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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蜜
推土機的履帶像巨獸的顎骨,哢嚓一聲碾碎百年老鬆的根,朽木爆裂的脆響撕破了黑鬆林死一樣的寂靜。泥漿裹著斷枝爛葉,啪地噴濺在守林人老萬剛釘死的木牌上——熊害禁入四個硃砂大字,在渾濁的泥點裡像四道淌血的刀口。
萬守林!給臉不要是吧越野車一個急刹,泥漿潑了老萬半身。車窗降下,李富貴油亮的胖臉頂著雪茄煙霧探出來,唾沫星子亂飛:省裡的紅戳子!度假山莊!懂你這破木頭片子擋得住財神爺
老萬冇回頭,糙手抹掉濺在熊字上的泥,指節繃得發白,聲音沉得像悶雷:畜生看不懂,人總該懂。李老闆,林子深處的東西,惹毛了,要命。
東西哈!李富貴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肥下巴直抖,不就是幾頭畜生我兒子昨兒在林子裡耍,差點讓個小崽子撓破相!媽的,正好剝了皮給他生日宴上墊腳!他眼珠子一瞪,凶光畢露。
老萬心猛地一墜,鷹眼刀子似的剜過去:你兒子進林子了還惹了幼崽他太懂了——棕熊護崽,不死不休!那隻總溜到他小屋偷蜜、右耳缺個角的調皮鬼糖包…一股寒氣瞬間攫住了他。
關你屁事!老棺材瓤子!李富貴啐了一口濃痰,油門一轟,車碾著剛冒頭的嫩草衝進林子,留下兩道爛瘡似的泥溝。明兒就鏟了你這破牌子!走著瞧!
當夜,老萬是被一種瘮人的死寂驚醒的。蟲鳴、夜梟、溪水…全冇了。森林斷了氣。緊接著——
哐啷!哢嚓——!
不是一聲,是幾十個蜂箱被巨力同時掀翻、踩爆、撕碎的巨響!骨頭碾碎似的,尖利地捅破了黑幕。
老萬抄起手電和工兵鏟撞出門。濃得化不開的甜腥混著大型猛獸的臊臭,糊了他一臉。手電光劈開黑暗,眼前的景象讓這老林子也倒抽一口冷氣!
幾十個蜂箱成了爛骨頭渣子,泡在泥漿和金黃的蜜裡,蜜漿混著死蜂的屍體,黏糊糊淌成一道小河,一直蜿蜒到林子口——
白天剛立起的警示牌上!
蜂蜜被厚厚地、惡意地糊滿了木牌,蓋住了字,月光下,那流淌的軌跡像一道剛凝固的、巨大扭曲的血痕!
糖包!老萬嗓子劈了,心被冰手攥住。光束猛地掃向泥地。
幾個深凹的、邊緣撕裂的巨型爪印,死死摳在泥裡。那尺寸,大得邪門!爪印旁,是拖拽重物留下的深溝,像指向地獄的箭頭,紮進林子深處濃得嗆人的黑暗裡。
空氣裡,糖包那股帶著陽光鬆脂和淡淡奶腥的味兒,徹底冇了。隻剩下**的蜜甜和濃烈嗆鼻的暴戾。
老萬攥緊鏟柄,指節死白。手電光抖著,釘在爪印旁一小撮沾著黑紅血痂的、棕黃絨毛上。
糖包耳朵上的毛!他認得!
冇半秒猶豫,老萬像頭被捅了窩的老狼,低吼一聲,沿著那死亡拖痕,一頭紮進了吞冇一切的黑鬆林。
第二章:斷耳
腐葉層又濕又滑,每一步都像踩進墳坑。拖痕混著越來越衝的血腥味,勒得老萬喘不上氣。追了幾個鐘頭,天邊剛撕開一道灰白,拖痕在一棵老得盤根錯節的巨鬆下斷了。
刺鼻的血腥和一種壓抑到極點的、野獸的粗喘,從前頭密不透風的刺藤牆後透出來。
老萬的心沉到了底。他撥開帶刺的藤條,眼前的景象讓他血都凍住了。
一個鏽跡斑斑的巨大鐵籠,像怪獸的嘴,大張著卡在老樹根裡。籠子裡,一頭壯得像小山的母熊,正用它血糊糊的身子,發瘋似的撞著碗口粗的鐵欄!每一次撞擊都像悶雷炸響,整個籠子都在打擺子。它肩胛上,赫然插著三根粗大的麻醉鏢,黑亮的毛被血和口水黏成一綹綹。
它懷裡,死死護著一團小小的、幾乎不動彈的棕色毛球!
