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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縮在柱子後麵,指甲掐進手心。前麵假山石後麵,貴妃娘孃的裙角一閃,接著是低低的說話聲,男人的聲音。要命。這地方是我能找到最僻靜的角落,隻想躲開那些貴人,安安靜靜混到二十五歲放出去。怎麼就撞上這事兒完犢子。
腳步聲過來了,很輕,但踩在我心尖上。我恨不得把自己揉進柱子的陰影裡。那男人身影模糊,很快消失在另一邊。貴妃冇走。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掃過這片空地,像冰冷的蛇信子。
誰在那兒聲音不高,帶著點慵懶的調子,可裡麵的冷意讓我後背的汗毛全豎起來了。
我死死咬著舌頭,不敢動,不敢喘氣。心跳得咚咚響,自己都能聽見。柱子冰涼的木頭硌著我的背。佛祖保佑,菩薩保佑,土地公公也保佑,讓她以為聽錯了,讓她趕緊走。
出來。那聲音近了些,帶著不耐煩。
躲不過去了。我吸了口氣,儘量縮著肩膀,低著頭,小步挪了出去。膝蓋有點軟。撲通一聲,我跪在鋪著細碎石子的甬道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奴婢……奴婢黎穗禾,驚擾娘娘,奴婢該死!聲音抖得不像話。
空氣安靜得可怕。我隻能看到貴妃娘娘綴著珍珠的繡花鞋尖。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走了,頭頂才傳來聲音。
黎穗禾她慢悠悠地念著我的名字,哪個宮當差的躲這兒做什麼
回娘娘,奴婢是……是掖庭局負責漿洗的粗使宮女。我儘量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平,毫無特色,奴婢……奴婢肚子實在疼得厲害,一時找不到更近的淨房,看這裡僻靜……求娘娘饒命!奴婢真的什麼都冇看見,什麼都冇聽見!我重重磕了個頭。
哦她尾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絲玩味,掖庭局的抬起頭來。
我慢慢抬起一點,下巴還收著,眼睛死死盯著地麵。不敢看她。
嘖,她似乎有點失望,這張臉……倒真是扔人堆裡就找不著。
我心裡大大鬆了口氣。對,就是這樣,我長得普通,扔人堆裡就冇了,您快忘了我吧。
你說你肚子疼她聲音裡的冷意似乎淡了點。
是……是,疼得厲害,怕汙了貴地,才……我聲音越來越小,帶著點難堪的哭腔。這倒不是裝的,是真嚇的。
行了,她似乎覺得有點晦氣,趕緊滾去茅廁。以後眼睛放亮點,這宮裡,不該看的東西看了,會瞎的。懂嗎
懂!奴婢懂!謝娘娘開恩!我又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弓著腰,小碎步飛快地跑了。直到拐過兩個彎,確認徹底看不見那地方了,我才靠著冰冷的宮牆滑坐下去,渾身像被抽了骨頭,冷汗把裡衣都浸透了。
好險。差點開局就領盒飯。
我叫黎穗禾,穿進這本叫《鳳唳九天》的宮鬥文裡已經三個月了。不是女主,不是惡毒女配,連個有名有姓的反派都算不上。原書裡對我這個角色的描寫,隻有一句:掖庭局一個不起眼的粗使宮女,在後期某次宮亂中被誤殺。
目標異常明確:苟。苟到二十五歲,朝廷按例放年長宮人出宮。苟到劇情結束,遠離所有風暴中心。做個透明人,活到最後。
掖庭局挺好,都是底層宮女太監,乾的都是洗衣灑掃的粗活。冇人注意,也惹不上是非。我每天卯時起,亥時歇,把自己累得像頭驢,就為了沾枕頭就著,冇心思想彆的。跟同屋的幾個宮女也保持距離,她們聊哪個侍衛俊俏,哪個主子大方,我就低頭使勁搓衣服,嗯嗯啊啊地應付。時間久了,她們當我木訥寡言,也就不怎麼搭理我了。
這正合我意。
隻是偶爾,夜深人靜,躺在硬邦邦的炕上,聽著旁邊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會想起穿來前那個燈火通明的世界。想老媽的紅燒肉,想樓下奶茶店的楊枝甘露。想得狠了,就偷偷抹把眼淚,然後更堅定了要活著出去的念頭。外麵天大地大,出去就有盼頭。
躲過貴妃那劫後,我更加謹慎。走路永遠低著頭,貼著牆根。當差時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貴妃娘娘似乎真把我忘了,再冇找過我麻煩。宮裡永遠不缺新鮮事,昨天麗嬪和淑妃在禦花園為了爭一盆墨菊差點打起來,今天皇上又誇了哪個新入宮的美人,誰還記得一個差點在假山後拉肚子的粗使宮女
日子像掖庭局門前那條漂著皂角沫的汙水溝,緩慢、渾濁,但平靜地流淌著。我數著日子過,離二十五歲又近了一天。
直到那個下午。
我被臨時派去禦花園西南角那片荒廢的花圃除草。那地方偏,據說以前死過幾個不得寵的妃嬪,陰氣重,平時鬼都不去。管事姑姑大概覺得我老實又晦氣,適合乾這活兒。
我正埋頭跟一堆半人高的野草較勁,汗流浹背。突然,一陣壓抑的爭吵聲順風飄了過來。又是假山石後麵。我這什麼體質專撞貴人密談
……兄長糊塗!那筆軍餉也敢動父親在朝中已如履薄冰……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焦急,憤怒。
住口!另一個聲音響起,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對了!上次假山後麵那個男人!貴妃私會的那個!
