹筒裡。一個穿著驛卒衣服的人,風塵仆仆地衝進火藥局大院,手裡舉著一封插著羽毛的信。

八百裡加急!北疆軍報!

整個火藥局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袁老頭臉色凝重地接過軍報,拆開一看,手猛地一抖。

北戎…集結十萬大軍,猛攻鎮北關!關城…危在旦夕!守軍死傷慘重,火器、箭矢…幾乎耗儘!

訊息像一塊巨石砸進死水。所有人都懵了。北疆…打仗了!十萬大軍!鎮北關要是破了,北戎鐵騎就能長驅直入,直逼京城!

火器耗儘…袁老頭喃喃自語,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裡爆發出驚人的光芒,快!把庫房裡所有新製的‘霹靂子’、‘神機箭’全部裝箱!還有新配方的火藥,有多少裝多少!老夫親自押送,星夜馳援鎮北關!

霹靂子就是按我那個方子改良後做成的炸彈,威力大,能用手投擲。神機箭是綁了火藥筒的火箭,射出去能炸一片。

整個火藥局像被點燃的炮仗,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裝藥,裝箱,套馬車!氣氛緊張得能擰出水來。

我也想去。可我剛張嘴,袁老頭就瞪了我一眼:胡鬨!戰場是你個小丫頭去的地方嗎老實待在局裡!

看著裝滿火藥和火器的馬車在官兵護衛下,跟著袁老頭疾馳出城,捲起漫天煙塵,我的心也跟著飛走了。北疆…鎮北關…十萬大軍…這些詞在我腦子裡嗡嗡作響。

袁老頭走了三天,音訊全無。火藥局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我更是坐立不安,配藥的時候差點把硫磺當糖粉倒進去。

第四天黃昏,一匹快馬衝進火藥局。馬背上滾下來一個渾身是血的傳令兵,嘶聲喊道:袁大人…袁大人率隊押送火器抵達鎮北關!關城…守住了!新式火器…大顯神威!炸得北戎人仰馬翻!袁大人…袁大人親自上城頭指揮…被流矢…重傷!

訊息像冰水澆頭,又像烈火焚心!關城守住了!我們的火藥立了大功!可師父…重傷!

我腦子嗡的一聲,什麼也顧不上了。衝到馬廄,搶過一匹剛卸了貨的馱馬,翻身就爬了上去!那馬又高又倔,差點把我掀下來。

炸炸!你乾什麼!師兄們驚呼。

去北疆!看師父!我死死抓住馬鬃,雙腿一夾馬肚子。那馱馬吃痛,嘶鳴一聲,駑馬也發狂,撒開蹄子就衝出了火藥局大門!

攔住她!身後一片混亂的喊聲。可我管不了了。耳邊風聲呼嘯,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師父!您一定要挺住!

我根本不會騎馬,全憑一股蠻勁和死死勒住韁繩不讓自己掉下去。那馱馬跑出城冇多久,就在官道上尥蹶子,把我狠狠摔進了路邊的泥溝裡。滾了一身泥,胳膊肘火辣辣地疼。

我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北走。天黑了,又冷又餓。不知道走了多久,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一隊舉著火把的騎兵飛馳而來,看盔甲樣式,像是京營的兵。

我衝到路中間,揮舞著手臂嘶喊:軍爺!軍爺!帶我去鎮北關!我要去鎮北關!

領頭的軍官勒住馬,火光下,他的臉有點眼熟…是那個內衛司的曹掌司!

他看清是我,眉頭擰成了疙瘩。康炸炸你怎麼在這裡還搞成這副鬼樣子!

曹大人!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帶我去鎮北關!我要見我師父!袁大人他…我聲音哽住了。

曹掌司沉默地看著我,眼神複雜。片刻,他對手下吩咐:給她一匹馬,帶上她。

有人牽來一匹溫順些的戰馬,把我扶上去。隊伍再次啟程,速度極快。我趴在馬背上,緊緊抱著馬脖子,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但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

當我們星夜兼程趕到鎮北關下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雄偉的關城矗立在晨霧中,城牆斑駁,佈滿了煙燻火燎的痕跡和巨大的豁口,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硝煙和血腥混合的氣味。關內關外,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忙碌的士兵和民夫,抬著傷員,清理著戰場廢墟。戰爭留下的慘烈,撲麵而來。

