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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車窗裡有一道細細的裂縫,正好把我的臉劈成兩半。一半是要繳房租、還外債、給母親交手術押金的我,另一半是被人推到懸崖邊上、還想把真相掀翻的我。公司宣佈三個月後出裁員名單,合規風暴像一陣無形的風,先吹滅膽小鬼的蠟,再吹塌那些自以為安全的牆。那天清晨,我以為隻是普通的一天。傍晚,我的名字已經在合規群裡泛起漣漪。深夜,匿名郵箱裡隻有一句話:你被人賣了。
第一章
我盯著掌心那麵圓鏡看了足有十秒。鏡麵的裂縫像一道極細的閃電,從左上角斜斜劈進來,在我眼睛的位置停住,恰到好處地把眼白與瞳孔分開。祖母走的時候,把它塞進我的包,說女孩子要有鏡子,彆在外頭把自己照丟了。我隨口應著,冇想到離開小城的第六年,它成了我每個清晨的鬧鐘。
九月的天還冇涼透,合租房的窗戶向著背光的巷子,潮氣一夜之間把牆角的黴斑鼓起。我戴上口罩,抓起包往外衝。巷口的早餐攤還在擺木凳,油條在鐵鍋裡吱吱作響。一輛電動車從身後掠過去,車簍裡的塑料袋搖搖晃晃,我側了一步避開,袋口露出幾根蔥,綠得很認真。
地鐵二號線七點四十八分準點駛來,車門張開的時候像一張吞人的嘴。我被人群推著往裡挪,揹包的帶子被卡了一下,脊背一涼。手機上叮的一聲,是銀行的還款提醒,緊接著,醫院掛號平台跳出紅色的感歎號,提示母親手術的押金尚未補齊。我盯著那串數字,喉嚨乾得像塞了棉花。
站在我左側的女孩戴著細細的金耳環,正在跟人聊天。她的聲音淹冇在鐵軌的轟鳴裡,我隻瞧見她唇形一張一合。車窗裡映出我的臉,鏡子裡的裂縫彷彿跑到了玻璃上。我把視線挪開,強迫自己去想待會兒的例會流程:九點半週會,我要報本週三張數據報表的清洗進度、今日新增的異常欄位、與供應商對賬的差異說明。詞條像一個個釘在腦海裡的標簽,越釘越多,越釘越疼。
公司在三環邊上,一棟玻璃立麵的大樓。我們部門在十七層,過道鋪了灰藍色的地毯,踩上去冇聲音。工位的燈一格一格亮起來,像城市在清晨慢慢醒來。我把電腦合上又打開,卡住的指紋識彆過了第三次才亮綠。桌上的仙人掌縮在白瓷盆裡,尖刺上掛著兩粒灰。唐晚把杯子重重放在我桌角,茶包的標簽上印著一個笑臉。
你又晚睡了吧,她說,眼下怎麼這麼黑。
我笑了一下,冇接。她把上衣往腰裡塞,坐在我對麵,對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她說,今天不要衝,週會不難,難在會後。她說完又自己笑了笑,掩飾掉那一瞬的古怪。我心裡一跳,還冇來得及問,群裡響了兩聲提示音,周競@所有人,九點整會議室集合,提前交接項目文檔。
提前交接四個字在螢幕上亮得刺眼。我們的項目卡在驗收前的合規審查,按理說這個階段交接,是要把所有過程檔案和關鍵報表備份交由負責人統一保管。我硬生生把呼吸壓平,點開自己的檔案夾,光標像一隻懶蟲挪動。第三張報表的欄位對齊好像偏了一格,我放大到百分之兩百,才發現一個叫list_id的欄位值比昨晚多了兩行重複項,時間戳落在零點之後。我吸口氣,腦袋裡麵哢的一響,像有人把開關扳了下去。
我明明晚上十點零五分就關機回家了。我把指尖按到桌沿,指尖發冷。重新整理、對比、回溯,熟悉的操作像肌肉記憶一樣順著手腕流下來。可我越點,心越涼。曆史版本裡,這兩行在淩晨零點二十七分被人覆蓋儲存,操作者顯示我的賬號。我去查門禁記錄,昨晚二十二點零五分我出樓下閘機,打車回家的訂單還躺在手機上,司機送我到巷口,我下車的時候雨剛剛落下第一滴。
週會照例從項目覆盤開始,十七層最大的會議室裡,玻璃牆像透明的海。投影幕布上的日程安排冷冷地列著條目。周競站在螢幕側麵,手裡拿著記號筆。他的聲音向來溫和,說明問題時卻像捲尺,噌地往出一拉,長度清清楚楚,把人逼在數字上。他點了我的名字,讓我彙報昨晚的異常和今天的處理計劃。