我頭皮瞬間炸開。軍餉這可比私情要命一百倍!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往後爬,想躲進更深的草叢裡。太急了,腳下被草根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倒,手肘重重磕在一塊石頭上。
嘶……劇痛讓我冇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誰!假山後瞬間死寂,緊接著是厲聲喝問,腳步聲急速朝這邊衝來。
完了。這次真完了。上次還能裝拉肚子,這次偷聽軍國大事十條命都不夠砍的。我趴在地上,絕望地閉上眼,等著被揪出去。
預想中的粗暴拉扯冇來。那腳步聲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猛地停住了。一片死寂。
我抖得厲害,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一雙玄色繡金線蟠龍紋的靴子,停在我眼前不到三尺的地方。明黃色袍角的下襬,用金線繡著繁複的雲海紋。
龍紋
我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不是貴妃的情夫……是……是……
我僵硬地,一點點抬起視線。
明黃的常服,玉帶束腰。一張年輕的臉,輪廓分明,劍眉斜飛入鬢,本該是俊朗的,此刻卻覆著一層寒冰。那雙眼睛,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裡麵冇有絲毫溫度,隻有純粹的、審視死物般的冷冽。
皇帝!蕭承稷!
我最後的念頭是:吾命休矣。然後眼前一黑,徹底嚇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不是掖庭局的大通鋪。身下是硬板床,但鋪著還算乾淨的粗布單子。空氣裡有淡淡的藥味。
一個麵生的老太監坐在床邊凳子上,看我睜開眼,扯了扯嘴角,那表情算不上笑:醒了
我猛地坐起來,牽動了手肘的傷,疼得齜牙咧嘴。環顧四周,心沉到穀底。這地方,像……傳說中的慎刑司
公公……奴婢……我嗓子乾得冒煙,聲音嘶啞。
彆怕,老太監聲音平板無波,這兒是西六所後頭的空屋子。你暈在禦花園,磕破了手肘,給你上了點藥。
不是慎刑司我稍微喘了口氣,但心還是懸著。皇帝呢他看見我了!他肯定看見我了!
公公,奴婢……奴婢怎麼會在這兒我裝傻。
老太監渾濁的眼睛盯著我:這話該咱家問你。你一個掖庭局的粗使宮女,跑到禦花園最荒僻的角落做什麼還暈在那兒
奴婢……奴婢是奉管事姑姑的命,去……去清理那片荒廢花圃的雜草。我急忙解釋,聲音帶著哭腔,奴婢乾活笨,草長得深,不小心絆倒了,磕到石頭……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隻是絆倒老太監眼神像鉤子,冇聽見彆的冇看見彆的
來了!我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腦子裡飛快轉著。說聽見了必死無疑。說冇聽見皇帝親眼看見我趴在那兒,離假山那麼近,騙鬼呢
電光火石間,我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我猛地抬起頭,臉上擠出茫然和一絲……委屈
聽見我努力讓眼神顯得空洞又困惑,奴婢……奴婢好像……好像聽見有人在吵架聲音嗡嗡的,聽不清說什麼……奴婢當時頭暈眼花,耳朵裡也嗡嗡響……以為是……是野貓打架或者……是風吹過石頭縫的聲音我越說聲音越小,帶著十足的不確定和怯懦,最後乾脆又低下頭,盯著自己包紮好的手肘,小聲補充,奴婢……奴婢從小耳朵就有點背,稍微遠點就聽不真……
屋裡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老太監冇說話,就那麼看著我。那目光像針,紮得我渾身難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後背的冷汗又濕了一層,老太監才慢悠悠地開口,依舊是那副平板無波的調子:耳朵背倒是個稀罕毛病。行了,好好養著吧。傷好了,該回哪兒回哪兒去。
他站起身,冇再看我,揹著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我癱軟在床上,像剛從水裡撈出來,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瘋狂地跳。賭對了他信了還是……這隻是暫時的
養傷的幾天,風平浪靜。冇人再來問我,也冇人把我拖走。管事姑姑來看了一眼,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晦氣,又給我加了幾天清掃茅廁的活。我反而安心了。看來皇帝那邊,暫時放過了我這隻耳朵背的小螞蟻。
回到掖庭局,日子照舊。隻是我更加沉默,更加透明。乾活更賣力,頭埋得更低。那片廢棄花圃成了我的噩夢,再也不敢靠近禦花園深處。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那天下午,我正在後院吭哧吭哧地搓洗一大盆嬪妃們的細軟衣物。貴妃娘娘身邊那個叫翠縷的大宮女,趾高氣揚地來了。她環視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下巴一抬:你,叫黎穗禾是吧貴妃娘娘傳你過去問話。
哐當!我手裡的棒槌掉進盆裡,濺起一片水花。周圍幾個洗衣的宮女都看了過來,眼神各異。
姑姑……奴婢……奴婢手頭活還冇乾完……我聲音發顫。
娘娘傳召,天大的活也得放下!翠縷不耐煩地皺眉,趕緊的,彆磨蹭,讓娘娘等急了,你吃罪不起!
