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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冷宮挖洞。
十年了。從青絲如瀑,到鬢染微霜,我每日的功課,就是用那把從禦膳房偷來的、斷了一截的鐵鍬,在寢宮最不起眼的牆角,一下,一下,鑿開我逃生的路。
外麵的人都說,廢後陸晚螢瘋了。
他們不知道,這座冷宮,纔是真正的瘋人院。宮牆是骨,朱瓦是血,它日夜不停地啃噬著所有被打入此地之人的神智。十年間,我看著身邊最後一個宮女,笑著將一根白綾繫上房梁,嘴裡還哼著她家鄉的小調。
從那天起,我便知道,我不能死在這裡。
或者說,我不能像她們一樣,死得那麼窩囊。
我是大將軍陸驍的女兒,我的骨子裡,流淌著的是在沙場上衝鋒陷陣的血。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衝鋒的路上。
這地洞,就是我的戰場。
今夜的土,格外鬆軟,還帶著一股奇異的、陳腐的檀香味。我心中一喜,這是挖到宮牆外圍花園的跡象。那裡的土,每年都會用花肥翻新。
我加大了力氣,鐵鍬向下猛地一送。
哐當!
一聲巨響,震得我虎口發麻。鐵鍬像是捅到了什麼堅硬無比的東西,不是石頭,那聲音更悶,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空洞迴響。
我愣住了。根據我十年來的測算,這裡下方應該是鬆軟的泥土層纔對。
我俯下身,用手扒開浮土,一塊巨大的、通體漆黑的石頭露了出來。它質地溫潤,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光澤,像一塊巨大的黑玉。不對,這不是石頭。這分明是……棺材板。
一股寒意從我的脊椎骨猛地竄上天靈蓋。冷宮之下,怎麼會有棺材
我定了定神,用鐵鍬的邊緣,小心翼翼地颳去表麵的泥土。漸漸地,一些用硃砂和金粉描繪的、繁複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龍紋,顯露出來。
九爪金龍。
天子規製。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我瘋了嗎我竟然在冷宮的地下,挖出了一口皇帝的棺槨
不對,這不可能。當今的皇帝,我的夫君,那個將我打入冷宮的暴君嬴玄,十年前就已經駕崩了。他的皇陵,由新帝督造,建在千裡之外的龍眠山,怎麼可能在這裡
是幻覺。一定是這座冷宮,終於成功地逼瘋了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舉起鐵鍬,準備換個方向繼續挖。可就在這時,那個被我用鍬頭捅穿的小洞裡,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截蒼白、乾枯的骨頭。
五根枯骨組成的手掌,猛地一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鐵鍬頭!
啊——!
我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恐懼,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拚命地想把鐵鍬抽回來。但那隻枯骨之手,力氣大得驚人,彷彿焊在了上麵。
我驚恐地向後退,連人帶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得向那個破洞湊去。我的臉,幾乎要貼在那冰冷的棺材板上。
透過那個小小的破洞,我看見了。
黑暗的棺槨中,一具穿著玄色龍袍的白骨,正緩緩地、用一種極其僵硬的姿態,坐了起來。他那空洞的、黑漆漆的眼窩,彷彿穿透了十年的光陰與塵土,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我。
這一刻,我冇有瘋。
瘋的是這個世界。
2
我與那雙空洞的眼窩,對視了多久
一瞬間還是一萬年
時間失去了意義。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恐懼都忘記了。我隻是本能地、死死地盯著那具白骨。是他。化成灰我都認得。那龍袍肩上用金線繡的玄鳥圖騰,是他親令繡上的,普天之下,隻此一件。
嬴玄。
那個殺了我父親,滅了我滿門,將我從皇後之位上拽下來,扔進這座冷宮的男人。那個已經死了十年,被天下人唾罵的暴君。
他怎麼會在這裡
皇後……
一個聲音,從棺槨中響起。那聲音沙啞、乾澀,像是兩塊砂紙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從墳墓裡爬出來的腐朽氣息。
我的血液,在瞬間凍結了。
屍骨……說話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具白骨的下頜骨,上下開合著。那不是幻聽。
你……終於來了。
他攥著我鐵鍬的那隻手,緩緩鬆開。然後,用一種極度緩慢的、帶著屍僵的動作,從自己的肋骨間,抽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明黃色的、被他攥得有些發皺的聖旨。
朕……等了你很久。
他的頭骨,微微轉動了一下,似乎是在打量我此刻狼狽的模樣。我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囚服,滿身泥土,頭髮用一根木釵隨意地挽著。這十年,我活得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
而他,即便隻剩下一具白骨,依舊端坐在那口巨大的黑玉棺中,帶著一種君臨天下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嗬嗬……他發出一陣像是破風箱般的笑聲,那笑聲在狹窄的地洞裡迴盪,顯得格外陰森可怖,人鬼皇後,你的格局,還是這麼小。
他緩緩地、將那道聖旨,展開。
藉著從地洞口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上麵的字。那字跡,張揚霸道,力透紙背,正是嬴玄的親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廢後陸氏晚螢,性行乖戾,德不配位,然朕念舊情,不忍賜死。特許其於冷宮靜思己過。待十年期滿,朕將於九泉之下,恭候皇後大駕,同赴黃泉,共掌幽冥。屆時,大秦龍脈為聘,萬裡江山為禮,皇後……殉葬吧。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眼球上。
殉葬……
這個瘋子!他不是死了,他是……他是在等我!等我刑滿十年,然後拉著我一起,去死!
你策劃了這一切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朕,從不做無準備的棋局。他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得意的、冰冷的笑意,你挖的地洞,你選的方向,甚至你每日的力氣……都在朕的計算之中。你以為你在求生不,你隻是在一步步地,走向朕為你準備好的、唯一的結局。
我的心,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就在這時,我頭頂的、冷宮的地麵,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轟——隆——隆——
巨大的、碾壓一切的機括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我身後的地洞,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合攏!
我臉色煞白,想也不想,轉身就要往回爬。
晚了。
嬴玄的聲音,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我頭頂最後一點月光,被一塊巨大的、從天而降的石板,徹底封死。
絕對的黑暗,降臨了。
我聽到了自己絕望的喘息聲,聽到了嬴玄那具白骨因為滿意而發出的、關節摩擦的哢哢聲。
然後,我聽到了第三種聲音。
轟!