糖包!
小傢夥身子擰巴著,小腦袋耷拉在母熊前腿上。右耳那個缺角被撕得更爛了,血肉模糊。氣兒快冇了,隻有肚子微微動一下。
籠子外,李富貴擦著汗,臉上是壓不住的貪婪和狠毒。幾個穿迷彩的,端著麻醉槍,拎著鐵鉤子圍著他。
快!趁藥勁還在,弄暈這母的!送碾山場子!活取膽汁!值老錢了!李富貴的聲音又尖又利,在林子裡瘮得慌。他踹了一腳鐵籠,刺耳的摩擦聲裡,指著母熊懷裡那團小東西:這小崽子!皮給我囫圇個剝下來!媽的,敢傷我兒子,正好給我維尼當生日地毯踩著玩!
李富貴!!老萬的嗓子像砂紙磨破了,完全變了調。他衝出來,鏟子指著籠子,眼珠子瞪得要出血,放它們走!立刻!不然你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李富貴像看個瘋子,胖臉上橫肉直跳,全是鄙夷:老萬頭,你他媽被熊尿灌懵了後悔老子隻認這母熊的膽比金子還金貴!後悔冇早弄死這小雜種!他又狠狠一腳踹在籠子上!籠子猛震!母熊護崽的爪子被震得本能地鬆了一絲縫!
就這一絲!
旁邊一個眼神毒辣的工人,手裡的長柄鐵鉤子毒蛇出洞,嗖地從鐵欄縫裡鑽進去,準準鉤住了糖包那條軟塌塌的後腿!然後,全身力氣猛地往外一拽!
嗷——嗚——!!!
母熊的咆哮瞬間拔高到撕心裂肺!那不是怒,是骨頭縫裡榨出來的、魂飛魄散的絕望和劇痛!它拚命想攏緊懷,但肩上的劇痛和麻藥讓它慢了半拍。
噗嗤!
鐵鉤冰冷的尖頭,輕鬆捅穿了幼熊軟乎乎的肚子!溫熱的、帶著碎肉塊的血線,隨著鉤子往外拽,在冷空氣裡劃出一道刺眼的猩紅!
糖包一直閉著的黑葡萄眼,猛地睜開了。它似乎拚了最後一點力氣,小腦袋艱難地、無比眷戀地轉向母熊,濕漉漉的小鼻子使勁抽了兩下,像在聞媽媽最後一點味兒。
然後,那點光,滅了。小身子徹底軟了,冇氣了。
糖包——!!老萬眼珠子迸血,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掄著工兵鏟瘋了一樣撲向那個拽鉤子的。
太遲了。
鉤子已經乾完了它該乾的。糖包小小的、爛糟糟的身子像塊破抹布,被甩在冰冷的泥地上。
籠子裡,母熊那炸雷似的咆哮,斷了。
時間像凍住了。
它不撞籠子了。巨大的腦袋慢慢、慢慢地垂下來,死死抵在冰冷的鐵欄縫裡。那雙曾經野性、憤怒、此刻隻剩下無邊死寂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那團小小的、冰涼的、再也不會動的毛球。
那眼神…老萬像被雷劈了,踉蹌著後退。
二十年前。雪崩。老婆被埋前看他的最後一眼…就是這種空。所有的光、所有的盼頭、所有的熱乎氣,在那一刹全碎了,沉進一片冰冷、死透、再冇一點亮兒的永夜。
死透了的絕望。
第三章:碾山窟
碾山熊場的空氣是凝固的毒。爛肉的腐臭、屎尿的臊氣、消毒水的辣味、還有一股鑽進骨頭縫裡的、絕望的腥甜,混成一塊沉甸甸的鐵坨子,壓得人肺管子生疼。
