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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烈焰的腥甜氣息,混合著鬆節油和百年畫布燃燒的獨特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我的咽喉。
我赤著腳,站在私人美術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手裡握著一枚滾燙的Zippo打火機。
我的麵前,是文森特·梵高的《加歇醫生肖像》。
市場估值,十億人民幣。
這是傅藏舟的驕傲,是他龐大藝術品帝國皇冠上的主鑽石。
現在,這顆鑽石正被橙紅色的火焰舔舐,加歇醫生憂鬱的臉在火光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一片捲曲的黑色灰燼。
蘇燼!!
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幾乎要穿透三層夾膠的防彈防火玻璃。
傅藏舟,我名義上的丈夫,這座藝術囚籠的主人,正瘋狂地用拳頭捶打著玻璃牆。他那張永遠冷靜自持、彷彿用演算法構建的英俊臉龐,此刻寫滿了驚駭與狂怒。
你瘋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
我在獻祭。
獻祭這幅畫,獻祭他引以為傲的一切,也獻祭我自己——他最完美、最聽話的藏品。
火焰升騰,映得我蒼白的臉頰一片緋紅。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嘴角的弧度,一定是瘋狂而美麗的。
傅藏舟還在嘶吼,用腳踹,用身體撞,那塊能抵禦子彈的玻璃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警報聲、消防係統的噴淋聲、外麵保鏢們的驚呼聲,交織成一曲混亂的交響樂。
而我,是這曲混亂的指揮家。
我緩緩舉起手,對著玻璃外的他,輕輕搖了搖。
像在告彆。
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雙曾無數次在拍賣場上,用一個眼神就決定數億資金流向的眼睛,此刻,終於染上了我從未見過的、名為恐懼的情緒。
然後,他做了件,比焚燒十億名畫更讓我震驚的事。
他,傅藏舟,這個視尊嚴如生命、連領帶的褶皺都不能容忍的男人,對著我,緩緩地,雙膝跪地。
咚。
額頭與堅硬的玻璃牆,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
小燼……他的聲音透過玻璃,變得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卑微的哀求,我錯了……你出來……求你……
咚。
又是一下。
彆燒了……把火滅了……我什麼都答應你……
咚。咚。咚。
他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在我的神殿外,磕頭認錯。
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在那片昂貴的玻璃上,蜿蜒出一條刺目的紅。
我的心,被這紅色狠狠地刺痛了。
遲了。
傅藏舟,一切都太遲了。
如果這個頭,是在我求你賣畫救我弟弟時磕的;如果這句我錯了,是在你稱那幅莫奈為親兒子時說的……或許,我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烈焰終於吞冇了整幅畫,隻剩下漆黑的畫框,在無力地燃燒。
成了。
我鬆開手,打火機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將結束時,玻璃牆的一側,被保鏢用破拆錘砸開了一個缺口。
傅藏舟像一頭瘋了的野獸,不顧飛濺的玻璃碎片,從缺口裡擠了進來。
他衝向的,不是那堆價值連城的灰燼。
他衝向了我。
在濃煙和水霧中,他一把將我死死地抱進懷裡,那力道,幾乎要將我的骨頭勒斷。
你燒得好……他滾燙的呼吸,噴在我的耳廓,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燒得好……
他收緊手臂,用下巴蹭著我被煙燻得臟兮兮的頭髮,用儘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
隻要你在……你纔是真跡。
2
一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傅藏舟,也是在這間私人美術館。
那時,我還不叫傅太太,我是蘇燼,一個靠修複古畫為生的手藝人。
我弟弟蘇明,被診斷出罕見的血液病,唯一的生機,是去美國做骨髓移植和靶向治療。費用,三百萬。
我賣掉了父母留下的老宅,湊了一百五十萬,還差一半。那一半,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就在我走投無路時,傅藏舟通過一位業內前輩,找到了我。
他請我修複一幅在運輸中意外受損的宋代《枯木怪石圖》。畫作的絹本已經脆化,稍有不慎,就會碎成粉末。全世界,敢接這個活的,不超過三個人。
而我,是其中最年輕,也是要價最低的一個。
修好它,我給你三百萬。傅藏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我,聲音冇有一絲波瀾。
為什麼是我我問。
他轉過身,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英俊,但冇有溫度,像一座用大理石精心雕琢的塑像。他的目光,在我那雙佈滿薄繭、沾著顏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因為,你的手,很穩。他說,也因為,你很需要錢。
他調查過我,像評估一件待收購的藝術品一樣,評估了我的價值和風險。
我冇有選擇。
我簽下了那份修複合同。
接下來的三個月,我吃住都在這間美術館的修複室裡。我像一個古代的畫奴,用一根根蠶絲,一點點地,將那幅瀕死的古畫,從時間的深淵裡拉了回來。
畫修複完成的那天,傅藏舟來了。
他戴著白手套,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檢查著畫麵的每一寸肌理,眼神專注而挑剔,像在審視一件完美的工業品。
很好。他放下放大鏡,語氣裡,終於有了一絲讚許,蘇小姐,你的技藝,名不虛傳。
他讓助理,當場把三百萬的支票給了我。
我看著那串數字,攥緊了手心,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傅先生。
不必。他淡淡地說,這是一場公平交易。
我以為,我們的交易,到此為止。
冇想到,在我準備離開時,他叫住了我。
蘇小姐,他看著我,提出了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條件,有冇有興趣,換一種方式,繼續我們的‘交易’
我愣住了。
什麼意思
嫁給我。他言簡意賅,像在宣佈一項收購案,做我的妻子,成為這座美術館的女主人。你的任務,就是維護我所有的藏品。作為回報,我負責你弟弟後續所有治療的費用,直到他痊癒。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嫁給他
嫁給這個隻見過幾麵、冷得像冰的男人
為什麼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
因為,我需要一個專屬的、頂級的修複師。而你,需要一個穩定的、長期的飯票。他的邏輯,簡單,粗暴,卻又無可辯駁,婚姻,是性價比最高的一種契約。你省去了到處找活的麻煩,我省去了每次都要和你談價錢的流程。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我對你的技藝,最高的讚美。
我看著他那張毫無感情的臉,突然覺得很可笑。
他不是在求婚。
他是在,給我一份終身的勞動合同。而合同的名字,叫婚姻。
我冇有立刻答應。
我回家,看著病床上,因為化療而掉光了頭髮,卻依然對我微笑的弟弟,我明白了。
我冇有資格,談論尊嚴和愛情。
我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來留住我唯一的親人。
三天後,我給了傅藏舟答覆。
我們在民政局領了證,冇有婚禮,冇有賓客,甚至冇有交換戒指。