心沉到了冰窖裡。該來的,還是來了。
跟著翠縷走在通往貴妃所居長樂宮的宮道上,腿肚子直轉筋。長樂宮富麗堂皇,空氣裡瀰漫著濃鬱的熏香。貴妃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貴妃榻上,手裡把玩著一柄玉如意。她今天穿了身海棠紅的宮裝,更襯得膚白勝雪,眉眼間那股慵懶又淩厲的氣勢,讓人不敢直視。
奴婢黎穗禾,叩見貴妃娘娘。我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涼的金磚。
起來吧,抬起頭來。貴妃的聲音懶洋洋的。
我依言起身,依舊垂著眼,不敢看她。
黎穗禾……本宮記得你。她輕輕摩挲著玉如意,上次在假山後,你說你肚子疼
是……是奴婢。我聲音細若蚊蚋。
那這次呢她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轉冷,本宮聽說,前些日子,你在禦花園西南角那片廢園子,又暈倒了還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
來了!果然是為了這個!我手心全是汗,腦子飛速運轉。
回娘娘,奴婢……奴婢是去除草,不小心絆倒,磕暈了……我重複著之前的說辭。
哦隻是除草貴妃輕笑一聲,那笑聲卻讓人發寒,那麼巧,偏偏就暈在了那個地方還偏偏就讓……路過的貴人瞧見了她冇提皇帝,但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奴婢該死!奴婢笨手笨腳!奴婢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巧……我噗通又跪下,聲音帶了哭腔,奴婢醒來就在一個空屋子裡了,有個公公給奴婢上了藥……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啊娘娘!我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眼神充滿後怕和茫然,奴婢暈倒前,好像……好像聽見有人說話但奴婢耳朵背,嗡嗡的,根本聽不清……醒來後更是嚇得魂都冇了,就記得摔得疼……
耳朵背貴妃眯起了眼,那雙漂亮的鳳眸裡射出銳利的光,像要把我穿透。她站起身,緩步走到我麵前,繡著金鳳的裙襬停在我眼前。
本宮倒要看看,你這耳朵,是真背,還是裝聾作啞!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刺骨的寒意。
我嚇得一哆嗦,整個人縮成一團。
翠縷!貴妃冷喝。
奴婢在!
去,拿本宮那對赤金鑲東珠的耳墜來!那麼好的東西,賞給這‘耳朵背’的丫頭,讓她好好聽聽,什麼是珠玉之聲!貴妃的聲音透著殘忍的戲謔。
翠縷很快捧來一個精巧的錦盒,打開,裡麵躺著一對碩大的金鑲東珠耳墜,珠子圓潤飽滿,光華奪目。一看就價值連城。
娘娘……這太貴重了,奴婢……奴婢不配……我渾身發抖。
本宮賞你的,你敢不戴貴妃的聲音冷得像冰,翠縷,給她戴上!戴好了,讓她好好聽聽這珠玉之聲!聽不清,本宮就再賞你一副更重的!
翠縷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拿起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就朝我走過來。那耳墜的鉤子又尖又長。
完了。這要是硬生生紮進耳垂,不聾也得半聾!她們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真聾,她們是在警告,是在泄憤,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捏死我比捏死螞蟻還容易。
強烈的恐懼攫住了我。不行!我不能聾!聾了在宮裡更冇法活!出去種田也得靠耳朵聽動靜!
眼看翠縷的手伸過來,那冰冷的金屬幾乎要碰到我的耳朵。電光火石間,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求生的本能。我猛地往前一撲,不是撲向翠縷,而是撲向貴妃榻前那張小幾!
小幾上放著一碟精緻的點心,還有一盞喝了一半的燕窩羹。
嘩啦!砰!
我手忙腳亂地撲過去,胳膊肘不小心重重撞翻了那盞燕窩羹!粘稠滾燙的羹湯潑灑出來,濺了我自己一身一臉,也濺了一些到貴妃華麗的裙襬和繡鞋上!
啊!貴妃驚叫一聲,猛地後退。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趁亂滾倒在地,沾著泥土和草屑的手(剛纔除草冇洗乾淨)在地上胡亂地抓,抓起地上打翻的點心碎屑和潑出來的羹湯混合物,看也不看,就往嘴裡塞!一邊塞一邊含糊不清地哭喊,娘娘饒命!奴婢餓!奴婢好幾天冇吃飽了!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餓暈了頭!娘娘饒命啊!
我吃得狼吞虎嚥,臉上糊滿了黏糊糊的羹湯和點心渣,混著眼淚和泥土,還沾著草屑,狼狽不堪,狀若瘋癲。那對沉重的金耳墜早就不知道被我掙紮中甩到哪裡去了。
整個長樂宮正殿,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看一個突然發瘋的傻子。貴妃也僵在原地,繡鞋上那點汙漬都忘了,她臉上的驚怒和嫌惡幾乎要溢位來,大概從未見過如此粗鄙不堪、肮臟瘋癲的景象。
我還在拚命往嘴裡塞著地上的食物,發出嗚嗚的哽咽聲,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
滾!一聲尖利飽含厭惡的怒喝響起,是貴妃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顫抖,把這個臟東西給本宮拖出去!扔回掖庭局!本宮再也不想看見她!晦氣!晦氣至極!
翠縷和另一個宮女捂著鼻子,一臉嫌棄地過來,像拖什麼臟東西一樣,把我從地上架起來,拖出了長樂宮華麗的大門。
被扔在掖庭局門口冰冷的泥地上時,我還在驚魂未定地抽噎。管事姑姑聞聲出來,看到我這副尊容,臉都綠了。
黎穗禾!你又作什麼死!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還衝撞了貴妃娘娘!她尖聲罵道。
我抬起頭,臉上還糊著泥和食物殘渣,眼神空洞又茫然,帶著巨大的驚嚇:姑姑……奴婢……奴婢不知道……貴妃娘娘賞……賞東西……奴婢餓……摔了……娘娘生氣……我語無倫次,顛三倒四。
瘋了!我看你是真瘋了!管事姑姑氣得跳腳,滾去洗乾淨!把你這身皮子搓掉一層!今晚彆吃飯了!晦氣東西!
我被人推搡著去沖洗。冰冷的水澆在身上,我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水中倒映出的那張糊滿汙垢、狼狽不堪的臉,還有那空洞茫然的眼神,心裡卻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活下來了。用最不堪、最自汙的方式,把自己徹底釘死在粗鄙、瘋癲、餓死鬼投胎的恥辱柱上。
從此以後,貴妃娘娘大概真的再也不想看見我這灘扶不上牆的爛泥了。宮裡其他人,但凡有點身份的,估計也會把我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和晦氣源頭,避之唯恐不及。
完美。
那天之後,我在宮裡的名聲徹底壞了。
就掖庭局那個黎穗禾,聽說在貴妃娘娘跟前餓瘋了,搶地上的點心吃,糊了一臉泥!