曹掌司帶著我,直奔關城內的傷兵營。那是一個巨大的、臨時征用的廟宇,裡麵躺滿了呻吟的傷兵,血腥味和藥味濃得化不開。

在一個稍微安靜點的角落,我看到了師父袁罡。

他躺在一塊門板搭成的簡易床鋪上,臉色灰敗得像金紙,胸口纏著厚厚的、滲著暗紅色血跡的白布。一個軍醫正在給他換藥。旁邊站著幾個火藥局的師兄,個個眼圈通紅。

師父!我撲過去,腿一軟,跪倒在床邊。

袁老頭聽到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是我,他那雙總是閃著精光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他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炸…炸丫頭…你…你怎麼…跑來了…胡鬨…

師父!您彆說話!您會好的!我抓住他枯瘦的手,冰涼冰涼的,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袁老頭扯出一個極其虛弱的笑容。哭…哭什麼…老夫…這輩子…值了…他喘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咱們的…新火藥…好使…炸得…北戎狗…魂飛魄散…守住了…關城…他渾濁的眼睛望向曹掌司,帶著懇求,曹…曹大人…這丫頭…是塊…好料子…火藥局…交給她…老夫…放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抓著我手的力氣,一點點消失。

師父!師父!我哭喊著,用力搖晃他的手。

袁老頭最後看了我一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說好好乾。然後,頭一歪,那隻枯瘦的手,徹底垂落下去。

師父——!!!

壓抑的哭聲在傷兵營裡響起。曹掌司默默摘下頭盔,低下頭。周圍的師兄們泣不成聲。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緊緊握著師父那隻已經失去溫度的手,哭得撕心裂肺。那個倔老頭,那個罵我笨又偷偷把肉省給我吃的師父,那個帶我見識火藥神奇世界的師父…冇了。

鎮北關守住了。北戎大軍在新式火器的猛烈打擊下傷亡慘重,狼狽退兵。朝廷的嘉獎令很快下來,追封袁罡為太子少保,諡號忠烈。火藥局參與此戰的工匠,皆有封賞。

而我,康炸炸,被皇帝一道聖旨,破格提拔為欽天監火藥局新任提點。十六歲的女提點,大梁開國以來頭一份。

聖旨送到火藥局那天,局裡上上下下都靜悄悄的。我穿著新發的靛藍色官服,胸前繡著袁老頭同款的鷺鷥補子,站在師父以前常站的那個高台上。下麵是所有熟悉的麵孔,師兄們,工匠們。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空氣有點沉。

我清了清嗓子,開口,聲音不大,但很清晰:袁提點走了。他是為了守住咱們大梁的邊關,為了咱們造出的火器能殺敵衛國,才走的。

台下有人開始抹眼淚。

我吸了口氣,繼續說:這火藥局提點的官兒,是師父用命給我掙來的。我康炸炸,鄉下丫頭一個,冇念過書,就會點炸石頭的手藝。但師父說過,我是塊好料子!我提高音量,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以後,咱們火藥局,就一個規矩:造出來的火藥,勁兒要更大!要更聽話!要炸得更準!要讓敢犯邊的敵人,聽見咱們火藥局的動靜就嚇得尿褲子!要讓咱們邊關的將士,拿著咱們造的火器,腰桿子更硬!讓那些枉死的百姓…能安息!

我頓了頓,看著下麵一張張逐漸抬起的、帶著淚痕卻又燃起火焰的臉。這,就是咱們給師父…最好的交代!大傢夥兒,有冇有信心!

短暫的寂靜。

有!!!

震天的吼聲猛地爆發出來,像平地驚雷,直衝雲霄!工匠們揮舞著拳頭,漲紅了臉,吼聲裡帶著淚,更帶著一股狠勁和決心!

我看著台下群情激奮的場麵,胸腔裡那股憋了許久的悶氣,終於化作了滾燙的力量。師父,您看著吧。您冇走完的路,炸炸替您走下去。這火藥局,這震天的響動,以後就是咱大梁最硬的脊梁骨!

日子又恢複了忙碌。我成了火藥局最忙的人,也是最大的禍害。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我上任,那叫新官上任三把炸。

我嫌老作坊通風差,粉塵大,容易出事。拆!一聲令下,帶著人按我畫的歪歪扭扭的圖,重建新作坊,留大窗戶,地麵鋪青石板,牆上刷石灰。工匠們一開始嘀咕,弄這麼乾淨乾啥結果搬進去冇幾天,嘿,乾活敞亮了,也不怕火星子亂飛點著粉塵了,都說好!

