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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暮林鎮的沉默
暮色籠罩中的小鎮,有著一個過於安靜的名字:暮林鎮。它嵌在曾飽受戰火撕咬的山穀腹地,如今傷痕正在緩慢結痂。新漆的木架固執地支撐著尚未倒塌的石砌老屋,街道剛被仔細清掃過,空蕩蕩。初秋的風無聲穿梭於屋脊和電線之間,冇有言語的熱氣蒸騰,隻有樹葉撲簌墜地的細響在耳畔輕擦而過。過於整潔,彷彿刻意擦拭掉了一切的喧囂。這裡的空氣沉悶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了一小口看不見的棉花團。
我,丹尼爾,手提一隻磨損了的黑色硬殼皮箱,站在主街與榆樹巷交界的轉角。鞋跟敲擊著潔淨得有些過分的青石路麵,噠、噠的聲音意外地清脆,孤零零地迴盪,突兀得幾乎令我自己感到尷尬。這聲音像個不知分寸的闖入者,撕破了那層無形的、卻無處不在的沉寂之繭。兩旁緊閉的窗簾背後,我能感到窺視的目光,涼津津地貼在我的後頸皮膚上。
這就是我奔赴的下一站了,一個戰後小學唯一的教師崗位。前任——那捲皺巴巴的、潦草寫就的介紹信中提及他健康原因提前退休——彷彿隻是個無聲的提示符,關於這個小鎮真正的故事,深埋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下,沉默不語。
這沉默,是暮林鎮最堅硬的表層。
教堂晚鐘敲響下午六點的金屬質感的洪音。這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硬生生劈開一條通道。幾乎就在鐘聲的餘韻撞上對麪店鋪門板的同時,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彷彿是被鐘聲所喚醒。一張蒼老的麵孔探出來,像一枚風乾、褶皺的核桃殼嵌在門框的陰影中。他是埃德加·本傑明。稀疏的白髮整齊地向後方梳去,一絲不苟,每一根都像是被尺子仔細量定、分毫不差地固定在原位;灰色的羊毛馬甲緊扣在略顯寬大的身軀上,熨燙得冇有一根多餘的褶皺。手裡捏著一塊白得刺眼的手帕,疊成小方塊,捏得極緊。
丹尼爾先生他的聲音乾癟而低微,每一個音節都像被砂紙打磨過,透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分寸感,請進來。這是您的臨時居所。我是埃德加·本傑明。他冇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那眼睛深處,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一絲光也冇有反射出來,沉滯地接納了周圍所有的光線。
我側身擠入那道狹窄的門縫。一種混合著舊書、樟腦丸和經年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濃鬱得幾乎能捏在手中。室內光線晦暗不明,傢俱的輪廓像是被裹在一層粘稠的、凝固的蜜蠟中。陳設古舊考究,一隻巨大的桃花心木櫃占據了牆壁,玻璃櫥窗後襬放著一些瓷器小玩意兒,靜止得如同沉在湖底的石頭。房間角落深處,一張厚重的布麵沙發上端坐著一個老婦人,頭髮梳得極其光潔服帖。她的手交疊在膝上,一動不動,像一座用蠟精心雕塑的人像。她的視線投向空氣中某個漂浮的點,彷彿我,連同那扇打開的門和灌入的空氣,都是透明的。
這位是維奧拉,我的妻子。本傑明的聲音飄過來,介紹得很輕很快,彷彿聲音稍大些就會驚擾到那些靜止的塵埃。
維奧拉。我的目光在她的臉和她交疊的手之間短暫停留。那雙手像覆了一層透明塑料薄膜,皮膚下的藍色血管隱約可見,指關節異常粗大,微微扭曲變形。她的身體裡還蘊藏著一點微弱的生命感,但那份僵硬靜止的姿態中卻透出一股比死亡更頑固的冰冷質感,令人不寒而栗。
很高興見到您,本傑明太太。我的聲音在那死寂的房間裡聽來突兀響亮。
維奧拉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幅度微小得甚至可能隻是我視網膜捕捉氣流時瞬間的錯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迴應,宛如對著一堵深不可測的、無聲的石牆說話。空蕩的屋子深處,落地大鐘的鐘擺在無聲擺動,冇有一丁點聲響。
晚餐七點,本傑明開口,他的話語短暫撕開了房間中令人緊張的沉默,聲音裡透著一種不容分辯的拘謹,請您準時。鎮上的規矩,很重要。他頓了頓,目光飛快地在我的臉上逡巡一下,旋即收回去,像被我的目光灼傷了似地,尤其是……言語。最後兩個字說得極輕,如同歎息,消融在房間深處那些沉滯的傢俱輪廓裡。那警告的意味像一塊冰冷的鐵片,悄悄地塞進了我的意識底層。
2
禁詞之謎
暮林鎮的傍晚彷彿被浸泡在一種粘滯、無聲的蠟液裡。
幾天下來,這寂靜的法則開始顯露出它的獠牙。廣場中心那棵古老的懸鈴木下,成了我的露天觀察哨。幾個頭髮灰白的老頭子總在固定的下午聚在那裡,腳下是一副從未挪動過的殘破木板棋盤。他們無聲無息地落子、提子,黑與白的石子在木頭上滑過、碰擊,發出這死寂廣場上僅存的、微弱的劈啪聲。冇有眼神交流,冇有唇齒間的碎語,連一聲咳嗽都冇有。偶然有歸巢的晚鴉劃過鉛灰色的天空,留下一兩聲尖銳嘶啞的嘎叫,也旋即被這巨大的、無形的寂靜之牆吸收得乾乾淨淨。
這種沉默不是簡單的匱乏,它是一道厚重嚴密的屏障。每一次試圖發起的小小攀談——關於天氣、關於小鎮的曆史、關於他們的孫輩是否也在學校——都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古井,連一絲象征性的漣漪都吝於回報。他們隻是微微頷首,乾癟渾濁的眼球稍微轉動一下表示聽見了,便再無下文。那份沉默帶著重量,沉甸甸地擠壓在胸口,呼吸都要刻意加大力氣。這裡似乎存在著一種精心設定的距離感,每個居民都精確地活在自己的沉默氣泡中,那無形的界線嚴苛到令人無法容忍。
真正將我拖入暮林鎮這詭異暗流中的,是一陣陰冷的風和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那天下午天氣陰霾,鉛雲低壓,一絲風也冇有,空氣彷彿被凍住了。我剛從學校那低矮平房出來,手裡拿著一份剛收上來的學生作業,穿過主街返回榆樹巷。走過常青藤花店緊閉卻擦得鋥亮的玻璃櫥窗時,一股風忽然毫無預兆地穿過空蕩的十字路口,打著旋兒地捲起地上的落葉和灰塵。一張極其普通的巴掌大薄紙片被這陣風精準無誤地拍在了我的皮鞋鞋麵上。
紙片微微有些泛黃,薄如蟬翼。上麵印著幾行規整的印刷字。我的目光被其中粗體黑字吸引住了:
暮林鎮居民規約附錄:
不得在公共場合發出不必要之噪音。
集會時請務必保持肅靜。
尤其禁言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此一特定詞語。
違規處置:任何觸犯上述條例之人員,在場所有人等須即刻離場,且不得有任何言語交流。違規者須在原地保持肅靜,滯留至少60分鐘。
敬祈垂注,嚴守規矩。
白紙黑字,清晰,冷靜,不容置疑。尤其是那個被明文列出的禁詞——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多麼普通,平凡,甚至有點甜膩家常的一個詞!它出現在這張冰冷、刻板的規約上,顯得如此荒誕不諧,像一件精美瓷器上的醜陋缺口,令人本能地不安。那陣風帶來的寒意似乎從鞋麵悄然攀上了我的脊骨,皮膚微微發冷。我猛地抬眼,視線迅速掃過周圍:街角兩個拎著菜籃的老婦人,花店老闆正彎腰整理門口那盆墨綠冬青的葉子…她們的目光在那一瞬間短暫地在我身上聚焦了一下,但隨即便移開了,眼神如同擦過一塊路邊的石頭般平靜,彷彿我和那張奇特的紙片從未出現。隨後,她們依舊做著自己的事,無聲無息。隻有那個花店老闆,他用戴著棉布手套的手,動作輕緩地抹平了冬青葉子上唯一一絲被風撩動的微瀾。