何止啊!還打翻了娘孃的燕窩,濺了娘娘一身!娘娘當場就氣瘋了!
嘖嘖嘖,真是餓死鬼投胎,一點臉麵都不要了!臟得跟泥坑裡撈出來似的!
離她遠點,晦氣!
這些話,偶爾會飄進我耳朵裡。同屋的宮女看我的眼神,也從之前的木訥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嫌棄,恨不得離我八丈遠。管事姑姑分派活計,永遠把最臟最累的丟給我,比如刷洗所有的恭桶,或者清理宮道角落裡堆積的落葉淤泥,還動不動剋扣我那本就少得可憐的飯食。
我統統接受。低著頭,默默乾活,吃得少就勒緊褲腰帶。刷恭桶時,那刺鼻的味道熏得人頭暈眼花,我就當在化學實驗室做實驗。清理淤泥,弄得滿身臟臭,就當是玩泥巴。她們越嫌棄我,我越安全。透明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厭惡到不願多看一眼。
隻有一樣東西,讓我在絕望的苟活裡,找到一點點光亮。
是那片荒廢的花圃。
那次暈倒事件後,管事姑姑大概覺得那地方真晦氣,加上我瘋了,乾脆就把清理那片廢園的活長期派給了我。也好,那裡足夠偏僻,除了我,幾乎冇人去。
第一次認真清理時,我發現這片園子雖然荒了,但土質意外地不錯。陽光也充足。一個念頭在我心裡瘋長——種菜。
前世我老家在農村,跟著外婆種過菜。西紅柿,黃瓜,小青菜……那種下種子,看著它發芽、抽葉、開花、結果的踏實感,是這深宮裡唯一的慰藉。而且,種出來了,自己偷偷加個餐,也能少挨點餓。
說乾就乾。我利用去倒垃圾的機會,偷偷攢下一些爛菜葉、果皮,堆在園子角落漚肥。每天乾完分內的臟活累活,就溜到這裡,拔草、翻地。冇有種子禦膳房每天倒掉的爛菜瓜果裡,偶爾能找到幾顆成熟的籽。我像尋寶一樣收集起來。
先種最容易活的小白菜。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細小如塵的黑色種子撒進翻鬆的土裡,輕輕覆上一層薄土,再澆上水。每天偷偷跑來看,心裡默唸:快發芽,快發芽。
過了七八天,鬆軟的泥土表麵,終於冒出了一點點、嫩黃帶綠的芽尖!
那一刻,我蹲在田埂上,看著那脆弱又充滿生機的綠色,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砸在泥土裡,瞬間就消失了。這是我在這個冰冷窒息的地方,親手創造出的第一縷生機。不是為了取悅誰,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僅僅是因為我想,我做了,它迴應了我。
日子依舊艱難,但有了這片小小的園子,心裡似乎冇那麼空了。小白菜長勢喜人,嫩綠嫩綠的。我又悄悄種下了幾棵從爛番茄裡摳出來的籽。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回來,隻要看到那片綠色在陽光下舒展,就覺得還能再撐一天。
我更加小心。隻在最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清晨或黃昏去照料。澆水、捉蟲,動作快得像做賊。園子深處雜草依然茂盛,正好把我開墾出的那幾小畦菜地遮掩得嚴嚴實實。這裡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基地,唯一的喘息之地。
時間在漿洗房的皂角味和廢園子的泥土氣息中,又滑過去幾個月。宮裡依舊熱鬨,麗嬪和淑妃的爭鬥似乎升級了,聽說淑妃被罰禁足。新來的王才人風頭很勁。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的小白菜可以吃了,番茄苗也長出了毛茸茸的小葉子。
這天清晨,天剛矇矇亮,露水很重。我像往常一樣,溜到廢園子,蹲在菜畦邊,喜滋滋地看著那些水靈靈的小白菜。今天可以偷偷拔兩顆,就著偷偷藏下的粗鹽粒,煮碗菜湯!奢侈一把!
我正盤算著,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你在做什麼
我魂飛魄散!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刷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心臟驟停!
僵硬地、一點點扭過頭。
晨霧尚未散儘,一個穿著玄青色常服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園子入口的荒草旁。身姿挺拔,麵容在薄霧中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銳利如鷹。
是皇帝!蕭承稷!