一聲巨響,我身下的黑玉棺材板,連同我整個人,猛地向下跌落!
失重感傳來,我尖叫著,和那口棺材,那具會說話的白骨,一同墜入了更深、更沉的、無儘的黑暗之中。
3
我不知道自己墜落了多久。
當我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一片冰冷堅硬的地麵上時,我感覺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那口巨大的黑玉棺,就落在我身邊不遠處,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萬幸,我冇有被它砸中。
黑暗中,我掙紮著坐起來,劇烈地咳嗽著。這裡的空氣,比地洞裡更加渾濁,帶著一股濃重的、混雜著塵土與水銀的味道。
是皇陵。
我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嬴玄這個瘋子,他竟然在皇宮的地下,掏空了一切,為自己,也為我,建造了一座如此龐大的地下陵寢!
皇後,歡迎光臨……我們的新家。
嬴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棺材裡傳來。
哢噠。一聲輕響。
四周的牆壁上,一盞接一盞的、碗口大小的長明燈,驟然亮起。幽藍色的火焰,無聲地跳動著,將整個空間照得一片慘白。
我終於看清了自己身處的環境。
這是一個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宮殿。穹頂高聳,上麵是描繪著日月星辰的壁畫。四周的牆壁,由巨大的青石磚砌成,上麵雕刻著無數我看不懂的符文。我的腳下,是光滑如鏡的黑色石板,能清晰地倒映出那些幽藍的鬼火。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十二尊高達三丈、通體由黃金打造的巨大人像,呈環形排列,它們手持戈、矛、劍、戟,麵無表情地,將我和那口黑玉棺,拱衛在中間。
十二金人。
我倒吸一口涼氣。史書上記載,嬴玄曾收天下之兵,鑄十二金人,立於鹹陽宮前,以示天下太平。史官們都說,那十二金人,早已在後來的戰亂中被熔燬了。
冇想到,他竟然將它們,藏在了自己的陵墓裡。
喜歡嗎嬴玄的白骨,從黑玉棺中,一步步地走了出來。他的動作依舊僵硬,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這十二尊金人,是大秦龍脈的守護者。現在,它們也是我們的守衛。
我扶著牆壁,緩緩站起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陸驍的女兒。我爹曾對我說過,越是危險的境地,頭腦越要清醒。恐懼,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情緒。
嬴玄。我開口,聲音雖然還有些顫抖,但已經恢複了鎮定,你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殉葬,十年前,你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我死。何必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死他那空洞的眼窩看著我,彷彿在嘲笑我的無知,死,是最廉價的終結。朕,要的是永恒。
他伸出那隻白骨嶙じゅ,指向穹頂的星圖。
皇後,你抬頭看。那不是畫,那是朕為你我演算出的、永恒的命運。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穹頂的那些星辰日月,並非靜止不動。它們在以一種極其緩慢,但肉眼可見的速度,運轉著。那運轉的軌跡,玄奧無比,似乎暗合某種天地的至理。
朕冇有死。十年前,朕隻是用秘法,將自己的神魂,與這大秦的國運龍脈,暫時剝離。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地朝我走來。這座陵寢,是一個‘鼎’。朕,是‘藥’。而你,我親愛的皇後……
他的白骨手指,隔著幾步的距離,指向我的心臟。
你,是朕煉製這副長生不老大藥的,最後一味‘藥引’。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我終於明白了他那道殉葬聖旨的真正含義。
他不是要我死。
他是要用我,來完成他那個瘋狂的、妄圖與天地同壽的——永生大夢。
而這座陵</strong>,就是他為我準備好的、最華麗的、也是最絕望的——煉丹爐。
4
瘋子!我忍不住罵出聲。
嬴玄並不生氣,他隻是發出一陣低沉的、骨骼摩擦的哢哢聲,聽起來像是在笑。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皆是瘋子。他踱步到一尊金人腳下,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的金屬表麵,皇後,你出身將門,應該比那些腐儒更懂得一個道理——力量,纔是一切規則的根基。而永生,是力量的終極形態。
我冇有理會他的瘋言瘋語。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事已至此,哭喊和咒罵都冇有任何用處。我必須找到一條活路。
這座陵寢,固若金湯,唯一的出口已經被封死。想要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爹曾經教過我兵法,他說,任何看似完美的陣型,都必有其生門所在。
這座陵寢,既然是嬴玄精心設計的棋局,那麼,它就一定有它的規則。隻要我能找到規則,就一定能找到破局的辦法。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十二尊金人身上。
它們呈一個完美的圓形,將大殿中央的區域圍了起來。每一尊金人的姿態、朝向、手中的兵器,都各不相同。它們看似靜止,卻給我一種強烈的、被無數雙眼睛同時監視的壓迫感。
它們是守衛。但或許,它們也是線索。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小心翼翼地,繞著這十二尊金人,緩緩行走。我不敢靠得太近,隻能在幾丈開外,仔細地觀察著它們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嬴玄冇有阻止我。他就站在那口黑玉棺旁,像一個極有耐心的獵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獵物,在他的陷阱裡做著最後的、徒勞的掙紮。
這十二尊金人,鑄造工藝巧奪天工。它們身上的鎧甲紋路、衣帶的褶皺,都清晰可見。但除此之外,它們看起來一模一樣,都是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黃金造像。
不對。
一定有什麼地方,是我忽略了的。
我強迫自己忘記恐懼,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觀察上。我回憶起父親教我如何觀察敵軍的營帳佈局,如何從最細微的蛛絲馬跡中,判斷出對方的兵力、意圖、乃至主帥的性格。
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從那些金人的臉上、鎧甲上、兵器上掃過。
就在我繞到第三圈,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我的眼角餘光,在第六尊金人的腳踝處,瞥見了一點異樣的顏色。
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隻有指甲蓋大小的印記,被刻在金人腳踝鎧甲的接縫處。因為位置太過隱蔽,加上顏色與黃金的暗影部分很接近,幾乎無法被髮現。
如果不是這裡的鬼火光線搖曳,造成光影變化,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它。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壯著膽子,又向前湊近了幾步,終於看清了。
那是一個用硃砂繪製的、極其古老的符文。它的形狀,像一隻盤踞的蠍子。
有戲!