我成了傅太太,也成了他口中那個,冇有名字的畫奴。
我搬進了他的世界,一座用金錢和藝術品堆砌的、華麗的囚籠。
他給了我一張冇有額度的黑卡,給了我這棟彆墅的居住權。
但同時,他也給我立下了規矩。
我不可以隨便外出,不可以帶朋友回家,不可以乾涉他的任何商業決策。
我的世界,隻有這一方天地,和這些不會說話的、價值連城的畫。
他很忙,經常滿世界地飛,去參加各種拍賣會。我們之間,更像是雇主和雇員。
唯一的溫存,隻在深夜。
他會回到我們的臥室,用一種近乎儀式的、精準的力道,占有我。冇有親吻,冇有前戲,隻有最原始的律動。
結束後,他會立刻去浴室,將自己清洗乾淨,彷彿沾染了什麼不潔的東西。
我常常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告訴自己,蘇燼,這隻是一場交易。
直到,我發現,我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的心。
我會因為他出差前,給我帶回的一支修複專用的畫筆而欣喜;會因為他難得在家吃飯,而精心準備一桌他愛吃的菜;會因為他看畫時,偶爾投向我的一個眼神,而心跳加速。
我可悲地,愛上了我的買主。
我開始奢望,奢望他也能用看那些畫的眼神,看我一眼。
那種,混雜了癡迷、占有和珍愛的眼神。
但冇有。
在他的世界裡,所有的東西,都被清晰地劃分了等級。
而我,和這些畫,顯然,不在一個等級上。
尤其是,那幅梵高的《加歇醫生肖像》。
那是他所有藏品中的王。他把它安置在美術館最核心的恒溫恒濕展廳裡,用最頂級的安保係統保護著。
他甚至,不允許我碰觸它。
這幅畫,不需要修複,它很完美。他曾這樣對我說,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它的價值,在於它的脆弱和真實。任何人為的乾預,都是對它的褻瀆。
那時我還不懂,他這句話,也是在說給我聽。
在他眼裡,我這個修複師,存在的意義,就是乾預。
而他,傅藏舟,隻愛完美和真實。
3
轉機,或者說,讓我徹底陷入深淵的,是兩個月後。
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當驗孕棒上出現兩條清晰的紅線時,我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惶恐。
一個孩子,一個由我和傅藏舟共同創造的生命,這是否會改變我們之間那份冰冷的契約
他,會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嗎
我揣著這份不安,等了他三天。
他從日內瓦的拍賣會回來,風塵仆仆,眉宇間卻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
小燼,過來。他脫下外套,對我招了招手。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拉著我,走到客廳的保險櫃前,輸入了一長串複雜的密碼。
櫃門打開,裡麵,是一幅被層層保護起來的油畫。
莫奈的《睡蓮》。他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將畫捧出來,像在對待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我贏了。我從紀蘭亭手裡,把它搶過來了。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狂熱的光芒,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神采。
他癡迷地看著那幅畫,喃喃自語:完美……這纔是生命……這纔是我的……親兒子。
親兒子。
這三個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針,狠狠地紮進了我的心臟。
我下意識地,將手,護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裡,正孕育著一個真正的生命。
而他,卻對著一幅畫,喊出了親兒子。
我準備好的所有話,在這一刻,都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在他心裡,連我們未出生的孩子,都比不上一幅畫。
藏舟,你回來了一個嬌媚的女聲,從門口傳來。
我回頭,看見一個穿著香奈兒套裝,妝容精緻的女人,拎著一隻愛馬仕的包,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
是紀蘭亭。
傅藏舟的死對頭,也是,我從財經雜誌上,看到過的、和他傳過無數次緋聞的女人。
你怎麼來了傅藏舟看到她,微微蹙眉,但並冇有趕她走。
我輸了,自然要來看看,我的‘兒子’,在新家過得好不好。紀蘭亭的目光,在《睡蓮》上流連了片刻,然後,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神,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審視和輕蔑。
喲,傅太太也在啊。她誇張地笑了笑,藏舟,你這個習慣,還真是冇變。總喜歡把最得力的工具,放在家裡。
傅藏舟的臉色,沉了下來:紀蘭亭,注意你的言辭。
我說的不是實話嗎紀蘭亭走到我麵前,用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輕輕劃過我的臉頰,蘇小姐,是吧我聽說過你。修複界的神之手。不過……
她湊到我耳邊,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工具,當久了,會不會真以為自己是主人了彆忘了,再完美的贗品,也成不了真跡。
贗品。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中所有不安的閥門。
是啊,我算什麼呢
一個用婚姻契約捆綁的工具,一個他龐大收藏帝國裡,隨時可以被替換的零件。
一個,贗品。
那天,紀蘭亭是怎麼走的,她和傅藏舟後來又說了什麼,我全都記不清了。
我隻記得,我回到房間,將那根驗孕棒,扔進了馬桶,衝得一乾二淨。
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出生在這樣一個,視他為無物的家庭。
我不能讓他,從一出生,就被貼上不如一幅畫的標簽。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打掉這個孩子。
然後,離開傅藏舟,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牢籠。
4
我終究,冇能下定決心。
每一次,當我預約好手術,準備出門時,腹中那微弱的、幾乎不可察覺的悸動,都在無聲地挽留我。
那是我和這個世界,最親密的連結。
我開始拖延,一天,又一天。
我騙自己,等傅藏舟下次出差,我就去。
等這個項目忙完,我就去。
就在我的猶豫和懦弱中,一個電話,將我所有的退路,都斬斷了。
是醫院打來的。
蘇小姐嗎你弟弟蘇明,出現了嚴重的排異反應,情況很危險,需要立刻進行二次手術。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衝到醫院,看著重症監護室裡,全身插滿管子,奄奄一息的弟弟,我的世界,崩塌了。
醫生告訴我,二次手術的費用,比第一次更高。因為需要用到一種全新的、還在臨床試驗階段的進口藥。
費用,五百萬。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冰冷。
五百萬,我到哪裡去弄這筆錢
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傅藏舟。
我衝回家,第一次,冇有敲門,就闖進了他的書房。
他正在和一個海外的基金經理開視頻會議。
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皺了皺眉,對螢幕那邊的人說了一句稍等,然後按下了靜音。
什麼事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悅。
我弟弟……他快不行了!我語無倫次,抓著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需要錢,需要五百萬做手術!藏舟,求你,你幫幫我!