我嫌霹靂子外殼太厚,扔不遠。改!帶著師兄們試驗薄鐵皮,加預製破片槽。試驗場炸得地動山搖,碎鐵片咻咻亂飛,把百步外的草人紮成了刺蝟。威力是大了,可幾個師兄看著草人上的窟窿眼兒,臉都白了:提點大人,這…這扔出去,會不會連自己人也紮了

那就練!我眼一瞪,練臂力!練準頭!從明天起,局裡所有人,每天扔沙包一百次!扔不準的,扣肉!

於是,火藥局每天下午,都能看到一群穿著官服或工匠服的大老爺們,排著隊,齜牙咧嘴地往遠處扔沙包。那場麵,蔚為壯觀。夥房大師傅看著空了一大半的肉盆,愁得直薅頭髮。

我還琢磨著師父生前唸叨過的能連發的火器。畫了一堆鬼畫符一樣的圖紙,召集幾個手藝最好的老工匠關起門來搗鼓。鋸木頭,銼鐵管,叮叮噹噹。炸膛是家常便飯,熏得一個個跟灶王爺似的。但冇人抱怨,都憋著一股勁兒。

日子就在這叮叮咣咣、轟轟隆隆的炸響和不斷的失敗改進中,飛快地溜走。

兩年後的春天,我帶著火藥局最新趕製的一批神機連珠銃和破甲霹靂彈,還有厚厚一摞改進後的火藥配方、火器圖紙,親自押送進京,向兵部和皇帝述職。

隊伍剛進京郊,還冇到城門,就被一隊鮮衣怒馬的侍衛攔住了。領頭的是個麵白微胖、穿著錦袍的太監,笑得一團和氣:康提點,一路辛苦。陛下口諭,宣您即刻入宮覲見。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麼急

跟著太監進了宮,七拐八繞,最後被帶到一處臨水的敞軒。皇帝冇穿龍袍,隻穿了身常服,坐在那裡喝茶。旁邊還坐著一個人,穿著玄色常服,腰桿筆直,側臉線條冷硬——是曹掌司。

臣康炸炸,叩見陛下。我規規矩矩行禮。心裡琢磨,旁邊這位曹大人怎麼也在這

平身吧。皇帝聲音溫和,放下茶盞,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幾分好奇和審視。康卿,兩年不見,長高了,也穩重了。

我站起身,垂著手。謝陛下誇獎。都是為朝廷效力。

袁愛卿後繼有人,朕心甚慰。皇帝點點頭,話鋒一轉,你送來的新式火器圖和配方,兵部和工部都看過了。堪稱國之利器!尤其是那‘神機連珠銃’,若能量產裝備邊軍,我大梁軍威,將更勝往昔!

陛下聖明。我趕緊拍馬屁,心裡鬆了口氣。看來不是壞事。

不過,皇帝手指輕輕敲著桌麵,目光變得有些玩味,康卿啊,你這火藥局提點,當得可是‘有聲有色’啊。朕聽說,你把火藥局翻了個底朝天還讓一群朝廷命官和工匠,天天練扔沙包扣肉

我頭皮一麻。完了,告狀的來了!肯定是兵部或者工部那些老古板!我偷偷抬眼瞄了一下曹掌司,他端著茶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回陛下,我硬著頭皮,作坊改造,是為了工匠安全,減少事故。練投擲…是為了讓新火器發揮最大威力,減少誤傷。扣肉…是為了激勵大家上進。

哦激勵皇帝似笑非笑,那效果如何

效果…效果顯著!我挺直腰板,去年局裡事故少了七成!工匠們扔‘霹靂子’的平均距離,遠了二十步!準頭也大大提高!新火器試驗成功,大傢夥兒功不可冇!

哈哈哈!皇帝突然笑了起來,指著我對曹掌司說,曹卿,你看看,朕就說這丫頭是個妙人!歪理也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曹掌司這才放下茶杯,臉上冇什麼表情,但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康提點行事…不拘一格,但於國有利。

皇帝笑夠了,擺擺手。好了,功是功,過是過。你改進火器,功勞甚大,朕已命戶部撥下雙倍錢糧,供火藥局擴建、招募工匠。另賜你玉帶一條,以示嘉獎。旁邊太監立刻捧上一個托盤。

謝陛下隆恩!我趕緊叩謝。心裡樂開了花,錢!糧!擴招!這纔是實打實的好處!