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繼續觀察其他的金人。果然,在接下來的搜尋中,我在第九尊金人的手腕內側,和第二尊金人的後頸處,也發現了類似的硃砂印。
蠍子、靈蛇、蟾蜍……
這些印記,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某種古代巫毒教派的圖騰。我之所以認得,是因為我母親出身南疆,她小時候曾給我講過一些關於那些神秘教派的故事。
嬴玄為什麼要把這些代表著毒與咒的印記,刻在他的護陵神將身上
我的腦中,靈光一閃。
我猛地抬頭,看向大殿穹頂的星圖。然後,又低頭,看向這十二尊金人的排布。
一個大膽的、讓我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念頭,浮現了出來。
這十二尊金人,它們代表的,不是方位,也不是時辰。
它們代表的,是十二條被嬴玄用秘術囚禁於此的、大秦境內最凶煞的——地脈!
而那些硃砂印,就是囚禁的封印!
嬴玄不是在守護龍脈,他是在奴役龍脈!
這個瘋子,他要的不僅僅是長生,他還要將整個天下的氣運,都牢牢地踩在自己的腳下,永世不得翻身!
我終於明白,他要我解的,不是謎題。
他是在向我炫耀。炫耀他的力量,他的瘋狂,以及他為我準備好的、這份獨一無二的、用整個天下作為祭品的——愛。
5
你看懂了
嬴玄的聲音,帶著一絲讚許,在我身後響起。
我緩緩轉過身,看著那具站在陰影裡的白骨,第一次,我從他那空洞的眼窩裡,讀出了一種名為欣賞的情緒。
不愧是朕的皇後。那些愚蠢的儒生,隻會對著星圖卜算吉凶。隻有你,能看懂這背後的、真正的力量。
力量我冷笑一聲,用天下生靈的命運,來滿足你一個人的私慾,這也配叫力量
為何不配他反問,帝王,本就是天下的主宰。朕,隻是將這份主宰的權力,從有限,變成了無限。從今往後,大秦的國祚,將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而你我,將是這永恒國度裡,唯一的、不朽的神。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
但我冇有被他迷惑。我隻感到一陣陣的發冷。
這個男人,他的瘋狂,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他不是暴君,他是一個妄圖將天地都變成他私人棋盤的——魔鬼。
那些燈……我指著牆壁上那些幽藍色的長明燈,它們的燃料,就是從那些被囚禁的地脈中,抽取的‘龍氣’,對嗎
然也。嬴玄似乎很樂於為我解惑,龍氣,是天地間最本源的能量。它既可以滋養萬物,也可以……成為最強大的武器。皇後,你最好不要輕易靠近那些牆壁,否則,那些泄露出來的、狂暴的龍氣,會在瞬間將你撕成碎片。
原來如此。
這座陵寢,看似平靜,實則步步殺機。
我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回到那些金人身上。既然這些金人是陣法的關鍵,那麼,它們一定有某種運轉的規律。嬴玄不可能隻留下線索,而不給出任何規則。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回憶起父親教我的、最基礎的陣法知識。
陣者,勢也。凡陣,必有陣眼、陣腳、生門、死門……
父親的聲音,彷彿在我的耳邊迴響。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死死地鎖定在穹頂的星圖上。
如果金人代表地,那麼這片星圖,就一定代表天!
天地合一,方成大陣!
我開始仔細地、將穹頂星圖的每一個星座,與地麵上十二金人的位置,進行一一對應。這是一個極其耗費心神的過程。星圖在緩緩運轉,金人的位置卻是固定的,我必須在腦海中,建立一個動態的、立體的座標係。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我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憊,甚至忘記了恐懼。我的整個心神,都沉浸在這場與一個瘋子跨越了十年的、無聲的博弈之中。
嬴玄也冇有打擾我。他隻是靜靜地,回到了他的黑玉棺中,坐下。彷彿一個至高的神明,在俯瞰著一隻螻蟻,做著徒勞的計算。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的精神即將達到極限的時候,我終於發現了那個規律!
星圖的核心,是北鬥七星。而北鬥七星的鬥柄,它的指向,並不是固定的。它會隨著星圖的運轉,每隔一個時辰,就指向不同的一尊金人!
而當鬥柄指向某尊金人的時候,那尊金人腳下的地麵,就會出現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光暈。
那是生門!
在一個時辰之內,被鬥柄指向的金人所在的區域,是絕對安全的!其他的十一個方位,皆是死地!
我找到了規則!
我按捺住狂喜,抬頭看了一眼星圖。此刻,鬥柄正指向西南方,那尊手持長戟的金人。
我毫不猶豫,立刻朝著那個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果然,當我踏入那尊金人腳下三丈範圍之內時,之前那種被無數雙眼睛監視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而平和的感覺,彷彿置身於春日的陽光之下。
我成功了!
我靠在金人冰冷的腿上,大口地喘著氣。劫後餘生的慶幸,讓我渾身發軟。
很聰明。嬴玄的聲音,從大殿中央傳來,你找到了棋盤的走法。但是,皇後,光會走棋,可贏不了朕。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我所在的這尊金人,它的內部,突然傳來一陣哢哢的機括聲。
我驚恐地抬頭,看見那金人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那雙黃金鑄就的眼珠,竟然緩緩地轉動了一下,鎖定了我的位置。
它……活了!
6
那尊手持長戟的金人,以一種與其龐大身軀完全不符的、流暢而迅捷的姿態,動了。
它緩緩地低下頭,那雙純金的、冇有任何瞳孔的眼睛,毫無感情地俯視著我。然後,它舉起了手中那柄比我整個人還要長的黃金長戟。
戟尖上,閃爍著幽藍色的、由龍氣凝聚而成的鋒芒。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幾乎凝固了。
這算什麼生門這分明是死路一條!
嬴玄在耍我!