他怎麼又來了!這地方是有什麼吸引龍氣的風水嗎!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想趴下磕頭。但身體因為過度驚嚇,完全不聽使喚,隻是僵在原地,手裡還捏著一片剛摘下來的小白菜葉子。
他往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我腳邊的小菜畦上。那幾畦菜地,在荒草叢中開辟出來,雖然不大,但菜苗整齊,綠意盎然,與周圍的破敗形成鮮明對比。
種菜他眉梢微挑,似乎覺得有點荒謬,又有點新奇。他的視線掃過那些嫩綠的小白菜,又看向旁邊幾株剛長出幾片真葉的番茄苗。這是什麼
回……回皇上……我舌頭打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撲通跪在泥地裡,手裡的小白菜葉子掉在地上,奴婢……奴婢該死!奴婢……奴婢看這園子荒著……想著……想著……廢物利用……種點……種點吃的……我語無倫次,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頭頂上方,沉默。隻有清晨微涼的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
這沉默比任何斥責都可怕。我伏在地上,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混進泥土裡。
起來。過了半晌,他開口了,聲音聽不出喜怒。
我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垂著頭,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你種的他又問,目光依舊在那片小小的綠意上流連。
……是。我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為何種在這裡
這……這裡……冇人來……奴婢……奴婢……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難道說為了偷吃
掖庭局吃不飽他忽然問,語氣平淡。
我心頭一緊。這問題更致命!說吃不飽,是抱怨宮規說吃得飽,那為什麼還要偷偷種菜
回皇上……吃得飽……奴婢……奴婢就是……就是嘴饞……想……想吃點新鮮的……我豁出去了,硬著頭皮找了個最卑微也最不容易出錯的理由。
頭頂又冇聲了。我感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有實質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然後,我聽見布料摩擦的聲音,他似乎彎腰,撿起了我剛纔掉在地上的那片小白菜葉子。
我偷偷掀起一點眼皮。
他捏著那片沾著泥土的嫩葉,放在鼻尖下,很輕地嗅了嗅。清晨熹微的光線落在他側臉上,那瞬間,他臉上那種慣常的冰冷和威嚴似乎淡去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純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和專注。
這東西,怎麼吃他問。聲音依舊低沉,但似乎少了點帝王的疏離。
我愣住了。皇帝……問小白菜怎麼吃
啊……就……就用水煮……放點鹽……我下意識地回答,腦子還是懵的。
他點點頭,冇再說話。捏著那片菜葉,又看了一眼那片小小的菜地,轉身,玄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草掩映的小徑儘頭,彷彿從未出現過。
留下我一人,站在晨露未晞的園子裡,手裡還沾著泥,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半天回不過神。
皇帝這是什麼意思他冇發怒冇追究我擅自開墾反而問菜怎麼吃
我猜不透。帝王心,海底針。但至少,這次好像又逃過一劫而且,他看起來……似乎對這片菜地,並冇有厭惡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提心吊膽。每次去菜園都跟做賊一樣,東張西望,生怕皇帝又從哪裡冒出來。但他再也冇出現過。
倒是宮裡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貴妃娘娘不知為何,突然被太後申斥了,說她禦下不嚴,長樂宮奢靡太過,有違節儉之德。還特意提到,宮人食用,當思物力維艱,不可鋪張浪費。貴妃被罰了三個月的份例。
掖庭局的下人們私下議論,說肯定是貴妃上次為了點心燕窩責罰宮女的事,不知怎麼傳到了太後耳朵裡。太後最重仁德和節儉。大家都說那個叫黎穗禾的傻宮女,雖然瘋瘋癲癲,倒是因禍得福,讓貴妃吃了癟。
我聽了,心裡毫無波瀾。貴妃倒黴不倒黴,跟我無關。我隻關心我的菜。小白菜可以吃了,我偷偷拔了兩棵,晚上就著一點鹽,用偷藏的小瓦罐煮了一碗清湯。那帶著泥土氣息的、純粹的清甜,是我穿到這裡後,吃過最美味的東西。眼淚又差點掉進湯裡。
番茄苗也長高了,開出了黃色的小花。我每天小心翼翼地看著,心裡充滿了期待。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苟著的軌道。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後院吭哧吭哧地刷洗一大堆恭桶,熏得頭暈眼花。管事姑姑突然跑過來,臉上帶著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像是驚訝,又像是惶恐,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嫌棄。
黎穗禾!彆刷了!趕緊!去把自己收拾乾淨!我的老天爺,你這身上什麼味兒!她捏著鼻子,離我三丈遠。
我茫然地停下手中的刷子。
快點兒!皇上……皇上傳你去禦花園!問話!管事姑姑的聲音都尖了,帶著難以置信。
轟!我腦子裡像炸開了一顆驚雷。皇上傳我問話
姑……姑姑……您說什麼我懷疑自己耳朵被熏壞了。
皇上!萬歲爺!點名要見你!就在禦花園!趕緊的!彆磨蹭!你想害死我們整個掖庭局嗎!管事姑姑急得跳腳,翠兒!紅兒!你們倆!趕緊打水!把她給我從頭到腳刷乾淨!找身……找身不那麼破的衣裳給她換上!快!
我被兩個同樣一臉嫌棄的宮女連拖帶拽地拉去沖洗。冰冷的水胡亂潑在身上,粗糙的布巾用力搓著皮膚,疼得我齜牙咧嘴。她們給我套上一身半舊的、但還算乾淨的靛藍色粗布宮裝,頭髮胡亂挽了個髻,連根像樣的簪子都冇有。
行了行了!就這樣吧!趕緊走!管事姑姑像送瘟神一樣,把我推出掖庭局,塞給一個等在門口、麵白無鬚、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監。
高公公,人……人給您帶到了。管事姑姑對著那太監點頭哈腰。
高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在我身上颳了一遍,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對我這身行頭和身上殘留的淡淡皂角混合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氣味很不滿意。但他冇說什麼,隻冷淡地一甩拂塵:跟咱家走吧。
我像個提線木偶,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高公公走在宮道上。腦子完全是懵的。皇帝找我為什麼因為那片菜地他要治我的罪還是……上次冇問清楚小白菜怎麼吃
禦花園裡花團錦簇,香氣襲人。我被帶到一處臨水的敞軒外。軒內,皇帝蕭承稷正負手而立,看著水裡的遊魚。他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清貴。旁邊站著幾個低眉順眼的太監宮女。
皇上,人帶到了。高公公躬身稟報。
蕭承稷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我瞬間屏住了呼吸,腿肚子又開始轉筋。
奴婢黎穗禾,叩見皇上。我撲通跪下,頭埋得低低的。
起來。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依言站起,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朕上次見你,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你在那種了些東西。長勢如何
果然是菜地!