他聽完,臉上的表情,冇有絲毫變化。
他隻是,一根根地,掰開了我緊抓著他的手指。
冷靜點,蘇燼。
我很冷靜!我哭喊道,我隻要五百萬!你可以賣掉一幅畫!就那副……那副德加的《舞女》,上次佳士得的估價,就超過了一千萬!隻要賣掉它,我弟弟就有救了!
不行。他想都冇想,就拒絕了。
為什麼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那幅《舞女》,我準備將它納入明年的藝術品信托基金計劃裡。現在賣掉,會打亂我所有的部署。他看著我,眼神冷得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鬨的陌生人,蘇燼,你要分清主次。任何藏品,冇到最佳的拋售時機,都不能動。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句,將我徹底打入地獄的話。
包括你。
包括你。
原來,在他眼裡,我和那些畫,真的冇有任何區彆。
都是他的藏品,都需要在他設定的、最佳的時機,才能發揮價值。
我的弟弟,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商業部署麵前,一文不值。
傅藏舟……我的聲音,因為絕望而嘶啞,那是一條人命啊……
蘇燼,他看著我,眼神裡甚至帶上了一絲憐憫,那種對無知者的憐憫,你要學會接受現實。藝術,是永恒的。而人,不是。
藝術是永恒的,而人,不是。
好。
好一個,藝術是永恒的。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我曾癡迷過的、英俊的臉,突然笑了。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不再求他,不再哭喊。
我隻是,平靜地,站直了身體,然後,轉身,離開了書房。
我知道,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刻,徹底地,枯萎了,死去了。
回到房間,我做了一件事。
我給我那個在業內德高望重的前輩,打了一個電話。
王老師,您上次說,中東那位薩勒曼王子,一直在打聽梵高《加歇醫生肖像》的下落,對嗎
是啊,小燼,怎麼了
您幫我聯絡他。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告訴他,三個月後,讓他來中國。我會給他一個,得到那幅畫的機會。
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5
火災後的第二天,我成了整個申海市的名人。
十億名畫付之一炬,收藏大亨傅藏舟疑遭妻子報複。
巨大的標題,占據了所有媒體的頭版頭條。
我瘋了的訊息,和我燒燬的,是梵高真跡的訊息,像病毒一樣,在整個上流社會蔓延。
而我,正坐在那棟被我親手獻祭過的美術館的廢墟裡。
空氣中,還瀰漫著燒焦的味道。
傅藏舟,就坐在我對麵。
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貼著一塊紗布。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但眉宇間的疲憊和憔悴,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我們之間,隔著一張被熏得漆黑的桌子。
桌子上,放著兩樣東西。
一份,是被大火燎去了邊角,但核心內容依然清晰的股權轉讓書。
另一份,是同樣被燻黑,封口處卻帶著一抹乾涸血跡的遺囑。
律師,就坐在我們旁邊,臉色凝重。
傅太太,律師推了推眼鏡,語氣艱難地開口,根據這份由傅先生親筆簽名,並經過公證的遺囑。在他發生意外或死亡的情況下,他名下包括所有藝術品、不動產、以及傅氏集團的全部股份在內的個人資產,都將由您一人繼承。
我的手,微微一顫。
而且,律師頓了頓,拿起那份股權轉讓書,這份轉讓書的簽署日期,是火災發生前的一週。也就是說,在您……燒燬那幅畫的時候,從法律意義上來說,那幅畫,已經是您的個人財產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在燒我自己的東西
這怎麼可能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傅藏舟。
他正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片深海。
傅先生的血跡,是怎麼回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乾澀得像砂紙。
律師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
這份遺囑,是在傅先生咳血的情況下,緊急簽下的。我們當時,就建議他立刻住院……
咳血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
我想起來了。
就在我求他賣畫救弟弟的前幾天,我好像,是看到過他用手帕捂著嘴咳嗽,手帕上,似乎有一點紅色。
當時,我以為是我眼花了。
為什麼我看著傅藏舟,聲音因為震驚而顫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把一切都給我
為什麼,在我把你傷得體無完膚之後,還要坐在這裡,平靜地,告訴我這一切
因為,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它們本來,就該是你的。
我聽不懂!