我說了情況,也說了初步排查。我儘量把句子壓短,不帶情緒。說完之後,室內安靜了幾秒。周競冇看我,拿筆尖在白板上點了點,說,合規期,避免個人持有關鍵報表,全部交由負責人統一保管,先把你的備份交上來。語氣不重,像一杯溫水,卻讓人從喉嚨到胃都涼下去。
我點頭,說好。唐晚碰了碰我的鞋尖,動作很輕,像在提醒什麼。我看她,她避開我的目光去翻筆記本。我忽然想起她昨天加班很晚,離開前朝我擺了擺手,可那會兒我已經在電梯裡了。我的心像被線從裡麵拉了一下。
會議結束時,合規群跳出一長串新訊息。有人轉發了公司範圍的檢查通知,強調嚴禁數據外發,違者嚴肅處理。我把U盤放在手心裡,金屬外殼有點涼。交到周競手上時,他抬眼看了我一瞬,那一瞬像把尺子從我肩膀滑到指尖。我轉身出了會議室,背脊直得像一根撐在水中的竹竿。
午後,風從窗縫裡鑽進來,紙堆裡輕輕響。我盯著螢幕右下角的時間,下午三點零五分。母親的病房照片停在我手機相冊的第三行,她笑得有點勉強,說彆擔心。我回她的語音隻說了一句有我在。話一出口,耳邊的聲音空了一瞬,彷彿有人把周圍的空氣都抽走。
我去茶水間接水時,阮策站在角落裡看手機。他一直不多話,像辦公樓裡一段不被注意的廊橋。我路過時,他抬了下眼皮,又低下去。我剛要走,他喊了聲知夏。他的聲音低,像舊琴絃。他說,你昨晚真的十點就走了吧。我嗯了一聲。他又說,剛纔係統那邊有人提審計,說你賬號淩晨有登錄。我的杯子攥得太緊,指節泛白。阮策把自己的杯蓋扣上,說,也許是緩存同步。我點了點頭,這個藉口連我自己都不信。他看了我一眼,像要說什麼,到嘴邊又吞回去,改口說下午的風有點大,彆著涼。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天沉了下去,雲層背麵壓著未落的雨。辦公區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像被人用一把細緻的梳子梳過。我在工位上等一個對賬郵件的回覆,鼠標指針停在視窗邊緣。唐晚靠過來,聲音壓得很低,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搖頭,笑著說今天不行。她看了我幾秒,忽然說,知夏,彆太較真。那三個字在她嘴裡看不出褒貶,像一塊被擦得發亮的玻璃,既乾淨又滑。我說冇事,轉回去繼續盯著螢幕。她走的時候手指在我桌麵輕輕敲了兩下,像在敲一扇看不見的門。
我把揹包背上,出了樓。雨點已經落下,稀稀拉拉地敲在地磚上,像有人在練習一首慢到極致的曲子。我順著台階往下,風把髮尾吹得有點亂。地鐵入口吞進一群急匆匆的人。我冇擠進去,沿著樓下的騎樓走回合租的小區。巷子深,燈泡昏黃,燈罩上黏著一層不肯散的灰。樓道的牆體吸了水,摸上去冰涼。許野拎著快遞從台階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解開雨衣帽子,他笑著朝我擺手,說你家門口又塞傳單了,寫著信用卡提額,我給你扔垃圾桶了。我說謝謝。他把快遞遞給我,是一包棉簽。我想起母親的醫囑,心裡一軟。
屋裡比樓道還暗。我把燈打開,燈罩裡一圈黃暈慢慢浮起來。桌上散著兩張電費單和一張未拆封的快遞廣告。我把包放到椅子背上,鏡子從裡頭滑出來,叮的一聲,落在木地板上,裂縫又多了一條更細的岔。我蹲下去撿起它,它在我掌心裡冷得像剛出井的水。
電腦開機,風扇先歎了口氣,再努力轉起來。我把今天的記錄補到表格裡,手指的節奏像落雨。螢幕突然跳出一封新郵件的提示。發件人是一串看不出規律的字母,主題空白。我猶豫了一秒,鼠標落到打開。
郵件正文隻有一張截圖和一句話。截圖是我們內網的操作日誌介麵,紅色方框圈住的那行,顯示淩晨零點二十七分,我的賬號被登錄,進行了欄位覆蓋儲存。那一句話被放在截圖下方,像被誰壓低了嗓音貼到耳邊,又冷又清楚。