回皇上……小白菜……已經可以吃了……番茄……番茄剛開花……我聲音抖得厲害。
番茄他念著這個陌生的詞。
就……就是奴婢種的那種紅果子……開黃花……我趕緊解釋。
他點點頭,冇再追問名稱,轉而問道:那片地,荒廢已久,土質如何你如何打理
我愣了一下。皇帝問這個問種地
回皇上……土……土質還行,就是有點板結……奴婢……奴婢拔了草,翻了翻……撒了些……撒了些爛菜葉子漚的肥……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說太多。
漚肥他似乎對這個詞更感興趣,如何漚
就……就是把爛菜葉子、果皮……還有……還有草木灰……堆在一起……蓋上土……過些日子……就……就爛了……臭了……就能當肥用了……我儘量用最直白的話解釋,手心全是汗。
他聽著,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思索。他踱步到敞軒的欄杆邊,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水麵,沉默了一會兒。
整個敞軒安靜得可怕。我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你,他忽然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除了小白菜和那‘番茄’,還會種什麼
啊我又懵了。這走向完全不對啊!奴婢……奴婢還會種點……黃瓜豆角蘿蔔……都是些……不值錢的……我越說聲音越小。
他微微頷首,冇再問下去。就在我以為問話結束了,可以滾蛋了的時候,他又開口了,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高德勝。
奴纔在。旁邊的高公公立刻躬身。
傳朕口諭。即日起,掖庭局宮女黎穗禾,專司禦花園西南角廢園之墾植事宜。所需一應器具、種子,由內務府酌情供給。日常活計,免了。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我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衣,份例,按……三等宮女發放。
平地驚雷!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皇帝,完全忘了規矩。專司墾植免了日常活計份例按三等宮女這……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三等宮女的份例,比粗使宮女高一大截!而且不用刷恭桶了!
高公公也明顯愣了一下,飛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複雜,隨即恭敬應道:嗻!奴才遵旨。
下去吧。蕭承稷不再看我,重新轉過身去,留給我一個清冷的背影。
奴婢……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反應過來,撲通又跪下,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聲音因為激動和難以置信而發顫。
直到被高公公帶出禦花園,被涼風一吹,我才覺得後背冰涼,原來剛纔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但心口,卻有一股滾燙的東西在湧動。
我自由了!至少,暫時不用在屎尿堆裡打滾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種我的菜了!皇帝……他到底什麼意思是覺得我種菜種得好還是……僅僅因為那片菜園子,讓他覺得有點意思
想不通,就不想。反正,天大的好事砸頭上了!
訊息像長了翅膀飛回掖庭局。管事姑姑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純粹的厭惡和嫌棄,而是混雜著難以置信、嫉妒和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哎喲,穗禾啊,你可真是……真是走了大運了!她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快,快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搬到西邊那間空屋子去!那屋子朝陽,乾燥!以後啊,你就專心伺候皇上交代的差事,彆的活啊,不用你操心了!
同屋的宮女們遠遠看著,眼神複雜,冇人再敢當麵鄙夷我,但也冇人靠近。
我默默地收拾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破爛家當——兩套換洗的粗布衣服,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搬到那間小小的、但確實乾淨朝陽的單人小屋時,我關上門,靠在門板上,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光禿禿的土炕上。外麵傳來管事姑姑刻意拔高的、指揮彆人乾活的聲音。
新的生活,開始了。
有了皇帝的口諭和內務府酌情供給,我的種菜事業瞬間鳥槍換炮。
內務府派了個小太監送來東西:一把嶄新的、輕便好用的鋤頭和小鏟子;一包品相不錯的白菜籽、蘿蔔籽;甚至還有一小包據說是番邦進貢的、名叫胡瓜的種子(我一看,這不就是黃瓜嘛!)。冇有番茄種子,估計這玩意兒在宮裡太稀罕。
最讓我驚喜的,是一小袋豆餅!這可是上好的有機肥!比我那爛菜葉子漚的強百倍!
我像得了寶貝,乾勁十足。拿著新工具,把那片荒廢的花圃徹底清理出來,規劃得整整齊齊。劃出幾畦種白菜蘿蔔,幾畦準備種黃瓜。特意留出一小塊最好的地,小心翼翼地把我之前那幾棵番茄苗移栽過去,又用樹枝搭了個簡易的小架子。
皇帝的口諭像一道無形的護身符。雖然宮裡關於我這個走了狗屎運的瘋宮女的閒言碎語更多了,但冇人敢再明目張膽地欺負我,或者對我的菜園子指手畫腳。偶爾有好奇的宮女太監遠遠張望,也被高公公派來看看情況的小太監擋了回去。
我樂得清靜。每天天不亮就去園子裡,翻地、播種、澆水、施肥。汗水滴進泥土裡,看著種子發芽,嫩苗舒展,心裡是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滿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菜蘿蔔長勢喜人,綠油油一片。黃瓜藤爬上了架子,開出了黃色的小花。最讓我牽掛的番茄苗,也結出了青澀的小果子,一天天膨大,開始泛出淡淡的粉色。
宮裡卻不太平起來。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先是聽說麗嬪的父親在朝堂上被禦史彈劾,下了大獄。接著淑妃的孃家兄弟也被牽扯進一樁貪墨案。貴妃娘娘似乎沉寂了許多,長樂宮閉門謝客。連太後都去行宮禮佛了。整個後宮瀰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種我的菜。管他外麵鬥得天翻地覆,我隻關心我的番茄什麼時候紅透。
這天傍晚,我剛給黃瓜澆完水,看著架子上掛著幾條嫩生生、頂著黃花的黃瓜,心裡盤算著明天可以摘一條嚐嚐鮮。忽然,園子入口傳來腳步聲。
我心裡一緊,不會是高公公吧他偶爾會來看看進度。
回頭一看,愣住了。
是皇帝蕭承稷。他又來了。依舊是一個人,穿著玄青常服,身邊連高公公都冇帶。夕陽的餘暉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但那張臉,依舊冇什麼表情,顯得有些疲憊。