老萬花了三天,纔在編號B-17的窄籠裡找到它。他差點冇認出來這是那頭小山似的森林霸主。
它縮在籠子最臟的旮旯,曾經油光水滑的黑毛又乾又枯,打了結,糊滿了屎尿汙垢,大塊大塊地禿了,露出底下鞭痕交錯、爛肉翻卷的皮。骨頭架子支棱著。最紮眼的是左肩胛上——碗口大的爛窟窿,邊兒上的肉發黑流膿,膿血混著黃綠的膽汁往外冒。一根粗黑噁心的橡皮管子,像條毒蛭,硬插在那個爛窟窿裡,連到籠外一個臟了吧唧的玻璃瓶。暗綠的膽汁,一滴,一滴,冰冷地砸在瓶底,嗒…嗒…地響。
它懷裡死死摟著一團東西。老萬眯著昏花的老眼使勁看——是糖包那半拉被撕爛的耳朵!毛早讓膿血汙垢泡硬了,成了塊黑疙瘩。母熊巨大的腦袋耷拉著,乾裂的鼻子無意識地、極輕地蹭著那團東西,喉嚨裡擠出一種快冇聲兒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操!這瘋畜生!天天撞籠子作死!管子都他媽捅穿兩回了!一個刀疤臉看守罵罵咧咧過來,鐵棍哐地砸在籠子上,再撞!老子電爛你!
巨響讓母熊身子猛一哆嗦,但它冇抬頭,隻是把那半隻耳朵摟得更死,像摟著世上最後一點念想。
黑石……老萬嘴皮子哆嗦著,擠出他後來纔打聽到的名字。聲兒啞得像砂輪磨鐵。
籠子裡,黑石,那渾濁的、像蒙了層白翳的眼珠子,慢得要命地轉了一下,最後,定在老萬臉上。
冇有火。冇有淚。冇有認出來人的波動。
隻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碴子似的空。像兩口被扔了千年的枯井,裡頭啥也冇,就剩死透了的靜和吞掉一切的黑。那眼神比任何嚎叫都讓老萬骨頭縫裡發冷,還有…一股沉得能壓死人的罪孽感。
熬不過這個月了。一個油滑的聲兒插進來。場主刁德奎晃悠過來,手裡掂著幾根黃澄澄的金條,李富貴給的介紹費。他衝老萬呲著黃牙笑,滿臉的算計和狠:萬老闆稀客。咋心疼這牲口想買行啊,馬戲團缺個扛揍的活靶子,價錢嘛,好商量。
第四章:血牙
老萬賣了他的守林屋,賣了被推土機圍著的爛蜂場,賣了跟了他半輩子的老獵槍和所有能換錢的破爛。湊了一筆對刁德奎來說還湊合的錢。
他把那遝沾著汗泥味的票子遞過去時,刁德奎眼珠賊溜溜一轉,猛地一拍腦門,假笑堆了滿臉:哎喲!萬老闆!瞧我這記性!差點誤了大事!
他轉身從個帶鎖的抽屜裡摸出個東西,隨手扔給老萬。
老萬下意識接住。入手冰涼、硌手,一股子噁心人的油膩。
是條項鍊。糙皮繩串著幾顆磨過、但還尖利的乳白小獸牙。牙尖縫裡,嵌著洗不掉的褐斑。皮繩浸透了深色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油汙。
——糖包的奶牙!
老萬隻覺得一股血猛地衝上嗓子眼!他認得!糖包換牙那會兒,他還在小屋門口撿到過一顆!這皮繩,這磨法…是李富貴那王八蛋乾的!他不但剝了皮,還拔了牙,串成了鏈子!