這平靜之下醞釀著的龐大暗潮更令人窒息。那項怪異禁令像一道鋒利的冰淩狠狠紮入了我對暮林鎮的第一印象中。
3
寂靜的崩塌
三天後,廣場上終於發生了一場微瀾。那個上午,天空有些灰撲撲的,空氣乾冷。老鞋匠亞瑟佝僂著背,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小馬紮上,小心翼翼地刷著一隻舊皮鞋的鞋幫。他偶爾抬起乾枯的手掌在嘴邊哈氣取暖。清潔工瑪莎——一個臉上刻著深如溝壑皺紋、沉默得如同石頭雕像的女人,正拖著長長的鐵柄掃帚,緩慢而極有規律地清掃著石磚縫隙裡的塵土。掃帚纖維刮過地麵的沙啦、沙啦聲是廣場上唯一的單調背景音。
一種混雜著好奇與刻意挑釁的陰暗念頭毫無預兆地攫住了我,如同一條盤踞已久的毒蛇忽然昂起冰冷頭顱。這該死的寂靜,這條荒唐可笑的禁令!它彷彿一塊巨石壓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憋悶。一個念頭像初春拱破凍土的嫩芽,帶著些病態的熱度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性,驅使著我的舌頭動彈。
就在瑪莎拖著掃帚經過我身前那條冰冷的長石凳時,我的視線落在遠處商店櫥窗裡一個製作粗糙的點心模型上。時機恰好。我幾乎是無意識地提高了音量,對著空曠無人的前方說道,聲音清晰得足以穿透廣場稀薄的空氣:那邊的櫥窗,是做藍莓鬆餅的模具嗎
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我的聲音並不算特彆響亮,但在這片近乎真空的環境裡,卻如同一聲撕裂布帛的尖嘯,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無可抗拒的穿透力,砸向那近乎凝固的空氣中。
廣場時間停滯了。
老鞋匠亞瑟手中的刷子啪嗒一聲掉在膝蓋上。他佝僂的身子猛然一震,那動作突兀如同被電擊。深陷的眼窩裡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的恐懼,渾濁的眼睛瞬間睜大,死死地盯著我身後的某個方向,彷彿我喊出的不是甜品名稱,而是地獄深處惡魔的召喚咒語。
就在我話音落地的刹那,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幾個音節還未完全消失在石砌建築物的冰冷迴音壁上時,整個廣場就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寒潮徹底覆蓋了。老鞋匠亞瑟手中的鞋刷脫手掉落,砸在他粗糙的褲子上,發出沉悶一響。但他根本無暇顧及。他像被一根燒紅的烙鐵猛地戳中了後脊梁,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張刻滿歲月溝壑的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渾濁的瞳孔深處爆開一圈驚悸至極的光。他如同石雕忽然被灌注了生命般,極其僵硬地從那張吱嘎作響的小馬紮上彈起。椅子腿蹭過地麵的刺耳咯吱聲尖銳地劃破了死寂。他再也冇有看我一眼,隻是佝僂得幾乎與地麵平行的背部痙攣般抽搐著,以和他那衰弱身軀極不相稱的、一種近乎跌撞的倉惶步履,朝著廣場邊緣一條狹窄的、幽深得像腸子般的小巷子猛撲進去。他矮小的背影被那巷口濃重的陰影瞬間整個吞冇,彷彿從未存在過。一張原本掛在長椅邊緣的、捲了邊的舊報紙被帶起的風呼地一下掀了起來,無主地飄了兩秒,然後頹然蓋在地上那隻孤零零的刷子上。
花店老闆的反應則呈現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另一種機械性。就在我口中那個餅(muffins)字的尾音還未被空氣完全消化的瞬間,老闆手中擦拭櫥窗的動作便立即凝結在半途。他那張圓潤、總是帶著點遲鈍和善的臉龐,此刻卻如同瞬間被打磨成了一塊大理石平板,五官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蠻力用力向上拉扯,顯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僵硬的緊繃感。他像是猛地切斷了與外界一切聯絡的接收器,連轉頭的動作都冇有。他隻是一把將那抹布丟進腳下的水桶裡,噗通一聲輕響打破了冰封般的沉默。隨後他冇有絲毫遲疑地、近乎粗魯地猛地一把甩上那扇剛擦淨的玻璃門,動作迅猛而不帶一絲拖泥帶水。門軸發出尖銳的、彷彿抗議般的呻吟。緊接著,那叮噹作響的銅鈴被粗暴地搖響了,叮鈴咣啷幾下短促而刺耳的噪音之後,是門背後落鎖金屬部件咬合時發出的響亮哢噠聲。清脆、決絕、毫無餘地。櫥窗裡那幾盆假花鮮豔得詭異,隔著玻璃冷冷地反射著灰白的天光。老闆的身影在那一排色彩豔麗的塑料花後晃了一下,迅速消失在內堂的陰影中。
那掃地的瑪莎,身體如同被瞬間凍結在冰麵之上。拖在她手中的長柄掃帚像是突然有生命般失去控製,哐噹一聲沉重地砸向凍得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麵。這巨大的聲響在死寂廣場上猛地爆開,如同炸雷。瑪莎本人也被這聲音和自己的動作震得一個趔趄,向一旁搖晃了一小步才勉強站穩。她那張佈滿深刻皺紋、平時像石像般固定的臉上,此刻每一道紋路都在猛烈地抽搐。被凍得紅通通的雙手死死捂在了嘴巴上,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白得像裹了一層蠟。那動作帶著一種原始的驚懼。一層滾燙的熱度瞬間從她的脖頸處蔓延上去,燒紅了她半張臉,而鼻梁以上卻被嚇出了灰敗的青白色,兩種色調在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交織暈染,透出一種荒誕而刺目的扭曲。然而,即使身體反應如此劇烈,她也冇發出一絲聲音。她隻是猛地轉過頭,那雙幾乎要被劇烈情緒撐裂開的渾濁眼睛死死地釘在了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石像的死寂,更像是兩把燒紅後淬了毒汁的匕首,帶著難以置信的、混雜著巨大憤怒和**恐懼的凶光,狠狠刺穿了我的皮囊。她彷彿在用這目光無聲地對我咆哮著詛咒。僅僅持續了半秒,她便猝然轉身,那雙踩在地上的、沉重到極點的橡膠靴甚至冇有踩實地麵。她幾乎是憑藉著一股本能的慣性朝相反方向狂奔,沉重的身軀拖拽在地上發出笨重拖遝的噔噔腳步,卻又因為巨大的慌亂而有些踩不穩地麵。她跌跌撞撞,像一台失控的巨大機器,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個以我為中心的、無形而致命的寂靜禁區。她冇跑出幾步,便和方纔的鞋匠一樣,一頭紮進另一條黑漆漆的巷口,倉惶消失不見,隻留下空曠廣場中央一地狼藉的落葉和一個孤零零站著的人影——那清潔工瑪莎剛纔就站在廣場噴泉旁那個廢棄的、佈滿乾枯藤蔓的基座邊,位置顯眼。掃帚倒在她腳邊。
於是,空曠得駭人的廣場中央,徒留那幸運的違規者。那個灰白頭髮的清潔工瑪莎,像一根突兀的、孤零零的鹽柱,定定地站在原地。腳下,是她失手摔落的長柄掃帚,橫躺在地磚上。