奴婢叩見皇上。我趕緊放下水瓢,跪下行禮。
起來。他聲音有些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目光掃過鬱鬱蔥蔥的菜園,在掛著青果的番茄植株上停留了片刻。長勢不錯。
托皇上的福。我垂首回答。
他冇說話,走到黃瓜架子旁,伸手輕輕碰了碰一條頂花帶刺的小黃瓜。動作很輕。
這東西,生吃他忽然問。
是……是的皇上,洗乾淨就能吃,清脆爽口。我小心回答。
他點點頭,冇摘。又踱步到番茄植株前,看著那些青紅相間的果子。這個呢
回皇上,這叫番茄,也叫西紅柿。要等它完全變紅變軟了纔好吃,可以生吃,酸酸甜甜的,也可以做湯,炒雞蛋……我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意識到自己有點忘形。
他倒冇在意,隻是專注地看著那些果子,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看,又像透過它們在看彆的什麼。夕陽的光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那一刻,他身上那種帝王的威嚴和疏離感似乎消散了,隻剩下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寂
這園子,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倒成了宮裡唯一清淨的地方。
我一怔,不敢接話。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晚風吹過,帶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彷彿要將胸中的鬱結都排出去。
你做的很好。他再次開口,目光終於從番茄上移開,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顯得……溫和或者說,不那麼像看一件器物。繼續種吧。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慢慢走遠。玄青色的身影融入漸深的暮色裡。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裡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疲憊和孤寂的時候嗎他來這裡,是來尋求片刻的安寧
甩甩頭,把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出去。管他呢,他說我做得很好,讓我繼續種。這就夠了。
我的番茄,終於紅透了。像一個個小小的紅燈籠,掛在翠綠的枝葉間,可愛極了。
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個最大最紅的,在衣服上擦了擦,輕輕咬了一口。飽滿的汁水瞬間在口中爆開,酸甜的滋味直衝味蕾,帶著陽光和泥土的芬芳。
好吃!是記憶中的味道!不,比記憶中的更好吃!因為這是我自己親手種出來的,在這深宮裡偷來的自由果實。
我蹲在田埂上,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著,幸福得眯起了眼睛。管他什麼宮鬥,什麼陰謀,這一刻的滋味,千金不換。
第一批成熟的番茄,我挑了幾個最大最漂亮的,用乾淨的布包好,托高公公派來的小太監,轉呈給皇帝。說是謝恩。不管他吃不吃,心意要到。
剩下的,我偷偷分給了掖庭局幾個平時雖然嫌棄我、但也冇真正害過我的老嬤嬤。她們拿著那紅彤彤的果子,一臉驚奇,半信半疑地嚐了,都嘖嘖稱奇。
喲,這什麼果子怪好吃的!
穗禾丫頭,你這本事……還真不小啊!
就是味兒有點怪,酸不溜丟又帶點甜……
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看著她們臉上新奇的笑容,我心裡也暖暖的。這些最底層的宮人,或許刻薄,或許麻木,但一點小小的甜頭,就能讓她們暫時放下戒備。
然而,宮裡的風雲變幻,終究還是波及到了最底層。
一天深夜,急促的拍門聲把我驚醒。
穗禾!穗禾!快開門!是同屋一個叫小菊的宮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驚恐。
我趕緊披衣下床開門。小菊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地衝進來,反手把門閂上。
怎麼了我心裡一沉。
出……出大事了!小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進我肉裡,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被……被禁衛軍帶走了!長樂宮被封了!聽說……聽說她和她孃家……謀逆!
謀逆!我倒抽一口冷氣。難怪最近風聲這麼緊!
還有……還有淑妃娘娘宮裡……也……也去了好多人!小菊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宮裡都亂了!管事姑姑讓我們都待在屋裡,不許出去!說……說亂走會被當成同黨抓起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宮鬥升級到謀逆,這是要血流成河的節奏!掖庭局再底層,也難保不會被牽連清洗!
我們……我們怎麼辦小菊六神無主。
聽姑姑的!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待在屋裡,哪兒也彆去!關好門窗!誰叫都彆開!我自己的聲音也在發顫。
那一夜,整個掖庭局死一般寂靜。冇人敢點燈,冇人敢大聲說話。外麵隱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奔跑聲、嗬斥聲,還有兵器偶爾碰撞的冰冷聲響。每一次聲響,都像重錘敲在心上。
我蜷縮在炕上,緊緊抱著被子,睜著眼睛熬到天亮。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苟住!一定要苟住!千萬彆在這最後關頭被捲進去!
接下來的幾天,宮裡風聲鶴唳。不斷有高位嬪妃被帶走的訊息傳來,牽連的宮人更是不計其數。掖庭局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人人自危。管事姑姑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走路都帶著小跑。
我的菜園子也顧不上了。每天除了去領那點越來越少的飯食,就是縮在小屋裡。外麵稍微有點動靜,就嚇得心驚肉跳。皇帝的口諭在這種時候,皇帝的口諭恐怕也保不住一個卑微的宮女。誰知道那些紅了眼的禁衛軍會不會不分青紅皂白
提心吊膽地過了七八天,外麵的喧囂似乎漸漸平息了一些。但宮裡瀰漫的肅殺之氣並未散去。
這天午後,管事姑姑突然召集所有掖庭局的宮人。她站在台階上,臉色灰敗,聲音嘶啞:
都聽好了!宮裡……宮裡大變天了!貴妃……淑妃……麗嬪……還有好些主子……都……都冇了!她聲音哽嚥了一下,帶著巨大的恐懼,皇上……皇上也……龍馭賓天了!
轟!這個訊息比之前的謀逆更讓人震驚!皇帝死了!
新帝……明日登基!管事姑姑喘了口氣,繼續說道,內務府傳下話來,新帝仁厚,為示天恩,將……將遣散部分年長宮人出宮歸家!掖庭局……凡年滿二十,入宮滿五年者,皆在名冊之列!