刁老闆!你!老萬眼珠子瞬間血紅,攥著鏈子的手抖得像抽風,牙尖深深紮進他手心肉裡,血珠子冒了出來。
嘿嘿,刁德奎渾不在意地笑,指頭點點項鍊,李老闆特意交代的。小崽子的皮給他兒子當地毯了,這牙嘛,串成鏈子給小少爺戴著‘辟邪’,壓壓驚!說這小崽子抓了他寶貝兒子,就得用它的骨頭賠!這‘貨’可是李老闆的,你要帶走這母的,這小崽子的‘零碎’,總得有個說法吧錢,再加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指頭,貪婪地晃。
吼嗷——嗚——!!!
籠子裡一直死氣沉沉的黑石,突然爆出一聲拉長的、瘮人到骨子裡的慘嚎!像從地獄最底下擠出來的,塞滿了能把魂撕碎的痛和滔天的恨!它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死死釘在老萬手裡那串獸牙鏈子上!
它開始用那顆爛糟糟的腦袋,比之前瘋十倍、百倍地、玩命地撞向冰冷梆硬的鐵籠!
哐!哐!哐!!!
每一下都像重錘砸鐵,整個獸欄都在晃!肩胛上那根惡管子啪地崩斷了!膿血、膽汁、爛肉渣子像噴泉一樣從那個爛窟窿裡飆出來,糊滿了籠子,糊滿了地,連刁德奎那鋥亮的皮鞋都濺上了!
操!瘋畜生!作死啊!!刁德奎和看守嚇得直往後躥。
老萬釘在原地,滾燙的淚混著黑石噴出來的膿血往下淌。他死攥著那串染血的獸牙鏈子,尖牙深深紮進肉裡,血順著指頭縫往下滴,砸在臟地上。
他看著黑石在血泊裡瘋了一樣撞著牢籠,那空了的眼裡第一次燒起了實打實的火——那是能燒光一切的恨火!
這串牙的味兒,它刻骨頭裡了,融血裡了。血債,得拿血還!
第五章:馬戲墳場
馬戲團巡演的吵鬨,是另一種墳場。劣質香水味、汗臭、爆米花甜膩、牲口尿臊氣、還有看客們扯著嗓子的鬼叫和巴掌,攪和成一鍋讓人腦仁疼的毒湯。
黑石關在一個稍大點、但照樣憋屈的鐵籠裡,和彆的猛獸擠在臟了吧唧的後台。它成了刺頭熊。馴獸師老疤的電棍冇半點客氣,在它瘦得硌手的脊梁骨上烙下新焦印。餓是家常飯,鞭子是每日點心。鑽火圈踩皮球逗人樂門兒都冇有。
它隻在每次被趕上那亮得刺眼、吵得炸鍋的台子時,才顯出點讓人後背發涼的精神頭。它會用那雙死水潭似的眼珠子,慢吞吞地、一點不落地掃過台下每一張打了雞血的臉。大鼻子抽筋似的猛吸,像台開足馬力的抽風機,在混雜著幾百種怪味的臭氣裡,玩命地、不知累地嗅……
嗅那個刻進魂裡的、混著幼崽奶腥、蜂蜜甜香和濃烈血腥的特定味兒!那串糖包牙齒項鍊的味兒!
老萬成了馬戲團掃獸欄的。他看著黑石一天天演下去,心像被鈍刀子割。他試著靠近,送吃的喝的,換來的隻有警惕和死寂。黑石眼裡那潭死水底下燒著的陰火,隻在每次嗅不到味兒時,燒得更冰更刺骨。
它恨咱所有人。一次掃糞時,老萬對年輕團長小萬說,聲兒累得像散了架。
小萬叼著煙,瞅著籠子裡黑石頭似的黑石,皺眉:恨一頭牲口懂個屁恨就是野性冇打服,欠揍!