廣場徹底空了。風聲似乎也停了,空氣凝固成冰冷的凝膠。隻有幾隻膽大的麻雀在懸鈴木光禿的枝頭跳了幾下,發出幾聲細微短促的嘰喳,旋即也歸於寂靜。那份寂靜,是絕對的真空,沉重得彷彿能壓碎骨頭。
瑪莎就那樣杵著。背微微佝僂,肩膀向內收緊,一個承受無形巨大壓力的姿勢。幾分鐘過去,她開始抖動,一開始是細碎的、難以察覺的痙攣,像寒流掠過枯萎的草葉。後來那種顫抖變成了一種不可抑止的、篩糠般的搖晃,從肩膀擴散到整個上半身。她的身體如同被內部一場無聲的風暴席捲著。然後,那捂住嘴巴的手猛地滑落下來,垂在身側,緊接著又痙攣般地抬起,十指顫抖著狠狠揪住了自己灰褐色工作圍裙的前襟布料,彷彿那單薄的布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將圍裙下襬用力地向上扯,死死捂住了口鼻。肩膀劇烈地一聳一聳,像被扼住喉嚨的人最後的抽搐。
我遠遠地倚在一家肉鋪被厚重木板嚴密釘死的、早已無用的櫥窗旁,冰冷的木頭貼著手臂帶來一絲堅硬的觸感。我靜靜地看著。廣場的風似乎繞開了那箇中心。瑪莎的肩膀聳動幅度越來越大,但她隻是死死地捂著圍裙,喉嚨裡冇有泄出一絲聲音,那種無聲的哭泣姿態透出一種比嚎啕大哭更徹骨的悲愴。一個鐘頭,被放逐在徹底的沉默裡。六十分鐘過去,當頭頂教堂的晚鐘發出幾聲遲緩的嗡鳴時,她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搖晃了一下,終於低下頭,極其緩慢、拖遝地彎腰,費力地撿起躺在地上的掃帚。那動作像是在拾起一件千斤重擔。然後,她拖著那把破舊的掃帚和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出廣場中心,蹣跚的步履融入了旁邊狹窄巷口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深處。那個小小的基座旁,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隻餘一地零落枯葉。
4
麪館的逃亡
一週後,常青藤麪館,中午最忙碌的時段。這家坐落在廣場側麵、門臉狹窄的本地小店,是暮林鎮為數不多的、尚存一點人氣的地方。空氣裡瀰漫著骨頭湯熬煮時特有的濃烈油葷蒸汽味,悶熱潮濕。幾張簡陋的木桌幾乎坐滿,客人稀稀拉拉地散落。進食的聲音極有節製,勺子、叉子碰在粗陶碗碟上的細微叮噹是唯一旋律。冇有人交談。人們隻是埋頭專注地看著自己麵前那碗湯麪,眼皮低垂,如同在完成某種無聲的儀式。那種專注帶著刻意的隔離感。
店主布魯諾和他粗壯憨厚的獨子科林正在狹窄的櫃檯後忙碌。他們也冇有交談。科林沉默地將揉好的麪糰摔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隨後開始拉扯、甩動,動作機械而嫻熟。布魯諾本人則專注地在灶頭幾口翻滾著熱氣的湯鍋間巡視著,偶爾用長勺攪動一下濃白的湯底。他的麵容帶著常年煙燻火燎留下的黑灰底色,此時卻覆蓋著一層異樣的蒼白。他攪拌時手腕的動作明顯有些過度用力,關節捏得發白,勺子砸在鍋壁上發出的聲響格外刺耳。渾濁的目光像被強力膠黏在湯鍋裡翻滾的油花上,卻缺乏焦點,彷彿魂魄已有一部分遊離於軀體之外,被更巨大更不可知的隱憂所占據。
我坐在角落一張桌旁的位置。麵前擺著一碗清湯寡水的麵,水汽在碗邊凝成細密的水珠。眼睛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一次次悄悄掠過布魯諾那張在白色水汽後麵孔扭曲的臉。他臉上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越掙紮越清晰地浮現出來。
時機到了。
就在布魯諾攪拌完最後一鍋湯,勺子正要放下的瞬間,我輕輕咳嗽了一下,聲音不大,但在小館裡這種絕對屏息的安靜裡顯得異常清晰。接著我稍微提高了點嗓門,用一種帶點刻意的、閒聊般的輕鬆口吻朝他們那邊說道:
布魯諾大叔,你們考慮過在菜單上加點新鮮花樣嗎我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目光卻落在那對父子身上,比如…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之類早上配咖啡應該不錯吧
當那個詞的最後兩個音節muffins離開我的嘴唇時,如同在滾油裡猛地澆入一瓢冰水。整個麪館裡所有的聲響——勺子在碗裡刮過的細碎摩擦聲,科林扯麪時案板微微的震動聲——瞬間徹底凍結。
布魯諾手中那柄幾乎和他手臂一樣長的銅質湯勺驟然僵硬在半空中。他猛地轉過頭,那張平時總是帶著煙火氣的、被灶火燻烤得微紅的圓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儘所有血色,變成一張蠟黃髮青、毫無生氣的麵具。他渾濁的眼睛裡炸開一片完全失焦的茫然,瞳孔彷彿瞬間失去了吸收光線的能力,空洞地望著我身後的某處牆壁。他的嘴大大咧開,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擠不出一絲聲音,下巴也在難以抑製地抽動。他的身體在原地晃了一下,像是要衝上來,卻又被某種無形的、沉重到無法想象的枷鎖死死捆在原地,腳步踉蹌地徒然掙紮。
緊接著,是比廣場那次更徹底的集體出逃。
湯勺沉重地砸回鍋裡,哐當!一聲巨響,滾燙的湯水猛地濺了出來,潑在灶沿上滋滋作響,升騰起一股焦灼的水汽。布魯諾根本冇在意。他肥胖而顯得笨拙的身體第一次爆發出驚人的敏捷,幾乎是帶著一股狠勁地甩開了麵前的小灶隔板,劈啪聲刺耳。他看也不看,猛地朝麪館後麵那條通向廚房的、幽暗狹窄得僅容一人的過道撲了過去,沉重的軀體撞得堆在過道旁的幾個空麵袋子發出一陣沉悶的滾動聲。他像個試圖擠過石縫的困獸,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量一頭紮進了那片廚房的黑暗裡,瞬間消失無蹤,隻有空袋滾動的聲響在寂靜中擴散。
而他身後一直默默扯麪的科林——那個平日裡總有些呆滯、動作也略顯笨拙遲鈍的胖子——幾乎在父親轉身暴衝的同時,猛地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被生生扼斷喉嚨般的氣音。他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眼白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醒目。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案板後麵躥了出來,動作慌亂得帶倒了架子上幾個疊好的粗陶湯碗。嘩啦!刺耳的碎裂聲在小店狹小的空間裡炸開。他冇看一眼地上的碎片,隻是雙手抱頭,以一種和他笨重體型極不相符的迅猛、彷彿身後有死神用鐮刀鉤住魂魄般的亡命姿勢,朝著側門那條堆滿雜物、積滿油膩汙垢的後巷狂奔而去。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絕望的、低啞到如同從破損風箱裡擠出的嗚咽,一併消失在門外刺眼的光線裡。
其他幾桌的食客如同受驚的鴿群,反應更是整齊劃一到令人毛骨悚然。他們瞬間呼啦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噪音,彙成一片雜亂的聲浪。有人不慎踢倒了桌子邊斜放的醬油瓶,黑褐色的液體汩汩流淌出來,浸濕了地麵,也無人顧及。他們根本不敢看留在原地的那人一眼,隻是低著頭,緊抿嘴唇,腳步雜遝地、彼此推搡著、爭先恐後地朝著唯一敞開的大門衝去。瞬間就湧出去大半,剩下兩個猶豫了一瞬、明顯還在猶豫的人,也被那種巨大的集體恐慌裹挾著,拖拽了出去。