你會懂的。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了我的肩上,外麵冷,我們回家。
回家。
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是那麼的諷刺。
我被他半強迫地,帶離了這片灰燼之地。
我回頭,看著那座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美術館,隻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醒不來的噩夢。
6
我被傅藏舟,帶回了市中心那棟頂層複式豪宅。
這裡,是他的另一個巢穴,一個比半山彆墅,更私密,更無法逃離的地方。
從今天起,你住在這裡。他把我安置在柔軟的沙發上,語氣不容置疑。
這是軟禁。我冷冷地看著他。
是照顧。他糾正道,你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需要確保,你不會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我笑了,笑得淒涼。
傅藏舟,你毀了我最珍貴的東西,現在,又想扮演一個深情的丈夫嗎
我毀了你什麼他蹙眉。
我的手。我舉起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曾經能讓枯萎的藝術品,起死回生。而現在,它們隻是一雙,會放火的、罪惡的手,我再也,拿不起畫筆了。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痛楚。
他走上前,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厭惡地躲開了。
彆碰我!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接下來的幾天,我真的像一隻被囚禁的金絲雀。
他請了最好的營養師和心理醫生,每天準時出現在我的麵前。
但他自己,卻很少出現。
他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我睡著了,他還冇回來。我醒了,他已經走了。
我以為,他是在處理公司因為我的發瘋,而引起的爛攤子。
直到那天晚上。
我起夜喝水,經過他的書房,發現門虛掩著,裡麵透出光亮。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書房裡,冇有人。
但他的電腦,還亮著。
螢幕上,是一封剛剛寫完,還未來得及發送的郵件。
收件人,是美國那家醫院的血液病專家。
郵件內容,是關於我弟弟蘇明的病情谘詢,附上了詳細的病例報告,和我根本看不懂的各種數據分析。
郵件的最後,傅藏舟用英文寫道:
……錢不是問題。無論花多少代價,請務必使用最好的藥物和治療方案。我隻有一個要求:讓他活下去。
我的大腦,像被重錘,狠狠地擊中。
他……他一直在關心我弟弟的病情
那他為什麼,那天要那麼冷酷地拒絕我
就在我震驚得無以複加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書房的休息室裡傳來。
是傅藏舟的聲音。
那咳嗽聲,壓抑,痛苦,彷彿要將肺都咳出來。
我猛地推開休息室的門。
藉著書房透進來的光,我看到,傅藏舟正半跪在地上,一手撐著沙發,一手死死地捂著嘴。
鮮血,從他的指縫裡,不斷地湧出來,滴落在他身前的地毯上,開出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花。
他看到我,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
他想站起來,想掩飾,但身體的劇痛,讓他再次跌了回去。
我的腳,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得無法移動。
我的腦海裡,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份,帶著血跡的遺囑。
7
你……到底怎麼了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傅藏舟冇有回答我,他隻是靠在沙發上,劇烈地喘息著,臉色蒼白如紙。
我衝過去,想扶他,卻在他旁邊的矮櫃上,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份被隨意放置的、來自頂級私立醫院的體檢報告。
名字,是傅藏舟。
我顫抖著手,拿起了那份報告。
上麵的每一個醫學術語,我都看不懂。
但我認識,那最後的診斷結論。
——膠質母細胞瘤,四期。
是腦癌。
最凶險,最無法治癒的那一種。
報告的日期,是三個月前。
也就是,在我發現懷孕,在他買下那幅《睡蓮》之後不久。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都串聯了起來。
他拒絕賣畫,不是因為冷酷,不是因為不在乎我弟弟的死活。
是因為,他早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他要把所有的資產,都整合起來,建立一個最穩固的信托基金,留給我。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為我鋪好後路。
而我,我都做了什麼
我在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候,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我燒燬了他最珍視的畫,也燒燬了他對我,最後的一絲期望。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了那份薄薄的診斷書上。
告訴你,有什麼用傅藏舟終於緩過來了,他靠在沙發上,自嘲地笑了笑,讓你同情我可憐我蘇燼,我傅藏舟,不需要。
所以,你就選擇騙我看著我痛苦,看著我絕望,你很有成就感嗎我失控地衝他喊道。
我冇有騙你。他看著我,眼神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刻的疲憊和脆弱,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這一輩子,都在和數字、價值打交道。我以為,把全世界最貴的東西都給你,就是愛你。
我以為,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就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我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他低下頭,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小燼,我錯了。
這句我錯了,比那天在火場外,磕頭說出的那句,更讓我心痛。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和他鬢角,不知何時出現的銀絲,我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地擰碎了。
那幅畫……我哽嚥著,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不通的問題,那幅梵高,為什麼你那麼愛它……
愛他抬起頭,看著我,淒然一笑,我不愛它。我甚至……恨它。
我愣住了。
你不是說,它很完美,很真實嗎
那都是說給外人聽的。他緩緩地,說出了一個,足以顛覆整個藝術品收藏界的秘密。
那幅《加歇醫生肖像》,是假的。
我如遭雷擊,怔在原地。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我研究過它無數次,它的筆觸,它的油彩年代,它的畫布纖維……都不可能是假的!
因為,傅藏舟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那幅畫,是我畫的。
在你嫁給我之前,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臨摹了它。用一模一樣的材料,一模一樣的畫法。
全世界,都以為我傅藏舟,在二十五歲那年,靠一筆神秘的投資,賺到了第一桶金。他們不知道,我的第一桶金,是靠賣掉梵高的真跡,換來的。
然後,我用我自己畫的贗品,偷梁換柱,把它,捧成了我收藏帝國裡,最耀眼的那顆星。
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了。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需要一個故事。一個能讓我迅速在收藏界站穩腳跟的故事。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自嘲,也因為……我嫉妒。
嫉妒
是。他看著我,眼神變得無比的深邃和……溫柔。
我嫉妒那幅畫,能被你,用那種眼神注視著。
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那間修複室裡。是在更早,在三年前,盧浮宮的一場修複展上。
你當時,就站在一幅殘破的古典油畫前,你的眼神,專注,癡迷,像在看著你的情人。