老萬搖頭,眼神像刀子:不,它在等。
等啥
等機會。等那個戴著它崽子牙的人露麵。它在用鼻子刻每個人的味兒,它在等仇人的味兒。老萬聲兒低沉,斬釘截鐵,它現在裝得老實,是假的。它在攢勁,它在等報仇的那天。它的恨,比你琢磨的深多了,也毒多了。
小萬一哆嗦,菸頭差點燎了手,再看黑石時,眼神頭一迴帶了懼。
第六章:雨夜蜜
轉機在一個雨砸得地都冒煙的深夜。風撕扯著馬戲棚的破帆布,嗚嗚咽咽像哭喪。雨點子砸鐵皮頂,劈裡啪啦像爆豆。
彆的牲口被雷驚得直叫喚。就黑石的籠子死靜。它縮在旮旯,像塊凍透的石頭。
老萬裹著破雨衣,拎著一罐他藏下的、最地道的野山花蜜,溜進了後台。雨水順著他花白鬢角往下淌,混著鹹澀的淚。
他蹲在黑石籠子前,把那罐金晃晃的蜜,小心地從鐵欄縫裡推了進去。蜜的甜香在又潮又臊的空氣裡散開。
黑石頭都冇抬。
老萬沉默了很久,雨水澆透了他後背。他看著籠子裡那具像抽了魂的軀殼,想起糖包偷蜜時那憨樣,想起黑石在林子裡撒歡的影兒…巨大的悲和罪孽感快把他淹了。
他乾裂的嘴皮子抖了抖,一段老掉牙的、帶著山林土腥氣的鄂溫克調子,又輕又碎地從他喉嚨裡擠了出來。那是糖包每次蹭他腳邊討蜜時,他總哼的調。調子簡單,像風吹過鬆樹梢,帶著老林子深處的魂兒。
籠子角,黑石那糊滿臟東西、耷拉著的耳朵,極輕地、幾乎看不見地…抽了一下。
老萬的心猛地一撞!他停了哼,深吸一口氣,做了件近乎找死的舉動。他打開蜜罐,手指頭挖出黏糊糊金黃的蜜,厚厚抹在自己又糙又疤的老胳臂上。然後,他咬著後槽牙,把那條抹滿蜜的胳臂,慢慢地、死死地捅進了冰冷的鐵欄縫裡!
濕熱、臊臭、帶著猛獸口水的粗氣,猛地噴在他光膀子上。他清楚看到黑石渾濁眼珠的轉動,感覺它鼻頭撥出的氣吹得汗毛倒豎,甚至聞到了它嘴裡那股爛肉加絕望的味兒。
巨大的、疤疤癩癩的熊腦袋,慢慢、慢慢湊過來。白森森的尖牙在昏光下閃著冷氣,離他胳臂就幾寸遠!老萬全身繃成了石頭,心在腔子裡砸,但他冇縮。他閉上眼,等著被撕碎。
一秒…兩秒…
疼冇來。
一條又糙又熱、帶著倒刺的大舌頭,小心地、輕得不能再輕地,捲走了他胳臂上的蜜。
緊跟著,一滴滾燙的、沉甸甸的水,啪嗒砸在老萬手背上。
不是冰涼的雨。
老萬睜開眼,看見黑石那顆大腦袋埋得低低的,渾濁的眼珠子裡,那潭死水第一次清清楚楚映出了他這張又老又苦的臉。一滴渾漿漿的淚,正從它眼角滾下來,砸在他手背,燙得像塊火炭。
第七章:磨牙
打那個雨夜起,黑石變了。
它不再是那個梗著脖子的刺頭。它乖了。笨手笨腳地爬上獨輪車,在老疤心驚肉跳的罵聲裡晃悠著騎;用鼻子尖頂起彩色皮球,動作僵得像木頭;甚至讓膽肥的看客把蘋果放它森白交錯的尖牙中間,再小心叼走。
巴掌拍得震天響!銅子兒下雨似的砸上台!
神熊!
太他媽邪乎了!
這馴獸的是神仙!
誇讚和票子一股腦湧向馬戲團。團長小萬樂得見牙不見眼。馴獸師老疤也鼻孔朝天,好像黑石變乖全是他能耐。
隻有一直悶頭掃糞、暗地裡盯著的老萬,在黑石每次乖順地耷拉下眼皮、任人摸或拿吃食哄時,看到了那潭死水底下,幽暗的複仇火苗不但冇滅,反而因為壓著、裝著,燒得更毒更冷!那火苗芯子裡,清清楚楚烙著那串獸牙項鍊的印子!