皇後,朕說過,光會走棋,是贏不了的。嬴玄那惡魔般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你找到的,是‘試煉’的入口。這十二尊金人,既是地脈的囚籠,也是你……我的皇後的,最終考驗。
每一尊金人,都代表著朕為大秦開疆拓土時,所擊敗的一位絕世猛將。朕用秘法,將他們的戰魂,封印在了這金人之中。
你必須,在下一個時辰到來之前,擊敗它。否則,當星圖運轉,生門轉移,你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會變成死地。屆時,就算它不殺你,其餘十一尊金人狂暴的龍氣,也會將你撕碎。
我聽得遍體生寒。
擊敗它
我手無寸鐵,而它,是一尊由黃金鑄就的、高達三丈的戰爭機器,體內還封印著上古猛將的戰魂!
這根本就不是考驗,這是**裸的、戲弄式的謀殺!
怎麼這就絕望了嬴玄的聲音裡,充滿了失望,陸驍的女兒,不該是這副模樣。想當年,你代父出征,於雁門關下,以三千輕騎,大破匈奴五萬鐵蹄。那時的你,何等風華絕代。
他竟然……還記得。
雁門關。
那是我一生中最榮耀,也是最痛苦的記憶。我贏了戰爭,卻因為功高震主,為我陸家,埋下了覆滅的禍根。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嬴玄!
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間壓倒了我的恐懼。
對。我不能死在這裡。我不能死在這個瘋子的遊戲裡。我若是死了,我父親、我陸家滿門的血海深仇,誰來報
我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那尊金人。
它的動作雖然流暢,但似乎遵循著某種固定的模式。一招一式,大開大合,充滿了沙場上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這是兵家的路數!
我爹曾經說過,天下武功,萬變不離其宗。沙場上的武學,最重勢。隻要能破其勢,再強的猛將,也不過是土雞瓦狗。
而這尊金人……
它的破綻在哪裡
我一邊狼狽地躲避著它勢大力沉的劈砍,一邊飛快地觀察著。它的每一次攻擊,都會將地麵砸出一個個深坑。碎石飛濺,聲勢駭人。
但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它太重了。
它的每一步,都會讓整個大殿微微震顫。它的每一次轉身,都顯得有些遲緩。而且,它似乎無法離開腳下那片光暈籠罩的區域。
它的力量,來源於它腳下的地脈!
隻要我能……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我腦中形成。
我不再一味地躲閃,而是開始有意識地,將它引向光暈的邊緣。
金人似乎冇有自己的思想,隻會遵循戰魂的本能,對我這個入侵者進行攻擊。我一次次地在戟尖下死裡逃生,有好幾次,那凝聚著龍氣的鋒芒,幾乎是擦著我的頭皮掃過。
終於,在我幾乎耗儘所有力氣的時候,我成功了。
我將它引到了光暈的最邊緣,它的右腳,已經有一半,踏出了光暈的範圍。
就是現在!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身體像狸貓一樣,貼地一滾,滾到了它的身後。然後,我從頭上拔下那根唯一的、陪伴了我十年的木釵,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刺向了它那隻踏出光暈的腳踝!
我當然知道,一根小小的木釵,不可能對黃金鑄就的巨人造成任何傷害。
我的目標,不是它。
而是被它踩在腳下,那個被我發現的、蠍子形狀的硃砂印!
噗嗤!
木釵應聲而斷。
但是,已經足夠了。
我的釵尖,精準地、破壞了那個硃砂符文最核心的一筆。
吼——!
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痛苦與解脫的咆哮,從金人的體內發出。
隻見那隻踏出光暈的右腳,像是被烈火灼燒的蠟像,開始迅速地、無聲地熔化!一股狂暴的、不受控製的龍氣,從那個被破壞的封印中,噴湧而出!
金人失去了平衡,巨大的身軀,轟然向後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煙塵。
它體內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那雙轉動的眼珠,也恢複了死寂。
我……成功了。
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精彩。
嬴玄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真正的、毫無保留的讚歎。
以己為餌,以弱勝強。皇後,你果然……從未讓朕失望。
我冇有力氣回答他。我抬頭看了一眼穹頂的星圖。
鬥柄,已經開始緩緩地,轉向下一尊金人了。
一個時辰,快到了。
我掙紮著站起來,看著那十一尊依舊在黑暗中虎視眈眈的、沉默的巨人。
我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還有十一場這樣九死一生的試煉,在等著我。
7
時間,在這座與世隔絕的陵寢中,變成了一個模糊而殘酷的概念。
我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是春去還是秋來。我唯一能參照的,就是穹頂那片永恒運轉的星圖,以及那柄決定我生死的、冰冷的北鬥。
一個時辰,一場死戰。
一個時辰,一次新生。
我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木偶,機械地、麻木地,重複著這個循環。
第二尊金人,手持雙劍,它的戰魂,是一位以速度見長的刺客。我利用陵寢中廊柱的陰影,與它周旋,最終在它最快的一劍刺出時,側身讓過,將它引向了牆壁。它那蘊含著龍氣的一劍,冇能刺中我,卻刺中了牆壁上流淌著龍氣的符文。兩種不同的龍氣相互衝撞,引發了劇烈的爆炸,將它自己炸得粉碎。
第三尊金人,是一位擅使長弓的神射手。我找不到任何近身的機會。最終,我以自己為靶,硬生生地用肩膀,抗了它一箭。在它以為得手,放鬆警惕的那一刻,我將手中一塊從地麵撬起的石板,如閃電般擲出,擊中了它手腕上那個靈蛇印記。
……
我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有被兵器劃開的口子,有被龍氣灼傷的焦痕。我的囚服,早已變成了布條,被我撕下來,包紮著流血不止的傷口。
我的身體,瀕臨崩潰。但我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冷靜。
每一次的生死搏殺,都像是一場淬鍊。我正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著。我開始能憑藉直覺,感受到龍氣的流動。我甚至能從那些金人僵硬的招式中,揣摩出它們體內戰魂的性格。
而嬴玄,始終冇有再出現。
他就坐在那口黑玉棺中,像一個沉默的觀眾,欣賞著這場由他親手導演的、血腥的角鬥。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讓我感到恐懼。
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把我逼到極限,讓我不斷地變強,不斷地去接觸那些被封印的地脈龍氣……這絕對不是一場單純的遊戲。
他一定有更深層次的目的。
當我擊敗第七尊金人,渾身是血地癱倒在地時,我終於撐不住了。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出現了重影。
我看到了我爹,陸驍。他穿著一身染血的鎧甲,站在我麵前,對我失望地搖著頭。
螢兒,站起來……陸家的女兒,不能倒下……
我又看到了我娘。她坐在南疆的吊腳樓上,一邊為我唱著童謠,一邊用硃砂,在我的手腕上,畫下一個小小的、蠍子形狀的守護符。
……蠍子
我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
我猛地睜開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裡什麼都冇有。但是,那個記憶……
我為什麼,會對這些巫毒教派的圖騰,有如此熟悉的記憶我娘她……
一個被我遺忘了很久很久的細節,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娘,她不是南疆的普通女子。她是南疆最神秘的、守護地脈的巫祝一族的、最後的聖女!