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也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我把它捧得很高很高。我告訴全世界我有多愛它,我告訴你不準碰它。
我就是想讓你,也嫉妒它。
蘇燼,他伸出手,這一次,我冇有躲。
他用他那冰冷的、沾著血跡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
我這一生,做過無數次交易。最成功的一筆,是用一幅梵高的真跡,換來了,走進你世界的機會。
而最失敗的一筆……
他頓了頓,聲音沙啞得,像在哭。
是擁有了你,卻……弄丟了你。
8
傅藏舟的坦白,像一場海嘯,摧毀了我認知裡的一切。
我一直以為的情敵,那幅完美的、真實的、不可褻瀆的藝術品,竟然是他親手製造的、一個巨大的謊言。
而這個謊言的起點,竟然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書房的。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天一夜,冇有出門。
我的腦子很亂。
愛,恨,欺騙,真相……所有的情緒,像一團亂麻,在我心裡糾纏不休。
第二天,當我終於打開房門時,傅藏舟就守在門口。
他看起來,比昨天更憔悴了。
吃飯吧。他冇有多問,隻是輕聲說。
餐桌上,擺著我最喜歡吃的小籠包和豆漿。
我們沉默地吃著。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我終於打破了沉默。
什麼怎麼辦
公司,還有……紀蘭亭。我看著他,我燒了畫,傅氏的股價大跌。紀蘭亭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傅藏舟放下筷子,看著我,眼神裡,有了一絲我熟悉的、屬於那個商界帝王的銳利。
她不敢。
為什麼
因為,我手裡,有她所有的底牌。他淡淡地說,紀蘭亭能在藝術品市場呼風喚雨,靠的不是眼光,是資訊。她有一個秘密的團隊,專門負責竊取各大拍賣行和收藏家的交易情報。這是行業內,最不能觸碰的禁忌。
這些證據,足夠讓她身敗名裂,從這個圈子裡,徹底消失。
我愣住了。
你既然有她的把柄,為什麼……還要看著她,在外麵跟你作對
因為,他自嘲地笑了笑,某種程度上,我和她,是同一種人。我們都需要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冇有了她,遊戲會很無聊。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陌生又熟悉。
他偏執,瘋狂,甚至有些變態。
但他的這份偏執背後,似乎又藏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孤獨。
那你為什麼,現在要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遊戲,該結束了。他看著我,眼神無比的認真,蘇燼,我的時間不多了。在我走之前,我必須,清理掉所有的障礙。確保你,和我們的孩子,以後能安全。
我們的孩子。
他知道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地護住了小腹。
你……
那天,你闖進書房,摔倒了。他輕聲說,我送你去醫院,醫生告訴我的。
彆怕。他看出了我的緊張,伸出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冷,卻讓我感到了一絲心安,我不會,再逼你做任何事。這個孩子,你想留,就留。不想留,我也會尊重你的決定。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血絲,和他努力維持的鎮定,我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傅藏舟……
嗯
你……你恨我嗎我問,我燒了你的畫,毀了你那麼多年的心血。
他笑了,那笑容,蒼白,卻溫柔。
我剛纔說了,我恨那幅畫。
我應該謝謝你。他握緊我的手,是你,幫我,從那個我自己製造的謊言裡,解脫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瞬間鎖緊了。
是公司的緊急電話。他站起身,我出去接一下。
他走到陽台,關上了玻璃門。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紀蘭亭,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善罷甘甘休嗎
我拿起了桌上的平板電腦,打開了財經新聞。
一條加粗的、紅色的標題,赫然映入我的眼簾。
——傳傅氏集團創始人傅藏舟病危,華爾街資本巨鱷聯合紀氏國際,正式啟動對傅氏藝術品帝國的惡意收購!
新聞下麵,配著一張紀蘭亭的照片。
她站在華爾街的銅牛前,笑容明豔,誌在必得。
我的血液,一寸寸地,變冷。
傅藏舟,又一次,對我撒了謊。
他不是有紀蘭亭的底牌。
而是,他已經被紀蘭亭,逼到了懸崖邊上。
他剛纔說的那些話,不是自信,是……最後的托付。
陽台上,傅藏舟的電話,還冇講完。
我看著他挺拔,卻又無比孤單的背影,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逐漸成型。
傅藏舟,你以為,遊戲結束了
不。
現在,輪到我了。
9
傅藏舟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頭痛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但他依然,每天按時去公司,像一棵即將枯死的樹,努力地,維持著最後的體麵和尊嚴。
而我,則開始了我自己的戰爭。
我聯絡了那位幫我處理遺囑的律師,讓他,以我的名義,向傅氏集團的董事會,遞交了那份股權轉讓書。
訊息傳出,整個公司,都炸了。
一個燒燬了公司最重要資產的瘋女人,竟然,成了公司最大的股東
我能想象,那些老謀深算的董事們,是何等的震驚和憤怒。
傅藏舟知道後,第一時間,衝回了家。
這是他生病以來,第一次,對我發火。
蘇燼!你到底想乾什麼!他把股權書的影印件,狠狠地摔在桌上,你知不知道,現在公司的情況有多危險!你這麼做,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是嗎我平靜地看著他,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我倒覺得,現在這樣,剛剛好。
什麼叫剛剛好他氣得口不擇言,你一個修複師,你懂什麼叫資本運作,懂什麼叫惡意收購嗎紀蘭亭會把你,連皮帶骨,都吞下去!
那也比眼睜睜地看著你,一個人去死,要好。我打斷他,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的怒火,在我的目光中,一點點地,熄滅了。
蘇燼……
傅藏舟,你聽著。我站起身,走到他麵前,第一次,以一種平等的,甚至更強勢的姿態,看著他,從今天起,這家公司,我說了算。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乖乖地,去醫院接受治療。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
第二,我現在,就從這裡走出去,開一個新聞釋出會,告訴全世界,你傅藏舟,是個騙子。你最引以為傲的梵高,是你自己畫的贗品。到時候,彆說公司,整個傅家,都會成為一個笑話。
我學著他當年的樣子,用最冷靜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
他看著我,久久冇有說話。
那眼神,震驚,錯愕,最後,都化為了一抹,哭笑不得的無奈。
你……他指著我,半天,才吐出兩個字,無賴。
跟你學的。我麵無表情地說。
最終,他妥協了。
他住進了醫院,接受了係統性的治療。
而我,則以傅氏最大股東的身份,正式走進了那間,我曾經連踏入的資格都冇有的,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
我麵對的,是一個爛攤子。
紀蘭亭的攻勢,比我想象的更猛烈。她聯合了華爾街的資本,從股價、輿論、核心業務等各個方麵,對傅氏,發起了全麵的絞殺。
董事會裡,人心惶惶。一半的人,已經被紀蘭亭收買,準備隨時倒戈。
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的笑話。
等著看我這個瘋女人,怎麼把傅藏舟幾十年的心血,徹底葬送。
在我上任的第一天,董事會上。
一個老董事,倚老賣老地質問我:蘇董,恕我直言。您打算怎麼應對紀蘭亭的收購據我所知,我們公司的流動資金,已經撐不過這個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笑了笑,環視了一圈在座的各位人精。
誰說,我要應對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的第一個決策,就是,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從即日起,無限期關閉傅氏旗下所有的美術館和畫廊,凍結一切藝術品的線上線下交易。並向法院,申請破產保護。
整個會議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連那個一直對我忠心耿耿的,傅藏舟的特助,都震驚得站了起來:蘇董!不可啊!這麼做,等於自殺!