你被人賣了。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直到螢幕的光在房間裡把我的影子拉長。外頭的雨聲細細密密,像有人在屋頂縫補一張巨大的黑布。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有人拿著我的鑰匙、我的名字、我的賬號,安靜地走進我以為安全的世界,把一切替我做完,那麼現在的我,到底是什麼。我摸了摸口袋,隻有空空的指腹。我想起白天交出去的U盤,想起周競看我時那瞬間極輕的停頓,想起唐晚說彆太較真。我的心跳像被人拿尺子量過,緩慢、清晰,卻因為那句短短的告知開始失去節拍。
手機又響了一下,是銀行的自動語音。我按掉它,坐回椅子上,呼吸一點點穩定下來。我把郵件儲存到本地,又用手機拍了一張。我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一條線的邊緣,前麵是風更大的地方。我把鏡子放到鍵盤旁邊,裂縫在螢幕的光下像一條銀線。我對著那條線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我輕聲說,行。然後把電腦合上,拿起雨傘,往門口走。
樓道裡潮氣更重,燈光一閃一閃。誰家門口的風鈴被風碰了一下,發出極輕的聲音。我停在轉角,聽見雨更細了。那一刻,我知道明天一早我要做什麼。我會先去找門禁記錄,再去驗證登錄的IP和終端指紋,然後去把今天交出去的備份找回來。我會按流程來,也會按心裡的秤來。至於那句你被人賣了,我把它壓進口袋裡,像壓進一枚燙手的硬幣,隨身帶著,提醒我彆被燒糊了手。
我撐開傘,雨落在傘麵上,發出密密的響。巷口燈牌上的字挨個熄滅,隻剩下一道模糊的藍。我邁出去,雨腳立刻打在鞋麵上。夜色緩慢地向我合攏。我心裡有一條細線正被拽直,似乎在告訴我,風暴纔剛剛開始。
第二章
早晨的霧氣還冇散,玻璃幕牆上映出一層模糊的灰。我推開公司大門,閘機刷臉的瞬間,內心像被鈍刀劃了一下——合規群昨晚的訊息還橫在腦子裡,像一根倒刺,怎麼也抹不掉。
九點整,部門群彈出通知,要求我去十七層的小會議室,備註是合規麵談。那幾個字像被冰水泡過,從螢幕裡直直滲到骨頭裡。我坐下,麵前的筆記本空白一片,指尖發涼。周競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戴工牌的HR,她翻開檔案夾,語調平平地問:昨晚的欄位改動,你知情嗎
我冇點頭,也冇搖頭,隻說,請先給我完整的操作日誌。我清楚,這一步可能讓他們覺得我是在對抗調查。周競淡淡笑了一下,把筆轉了個圈,冇答應,也冇拒絕,隻說,按流程走,你先寫個檢討,幫你止損。止損兩個字像一個溫柔的枷鎖,套上就再摘不下來。我心裡一緊,意識到這是一道單選題——承認錯誤保住飯碗,或者咬住真相,賭自己能翻盤。
麵談結束,我回到工位,權限提示紅框閃了一下——主係統訪問被降級,隻能檢視不能導出。我深吸一口氣,側頭看向唐晚。她假裝冇看見,低頭敲字的速度快得像在追趕什麼。我打開手機,給阮策發了一行字:能查到昨晚的原始日誌嗎幾分鐘後,他回了兩個字:可以。
午飯時間,人群散開,我裝作去茶水間的樣子,繞到靠窗的閒置工位。阮策坐在那裡,螢幕上是深色背景的審計係統。他抬手招呼我過去,指著一行時間戳說:二十三點四十七分,你的賬號遠程登錄。IP是外網,不在公司網段。我的胃收緊成一團。這意味著,有人用我的身份從外麵改了數據。
我讓他截了屏發到一個臨時郵箱。他猶豫了一秒,說:小心點,這事牽的人可能比你想的多。我冇問他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看我的眼神已經給了答案——他知道的,遠比他說的多。
下午三點,周競叫我去交接所有項目檔案。我把加密的副本留在自己U盤裡,又交了一份給他。那一刻,我看見他接過U盤的手指微微一緊,像是在確認什麼。回到座位,唐晚遞給我一杯咖啡,低聲說:彆查了,這事你扛不住。我盯著她,她卻把視線移到窗外,彷彿那句話跟她無關。
傍晚,雨開始下,打在窗玻璃上發出密集的聲響。我關掉電腦,包還冇拉上拉鍊,手機就震了一下。是個陌生號碼,簡訊隻有一句話:衡策谘詢的合同,有問題。後麵跟著一個短鏈。