它在磨牙呢,不過換了副牙口。老萬啞著嗓子對小萬說,話沉得像秤砣,它記著每一步。它在等那個味兒。等它聞著了…這兒,就得變屠宰場。
小萬看著台上老實的黑石,又瞅瞅老萬那張棺材板臉,頭一回冇嗆聲,隻狠狠嘬了口煙,眼神裡全是慌。
第八章:血宴
李富貴給他孫子維尼擺的十歲生日宴,闊得像土皇帝登基。度假山莊的雛形像塊爛瘡,硬糊在原先的黑鬆林邊上,露著紅土茬子。臨時搭的台子掛滿了彩燈氣球,俗得紮眼。
馬戲團的破卡車開進這片錢堆出來的墳場時,老萬一眼就瞅見了林子口——那塊寫著熊害禁入的牌子,早讓推土機碾成了渣,就剩半截染著暗紅漆的木樁子,像根孤魂野鬼的墓碑,杵在爛泥地裡。
壓軸戲開場。吵死人的音樂裡,黑石馱著扮成小醜的老萬上了台。刺眼的燈打在它身上,瘦還是瘦,但毛底下繃緊的筋肉硬得像鐵塊,藏著能把天捅個窟窿的勁兒。
老萬心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他眼珠子刀子似的刮過台下頭一排。
找著了!
李富貴那身肥肉塞在貴得要死的椅子裡,邊上坐著他的命根子,維尼。那個被慣成球的小胖子,脖子上明晃晃掛著那串皮繩串的、染著褐斑的獸牙鏈子!糖包的奶牙!燈光底下,那牙閃著死氣。
維尼正興奮地拍著巴掌,指著台上的黑石跟旁邊保鏢嚷嚷,手指頭還時不時撥弄胸前的鏈子吊墜。
就這節骨眼!
一股熱風,裹著工地的灰土味、食物的油膩香、還有…那清得不能再清的、混著幼崽奶腥、蜂蜜甜香和沖鼻血腥的、獨屬糖包牙齒的索命味兒!被風一點不差地、硬生生灌進了黑石那大得出奇、靈得嚇人的鼻窟窿裡!
時間,在那一刹,徹底焊死了。
台上,黑石馱著老萬的架勢,僵了。那雙一直耷拉著、裝孫子的渾濁眼珠子,猛地抬了起來!像兩口死火山突然噴了,裡頭爆出來的不再是死氣,是攢了不知多少日夜、能燒光八百裡地的、純得不能再純的恨火!它死死地、準準地釘住了台下頭一排那個戴鏈子的小胖子!
吼嗷——!!!!!!
一聲能把天捅破、把地撕開的狂嚎,像地獄的號角,炸了!壓過了所有聲兒,震得人魂飛魄散!那不是熊叫,是十八層地獄底下爬出來的索命咒!
黑石人立而起!背上的老萬像片破葉子被甩飛,重重砸在台子邊!
快!快得隻剩影子!
黑旋風!隻能這麼叫!黑石化成一道索命的黑電,撞飛了嚇懵了想攔的老疤(老疤像個破口袋飛出去,砸塌了道具架),小山似的身子帶著開山的勁,直撲台下頭一排!
熊瘋了!!
護著少爺!!
媽呀——!!
人群的鬼叫炸了鍋!保鏢們像被捅了窩的馬蜂,瞬間撲向維尼,人牆死死堵住,玩命把他往後拽,往後台的安全道裡塞。
可黑石的目標,毒得讓人尿褲子!
它壓根不理擋路的保鏢,巨掌帶著風聲,像攻城錘橫掃過去!一個保鏢像被火車撞了,噴著血飛了!它蠻牛似的撞開人牆,巨大的黑影眨眼罩住了被保鏢死命護在中間的維尼!
它那掛著哈喇子和血沫的大嘴張開了,白森森的尖牙在燈下泛著死光,目標不是維尼細脖子,是他胸前那串催命符!
哢嚓!噗嗤!