僅僅十幾秒的時間。喧囂與活氣被瞬間抽空。麪館裡隻剩下粘稠滾燙的水汽依舊凝結不散,混雜著醬油濃烈的鹹腥和骨頭湯熬過頭的微糊味道。灶上兩口大鍋裡的湯還在滾開,咕嘟咕嘟地冒著連綿不絕的細密氣泡,白色的蒸汽從鍋沿不斷逸散開來。被科林撞倒的那幾個粗陶碗摔碎的慘白瓷片在油膩地麵上濺得到處都是,在從門外斜射進來的、狹窄的一道光柱下閃著鋒利的寒光。而那個被遺棄在寂靜中心的違規者,那個年輕的廚師科林,已經不在麪館內了。他撞翻的那堆碗碟,正好就在通往廚房過道的門口。他現在應該是和逃走的他父親一起,被封鎖在了那個狹小而滾燙的廚房空間裡。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幾乎能看到灶台的火光在不規則的洞口處跳躍,映照出那條窄小通道的肮臟牆壁。裡麵異常安靜,隻有湯鍋持續的沸騰聲,單調得可怕。
我冇有靠近廚房門口偷聽。隻是等待。整整六十分鐘,廚房裡死寂一片。麪館裡,滾水的咕嘟聲如同持續不斷的單調鼓點敲打在空蕩死寂的牆壁上。那扇破舊的木門始終緊閉,如同一塊沉默的墓碑嵌在牆裡。當門口掛鐘那根細長的紅色秒針終於沉重地爬完最後一格時,木板門發出痛苦的吱扭一聲,被人從裡麵極其緩慢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科林站在門內的陰影裡。平日裡那點遲鈍的憨厚早已被一種劇烈燃燒的痛苦取代。他臉頰還濕漉漉的,被汗水還是淚水浸透,分不清楚。眼泡紅腫得厲害,像是被人狠狠捶過兩拳,鼻頭也通紅,還在無法控製地輕微抽動。嘴唇被自己的牙齒咬得慘白,留下深深的齒痕。他的視線垂著,死死盯著腳下遍佈汙跡的水泥地,那雙沾染油汙和麪粉的手垂在腿邊神經質地抓撓著自己那條油膩膩的深色圍裙邊緣。他的目光在觸及門外碎裂的瓷片時猛地瑟縮了一下。
他甚至冇有走出來一步,也冇有試圖清理那一地的狼藉。隻是就那麼沉默地站在門框的陰影和廚房湧出的蒸騰熱氣交界處,像一尊被痛苦和羞恥澆鑄成的雕塑,僵立不動。廚房深處傳出一聲輕微而壓抑的、類似嗚咽般的吸氣聲,隨即迅速沉寂,又被湯鍋咕嘟咕嘟冒泡的單調聲音徹底掩蓋了。隻有門口碎裂的瓷片在清冷陽光下閃著鋒利的光。
5
圖書館的真相
鎮上唯一的小圖書館位於翻新的郵局三樓——一個光線昏暗、書架高聳擠滿舊書、散發出陳舊紙張與黴菌混合氣味的地方。管理員哈裡斯是個瘦高的身影,薄得像一張舊報紙。他總是陷進那張吱嘎作響、蒙著褪色燈芯絨的扶手椅裡,藏在厚鏡片後灰藍眼睛長久地盯著一本攤開的厚重書籍,如同那裡麵藏著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有時能見到他用骨節嶙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劃過書頁,指腹沾滿了時間堆積的微塵。
又一個午後,陽光勉強擠過狹窄高窗的鐵欄杆縫隙,在積灰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歪斜的光柵。館裡隻有我和哈裡斯兩個人。我故意在靠近他座位的一排書架間踱步,翻動著那些陳舊書頁,發出持續的窸窣聲。那聲音在寂靜中被襯得異常清晰刺耳。
哈裡斯埋在書裡的頭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調整一下姿勢以迴避這乾擾,但最終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紋絲不動。
時機恰好。我隨手抽出一本封麵印著模糊不清水果畫的舊食譜,故意翻到發黃粘在一起的書頁,啪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如同甩鞭子。
哦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刻意讓聲音在書架間迴盪,這個……好像是講麪點做法停頓了一下,確保哈裡斯能清晰地捕捉到每個音節,……比如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
當那如履薄冰般危險的音節,尤其是那個沉重的尾音鬆餅(muffins),最終從我的齒縫間掉落在這片幾乎凍結的空氣裡時,哈裡斯埋在扶手椅中的枯瘦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像被一把看不見的冰錐狠狠紮進了脊椎骨。
那本厚重的古籍從他驟然脫力的膝蓋上滑了下去,砰!地一聲悶響,重重砸在破舊的地板革上,騰起一小片灰濛濛的塵霧。他瘦長的手指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扭曲著扣住了扶手椅的邊緣,乾癟的手背上青筋在瞬間因過度用力而根根暴突起來,如同老樹根般虯結纏繞。那張在厚厚鏡片下、總是保持著一種知識性疏離感的臉上,皮膚瞬間變成了灰撲撲的土色。鏡片後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像是被猛地潑進了一盆滾沸的油,爆開一片渾濁的驚恐與難以置信的混亂光芒。他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徒勞地擠壓著空氣,似乎想喊叫或質問,卻最終隻從顫抖的唇縫裡擠出半聲被硬生生截斷的、極短促的抽氣。
他甚至冇有再看我一眼——目光似乎在我身上短暫地觸了一下,卻如同被火焰灼燙般猛地彈開。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動作慌亂得如同一個初學走路的稚童。那隻被遺忘的古書還躺在塵埃裡。他就那樣踉蹌著衝向狹窄的樓梯間入口,腳步踏在地板上發出的空洞聲響在寂靜中急促地迴盪,如同喪鐘。他甚至忘記去關上那扇吱呀作響、搖搖欲墜的樓梯小門,任由它敞開著,投下一片搖晃的陰影。
於是,這安靜得如同墳墓的圖書館三樓角落,隻剩一個違規者。哈裡斯剛纔衝出的那個空位置旁邊,就是一麵爬滿灰塵的、堆滿破舊檔案盒的牆壁。
死寂。隻有微塵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那幾束光柵中緩緩懸浮遊動。哈裡斯衝向樓梯後,整個空間隻剩下我自己並不響亮的心跳聲。幾分鐘後,樓梯下方遠處隱約傳來一聲極其沉悶、彷彿被什麼軟物捂住的口部才能發出的、短暫而壓抑的嗚咽聲。隨後,便是徹底無邊的寂靜。
整整一個小時。六十格秒針在腦中一格一格地刻過。當時間終於耗儘,那扇敞開的樓梯木門傳來拖遝、沉重到極點的腳步聲。哈裡斯重新出現在樓梯口。
他慢得出奇地挪回了原地。臉色依舊灰敗如紙,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一側鏡腿歪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所有的混亂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被抽乾所有生氣的、乾涸的疲憊,像是沙漠裡枯死了千百年的胡楊樹乾。他根本不去看我,徑直拖著腳,慢吞吞地走到那本被遺棄在地的古書旁,像一個耗儘了能量的老舊機器人。他彎下僵硬的腰背——那動作遲緩笨拙如同生鏽的鉸鏈——枯槁的手指抖抖索索地伸向書本封皮。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及書皮那積了厚厚一層灰絨的布麵時,他的手臂猛地停在了半空,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那本書突然變成了一塊滾燙的鐵塊。他佝僂著、像一根瀕臨折斷的蘆葦,僵持在那裡。一滴渾濁發黃的淚珠艱難地突破厚重眼瞼的封鎖,終於爬過鼻梁深深的皺褶,啪嗒一下砸落在那本攤開的書頁上,在早已凝固的曆史痕跡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鹹澀的印記。隨後,那淚水如同被擰開了閘門,無聲而洶湧地湧出,順著嶙峋的臉頰不斷滑落,滴在書頁上和積滿灰塵的地板上,留下點點濕痕。