而我,繼承了她的血脈!
我的生辰八字,之所以與龍脈之眼契合,不是巧合!是因為我的身體裡,天生就流淌著能夠與天地龍氣溝通的血液!
嬴玄,他知道!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一切!
他娶我,立我為後,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我父親的兵權。他要的,是我這身獨一無二的、可以作為鑰匙的——巫祝之血!
他將我打入冷宮十年,用陰氣浸潤我,是為了壓製我血脈中的陽剛之氣,讓我達到最適合與這座至陰的陵寢融合的狀態。
他讓我去擊敗十二金人,不斷地接觸那些被封印的龍氣,是為了啟用!啟用我體內沉睡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巫祝之力!
他不是在考驗我。
他是在……煉製我!
他要把我,煉成一個活生生的、可以替他掌控這十二條地脈的——人牲!
想明白了
嬴玄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彷彿是從我的心底直接冒出來的一樣。
他的白骨身影,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伸出手,那隻冰冷的、毫無溫度的骨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頰。
我的皇後,你終於……長成了朕最想要的模樣。
8
我揮手打開了他那隻令人作嘔的骨爪,掙紮著向後退去。
你這個魔鬼!我死死地盯著他,你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我!
這不是算計,是命運。嬴玄的聲音,平淡無波,彷彿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你生來,就是屬於朕的。你的血脈,你的天賦,你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朕的千秋霸業,而存在的。
我呸!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我的命,隻屬於我自己!嬴玄,你休想得逞!
是嗎他那空洞的眼窩,轉向大殿的更深處。
轟隆隆……
一陣沉重的機括聲響起。
十二金人身後,那些厚重的青石牆壁,竟然緩緩地向兩側移開,露出了一條通往更深處黑暗的通道。
最後的‘試煉’,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嬴玄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去吧,去看看朕為你準備的、真正的聘禮。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通道的儘頭,一定有更可怕的東西在等著我。但我也知道,我彆無選擇。
我咬著牙,從地上站起來,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步地,走進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通道很長,也很安靜,隻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在迴盪。牆壁上,依舊亮著那種幽藍色的長明燈。燈光下,我看到牆壁上,刻滿了壁畫。
那些壁畫,記錄了嬴玄的一生。從他出生,到他登基,再到他橫掃**,一統天下。
我看到了他為了奪嫡,親手毒殺自己兄弟的畫麵。
我看到了他為了震懾朝臣,將一位直言進諫的老臣,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處以車裂之刑的畫麵。
也看到了他,在禦書房裡,對著我的畫像,一看就是一夜的畫麵。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這個男人,他對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是愛是占有還是……純粹的利用
或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通道的儘頭,是一扇巨大的青銅門。門上,雕刻著一條盤踞的、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龍。
我推開門。
門後的景象,讓我徹底驚呆了。
這裡不是什麼墓室。
這裡,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宛如溶洞般的空間。空間的中央,矗立著一尊高達十丈的、造型奇古的巨大青銅鼎。
鼎的下方,是整個大秦王朝的沙盤輿圖。山川、河流、城池,都按照真實的比例,被微縮在了這裡。
而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那些從四麵八方的岩壁中延伸出來的、手臂粗細的、閃爍著金色光芒的管道。
這些管道,總共有十二條。它們全都彙集到了那尊巨鼎的底部。
我瞬間就明白了。
那十二尊金人,隻是閥門。而這裡,纔是真正的核心!
嬴玄,他將大秦境內十二條最主要的地脈龍氣,全都強行改道,引到了這裡!
這座陵寢,根本不是什麼煉丹爐!
這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妄圖竊取天地造化、煉化整個國運的——終極法陣!
而那尊國運鼎,就是法陣的中心。
我的目光,落在了鼎的內部。
鼎中,冇有水,也冇有火。隻有一團混沌的、不斷翻滾的、金色的氣。那氣的形態,像是一頭沉睡的、蜷縮著的巨龍。
那就是被他囚禁於此的……大秦國運!
現在,你明白了嗎
嬴玄的白骨身影,出現在我的身邊。
朕,要煉化的,不是長生不老。而是這整個國運,這整個天下!
朕要將這萬裡江山,煉成朕的化身。朕在,則國在。國在,則朕永生!
而這個儀式,還差最後一步。
他那空洞的眼窩,灼灼地看著我。
跳下去。我的皇後。
與朕的神魂,與這國運金龍,三位一體,徹底融合。
到那時,你,就是這永恒國度的……神後。
9
我看著那尊翻滾著金色氣流的國運鼎,又看了看身邊這具隻剩下野心和瘋狂的白骨。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憤怒,席捲了我的全身。
神後我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嬴玄,你真是……死性不改。
你以為我陸晚螢,稀罕做什麼神後
我告訴你,我爹教我的,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我娘教我的,是‘地脈龍氣,乃天下蒼生之根本,不可輕動’!
而你,嬴...,你這個竊取天下的盜賊,你玷汙了我爹的兵法,也踐踏了我孃的信仰!
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把你這個妄圖封神的魔鬼,打回原形!
我的話,似乎終於激怒了他。
他那具白骨的身上,第一次,散發出了一股強大而暴戾的氣息。
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低吼一聲,那十二條連接著國運鼎的金色管道,光芒大盛!一股股精純的龍氣,被他強行抽取出來,注入到他那具白骨的體內。
隻見他那原本乾枯的骨骼上,竟然開始迅速地、生長出血肉、經絡!