至於你那些‘不拘一格’的舉動…皇帝沉吟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促狹,朕給你找個能管管你的人。

我:

皇帝看向曹掌司:曹卿,你內衛司監察百官,掌風聞奏事。康提點年少有為,卻也年少氣盛。以後火藥局一應事務,凡涉及軍國、需協調各部者,你內衛司需多加‘關照’,替朕好好‘看顧’著點。彆讓她真把天捅個窟窿。

曹掌司起身,躬身領命:臣,遵旨。

我傻眼了。皇帝的意思…是讓內衛司盯著我讓這個冷麪煞神曹掌司…管著我這…這算賞賜還是懲罰

康卿,皇帝又看向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曹卿處事公允,有他‘協助’,你行事也能更穩妥些。你二人,需勠力同心,為我大梁鑄就最鋒銳的護國利器。明白嗎

我還能說啥隻能苦著臉,和曹掌司一起躬身:臣(康炸炸)明白。

走出敞軒,我垂頭喪氣。曹掌司走在我旁邊,腳步沉穩。快到宮門時,他突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康提點。

我蔫蔫地抬頭:曹大人有何吩咐

你火藥局新製的‘掌心雷’,內衛司很感興趣。他目視前方,明日,我會派人去取五十枚樣品,並圖紙。

我一愣。掌心雷那是我閒著無聊,用邊角料做的小玩意兒,雞蛋大小,拉弦就炸,近距離威力不小,本來是給師兄們防身用的。他要這個乾嘛內衛司…搞暗殺

另外,他頓了頓,側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怎麼說呢,有點怪,陛下賜的玉帶,是南海進貢的冰蠶絲織就,水火不侵。你常與火藥打交道,戴著,安全些。

說完,他不再看我,徑直走向宮門外等候的馬車。

我站在原地,摸著腰間那條冰涼絲滑的玉帶,又看看曹掌司那挺拔冷硬的背影。讓內衛司關照我還要我的掌心雷最後那句安全些…到底幾個意思

這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不過…我摸了摸懷裡揣著的那枚特製的、加了料的超級掌心雷樣品,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弧度。管他水深水淺,我康炸炸,有火藥傍身,怕啥

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炸就完了!

回到火藥局,擴建的銀子撥下來了,工匠也招進來不少。我正帶著人熱火朝天地規劃新作坊區,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

門房通報的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誰康美美

那個假千金她不是被髮配了嗎

我在火藥局前廳見的她。兩年多不見,她像是完全變了個人。穿著粗布衣裳,臉上冇了脂粉,粗糙蠟黃,眼神畏畏縮縮,哪還有半點侯府千金的影子。她身邊跟著個同樣穿著破爛、臉色麻木的中年婦人,依稀能看出點侯夫人王氏當年的輪廓。

炸…炸炸妹妹…康美美看見我,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王氏也木然地跟著跪下。

我皺眉,讓她們起來說話。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該在流放地嗎

康美美抽抽噎噎地哭訴。原來她們被流放到北邊苦寒之地做苦役,日子艱難。去年冬天,王氏生了場大病,差點冇了。好不容易熬過來,身體也垮了。當地管事的看她們可憐(或者說冇什麼油水可榨了),又打聽到我這個曾經的妹妹如今在京城當了官,就睜隻眼閉隻眼,放了她們一條生路,讓她們自謀生路,算是變相脫了賤籍。她們一路乞討,好不容易纔回到京城。

京城…我們實在活不下去了…康美美哭得淒慘,孃的身子骨不行了,我又…又找不到活計…聽說妹妹你在這裡當了大官…求求你,看在…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給我們一條活路吧!做牛做馬都行!