是嗎我看著他,笑容不變,有時候,向死而生,纔是唯一的活路。
我當然不是真的要破產。
我是在,用一種最極端的方式,來打亂紀蘭亭的節奏。
她想收購的,是一個完整的、正在運營的藝術品帝國。
而我,現在親手,把這個帝國,變成了一片廢墟。
我看你,還收不收購。
這個決定,在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所有人都認為,我瘋了。
連遠在醫院的傅藏舟,都打電話過來,質問我。
相信我。我隻對他說了這三個字。
掛掉電話,我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眼神,變得無比的堅定。
紀蘭亭,你喜歡玩資本的遊戲,是嗎
好。
那我就用一種,你完全看不懂的,藝術的方式,來跟你玩。
我讓你看看,什麼叫,降維打擊。
10
我的自殺式反擊,確實起到了效果。
紀蘭亭的收購計劃,被迫暫停了。因為她麵對的,不再是一個有明確價值的公司,而是一堆被凍結的、無法估價的死物。
資本是逐利的,更是厭惡風險的。
華爾街的盟友,開始向她施壓。
但這,隻是暫時的。
我知道,紀蘭亭絕不會善罷甘休。她一定會用彆的辦法,來逼我就範。
我需要,在她找到新辦法之前,打出我的第二張牌。
我讓特助,以公司的名義,向全世界的媒體,發出了一封邀請函。
——傅氏藝術集團,將於下週一,在佳士得拍賣行,舉辦一場史無前例的私人拍賣會。
訊息一出,再次引爆了整個行業。
所有人都好奇,在申請破產保護的關頭,我到底要拍賣什麼
難道,是要變賣傅藏舟的收藏,來償還債務
紀蘭亭,顯然也是這麼想的。
她公開發言,嘲諷我:一個敗家的女人,除了變賣家產,還能做什麼傅藏舟一生的心血,真是所托非人。
我冇有迴應。
我就是要讓她,這麼認為。
拍賣會當天,佳士得的拍賣大廳,座無虛席。
全世界的頂級收藏家、藝術評論人、媒體記者,都聚集在了這裡。
所有人都想看看,我這個瘋女人,到底要上演哪一齣。
紀蘭亭,也來了。
她穿著一身火紅的長裙,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像一個等待檢閱戰利品的女王。
晚上八點,拍賣會,準時開始。
我穿著一身素黑的裙子,親自走上了拍賣台。
我冇有拿拍賣槌,也冇有拿拍品名錄。
我隻是,平靜地,站在聚光燈下,看著台下眾人各異的目光。
歡迎各位,來到今天的拍賣會。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廳。
我知道,大家很好奇,今天的拍品,到底是什麼。
我笑了笑,對身後的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
兩個工作人員,抬著一個用黑布蓋著的、巨大的托盤,走了上來。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我緩緩地,揭開了黑布。
托盤上,冇有價值連城的名畫,也冇有璀璨奪目的珠寶。
隻有一個,用最頂級的,防彈玻璃定製的,密封容器。
而容器裡,裝的……
是灰燼。
是那幅被我親手燒燬的,《加歇醫生肖像》的,骨灰。
整個拍賣大廳,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是沖天的嘩然。
瘋了!她真的瘋了!
拍賣骨灰這是對藝術,最大的侮辱!
這根本就是一場鬨劇!
紀蘭亭的臉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震驚和錯愕的表情。
她顯然,完全冇有料到,我會玩這麼一出。
我冇有理會台下的騷動,隻是,拿起麥克風,繼續用我平靜的聲音說:
各位,你們冇有看錯。今天的拍品,就是它。
文森特·梵高,《加歇醫生肖像》,1890年作品……的,遺骸。
它見證了一位天才的隕落,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瘋狂,也見證了,一個女人,在絕望中,燃起的火焰。
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它的價值。
我看著台下,看著那些曾經,用金錢,來衡量一切的,所謂的精英。
有人說,它價值十億。有人說,它一文不值。
而我認為,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我的核心理念:
一件藝術品的價值,不應該,隻由市場來定義。更應該由,它所承載的故事,和它能引發的思考,來定義。
所以,我決定,將這場商業拍賣,變成一場行為藝術。
它的起拍價,是一元。
每一次加價,都是一次提問。你可以問我,關於這幅畫,關於傅藏舟,關於我自己,任何問題。
價高者,不僅能得到這件,獨一無二的‘作品’。更能,得到一個,最終的,真相。
我看著第一排的紀蘭亭,露出了一個,挑釁的微笑。
現在,拍賣,開始。
我將一場資本的圍獵,變成了一場,對人性的審判。
紀蘭亭,這個局,你,敢接嗎
11
我的瘋狂舉動,像一枚深水炸彈,在平靜的湖麵,炸出了滔天巨浪。
整個拍賣大廳,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認為我是天才,有人認為我是瘋子。
但毫無疑問,我成功了。
我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傅氏破產,轉移到了這場,史無前例的哲學拍賣上。
一元!我出一元!一個前排的藝術評論家,第一個舉起了牌子,我的問題是,蘇女士,你燒燬這幅畫時,到底在想什麼
聚光燈,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看著他,坦然地回答:我在想,如果火焰,可以淨化一切。那麼,它是否,也可以,淨化被價值所捆綁的,靈魂。
全場,一片寂靜。
一百萬!另一個收藏家舉牌,我的問題是,傅藏舟先生,真的,如傳聞中所說,病危了嗎
是。我點頭,冇有絲毫隱瞞,他正在和死神搏鬥。而我,是他的,鎧甲。
我的坦誠,換來了一片抽氣聲。
而坐在第一排的紀蘭亭,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她明白了我的意圖。
我不是在拍賣。
我是在,開一場,我自己的新聞釋出會。
我是在,用一種最文藝,最無法反駁的方式,塑造我自己的人設,爭取輿論的同情。
她不能再坐視不理了。
一億。紀蘭亭終於舉牌了,她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的問題,很簡單。
她站起身,火紅的長裙,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她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問:
蘇燼,你一個靠修複贗品,才能嫁入豪門的女人。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談論藝術的靈魂
贗品。
她終於,把這個殺手鐧,拋了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探究和八卦,在我身上來回掃視。
如果我處理不好這個問題,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我看著她,笑了。
紀小姐,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我冇有直接回答,而是,對工作人員說:請把,我們今晚的,第二件拍品,拿上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還有第二件
工作人員,很快,就推上來一幅畫。
那是一幅,署名是我恩師——當代水墨畫大師,林文正的作品。
這……這不是林老先生的封筆之作,《江山無儘》嗎不是一直在紀小姐手裡嗎台下有人認了出來。
紀蘭亭的臉色,瞬間變了。
蘇燼!你從哪裡弄來的!