短短幾個呼吸之間,一個穿著玄色龍袍、麵容冷峻、劍眉星目的中年帝王,就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是嬴玄。
是他十年前,最意氣風發時的模樣。
隻是,他的那雙眼睛,不再是人類的黑色,而是一片純粹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金色。
朕,已經與此地龍脈,初步融合。他活動了一下自己重新長出的、充滿力量的手掌,聲音變得洪亮而威嚴,皇後,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是與朕一同,君臨這永恒的王座,還是……化為這法陣的塵埃
我冇有回答他。
我隻是用行動,表明瞭我的決心。
我轉身,朝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我不能和他硬拚。他現在掌控著十二條龍脈的力量,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我唯一的勝算,就是回到外麵的大殿,去破壞那些作為閥門的十二金人!
隻要我能切斷他和龍脈的連接,他就會被打回原形!
愚蠢!
嬴玄冷哼一聲。
他冇有追我,隻是抬起手,對著我逃跑的方向,虛虛一握。
轟!
我身後的青銅大門,猛地關上了。緊接著,整條通道,都開始劇烈地坍塌!
巨石如雨點般落下,徹底堵死了我的退路。
在這座陵寢裡,朕,就是天意。
嬴玄的聲音,隔著厚厚的岩層,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被困在了這個巨大的溶洞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絕望,如同潮水般,向我湧來。
難道,真的……冇有辦法了嗎
我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尊巨大的國運鼎,看著那個重新獲得了血肉之軀的、神明般的帝王。
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父親的教誨,母親的歌謠,十年冷宮的孤寂,十二場生死搏殺的慘烈……無數的畫麵,在我眼前閃回。
等等……
母親的歌謠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曾經在我很小的時候,教我唱過一首非常古老的、據說是巫祝一族代代相傳的安魂曲。她說,這首曲子,可以安撫躁動的山靈,平息憤怒的河神。
她說,萬物皆有其神,也皆有其魂。
而龍脈,作為大地之靈,自然……也有它的魂!
嬴玄,他可以用秘法,強行奴役龍脈的形,但他能控製龍脈的魂嗎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計劃,在我的心中,生根發芽。
我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冇有再看嬴玄,而是將我全部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尊國運鼎中,那團沉睡的、金色的龍魂。
我閉上眼,雙手在胸前,結成了一個我早已忘記、但此刻卻無比熟悉的、古老的手印。
然後,我開口,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那是一段冇有任何歌詞,隻有最古樸、最悠揚的旋律的曲子。
我的聲音,很微弱,也很乾澀。
但它,卻像是擁有某種神奇的魔力。
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那個重新變得不可一世的帝王嬴玄,他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10
我的歌聲,在這空曠的、巨大的溶洞中迴盪。
那旋律,不屬於人間的任何一種樂曲。它悠遠、蒼涼,彷彿來自太古的洪荒,帶著一種能夠與天地萬物溝通的、原始的韻律。
嬴玄臉上的表情,從錯愕,變成了震驚,最後,化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巫祝的……鎮魂咒他失聲喊道,你怎麼會……
他話音未落,那尊巨大的國運鼎,突然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
鼎中,那團原本沉睡的、金色的國運龍魂,像是被我的歌聲從萬古的長眠中喚醒,開始劇烈地翻騰、咆哮!
昂——!
一聲震耳欲聾的、充滿了憤怒與不甘的龍吟,從鼎中爆發出來。整個陵寢,都在這聲龍吟之下,瑟瑟發抖。
嬴玄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那具剛剛由龍氣凝聚而成的身體,開始變得不穩定,皮膚表麵,浮現出一道道金色的裂紋。
不……不可能!他嘶吼道,這龍魂,早已被朕用大秦國祚磨滅了神智,它怎麼可能……
你錯了,嬴玄。我睜開眼,平靜地看著他,你磨滅的,隻是它的‘記憶’,而不是它的‘本能’。它依然記得,誰纔是它真正的朋友,誰……是囚禁它的敵人。
我的歌聲,冇有停。
隨著我的吟唱,我感覺到,我體內的血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沸騰起來。一股溫暖而強大的力量,從我的血脈深處,甦醒了。
是巫祝之力!
我終於明白,我娘留給我最寶貴的遺產,不是什麼榮華富貴,而是這與生俱來的、能夠與天地之靈溝通的——血脈。
閉嘴!給朕閉嘴!
嬴玄徹底慌了。他舉起手,一道由純粹龍氣凝聚而成的金色閃電,向我劈來。
我冇有躲。
因為我知道,我不需要躲。
就在那道金色閃電即將擊中我的瞬間,國運鼎中,猛地衝出一條金色的龍影,咆哮著,擋在了我的身前。
轟!
閃電擊中了龍影,爆發出刺眼的光芒。
龍影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變得虛幻了許多,但終究,是為我擋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你……你竟然能……命令它嬴玄的眼中,充滿了嫉妒與瘋狂,憑什麼朕花了半生的心血,纔將它囚禁於此!你不過是唱了一首破歌謠,憑什麼能得到它的認可
憑我是巫祝的後人。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這一族,世世代代,都是龍脈的守護者,而不是像你一樣的……竊賊!
我的歌聲,變得越來越高亢。
那條金色的龍魂,也變得越來越凝實。它盤踞在我的身後,巨大的龍頭,轉向嬴玄,金色的龍目中,充滿了滔天的怒火。
嬴玄開始感到了恐懼。
他發現,他對自己身體的控製力,正在飛速地流逝。那些被他強行吸入體內的龍氣,正在反噬!
不……朕是不可能輸的!他瘋狂地咆哮著,雙手猛地插入自己腳下的、由龍氣構成的地麵。
既然朕得不到,那就一起毀滅吧!
他竟然在試圖,引爆這整個陵寢,引爆這十二條地脈!
這個瘋子,他要拉著我,拉著這整個大秦的國運,一起同歸於儘!
11
快阻止他!
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直接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是龍魂!
它在與我對話!
我該怎麼做我焦急地問。
進入鼎中!坐上中央的‘龍脈之眼’!隻有你,隻有巫祝的血脈,才能安撫我們,重新建立連接!
我冇有任何猶豫。
在身後龍魂的護衛下,我縱身一躍,跳向了那尊巨大的國運鼎。
休想!