他一直冇再抬起頭,隻是維持著那個快要僵化的姿勢,任憑肩胛骨在單薄襯衫下聳動著。依舊冇有哭聲。隻有眼淚砸在書頁和地板時發出的輕微噗噗聲,像沉重的雨點。書架構成的巨大陰影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沉默、肅穆地擁抱著他那瘦小而劇痛的身影。
最終,他將那本厚重的書極其艱難地、如同抱起一塊巨石般抱回胸前,緊緊摟在懷裡,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抱住最後的浮木。他那雙灰藍眼睛透過鏡片被淚水模糊的世界看向我,終於開了口。但那話語不再是麵對麵的交流,更像是將聲音擲入一個永遠不會再有人應答的空洞深淵:
先生……請您……離開我的書。每一個字都帶著巨大的顫抖和喘息,請……讓我……一個人……
最後的懇求消散在佈滿塵埃和悲傷氣息的空氣裡。
6
公墓的守望
暮林鎮的公墓在鎮西邊小山坡上,背靠著黑黢黢的鬆林。冰冷青石碑像一排排整齊沉默的哨兵,無言注視著山穀入口曾經曆戰火洗禮的傷痕穀地。碑林中縫隙間頑強鑽出的雜草已經開始發黃枯萎。山風毫無遮攔地吹過,帶著枯草和遠處森林濕冷的腐朽氣息。
葬禮就在前天。鎮上又一個老人睡進了這片沉默的土地。按照暮林鎮無聲的規約,葬禮極其簡潔肅穆,幾乎冇有人哭泣出聲,唯有風的聲音在嗚咽。結束後的守靈儀式也如同啞劇,人們點起蠟燭,默默站立。
深宵的子夜過後,我從臨時住所溜出來,如同黑夜的影子,踏上了通往山坡墓地的泥濘小徑。這個時間段,暮林鎮的活人們應該早已各自將自己鎖進房門,用寂靜包裹恐懼。山坡陰冷,風貼著脊背滑溜地鑽進衣領。慘淡月華勉強照亮腳下崎嶇不平的小路和兩旁石碑高低錯落、模糊的影子,如同無數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脊背。
公墓深處,靠近新墳堆起的深色泥土堆旁,一盞油布蒙著玻璃罩的老舊煤油燈在風中微微搖曳,燈罩玻璃肮臟不堪,光亮昏黃且不斷抖動。燈旁,一尊嶙峋的石像清晰地映在搖曳不定的光線中——是他。埃德加·本傑明。灰白的頭髮在風中淩亂不堪,那件永遠一絲不苟的灰色羊毛馬甲鬆垮地掛在乾瘦的肩膀上,解開兩顆釦子。燈下,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被跳動的光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眼神空洞地落在新豎起的、尚未刻字的青石墓碑上。墓穴剛被填實,空氣中還殘留著新鮮泥土的濕氣與某種更加沉重的東西混合的腥氣。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在夜風裡僵硬如石頭雕像,彷彿早已忘記了時間流轉的節律。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努力跳躍著,將他的影子扭曲、拉長,投在身後層層疊疊的石碑叢林中,猶如一個巨大而絕望的幽靈在無聲哀嚎。他凝望著那塊冰冷的墓碑,眼神空洞深邃如同兩個通向虛無的孔洞,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著麻木的悲傷。時間在那一刻不再流逝,他的靈魂彷彿被永遠地釘在了這塊新立的墓碑之前,與裡麵躺著的亡者一同陷入了死寂的永恒。夜風呼嘯如同幽靈的低語在耳邊迴旋,但本傑明就是那片死寂中心唯一的、凝固的岩石。
他在這裡多久了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從葬禮結束到現在,整整八個小時的時間流沙已悄然滑落他像是將自己變成了一塊深植於這塊新墳旁的、活著的墓碑。他那對亡者的沉默守望,本身已成為暮林鎮那些未被言說的傷痛中最觸目驚心的一處無聲的紀念碑。
7
晚宴的終結
那場註定引發震顫的冬日祈福晚宴在聖灰禮拜三前的寒夜裡如期而至。地點設在鎮議事堂那間巨大的底層廳堂。廳裡懸掛著幾盞年代久遠的黃銅煤氣吊燈,光線溫暖但有些昏暗,牆壁刷成一種沉悶的赭石色,掛著幾幅麵目模糊的舊肖像。幾張鋪著米白色漿硬亞麻桌布的長桌已被拚接在一起,桌上擺滿碟子:燉得軟爛的蔬菜、土豆泥、大塊煮牛肉、本地粗麪包……豐盛但缺乏鮮豔色彩,像這小鎮的一切。幾十號人圍坐桌邊,進食過程近乎無聲無息。銀餐具碰觸瓷盤的聲音也極其剋製。這晚宴與其說是歡樂的聚會,不如說是集體執行某種沉默的宗教儀式。空氣中懸浮著壓抑和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息,如同暴雨來臨前的低氣壓沉悶壓在每個在場者心頭。
我坐在長桌末端一個角落的位置,挨著一扇窄窗,冰冷的玻璃外是深沉的夜色。對麵坐著的恰是本傑明。今晚他穿著那身最正式的黑色舊西裝,領結打得一絲不苟,隻是那係得過分緊勒束縛住了他頸部鬆弛的皮膚,微微扭曲起來。他的動作也格外緩慢遲滯。那雙深陷在眼窩裡渾濁的、總是蒙著一層灰翳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都低垂著,似乎全神貫注於盤子裡幾乎未動過的食物。但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間隙。他的視線時不時會極其短暫地抬起,極快地掠過我手邊的某個位置,又彷彿被燙著般立刻彈開,迅速收回低垂。瞳孔深處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哀求般的複雜神色雖稍縱即逝,卻難以掩飾。桌布垂落處偶爾有風鑽過,掀起布料邊緣發出布料摩擦的輕微沙沙聲。
我的手指在桌佈下輕輕碰了碰西服內袋的邊緣——那裡堅硬,安靜地躺著兩張紙片。一張是在鎮上不同地方收集來的居民規約,內容相同,列印字體冰冷刺眼。另一張則不同,是在清理校長辦公室舊檔案櫃深處偶然抖落的。它更小,更皺巴,像被揉捏遺棄過。上麵的字跡不是列印體,而是用鋼筆潦草手寫,墨水已有些褪色暈染:
絕密級
緊急狀態指令
-
行動代號:
落鴉
撤離啟用信號:
藍莓鬆餅(重複)
啟用時點:僅限確認監視人員尾隨。
後續:接獲信號者立即脫離所有接觸,執行既定規避路線。清除所有實體痕跡。
簽署:地下抵抗聯合指揮部
日期:1944.10.18
字跡淩亂歪斜,透出一種釋出指令時高度緊張焦灼的狀態。日期,正是戰爭末期一段最為嚴酷的時間。紙片下方還印著一個模糊的小小的紫色鳥爪印記,早已黯淡褪色。當我的手觸摸到內袋裡那份陳舊得幾乎要碎裂的抵抗組織絕密指令紙時,指尖能感到那脆弱紙張彷彿微弱的脈搏般在無聲的跳動。它與我貼身放著的、那張列印了荒謬禁令的普通紙片,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令人窒息。
這沉默的守護已然失控扭曲,變成束縛靈魂的冰冷鐐銬。本傑明那雙充滿無聲懇求的眼睛在我腦海深處一閃而過。然而,這錯誤必須被終結。就用它自己的方式,在這精心營造的沉默中心,給它最沉重的一擊。我深深吸了一口沉悶得彷彿能擰出水來的空氣,緩緩站起身來。餐桌四周所有頭顱幾乎在同一刹那僵住不動,那些刀叉觸碰到盤碟表麵的細微聲響瞬間被扼殺在空氣中,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生生掐斷。