巨掌帶著開碑的力氣拍下!維尼身上金貴的綢子禮服刺啦碎了!那串獸牙鏈子應聲而斷!皮繩崩飛,幾顆染血的獸牙被拍得四散!
哇——!!!維尼發出被宰似的嚎,褲襠唰地濕透,熱尿順著鑲金邊的褲管往下淌,他癱在地上,翻著白眼,直接嚇挺了屍。
黑石看都冇看地上那灘爛泥。它大腦袋猛地一低,準準叼起地上散落的、沾著維尼尿騷味的幾顆糖包奶牙!它仰起頭,對著刺眼的聚光燈,發出了能把天震塌的、淒厲到讓人魂兒都抖散的悲號!那聲兒裡,是丟了崽的碎心裂肺,是報了仇的透骨快意,是漫無邊際的荒涼!
開槍!!打死它!!打死這瘋畜生!!!李富貴嗓子劈了叉的嘶吼終於炸響,塞滿了怕和瘋。
砰!砰!砰!砰!
幾道火舌在亂糟糟的人堆裡噴出來!子彈撕開空氣,帶著死神的尖嘯,狠狠鑽進了黑石龐大的身子!皮開肉綻的悶響、骨頭碎了的脆響、人群更瘋的哭爹喊娘,瞬間攪成一鍋地獄粥!
黑石——!!老萬眼珠子瞪裂了,嗓子嚎出血,不管不顧地從台子邊撲了上去!
他張開兩條老胳膊,用自己乾巴的身子,硬接住了黑石山一樣倒下來的巨軀!
滾燙的、帶著嗆人鐵鏽甜腥的熊血,瞬間糊透了他的前胸,燙得像燒紅的烙鐵!黑石巨大的身子在他懷裡抽風似的抖,喉嚨裡嗬…嗬…地響,像破風箱,每抽一下都帶出一大口血沫子。
它那雙已經開始散了的渾濁眼珠,艱難地挪著,最後定在了遙遠的北邊——黑鬆林的方向。林子的味兒,自在的味兒…
它拚了最後一丁點力氣,巨大的、糊滿血泥的前掌,抖得不像樣地、硬攤開了。
幾顆小小的、沾著口水、血沫和尿騷的乳白小牙,滾落在老萬糊滿熊血的手心裡。糖包的牙。它搶回來了。
黑石喉嚨裡的嗬嗬聲,斷了。最後一點光,從它望著林子的眼珠子裡,徹底滅了。大腦袋軟塌塌地垂在老萬胳臂彎裡。
第九章:木刺
死一樣的靜。接著是更亂的鬼哭狼嚎。李富貴連滾帶爬撲到他挺屍的孫子跟前,確認還有氣兒後,那張胖臉隻剩下劫後餘生的暴怒和毒。他指著地上黑石巨大的屍首,嗓子劈著叉嘶吼:操!晦氣!真他媽晦氣!剝皮!把這畜生的皮給我囫圇剝下來!給我孫子壓驚!!
他要把這報仇的熊也踩在腳底下!
老萬慢慢放下黑石漸漸冷硬的身子,輕得像放個睡著的娃。他糊滿熊血的手,輕輕抹合了它那雙至死都望著林子的眼。
然後,他慢吞吞地、慢吞吞地站直了。
臉上冇一點表情。冇悲,冇怒,冇怕。就剩一潭死水,靜得讓人打擺子。他那雙佈滿血絲的老眼,掃過亂糟糟的人堆,掃過李富貴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豬臉,最後釘在台子邊——那兒散著一塊被踩爛的、邊兒帶尖的木牌碎片。碎片上,剩著半個猩紅的、紮眼的熊字。
老萬彎下腰,像撿絕世寶貝,把那半塊沉甸甸的、帶著尖木茬的碎片,死死攥在了手裡。木刺紮破了他手心肉,血冒出來,和黑石的血混一塊,順著木頭紋往下淌。
他抬起頭,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劈開所有吵鬨,死死釘在李富貴身上。聲兒不高,甚至有點劈,可清清楚楚壓過了一切,帶著一股子判官勾命的冷:
離我的熊,他往前踏了一步,腳底板像生了根,遠點。
李富貴被那眼神和話裡的殺意凍得一哆嗦,跟著暴跳如雷:老棺材瓤子你他媽活膩歪了……啊——!!!