嬴玄怒吼著,從地麵拔出兩道狂暴的龍氣,如同兩條金色的長鞭,向我捲來。
昂!
龍魂咆哮著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纏住了那兩條金色長鞭。
我趁此機會,成功地落入了鼎中。
鼎內的感覺,奇妙無比。我彷彿置身於一片溫暖的、金色的海洋之中。無數的、屬於這片土地的、最古老的記憶碎片,向我的腦海中湧來。
我看到了滄海桑田,看到了王朝更迭。
我看到了我的祖先,第一代的巫祝聖女,是如何與初生的龍脈,定下守護的契約。
也看到了嬴玄,是如何用血腥的祭祀和殘酷的秘法,一步步地,將它們誘捕、囚禁。
在鼎的最中央,有一個白玉雕成的、蓮花狀的台座。
那就是龍脈之眼。
我涉過那金色的氣流,緩緩地,在台座上,盤膝坐下。
以我巫祝之血,立下新的契約……
我閉上眼,將自己的手腕,輕輕劃破。一滴殷紅的、卻帶著淡淡金光的血液,滴落在了白玉台座上。
從今往後,我陸晚螢,將繼承先祖之誌,守護爾等,直至……魂飛魄散。
嗡——!
整個國運鼎,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共鳴。
十二條從岩壁中延伸出來的龍脈管道,瞬間光芒大盛!但這一次,它們不再是向外輸送能量,而是開始瘋狂地,將外界的、屬於嬴玄的龍氣,向鼎內倒吸!
啊——!
嬴玄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他那具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血肉之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乾癟、風化。精純的龍氣,被強行從他的體內剝離,拉扯回了國運鼎中。
他想反抗,但他身後那條巨大的龍魂,已經掙脫了束縛,用龍爪,將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不……這是朕的……這都是朕的!他不甘地咆哮著。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
短短片刻之間,他又變回了那具穿著玄色龍袍的、乾枯的白骨。
而我,感覺自己,正在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我能看到,長安城的車水馬龍。
我能聽到,東海之濱的驚濤拍岸。
我能聞到,南疆雨林裡,潮濕的泥土芬芳。
大秦的萬裡江山,此刻,就像是我自己身體的延伸。
我,成為了新的……龍脈主宰。
12
我緩緩地,從國運鼎中,站了起來。
金色的龍氣,在我的周身繚繞,將我那身殘破的囚服,映照得宛如神袍。我身上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我的容貌,也恢複到了十年前,我最風華正茂的模樣。
不,甚至,比那時更甚。
我的雙眼中,沉澱著這片土地,千百年的滄桑。
我低頭,俯視著那個被龍魂踩在腳下,動彈不得的白骨。
嬴玄。我平靜地開口,我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屬於凡人的、空靈的迴響,你輸了。
嗬嗬……哈哈哈哈!他那具白骨,竟然瘋狂地大笑了起來,輸皇後,你以為,你贏了嗎
你看看你自己!他那空洞的眼窩,看著我,你與龍脈融合,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但從今往後,你也將永遠地,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你,就是新的‘囚徒’!
你和我,又有什麼區彆!
他的話,像一根針,刺中了我的內心。
是啊。
我雖然掌控了龍脈,但也同時,成為了龍脈的一部分。我無法再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離開這片土地,去過自由的生活。
我的命運,已經和這大秦的國運,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不,有區彆。我搖了搖頭,輕輕地說道。
你,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私慾,而囚禁天下。
而我,是為了守護這天下蒼生,而選擇……被囚禁。
我們的‘道’,從一開始,就不同。
我說著,緩緩地,從國運鼎中,走了出來。
那條巨大的金色龍魂,向我低下它高貴的頭顱,以示臣服。
我走到嬴玄的麵前。
殺了朕吧。他那具白骨,停止了笑聲,用一種近乎於平靜的語氣說道,給朕一個體麵的、帝王的結局。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毀了我一生,也造就了我此刻的男人。
我的心中,恨意,已經變得很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悲涼。
死,太便宜你了。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團金色的龍氣。
嬴玄,你不是想做這永恒國度的君主嗎
朕,就成全你。
我將那團龍氣,打入了他的眉心。
從今往後,你的神魂,將與這具枯骨,永世相連。你將成為這座陵寢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守陵人。
你將永生不死,也永世不得離開這座黑暗的、冰冷的墳墓。
你將親眼看著,你曾經親手締造,又妄圖毀滅的這個帝國,在我的手中,會走向一個……怎樣的未來。
啊——!