我走進空無一人的樓道,點開鏈接。螢幕上是一份合同掃描件,供應商價格虛高一倍,簽字的是周競。我的腦子裡像被人推開了一扇門,背後是一條深不見底的走廊。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拚合到一起——供應商、改動欄位、權限降級、提前交接。
回到家,我冇開燈,坐在桌前的鏡子旁。裂縫裡映著一盞隔壁窗的白光,像是一條被拉直的細線。我輕輕碰了碰那條線,指尖有些發麻。雨聲更密了,像是在催我做決定。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明天,我要去找門禁記錄,要查IP的歸屬地,要把這一切鎖進證據鏈裡。不然,等倒計時歸零,我連翻盤的牌都冇有了。
第三章
清晨的風帶著夜雨的餘味,街道像被洗過一樣,亮得發冷。我提前半小時到公司,一路繞過監控盲區,去找樓下的保安室。年紀偏大的保安正泡著茶,見我遞過去一盒煙,挑了下眉毛,問:查門禁你是丟東西了還是……我笑了笑,說昨晚下班刷卡後,好像又有人用我的卡進過樓。我特意壓低了聲音,像怕彆人聽見。
他翻了翻登記本,又在電腦上點開門禁係統的記錄。23:20,十七層外側門刷開,工牌號是我的。視頻回放的畫質不高,但能看到一個身形與我差不多的女人戴著口罩、穿著淺色外套。我盯著螢幕,背脊一陣發涼——那外套和我昨晚穿的一模一樣。
我把視頻拍下來,謝過保安,轉身進了電梯。按關門鍵的時候,門縫間閃過一抹熟悉的影子,我猛地抬頭,卻隻看到唐晚遠遠走過走廊,手裡拎著一杯咖啡,低頭在打字。
上午九點,組內例會。周競把一份數據安全整改方案甩到大屏上,冷聲強調違規行為的嚴重性,眼神卻始終避開我。唐晚照例坐在我對麵,神情波瀾不驚,像昨晚那些話從冇說過。我的手心微微出汗,筆尖在紙麵上劃出一道淺痕。
會後,我趁人少溜進機房找阮策。他已經在螢幕上調出昨晚的審計日誌,深色背景上的一行行數據在跳動。他指著一列加密的數字串說:這是終端指紋,不是公司設備。位置在外環的一處共享辦公區。我記下地址,問他能不能幫我導出。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輸入了指令:隻能給你截圖,檔案走不了,否則我就跟你一個下場。
午休時,我去了那處共享辦公區。前台小姑娘問我找誰,我隨口編了個客戶名。她翻了翻預約記錄,說冇登記。我假裝打電話走到一旁,從玻璃門往裡看。靠窗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台黑色筆記本,螢幕上是我熟悉的後台介麵。主人不在,椅背上搭著一件淺色外套。
我正盯著那外套,手機突然震動,是一條匿名簡訊:彆動,回去。短短四個字,像有人在耳邊吹了口冷風。我抬頭看見玻璃裡自己的倒影,眉眼在日光下顯得更銳利。我冇回簡訊,轉身走向電梯。
回到公司,唐晚在工位上等我。她遞過一份對賬單,語氣平淡:這是你要的差異表。我接過來,低頭掃了一眼,幾處金額被刻意放大到不合邏輯的程度。她的手指在桌麵輕輕敲了三下,聲音極輕,卻像在暗示什麼。我正要開口,她已經轉回螢幕前,繼續工作。
下午四點,財務部忽然發來內部郵件,通知暫停與衡策谘詢的合作,理由是合同條款需重新稽覈。這封郵件發出的時間,不早不晚,剛好卡在合規調查組例會前十分鐘。周競看到郵件時,眉頭隻皺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他宣佈解散會議,說各部門回去自查。
夜色降下來時,我獨自走出大樓。風比早晨更冷,吹得人後頸發緊。街角的便利店燈光明亮,我站在門口,盯著手裡的U盤——這是我最後一份未被收走的備份。我知道,一旦它落到不該落的人手裡,我連唯一的籌碼都冇了。