王氏也抬起渾濁的眼睛,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隻是哀哀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們。恨嗎當初在侯府,她們冇少給我使絆子,康美美更是想把我往死裡整。可看著她們現在這副淒慘落魄的樣子,像兩條在泥水裡掙紮的野狗,那點恨意,似乎也淡了。說到底,不過是兩個被富貴泡軟了骨頭、又被命運狠狠摔進泥裡的可憐蟲罷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情分我們之間,哪有什麼情分。

康美美和王氏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不過,我話鋒一轉,火藥局後巷缺兩個漿洗縫補的婆子,包吃住,工錢不多,夠你們餬口。活計不輕快,但勝在安穩。乾不乾

康美美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黯淡下去,充滿了羞慚。漿洗縫補…這對曾經的侯府夫人和千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羞辱。

王氏卻掙紮著,用力扯了扯康美美的袖子,對著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渾濁的眼裡,是認命和一絲微弱的感激。

康美美咬著嘴唇,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最終,還是重重地磕了個頭,聲音細若蚊呐:…謝…謝提點大人…我們…乾。

我揮揮手,讓人帶她們去安置。看著她們佝僂著背、互相攙扶著走出去的背影,我心裡冇什麼波瀾。給她們一條活路,不是原諒,隻是覺得,人落到這步田地,夠了。我康炸炸,恩怨分明。該炸的侯府,早炸了。該報的恩(師父),記在心裡。該走的路,在前頭。

幾天後,我去城外新圈下的試驗場,驗收一批新做的開山火藥。試驗場選在一片荒僻的石山下。剛到地方,就看到曹掌司帶著幾個內衛,像幾尊黑鐵塔似的杵在那裡,旁邊還停著輛馬車。

曹大人我有點意外,您怎麼跑這荒山野嶺來了

曹掌司冇回答,目光掃過我身後火藥局工匠抬著的幾個大木箱。新火藥

嗯,開山用的。試試勁兒,要是成了,以後修官道、挖河渠,能省不少人工。我解釋著,指揮工匠們去埋藥。

曹掌司點點頭,示意手下人散開警戒。他自己則走到馬車旁,低聲說了句什麼。馬車簾子掀開,下來一個人。穿著普通富家翁的綢衫,氣度卻沉穩威嚴,正是微服出宮的皇帝!

我嚇了一跳,趕緊要跪。皇帝擺擺手:免了。朕就是好奇,來看看康卿的新‘炮仗’,順便散散心。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工匠們在遠處山壁上鑽孔埋藥,動作熟練。

一切準備就緒。我親自檢查了引線長度和埋設點,確認安全。所有人和馬車都退到遠處高坡後麵。

陛下,曹大人,捂好耳朵!我提醒一聲,拿起火把,點燃了引線。

嗤嗤嗤——引線冒著火花,飛快地竄向山壁。

轟隆隆隆——!!!

一聲沉悶至極、彷彿大地深處傳來的怒吼!腳下的地麵劇烈震顫!遠處那片堅硬的山壁,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拳狠狠砸中,先是猛地向內一凹,隨即無數巨大的裂縫蛛網般蔓延開!緊接著,在驚天動地的巨響和漫天瀰漫的煙塵中,半片山壁轟然垮塌!碎石如暴雨般傾瀉而下!

煙塵漸漸散去。原本擋路的巨大山壁,被硬生生炸開了一個十幾丈寬的巨大豁口!陽光毫無阻礙地照射進來。

工匠們發出震天的歡呼!連皇帝和曹掌司帶來的內衛,都看得目瞪口呆。

皇帝撫掌大笑:好!好一個開山裂石!康卿,你這火藥,當真是化腐朽為神奇!他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有此利器,何愁我大梁河渠不通,道路不達此乃強國富民之基!

曹掌司站在皇帝身側,看著那巨大的豁口,又看看旁邊因為成功而興奮得小臉發紅、正跟工匠們擊掌慶祝的我。他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隻是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停留了片刻。

康炸炸。回城的路上,我和曹掌司騎馬並行在皇帝馬車後麵。他突然叫我的名字,連官職都省了。

嗯我正沉浸在試驗成功的喜悅裡,隨口應道。

他目視前方,聲音低沉平穩,卻清晰地傳進我耳朵裡:當初在刑部大牢,你說炸侯府不如炸山頭。今日看來,你做到了。

我一愣,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迎著夕陽,看向遠方被炸開的巨大山口,還有山口外延伸向更廣闊天地的、即將鋪就的嶄新官道。

那是!我揚起下巴,聲音在風裡傳得老遠,炸侯府算啥本事炸開山,鋪出路,讓咱大梁百姓的日子更好走,那才叫真本事!這纔是我康炸炸該炸的‘響兒’!

馬蹄嘚嘚,車輪滾滾。夕陽的金輝灑滿新開的山口,也落在我身上那件靛藍色的官袍上,暖洋洋的。前路還長,火藥還多著呢!這響動,且得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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