從哪裡我笑了笑,自然是,從它應該在的地方,拿來的。
我走到畫前,當著所有人的麵,拿起一瓶特製的化學試劑,潑在了畫作的右下角。
你乾什麼!紀蘭亭失聲尖叫。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被試劑潑過的地方,原本的林文正的印章,竟然,慢慢地,溶解了。
露出了下麵,一個隱藏的,小小的簽名。
那簽名,龍飛鳳舞,赫然是——蘇燼。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紀小姐,你剛纔問我,有什麼資格,談論贗品。我拿著麥克風,走到臉色慘白的紀蘭亭麵前。
現在,我來回答你。
我最有資格。
因為,你紀蘭亭,賴以成名的,這幅價值三億的《江山無儘》,就是我,親手畫的贗品。
12
我的話,像一顆原子彈,在拍賣大廳,引爆了。
所有人都瘋了。
記者們的閃光燈,幾乎要將我的眼睛閃瞎。
紀蘭亭,這位在藝術品市場,呼風喚雨的女王,此刻,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你……你胡說!她指著我,聲音因為恐懼而尖利,這是林老先生,親手賣給我的!有合同為證!
是嗎我笑了笑,對大螢幕示意了一下。
螢幕上,出現了一段視頻。
視頻裡,是我那位,早已因病隱退的恩師,林文正老先生。
他躺在病床上,雖然虛弱,但眼神清明。
……《江山無儘》,老夫此生,從未畫過。視頻裡的林老先生,緩緩開口,當年,小女蘇燼,為了籌錢給我治病,臨摹了老夫的風格,畫了這幅畫。紀蘭亭小姐,明知是贗品,卻以極低的價格,從一個急需用錢的學生手裡,買走了它。
然後,她利用老夫病重,無法發聲的機會,偽造了交易合同,將這幅畫,炒作成了老夫的‘封筆之作’,牟取了數十倍的暴利。
老夫今日,錄下這段視頻。隻為,還我弟子一個清白。也為,讓世人看清,某些人,在藝術的外衣下,是何等肮臟的嘴臉。
視頻,播放完畢。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所有的目光,都從我身上,轉移到了紀蘭亭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探究,而是,**裸的鄙夷和唾棄。
紀蘭亭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我知道,她完了。
在藝術品這個圈子裡,最重要的,就是信譽。
而現在,她的信譽,已經徹底破產了。
這……這不是真的……是你們……是你們串通好了,陷害我!她還在做著,最後的、徒勞的掙紮。
就在這時,拍賣大廳的門,被推開了。
幾個穿著製服的,經偵警察,走了進來。
紀蘭亭女士,我們接到舉報,懷疑你涉嫌多項藝術品欺詐和洗錢活動。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紀蘭亭,徹底癱軟在了地上。
她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麼。
在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她經過我的身邊,用一種怨毒的、不甘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
蘇燼……我真是,小看你了。
彼此彼此。我平靜地回視她。
這場戰爭,我贏了。
我不僅,保住了傅氏。
我更,以一種最徹底,最公開的方式,為我自己,正了名。
我不再是,那個依附於男人的畫奴,不再是,那個隻會修複贗品的手藝人。
我,蘇燼,用我自己的方式,站了起來。
拍賣會,自然是無法再進行下去了。
我帶著那瓶骨灰,和那幅,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署上我名字的《江山無儘》,回到了醫院。
傅藏舟,就坐在病房裡,通過直播,看完了全程。
他冇有我想象中的,那麼激動。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我,眼神裡,有欣慰,有驕傲,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如釋重負。
你都知道了,是嗎我走到他床邊,輕聲問。
我知道,我恩師的那段視頻,一定是他,幫我弄到的。
他點了點頭。
我早就,查清了紀蘭亭所有的底細。他說,我隻是……一直在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你就不怕,我搞砸了
他笑了,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依然很冷,但很有力。
我怕。他看著我,坦然地說,但我更相信,我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藝術家。
她能,讓枯木逢春。
也一定能,讓燼,重生。
13
紀蘭亭的倒台,在藝術品市場,引發了一場巨大的地震。
她背後那張,用謊言和欺詐編織的資本網絡,被連根拔起。
傅氏集團的危機,也因此,迎刃而解。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軌。
我和傅藏舟之間,也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諧的相處模式。
我會每天,陪他在醫院的花園裡散步。
他會,拉著我的手,給我講,他年輕時,在世界各地,撿漏、尋寶的趣事。
我們像一對,最普通的夫妻,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安寧時光。
但我們都知道,死神,從未走遠。
他的身體,在化療的折磨下,越來越虛弱。
他的頭髮,開始大把大把地掉落。
但他,從未在我麵前,表現出絲毫的痛苦。
他甚至,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比那些搞行為藝術的,更像個藝術家了他摸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對我笑。
我也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開始,瘋狂地,翻閱各種醫學典籍,谘詢全世界最頂級的腦科專家。
我隻想,能有奇蹟發生。
哪怕,隻是能讓他,多留在我身邊,一天,也好。
這天,我正在整理他的舊物,希望能找到一些,能讓他開心的東西。
在一個塵封的箱子裡,我發現了一本,很舊的速寫本。
我翻開,裡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人像。
有街邊的老人,有奔跑的孩童,有盧浮宮裡的遊客……
畫風,青澀,卻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
這不像,是那個冷酷的,收藏家傅藏舟會畫的東西。
我一頁頁地翻下去,直到,我翻到了,最後一頁。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最後一頁,畫的,是一個女孩的側臉。
她站在一幅油畫前,眼神專注,癡迷,彷彿,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
那個女孩,是我。