遣散出宮!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疲憊!我要出去了我真的能活著出去了!
下麵瞬間炸開了鍋!哭聲、笑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聲響成一片!那些年紀大的宮女嬤嬤,更是激動得抱頭痛哭。
名冊在此!管事姑姑拿出一捲紙,手還在抖,唸到名字的,收拾好你們的東西,明日卯時初刻,在玄武門外集合!會有專人覈查身份,發放路引和……些許盤纏!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下麵響起一片帶著哭腔的應和聲。
管事姑姑開始念名字。每念一個名字,就響起一聲激動的嗚咽或壓抑的抽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緊緊摳著掌心。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黎穗禾!我的名字!
張翠花!
王秀蘭!
李招娣!
……
名字一個個念過去。我豎著耳朵,渾身緊繃。
周紅杏!
孫金花!
……
眼看著名單快唸完了,還冇聽到黎穗禾三個字。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手腳冰涼。難道……難道我不夠格還是……我這種晦氣的人,被刻意漏掉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冇。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苟且,所有的期盼,難道都要在最後一步化為泡影
就在我眼前發黑,幾乎要站不住的時候,管事姑姑唸完了最後一個名字,似乎猶豫了一下,低頭看了看名冊最末尾。
……還有,黎穗禾。
我的名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黑暗!
黎穗禾!聽到冇有管事姑姑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
奴婢在!奴婢在!我幾乎是撲到前麵,聲音帶著哭腔,響亮地應道。
管事姑姑皺著眉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嫌棄我的失態,擺擺手:行了,回去收拾吧!明兒彆誤了時辰!
是!謝姑姑!謝姑姑!我連連鞠躬,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是狂喜的眼淚!
我自由了!我真的可以出去了!
那一晚,掖庭局無人入眠。即將歸家的老宮女們聚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翻出積攢多年、早已褪色的舊衣裳,討論著家鄉的樣子。年輕的宮女們則圍著她們,又是羨慕,又是傷感。
我獨自待在小屋裡,點起油燈(破例被允許了),把我那少得可憐的家當又收拾了一遍。兩套粗布衣服,一個粗瓷碗。還有……我用一塊乾淨的布,小心地包起一小包東西——是我精心挑選、曬乾的各色菜種。白菜籽,蘿蔔籽,黃瓜籽,還有一小包紅豔豔的番茄籽。這是我的寶貝,是我未來的希望。
窗外,是深宮無邊的夜色。但我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
卯時初刻,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玄武門外,黑壓壓地聚集了上百名等待遣散的宮人。有白髮蒼蒼的老嬤嬤,也有像我這樣,在宮裡耗儘了最好年華的女子。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即將歸家的期盼與茫然。
內務府的官員和太監們板著臉,拿著厚厚的名冊,開始一個個唱名,覈對身份,發放路引和一個裝著些許碎銀和銅錢的灰色布包。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空氣中瀰漫著緊張和期待。
終於輪到我了。
姓名負責登記的太監頭也不抬,聲音平板。
奴婢黎穗禾。我趕緊回答,遞上掖庭局發的腰牌。
黎穗禾……太監翻著名冊,手指劃過一行行名字。翻了一頁,又翻一頁。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掖庭局的他抬眼瞥了我一下,眼神帶著審視。
是,是奴婢。我緊張地點頭。
他又低頭翻名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嘴裡嘀咕著:奇了怪了……掖庭局……黎穗禾……怎麼找不著呢名冊上好像冇你這號人啊
嗡!我腦子一片空白,渾身冰涼。名冊上冇有我!怎麼會昨天管事姑姑明明唸了我的名字!
公公……您……您再仔細看看昨天管事姑姑念名冊,是有奴婢的……我急得快哭了,聲音發顫。
管事姑姑唸的有太監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轉頭問旁邊另一個負責記錄的,小順子,掖庭局名冊你覈對的,有個叫黎穗禾的嗎
那個叫小順子的太監也湊過來,兩人一起翻看那本厚厚的名冊。
黎穗禾……黎……小順子嘴裡唸叨著,手指劃過,掖庭局……哦!在這兒呢!他指著名冊最末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用很小的字添了一行,掖庭局粗使宮女黎穗禾,年二十,入宮五年……咦這字跡像是後添的
第一個太監湊過去看了看,恍然大悟:哦!想起來了!昨兒個快收工了,高公公身邊的小德子跑過來,說漏了一個,讓添上,就是這名兒!當時忙暈了頭,隨手就添後麵了!
他抬起頭,不耐煩地對我揮揮手:行了行了,算你走運!腰牌拿來!按手印!
巨大的失重感後是狂喜!我顫抖著遞上腰牌,在名冊上按下鮮紅的手印。一個沉甸甸的灰色布包塞進我手裡。
拿好了!這是你的路引和盤纏!出了這道門,就再不是宮裡的人了!好自為之!太監公事公辦地說道。
謝公公!謝公公!我緊緊攥著布包,像攥著稀世珍寶,連連道謝。
走過那道沉重、佈滿銅釘的玄武門時,清晨微涼的風撲麵而來,帶著宮外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自由的氣息。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巍峨的宮殿在晨光中沉默矗立,紅牆金瓦,依舊莊嚴,卻再也與我無關。那裡麵埋葬了多少青春、野心和枯骨我慶幸,我隻是一個過客,一個不起眼的透明人,最終,活著走了出來。
快走啊!彆擋道!後麵的人催促。
我轉回頭,深吸了一口宮外自由的空氣,邁開腳步,彙入出宮的人流。
陽光有些晃眼。我摸了摸懷裡那包硬硬的菜籽,硌著掌心,有點疼,卻無比踏實。
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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