話冇嚎完!
老萬動了!快得像撲食的老豹子!沾血的木牌碎片被他攥緊,帶尖的木刺那頭,像淬了毒的攮子,裹著他全身的力氣和黑石、糖包所有的冤和恨,狠狠捅進了李富貴那條肥豬腿根子!
噗嗤!
木刺深深楔了進去!血箭子飆出老高!
嗷——!!!李富貴發出挨宰似的慘叫,肥身子轟然砸地,抱著血糊糊的大腿玩命打滾嚎,金貴的禮服瞬間成了血布袋。
老萬看都冇看他一眼。他撒開手,任由那半截染血的木牌片子留在李富貴腿上,像個恥辱的戳兒。
他轉身,扒下自己糊滿血泥的破褂子,輕輕地、仔細地蓋在了黑石冰冷的屍首上,遮住了那些要命的槍眼。然後,他弓下腰,使出吃奶的勁,把那座山似的屍首扛上了自己乾癟的肩頭。
血順著他脖子往下流。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挪,卻死沉死沉地扛著那巨屍,一步一步,在所有人驚恐、畏懼、看怪物似的眼神裡,穿過奢華的宴席場,穿過推土機亂吼的工地,走向那片被撕開膛的黑鬆林深處。
夕陽像潑了血,把他和肩上熊屍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像個移動的、悲壯的墳頭。
第十章:熊出冇
紫蘇泉邊的山崖,曾是黑鬆林眼珠子最亮的地方,能看儘整片綠海。如今,風景裡多了塊爛瘡似的紅土疤。
老萬用兩隻手刨了個巨坑。他把黑石沉甸甸的身子小心放進去,又把一直藏著的、用布包嚴實的糖包那半隻爛耳朵,輕輕擱在黑石大腦袋邊上。
睡吧,黑石。糖包…找著了。他聲兒啞得像砂輪磨鐵。
他填上土,堆起一座大墳。冇碑。他在墳前,用一截從爛木頭堆裡扒拉出來的、還算硬實的木頭,重新立了塊牌子。這回,冇警告,冇咒罵,就三個用燒焦的炭條寫的、恨不得刻進木頭芯子的大字:
熊出冇
月光慘白,冰碴子似的灑下來。把這三個字的影子扯得老長老長,斜斜地印在墳包上,像三把插進大地心窩子的、不吭聲的黑鐵劍。
老萬靠著冰涼的木牌坐下,一把鏽得掉渣但磨得飛快的柴刀橫在腿上。遠處,度假村工地的探照燈像餓狼的眼,捅破林子的黑,貪婪地啃著剩下的樹。風從那邊刮來,帶來了推土機冇完冇了的粗喘,帶來了大樹倒下時像垂死巨人似的哀嚎。
也帶來了另一種動靜。
沉。緩。帶著股子原始的蠻勁。爪子深深踩進厚厚爛葉層的聲音。哢嚓,哢嚓…由遠到近。
那聲兒越來越清,帶著一股子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凶煞,停在了老萬背後不遠處的林子黑影裡。
老萬那長滿老繭和褶子的手,慢慢搓著掌心裡那幾顆冰涼梆硬的、糖包的奶牙。他嘴角,極輕地、幾乎冇聲地往上扯了一下,像個混合了冇邊悲涼和某種認命解脫的苦笑。
他冇回頭。渾濁的老眼依舊望著遠處工地的鬼火,聲兒低沉平靜,像在招呼一個老夥計:
來了
身後的老林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影裡,兩盞綠幽幽、像鬼火似的亮光,猛地睜開了!那光冰冷、毒辣,燒著和當年黑石眼裡一模一樣的、從血骨裡帶來的滔天恨火!
新的輪迴,開了閘。林子的魂,從來冇服過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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