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桌麵上一張張在昏暗燈光下驟然凝固、如同戴著麵具般表情僵滯的臉龐。最後,視線精準地落在了長桌斜對麵、坐在壁爐旁壁燈投射下那圈溫暖光暈裡的本傑明身上。他那隻端著一個粗糙陶土杯的手突兀地懸停在半空,僵硬得如同被石化。
時機降臨。
諸位……我的聲音在這片真空般的死寂中響起,像一塊被投入絕對零度冰湖中的滾燙烙鐵,激盪起冰冷空氣的漣漪,這樣美好的聚會之夜,是不是缺了點什麼
我停頓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整個廳堂的空氣彷彿凝固如最寒冷的冰川冰層,將所有人凍在原地。
讓我為大家提議——我將聲音拔高,飽滿有力,清晰地響徹整個死寂的空間:——一份餐後的‘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如何
當鬆餅(muffins)那個音節從我口中重重砸落的瞬間,如同在冰封鏡麵上投入了一塊燒紅的巨石。整個大廳時間徹底凝固停滯了!煤氣吊燈昏暗的光線詭異地懸浮在所有人的頭頂。
離我最近的鎮長——一個胖碩男人——像在熱油鍋裡猛地丟入冰塊的脆響,騰地一聲直挺挺地彈了起來!他屁股底下那張不堪重負的榆木椅子隨之發出絕望的、彷彿木頭在瞬間折斷般的刺耳哢嚓聲。他那張肥厚紅潤的臉上血色瞬間被徹底抽乾,留下驚懼到極點的慘白死灰色。他甚至無法站穩,龐大的身體猛地向後踉蹌,厚實的背脊狠狠撞在身後冰冷牆上發出沉悶如擂鼓的一聲嘭——!
牆麵上那張畫框都被震得嘩啦一聲抖落下積塵,玻璃映照著他劇烈扭曲變形的麵孔。
幾乎是同一時間,整個餐桌四周呼啦啦如同狂風吹倒一大片枯草!所有座椅都被倉促起身的動作帶得向後倒去、或歪斜翻倒、或滑開撞到旁人或桌腳,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噪音如同風暴呼嘯刮過!盤盞瞬間劇烈搖晃、碰撞、傾倒!幾隻白瓷牛奶罐被慌亂揮舞的手臂猛地帶倒,裡麵粘稠的白色液體嘩啦一聲潑濺開來,在白色的亞麻桌布上暈開一大片汙跡,如同地圖上擴張的瘟疫,旋即沿著桌布邊緣滴滴答答砸落,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白色腥氣的印記。盛著燉豆和油亮肉塊的湯盆咣噹咣噹劇烈晃動著!一把沉重的銀餐刀從我眼前劃著弧線噹啷啷跌落在地磚上,發出脆響。
根本冇有任何語言交流!甚至連眼神的交錯都冇有!所有人像是被同一個無形按鈕控製著的提線木偶,動作整齊劃一到令人毛骨悚然——冇有絲毫的猶豫,更冇有絲毫多餘的張望!他們像是背後同時出現了最恐怖的夢魘,爭先恐後、帶著一種幾乎亡命般的倉惶擁擠推搡著湧向那幾扇洞開的橡木大門!腳步聲雜遝混亂、沉重踉蹌!有人被椅子腿絆倒摔出去,發出沉悶的**砸在地板的聲音;有人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痛哼……但冇人停下!冇人關心身後!一股腦地衝出門外,迅速消失在門廊昏暗的光線中。僅僅十幾秒時間,整個大廳如同一場精心排練的靜默逃亡啞劇般落幕。隻剩下滿地狼藉的餐具殘骸、翻倒的椅子、潑灑的食物、以及一片令人極度窒息的死寂。壁爐裡的柴火也因無人照料而燃燒殆儘,隻有微弱的紅光在灰燼中掙紮幾下,最終不甘地熄滅。
一片廢墟般的混亂中,燈光似乎變得更加昏暗渾濁了。在那搖曳不定、彷彿隨時會熄滅的光線中心,一個身影依舊維持著端坐的姿態,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巨大的長桌儘頭。本傑明。他依然保持著最初那個抬手欲飲的姿勢,一動不動,如同一具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蠟像。那隻粗糙的陶杯僵在半空,裡麵渾濁液體泛著暗黃色的微弱反光。他那張刻滿深深紋路的臉在動盪光影中毫無生氣,眼睛微微睜大一些,裡麵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空洞得像被人徒手挖走了眼球。整個身體被凝固在一種極端靜止中,比公墓的石像更加冰冷絕望。桌上打翻的牛奶那黏白的液體正悄無聲息地流淌,浸潤著桌布纖維向他手肘下方的白色亞麻布料處蔓延。
我就站在原地。隔著長桌上凝固的風暴和那片不斷擴散的白色奶漬,看著他。他像是徹底嵌進了那片死寂背景裡。
煤油燈玻璃罩壁上油膩的光線在地上緩緩遊走,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放大到彷彿能聽到塵埃在冰冷空氣裡彼此撞擊的細碎聲響。本傑明雕塑般的身姿依舊冇有絲毫鬆動,隻有那隻懸在半空、端著陶杯的手,開始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緩慢速度向下沉落。那小小的陶杯似乎重若千鈞,拖著他的手臂一點點向下墜,直至杯底終於觸碰到油膩冰冷的桌麵,發出噠的一聲輕響,細小卻尖銳,打破了持續良久的死寂,讓凝滯的空氣產生第一道細密裂紋。陶杯裡渾濁的液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就是這細微的觸碰聲,彷彿瞬間撬開了某個徹底鏽死的閥門。本傑明整個人開始從頭部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那顫抖起初極其微弱,如同細碎的電流傳遍全身。很快,顫抖加劇,變成一種發自胸膛深處的、持續不斷的痙攣性抖動。他那顆灰白的頭顱微微低垂下去,額前幾綹稀疏髮絲也隨之垂落,遮住了那雙一直空洞睜著的眼睛。幾滴渾濁發黃的液體,如同被石頭強行擠出乾涸泉眼的淤泥般,從他深陷的眼窩中極其緩慢地滲透出來,艱難地溢位皺縮的眼瞼,順著鼻梁側麵那些如同龜裂荒地般的溝壑皮膚緩緩滑落。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放在大腿上的那隻枯槁手背乾裂的皮膚上,留下幾點深色圓斑。
時間的流逝粘稠緩慢。終於,整個大廳牆壁上一隻古老的掛鐘,指針艱難地向前緩慢挪動了整整一個圓環的距離。
本傑明喉結艱難地滾動著,像有粗糙的石頭在裡麵磨礪。他蒼老的嘴唇微微張開,又急促地合上,反覆幾次,終於擠出嘶啞破碎的嗓音,如同砂紙摩擦朽木:你……你……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巨大的消耗和喘息,幾乎用儘全身氣力才從胸肺深處擠壓出來,你……為什麼……他的頭顱沉重地低垂下去,花白髮絲垂落,額頭幾乎要貼到那條被牛奶汙損的桌布邊緣。他不再試圖說下去,而是猛地伸出那雙佈滿老年斑、青筋暴起如虯結樹根般顫抖的手,十指死死揪住了自己那件舊西裝翻領內側靠近心臟位置的小布袋子,彷彿隔著幾層布料用儘最後力氣抓撓著什麼東西。那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幾乎透明的白色。
那枯槁的手指瘋狂地摸索著,終於從西裝內袋深處極其緩慢地掏出一樣東西。一隻小小的、佈滿深深磨損凹痕的黃銅懷錶。表蓋早已失去光澤,蒙著一層厚厚的油漬和指紋混合的汙垢。他將懷錶緊緊攥在痙攣般抖動的掌心裡,彷彿那是維繫他最後一點氣息的錨點。隨即,他用另一隻同樣顫抖到幾近失控的手,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撬開那緊澀的懷錶蓋子。表蓋發出哢噠一聲輕微、如同歎息般的金屬摩擦音。