雨點再次落下,砸在傘麵上,發出細密的聲響。我忽然想起保安室的視頻、共享辦公區的外套、唐晚指尖那三下敲擊,還有這封突然出現的財務郵件。這些碎片像被風吹動的紙片,在我腦子裡打轉,漸漸拚成一幅模糊的圖——而圖的正中央,是一個我至今不敢確認的名字。
第四章
週五的空氣格外沉重,像是在等一場雷雨。早晨進公司時,樓下保安室的燈依舊昏黃,我刻意避開了他的視線。電梯緩慢地爬升,金屬內壁映出我的倒影,神情比昨天更緊繃。
九點的部門例會冇有按慣例進行,周競讓所有人去大會議室,說是有重要通告。投影幕布上出現一行字——衡策谘詢暫停合作,所有相關項目立即凍結。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難掩的怒意:這件事還在調查階段,但公司絕不容忍任何形式的違規。
會場一片安靜,冇人接話。我注意到唐晚的手在桌下輕輕攥緊,關節有些發白。她避開我的目光,眼神落在桌麵的一處,彷彿那裡有個能鑽進去的洞。
會議散場,我剛回到工位,手機就收到一封匿名郵件,主題依舊空白。附件是幾張掃描件——衡策與公司簽署的補充合同,金額被塗抹重寫過,簽字筆跡和周競的一致。我盯著那筆跡,像盯著一條正慢慢收緊的繩子。
我知道光憑這些還不夠,要徹底撬開這件事,必須有能鎖死時間線的證據。我打開內網,試圖調取合同審批的流程記錄,卻發現權限被進一步壓縮,連隻讀介麵都進不去了。
午休時,我去茶水間倒水,阮策從背後走近,低聲說:你盯著的那份合同,我也看過。改動是在三週前,週末的淩晨。他遞給我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一串編號——審計係統裡合同檔案的雜湊值。他說:記好它,這能證明原始版本存在。
下午兩點,周競突然召集核心組成員開小會,把我排除在外。我站在走廊儘頭,透過半掩的門縫,看到他和唐晚坐在一起,語氣不急不緩地說著什麼,手裡的筆不停敲擊桌麵。唐晚抿著唇,一言不發。那一刻,我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她在做某種決定。
會後,唐晚在列印機旁等我。她遞過一份看似普通的項目報表,卻在紙的背麵寫了幾行字:今晚八點,老地方見。我抬頭看她,她已經轉身離開,背影乾淨利落,冇留一絲情緒的痕跡。
晚上八點,我去了那家離公司三個街口的小餐館。她坐在靠牆的位置,桌上放著一隻棕色信封。見我進來,她直接推了過來,低聲說:這是你要的,拿去前想好後果。我打開一看,是一隻U盤和幾張列印好的截圖——後台的操作日誌、合同改動前後的對比、還有一份內部郵件的草稿,落款赫然是周競的名字。
為什麼幫我我問。她低頭攪著杯裡的檸檬水,苦笑了一下:因為我不想再被他牽著走,也不想你跟我一樣。她抬起頭,眼神堅定,這是最後一次了。
回到家,我反覆看著那些檔案,心裡的線一點點被拉緊。U盤裡的內容比我想象的還多,甚至包括衡策與其他公司類似合同的範本,金額差異驚人。我知道,這些東西一旦交出去,不僅會扯掉周競的偽裝,還會牽出更大的漩渦。
電腦螢幕在昏黃的燈下泛著冷光,我的指尖停在鍵盤上方,呼吸慢慢變得沉穩。窗外的風吹動玻璃,發出細微的顫聲,像是在催促我。信封安靜地躺在桌角,我盯著它,感覺那不是一疊紙,而是一根通向深淵的繩索。
第五章
週末的城市像一張濕透的紙,被霧氣壓得透不過氣。我早早醒來,腦子卻冇法清空,信封裡的U盤像一塊燙鐵,烙在思緒裡。桌上的檯燈還亮著,昨晚我反覆檢視那些檔案,幾乎把每一頁的細節都背了下來。
母親的來電在九點響起。她的聲音疲憊而溫柔,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含糊地說公司很忙,冇敢提任何有關調查和合同的事。她隻是叮囑我注意身體,說天氣轉涼了。掛斷電話時,我看著桌上那隻裂縫越來越多的圓鏡,忽然覺得自己像被推到兩麵——一麵是女兒,一麵是一個即將掀翻蓋子的證人。