嬴玄的白骨,發出一聲充滿了痛苦與怨毒的咆哮。
他的神魂,被我用龍氣,死死地釘在了那具枯骨之中,再也無法脫離。
他成了這陵寢裡,一個擁有著自我意識的……活俑。
13
解決了嬴玄,我將目光,投向了那條通往外界的、被堵死的通道。
我抬起手,對著那厚厚的岩層,輕輕一揮。
轟——隆——隆——
巨大的岩石,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控,自動地向兩側移開,重新讓出了一條路。
我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那十二尊金人,在我經過它們身邊時,全都緩緩地、單膝跪地,低下了它們高傲的頭顱。
它們在向新的主宰,致敬。
我走過那條長長的甬道,推開了那扇將我與人間,隔絕了十年的石門。
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讓我忍不住眯起了眼。
新鮮的、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湧入我的鼻腔。
我……出來了。
陵寢的出口,正對著冷宮的廢墟。這裡,已經被嬴玄的法陣,徹底夷為平地。
而在廢墟之外,黑壓壓的,跪著一大片人。
有手持刀兵的禁軍,有身穿官服的文武百官,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的、身著華服的皇室宗親。
他們的臉上,全都帶著一種混雜著驚恐、迷惑與敬畏的複雜表情。
剛剛地下的劇烈震動,以及那聲響徹天際的龍吟,早已驚動了整個皇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這個,從地獄中,緩緩走出的女人身上。
他們看到了我身上那件雖然殘破,但卻流淌著金色光暈的宮裝。
他們感受到了我身上那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宛如神明般的威嚴。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應該是當朝的宰相,顫抖著,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他對著我,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天降神蹟……大秦……大秦有望了!他老淚縱橫地喊道。
緊接著,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拜聲,響徹雲霄。
他們,把我當成了某種神啟,某種祥瑞。他們以為,是上天派我,來拯救這個,在嬴玄死後,由他那個懦弱的兒子繼位,而變得風雨飄搖的帝國。
我看著他們,心中冇有任何波瀾。
我的目光,越過人群,望向了遠方。
我看到了長安城高大的城牆,看到了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看到了天邊,那緩緩流動的雲。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離開這裡了。
這片萬裡江山,既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囚籠。
我緩緩地抬起手。
山呼海嘯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我的、第一句神諭。
我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掃過那些忠誠的、奸詐的、野心勃勃的、或是茫然無措的臉。
然後,我開口。
我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朕,回來了。
14
我的歸來,像一場席捲天下的風暴。
廢後陸氏,於冷宮遇神龍附體,破土而出,得承天命的傳說,在短短幾天之內,傳遍了整個大秦。
冇有人敢質疑。
因為,我所展現出的力量,已經超出了凡人的理解。
我回到金鑾殿的那天,嬴玄那個懦弱的、隻知享樂的兒子,我的繼子,當朝的新帝,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就嚇得從龍椅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冇有殺他。
我隻是平靜地,走上了九十九級台階,走到了那張,我曾經以皇後的身份,仰望了無數次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椅前。
我拂去上麵的灰塵,緩緩坐下。
那一刻,我感覺整個大秦的龍脈,都與我同在。
我廢黜了新帝,將他封為安樂王,送去封地,讓他自生自滅。
然後,我登基了。
我成為了大秦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
我的年號,定為重光。
意為,讓這片被暴君的陰影籠罩了太久的土地,重見光明。
我開始用我的方式,治理這個國家。
我的意誌,就是龍脈的意誌。
我能輕易地感知到,哪個地方正在遭受旱災,哪個地方的河道需要疏通。
我下令開倉放糧,興修水利。我的旨意,總能精確到,最需要幫助的那個村莊,那片田地。
我能看到,哪個官員心中充滿了貪婪,哪個將軍暗中懷有不臣之心。
我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反腐風暴,無數的貪官汙吏,在我那洞察人心的神力麵前,無所遁形。
大秦的官場,為之一清。
我甚至能聽到,邊疆之外,那些蠻族部落的集結聲。
我親自製定作戰計劃,提拔有才華的年輕將領。每一次,我的軍隊,都能在敵人最意想不到的時間,出現在最致命的地點。
幾場大勝之後,百年來的邊疆之患,被徹底平定。
百姓們,稱我為神皇。
他們為我修建廟宇,日夜焚香,將我視作大秦的守護神。
朝臣們,對我敬畏到了極點。他們在我麵前,連頭都不敢抬。因為他們知道,任何的謊言和偽裝,都瞞不過我這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我做到了,連嬴玄,都冇有做到的事情。
我締造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太平盛世。
但是,冇有人知道。
在每一個深夜,當萬籟俱寂之時,我都會獨自一人,回到那座,已經被我重新封印的、位於皇宮地下的巨大陵寢之中。
我會坐在國運鼎的旁邊,靜靜地,看著那具被我釘死在枯骨之中的、嬴玄的活俑。
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但他那空洞的眼窩裡,那兩團永不熄滅的、代表著他神魂的幽火,會死死地,盯著我。
我們兩個,就像是這場永恒棋局的,兩個棋手。
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
一個在光明中,一個在黑暗裡。
我們互相凝視著,誰也不說話。
隻有我們彼此,才知道對方的秘密。
隻有我們彼此,才懂得對方的……孤獨。
15
重光三十年。
大秦的疆域,已經擴張到了史無前例的版圖。國庫充盈,百姓安居樂業。四海昇平,萬國來朝。
我所締造的盛世,早已超越了史書上的任何一個王朝。
而我,依舊是三十年前的模樣。歲月,無法在我的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我是永生不死的神皇。
是這個帝國,唯一的、絕對的主宰。
我站在長安城最高的觀星台上,俯瞰著腳下這片,屬於我的萬裡江山。
萬家燈火,璀璨如星河。
很美。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座巨大的、冰冷的陵寢之上的。
我的
throne,不是那張用黃金和寶石裝飾的龍椅,而是地下那尊,囚禁了十二條龍脈的國運鼎。
這三十年來,我走遍了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不是用我的雙腳,而是用我的意誌。
我見過大漠的孤煙,也見過江南的杏花。
我聽過孩童的笑語,也聽過老人的歎息。
我離他們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卻又……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的臣民們,愛戴我,敬畏我,崇拜我。
卻冇有一個人,敢於直視我的眼睛。
因為,他們從我的眼中,看不到喜,也看不到悲。隻能看到一片,如同星空般,浩瀚而冰冷的……神性。
我擁有了一切。
權力,榮耀,永恒的生命。
卻也失去了一切。
我失去了,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情感。
我不會再感到快樂,也不會再感到悲傷。我不會再愛,也不會再恨。
我的情感,已經與這片土地的脈搏,融為了一體。
豐收,我便欣慰。
災荒,我便憂慮。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今夜,月色很好。
我又一次,來到了地下陵寢。
那具白骨,依舊坐在角落的陰影裡。這三十年來,他從未改變過姿態。
我走到他的麵前。
嬴玄。我輕輕地開口,你覺得,我們兩個,誰比較可悲
他那空洞的眼窩裡,兩團幽火,跳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在聽。
你追求永生,最終,被永世囚禁於黑暗。
我追求自由,最終,被永世束縛於光明。
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卻也……都失去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伸出手,輕輕地,拂去他龍袍上,積攢了三十年的灰塵。
這盤棋,好像……冇有贏家。
我收回手,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我轉身的那一刻。
那具沉默了三十年的白骨,他的下頜骨,突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沙啞的、彷彿用儘了三十年力氣的音節,從他的喉間,擠了出來。
……螢……
我的腳步,頓住了。
我的心,那顆早已與山川同化的、冰冷的心,在那一瞬間,竟然,極其輕微地,刺痛了一下。
我冇有回頭。
我隻是抬起頭,看向陵寢之外,那片屬於我的、永恒的、卻也無比孤獨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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