表蓋內側鑲嵌著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影像已經模糊褪色到了難以辨認細節的程度,隻能勉強分辨出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半身像,齊肩捲髮,臉上似乎是笑意,但具體輪廓已完全被歲月磨蝕殆儘。照片表麵佈滿無數細微裂痕,如同蛛網般將她年輕的笑容切割得支離破碎。他就這麼死死地盯著照片,渾濁的老淚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無聲洶湧地奪眶而出,奔流過臉上密集扭曲的深深溝壑,最後彙集在下巴尖,不斷滴落在胸前那汙漬斑斑的舊西服翻領上。
她……最後說的是這個……聲音破碎得像是被車輪碾過的瓦礫堆,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喘息和無法承載的劇痛,那天……街上空蕩蕩的……她剛從市場回來……拎著籃子……他艱難地吸著氣,胸膛起伏如同風箱,她穿著那條淺綠色的裙子……那是他……她唯一……稍微……好點的……衣服了……哽咽劇烈地中斷了話語,他乾癟的喉嚨裡發出可怕的、被粘液堵塞的咯咯聲,她把籃子放在廚房桌上……蘋果……胡蘿蔔……幾個土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喉嚨深處被碾碎過。她……回頭……看著我……臉上……有那麼一點笑……像是看到了……我剛烤好的什麼……本傑明死死抓住胸口衣襟的指關節已經泛起毫無血色的青白色,那窒息般的哽咽如同繩索勒住脖子,然後……她就說……說:‘親愛的……你今天……看起來像是忘了……加點糖的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一樣……冇精神呢’……說到那個禁詞時,他嘴唇劇烈的哆嗦扭曲著,眼神渙散而混亂,她就是在……在……笑……隻是……想讓我……開心一點……
那淚水不斷流淌,滴在打開的懷錶蓋子上,模糊了那張早已看不清楚的麵容。
我還冇來得及……回答她……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看著我身後那麵掛著模糊油畫的牆壁,彷彿穿透了時間的阻隔,再次看見了那煉獄般的場景,砰!槍聲!……就在街角……很近!他枯瘦的身體驚得如同瀕死般猛地向後彈了一下,眼睛爆睜到彷彿眼球隨時會脫眶而出的極限,眼中佈滿無法理解的混亂和血絲。就在外麵……窗戶炸了……玻璃碎!她……他死死捂住了嘴巴,劇烈的乾嘔聲沉悶地響起,肩膀和脊背猛烈抽搐,整個上半身痛苦地彎下去蜷縮起來,似乎正在努力將某種幾乎要撕裂他胸腔的可怕景象重新壓回記憶最黑暗的深淵。她在倒下去……還在看著我……嘴裡……冒出來的是血沫……每一個字都如同染血的玻璃渣般從他顫抖的唇齒間擠出,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抽氣聲,全是血……那綠色裙子……染透了……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的沉重鳴響,幾近窒息。過了良久,他的身體才從那場瞬間爆發的毀滅性抽搐中稍稍平複下來,隻剩些微無法止息的、餘震般的顫抖。他佈滿血絲的渾濁眼珠緩緩移動,終於疲憊地對準了我。那雙眼中那空洞的驚恐稍稍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重、足以將靈魂也一併沉冇的悲傷。
……‘藍莓鬆餅’(bluberry
muffins)……就隻是……一句話……他嘶啞的低語在死寂的大廳裡迴盪,如同寒風中飄零的落葉,一句她想讓我笑的……最後的話……一句……毫無意義的……傻話……淚水又一次洶湧而出,卻不再伴有劇烈的抽泣,隻是無聲地向下流淌。他們……大家……後來都害怕了……他用沾滿淚水和濁汗的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指關節被擦出刺眼的紅痕,怕得發抖……每一次槍響……每一次看到士兵靠近……都像又要看到她倒下……他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他們……不能讓她……連最後一句……隨口的話……都是在害怕裡說的……他灰白的頭顱再次深深垂下,沉重的歎息從蜷縮的身體中發出,所以……定下這規矩……讓‘犯錯’的人……留下……淚水如同蜿蜒的溪流從鼻翼旁滴落,在地麵彙聚一小灘反光,讓他們……替我……他哽嚥著,字字血淚地擠出低語,守住……守住……她最後……能說的……無關緊要的……那份……安靜的時間……他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守住……她的安靜……守住……
他破碎的敘述如同重錘砸落。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那片無聲守望築起的牆背後,鎖閉著比這更沉重無數倍的真相,它必須曝光在空氣中,無論這空氣此刻多麼寒冷徹骨。我冇有開口打斷他,隻是緩緩地將手伸進自己西裝內袋的深處,指尖觸碰到那張質地粗糙、邊緣早已磨損不堪的脆弱紙片。我捏著它冰冷的一角,如同在攥緊一截淬毒的刀鋒。當他的啜泣稍稍平複一點後,我儘可能動作輕柔地將那張佈滿摺痕、邊緣被磨損成毛絮狀的皺紙片,無聲地推過那片被牛奶浸透、留下深褐色汙痕的桌麵。
本傑明先生……我的聲音如同刀刃般冰冷而銳利,竭力維持著僅有的穩定,您看看……這個……在地下指揮所的舊檔案堆深處找到的。時間是……我的目光死死鎖在他那張驟然因無法理解而徹底扭曲的臉上,1944年10月。抵抗組織聯合指揮部簽署……
他枯柴般的手指在劇烈地顫抖,以一種完全無法控製的狀態伸向那張紙片,彷彿它不是薄紙,而是一塊足以燒傷他靈魂的烙鐵。他的指尖懸停在紙張上方幾毫米處,痙攣著,終究冇有落下。他那雙原本被洶湧淚水淹冇、視線模糊不清的眼睛,卻在視線觸及紙張上那幾個褪色字跡的瞬間,如同被強大的力量強行撬開般撐到了極限!瞳孔裡所有的混亂、悲傷和難以名狀的痛苦在刹那間被一種純粹的、深入骨髓的、巨大到足以碾碎靈魂的驚駭徹底占據、替代!那已經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信仰神殿在眼前轟然崩塌的終極毀滅感。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調的單音,彷彿某種生物瀕死前無力的掙紮,更像是靈魂被徹底碾碎時的最後慘叫。他的下頜不受控製地猛抖了一下,牙齒因無法抑止的顫動而互相磕碰,發出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哢聲。那張佈滿淚痕的臉,每一道皺紋都因這份突如其來的、比死亡還要可怕的真相沖擊而深刻扭曲,如同被狂風蹂躪過的古老鵰像。
信……信號他從一片混亂崩裂的精神廢墟中,艱難地摳出兩個支離破碎的詞,聲音嘶啞得如同在粗糙砂紙上打磨過,撤……撤離他猛然抬起頭,那雙血絲密佈的眼睛死死釘在我的臉上,像是瀕死者用最後的力氣尋求唯一的答案,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嘶吼著,幾乎是憑著本能瞬間爆發出的最後力量一把扯過桌上那張紙片,將它死命攥在枯瘦的手裡,揉捏擠壓著,彷彿要將這可怖之物以及它攜帶的滅頂真相直接捏碎在自己掌心!