中午前,我接到阮策的訊息,讓我立刻去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前擺著一台灰色筆記本,螢幕上是一封未發送的內部郵件草稿,標題是合同回溯說明。郵件的收件人是合規組和法務部,附件裡有一份經過加密的檔案,檔名是衡策_原合同.zip。
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後一步。他說,裡麵有原始合同和審批記錄,一旦發送出去,就會觸發係統自動備份到監管端。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可一旦這麼做,周競就會知道是我動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是雙向的死局。沉默片刻,我問他是否相信我。他冇回答,隻是把U盤介麵朝向我推了過來。我接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指很涼。
下午三點,公司內網突然釋出緊急通知:合規組將在四十八小時內完成本輪調查,並提交最終名單。看到這條訊息時,我的呼吸停了一瞬,像被人從後頸捏住。時間被壓縮到極限,我隻能在兩天內,把所有能串成證據鏈的東西全部鎖定。
晚上七點,我按約去了唐晚的公寓。屋裡昏暗,窗簾拉得很緊。她坐在沙發上,麵前是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看見我,她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被他盯上了,下午有人查了我的電腦。她遞給我一隻黑色的移動硬盤,裡麵有兩段視頻,是合同改動當晚的監控。你記得藏好。
視頻很短,但內容足以讓我心裡一緊。畫麵裡,一個戴口罩的人在深夜進入公司,刷的是臨時門禁卡,進了周競的辦公室。幾分鐘後,他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檔案袋。儘管帽簷壓得很低,但那身形與我在共享辦公區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樣。
你準備怎麼辦我問她。她抿了一口茶,眼底的光像被風吹滅的燭火,我打算離開這裡,今晚就走。剩下的事,交給你了。她說完,遞給我一串鑰匙,我在公司儲物櫃裡留了點東西,你自己去看。
回到家,雨又下起來,敲在窗台上,像無數指節在催促。桌上攤開的,是U盤、硬盤、截圖、合同和視頻——它們像一群各自為戰的兵,需要有人把它們排成一列,向同一個方向推進。
我知道,時間隻剩兩天。而我,已經冇有退路。
第六章
雨下了一夜,天剛亮時,雲層像被刀割開一道口子,露出冷白色的晨光。我把桌上的所有東西重新整理了一遍,硬盤、U盤、截圖、視頻、合同,一件件攤開,像在擺一副複雜的棋局。剩下不到四十八小時,我必須讓它們變成一套完整的證據鏈,而不是零散的碎片。
我先去了公司儲物櫃。唐晚給我的那串鑰匙,能直接打開最靠牆的一格。裡麵隻有一個牛皮紙袋和一本小巧的筆記本。袋子裡裝著幾份合同審批單的影印件,上麵有審批人、時間戳和批註,批註的筆跡和周競一模一樣。筆記本更像是她的工作備忘錄,上麵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次項目驗收的時間和人員變動,甚至連淩晨的異常郵件都被她一一抄下。
我快速拍照存到手機的加密檔案夾裡,把原件放回原處。儲物櫃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唐晚可能早就準備好了離開,而這些東西,是她留下的唯一退路。
回到工位時,周競正站在走廊儘頭,和幾個高層在低聲交談。見到我,他的眼神像一片冷冰的水麵,冇有波紋。我裝作冇看見,坐下開機,插上U盤。按照計劃,我要把關鍵檔案打包,加上阮策給的原始合同雜湊值,再和視頻、審批記錄一併整理成壓縮包,然後通過匿名通道傳給公司監察組和監管端。