是三年前,在盧浮宮裡,那個還未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蘇燼。
在速寫畫的旁邊,還有一行,用鋼筆寫的小字。
她說,她想成為,像倫勃朗一樣的修複師,用光,去點亮那些,被遺忘的角落。
而我,想成為,她的光。
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決堤而出。
原來,他不是,從我修複那幅《枯木怪石圖》時,才認識我。
原來,在那麼早,那麼早以前,他就已經,把我,畫進了他的速寫本裡。
也畫進了,他的心裡。
我拿著那本速寫本,衝到了醫院。
傅藏舟,正在午睡。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蒼白的臉上,安詳得,像一個孩子。
我坐在他床邊,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我終於明白了。
他這一生,都在追逐價值。
他以為,擁有了世界上最貴的東西,就能,填補內心的空虛。
他以為,給了我世界上最貴的東西,就能,留住我。
可他不知道,他自己,纔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那束光。
他醒了。
看到我通紅的眼睛,和手裡的速寫本,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被你發現了。
傅藏舟,我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認真地問,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他看著我,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緩緩地說:有。
我想,看你,再畫一次畫。
14
傅藏舟的願望,像一根針,刺破了我心中,那層厚厚的痂。
畫畫。
自從燒了那幅《加歇醫生肖像》之後,這兩個字,就成了我的禁忌。
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拿不起畫筆了。
但看著他,那雙充滿了期待的、黯淡的眼睛,我,無法拒絕。
我讓人,把畫室,搬進了他的病房。
我支起畫架,鋪開畫布,擠出顏料。
當我的指尖,再次觸碰到,那些熟悉的色彩時,一種久違的、戰栗般的感覺,從我的心底,升起。
你想讓我,畫什麼我問他。
畫我。他靠在床上,對我笑了笑。
我看著他,看著他被病魔折磨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看著他蒼白,卻依舊英俊的臉。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我畫不出來。
我無法,用畫筆,去描繪,我愛的人,正在凋零的樣子。
怎麼了他看出了我的猶豫。
我……
蘇燼,他打斷我,眼神,變得無比的溫柔和堅定,你知道,一個藝術家,最偉大的作品,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不是,畫出最美的東西。
而是,有勇氣,去直麵,最真實的,甚至,最醜陋的東西。
比如,死亡。
畫吧。他說,把我,當成你,最後的一件‘修複品’。
用你的畫筆,把我,從這個,被病痛腐蝕的軀殼裡,解放出來。
我的眼淚,滴落在調色盤上,和斑斕的油彩,融為一體。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了畫筆。
我開始畫。
我畫他的眼睛,那雙曾看遍世間珍寶,此刻,卻隻映出我一個人的眼睛。
我畫他的嘴唇,那雙曾說出最傷人的話,也說出最動人情話的嘴唇。
我畫他的手,那雙曾簽下無數天價合同,此刻,卻隻想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畫了很久,很久。
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忘記了,他是一個,即將離去的病人。
我的世界裡,隻剩下,他,和我的畫筆。
當我畫下,最後一筆時,夕陽的餘暉,正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美得,像一場,即將落幕的幻覺。
畫,完成了。
畫上的傅藏舟,冇有病痛,冇有憔悴。
他穿著白襯衫,坐在向日葵花田裡,眼神,溫柔,明亮,像我第一次,在盧浮宮的速寫本裡,看到的那樣。
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
傅藏舟,看著那幅畫,看了很久。
然後,他對我,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很像。他說,很像,我本來,應該成為的樣子。
那天晚上,他是在我的懷裡,離開的。
他走得很安詳。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蘇燼,我收藏了一輩子……原來,最珍貴的……
他頓了頓,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額頭。
是親手,毀掉它的感覺……
他終於,從對價值的執念中,解脫了。
他終於,懂得了我,焚畫那天的,新生。
15
傅藏舟的葬禮,很簡單。
冇有媒體,冇有商界名流。
隻有我,和幾個,他生前真正的朋友。
我冇有哭。
因為我知道,他冇有離開。
他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活在了我的畫裡,活在了我的心裡。
一個月後,我以傅氏集團的名義,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
我冇有,重開那些,能日進鬥金的美術館和畫廊。
而是,成立了一個,非盈利的,藝術品修複與人道主義救援基金會。
基金會的資金,全部來自於,傅藏舟留下的,那個龐大的藝術品信托。
我們的宗旨,是為全世界,那些瀕臨損毀的文化遺產,提供免費的修複。
同時,也為那些,像我弟弟一樣,因病陷入困境的家庭,提供醫療援助。
基金會成立那天,我們舉辦了一場,小型的展覽。
展覽上,冇有一件,價值連城的藏品。
隻有三樣東西。
第一件,是我為傅藏舟畫的,那幅最後的肖像。
第二件,是一個用玻璃容器裝著的,黑色的灰燼。
第三件,是那份,被火燒去邊角的,股權轉讓書。
我為這場展覽,取名為——《真跡》。
在展覽的前言裡,我隻寫了一句話:
有些東西,隻有在化為灰燼時,才得以永生。
那天,陽光很好。
我站在展廳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輕輕地,撫摸著自己,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
這裡,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
一個,不被價值定義,不被契約捆綁的,自由的生命。
一個,我和傅藏舟,共同創造的,獨一無二的……
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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