她怎麼會……不可能!她明明隻是……想讓我笑!她從來不知道那些……那些地下的事情!她……
吼聲猛地中斷了。彷彿有一個冰冷的針筒瞬間紮進了他奔湧的、如同怒濤般狂暴的情緒洪流中心,將他體內所有的力量瞬間抽走殆儘。那雙緊握住紙片的手猛地僵硬在半空中,那份強行攥緊的、想要捏碎什麼的力道驟然消失了。他就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枯樹,原本向前傾壓的上半身失去了所有支撐點,緩緩地向後倒去,沉重地靠回椅背冰冷的木料上。
他不再看那紙片,也不再看我。那雙失去焦點的眼睛越過狼藉桌麵,直直投向空洞大廳遠處的幽暗角落。視線一片模糊空茫。先前那份足以掀翻理智的、火山噴發般的崩潰驚駭,如同退潮般迅速從他臉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甚至帶著點釋然的萬念俱灰的倦怠,如同靈魂的火焰在承受了難以想象的重壓之後,隻剩下最後一點勉強燃燒的灰燼餘溫。
嗬……一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辨彆的苦笑從他乾裂的嘴唇縫隙中逸出,消散在寒冷的空氣裡,……原來是這樣……是信號……我們……我們都在守著什麼啊……他搖著頭,動作遲鈍如同夢遊,花白的亂髮垂落額前。他反覆地、機械性地唸叨著那幾個詞語,聲音低沉如同囈語,……信號……原來……所有人……都錯了……錯得……
他冇再說下去。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如同關上兩扇隔絕光線的沉重門扉,隻有兩行渾濁的淚水依舊不受控製地、緩慢地、持續地爬過他臉上那早已被痛苦雕刻成千溝萬壑的冰冷皮膚。
壁爐裡最後一點微弱的餘燼也徹底熄滅消失,隻剩下死寂大廳裡殘存的冰冷陰影和那兩行無聲流淌的渾濁淚水,沉重緩慢地爬過他溝壑叢生的臉頰。他深陷的眼窩如同一片沼澤地,不斷汲取湧出鹹澀的泥漿。
死寂如同深海的淤泥,覆蓋著整個宴會殘骸,沉重得令人呼吸困難。
該徹底結束了。
我站起身,鐵質的椅子腿在光滑的石麵上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齒髮酸的刮擦聲,突兀地撕開了那份凝固的死亡氛圍。我刻意加大了動作幅度,一步步走向那扇被釘在牆壁一側的、巨大的黑色橡木公告板。腳步聲在空曠中激起孤零零的迴響。公告板上糊著許多早已過時的通告和尋物啟事,邊緣蜷曲、泛出陳舊的黃褐色。但我無視那些舊日痕跡,目光精準地落在最中心顯眼位置——那裡貼滿了整齊劃一的小型紙片。同樣的紙張,同樣的列印字體,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的魚鱗般覆蓋了一片區域。那是重複粘貼的暮林鎮居民規約附錄,每一張都清晰地列出那項荒謬的禁令。
我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探了過去。指尖勾住其中一張紙片邊緣,那紙片已有些發脆。隨即猛地用力向下一撕!刺啦——!
那聲音在絕對沉寂的空間裡爆裂開來!像是第一道撕裂黑暗幕布的銳響。
那張印著冰冷條例和藍莓鬆餅禁忌字樣的紙條從我指間滑落下來,像一片喪失了生命的白色羽毛,飄飄蕩蕩地落向冰冷的地板。它還未著地,我的動作已冇有絲毫遲滯!雙手連續、精準而有力地揮舞起來!嘶啦!嘶啦!嘶啦!……紙張被強行剝離背板的聲響接連不斷,密集得如同一陣暴雨打在鐵皮屋頂上!動作迅速而暴力,毫不留情!一張,又一張。那些在暮林鎮每個角落如同白色瘡痂般長久張貼的規則,在幾秒鐘內被我撕扯殆儘!碎裂的紙片紛紛揚揚地從半空中飄落,如同嚴冬裡最後一場大雪的白色碎片,無力地散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覆蓋在被打翻食物的汙漬和傾倒的狼藉中。被撕去的舊告示板下方木板留下裸露的一片木色,如同這個小鎮長久偽裝被猛然揭除後露出的、流血的傷疤。
我猛地轉過身,麵朝那片巨大的混亂狼藉——翻倒的椅子、打碎的碗碟、潑灑凝固的油膩湯汁,以及那依舊癱在扶手椅裡、如同朽木般僵硬失魂的本傑明。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瀰漫著食物酸敗和塵埃氣味的冰冷空氣,隨即開口。聲音在死寂的大廳裡迴盪著,起初是強抑的穩定,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如同試圖撞碎冰河沉船的破冰船頭,低沉而堅定地響起:
規則——結束了!我的聲音不大,但清晰得足以穿透這片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停頓了一秒,像最後蓄積的一點力量。我的目光越過死寂的桌子碎片和滿地翻倒的椅子腿構成的障礙,直直投向緊閉著的大門之外那更為廣闊的空間。用儘全力將每一個字清晰地拋向遠處看不見的人群——那些此刻必然蜷縮在門外黑暗中的人們——也拋向身後早已身心俱碎的本傑明:
這裡——冇有什麼‘藍莓鬆餅’了!冇有了!
話音墜落的同時,寂靜如同被燒熱的沉重鋼板邊緣滴入的冷水般發出嗤響。教堂鐘塔的高處忽然毫無征兆地響起沉重的金屬鐘鳴!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渾厚、悠長、撕裂般的音波猛烈地撞擊著議事大廳高聳的牆壁!被禁錮了幾十年的沉重鐘聲,終於掙脫無形束縛,如同出閘的激流洪峰,滾滾湧向暮林鎮沉寂得太久太久的狹窄街道!敲碎了所有凝固的謊言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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