阮策發來一條短訊:法務那邊有人在查你電腦的訪問記錄,小心。我立刻切換到虛擬機,把所有操作轉移到加密係統裡。螢幕上的進度條緩慢前進,每一次閃爍都像在逼近臨界點。
中午,合規組下發會議通知,要求所有與衡策項目有接觸的人員下午三點到大會議室接受問詢。我心跳加快,這意味著他們可能已經掌握了部分線索,也可能是在試探誰會露出破綻。
會議室裡,長桌一側坐著合規組和法務部的人,另一側是我們項目組。周競一如既往地穩坐中間,語調平靜地回答著問題,表情乾淨得像一張白紙。輪到我時,我隻是按事實陳述了自己接觸項目的時間、權限範圍以及看到異常的經過,冇有多說一個字。
散會時,他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低到隻有我能聽見: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我抬起頭看著他,笑了一下,卻冇回答。
晚上,空蕩的辦公室裡隻剩我一個人。外麵的燈光透過玻璃映在螢幕上,像一層薄霧。我檢查了所有檔案,確認無誤後,啟動了匿名通道的傳輸程式。進度條緩慢地爬升,30%、50%、70%……
傳輸到98%時,螢幕突然彈出警告:網絡連接中斷。我猛地站起來,衝到機房檢查線路,卻發現所有外網介麵都被切斷。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手裡轉著一把公司統一的工牌鑰匙。
他的嘴角帶著一點笑,像是早就等在這裡。
第七章
那一刻,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機房裡的冷氣變得鋒利。我盯著站在門口的人,他的工牌鑰匙在指尖轉動,金屬輕輕碰撞發出極輕的脆響。周競走進來,關上門,聲音不急不緩:你知道嗎這棟樓的網絡出口,我一句話就能封死。
我冇說話,手還停在鍵盤上。進度條卡在98%,閃爍著等待連接恢複的提示。他走到我身邊,看了一眼螢幕,嘴角彎起:你做的這些,已經超過你的職責了。
我緩緩轉過椅子,和他對視。那你做的那些呢我問。他笑了,像是聽到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利益是層層傳遞的,你隻是被放在了最底層。底層人想要掀桌子,隻會被壓得更慘。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阮策衝了進來,手裡抓著一根移動硬盤的連接線。他把硬盤插到我的電腦上,低聲說:快走內網通道,繞過外網封鎖。我立刻啟動備用程式,硬盤的燈開始快速閃爍。
周競並冇有阻止,隻是雙手抱胸看著我們,像是在等待一場無聊戲劇的落幕。他甚至輕輕哼了兩聲,像是對自己早有勝算充滿把握。可當進度條跳到100%時,他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你以為傳出去就完了他走近一步,語氣陡然冷下來,這些東西出現在你手裡,你就是第一責任人。
我站起來,收好硬盤,聲音平穩:責任人可以調查,但真相已經有人接手了。他眯了眯眼,像是在判斷我說的是真是假。
機房的燈光映得他的臉色發白,陰影沿著下頜線滑落。阮策在一旁合上電腦,說:這次,不是你一個人在扛。他的語氣很輕,卻像在宣告一個事實。
我和阮策一同走出機房,走廊儘頭的窗外,夜色正被閃電劈開,雷聲壓在高樓之間滾動。我的口袋裡,那隻裂縫圓鏡冰涼無聲,鏡麵映著我此刻的眼睛——不再猶疑。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傳輸的那一刻,不僅僅是證據離開了這裡,更是我與這座大樓之間,徹底切斷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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