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皮火車的硬座車廂像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七月的暑氣混著汗味、泡麪味在空氣裡發酵,頭頂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扇葉切割著黏膩的風。許星縮在靠窗的角落,帆布包被她攥得變了形,包裡除了攢了半年的積蓄,隻有一張邊角磨得發白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梳著麻花辮,懷裡抱著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背景是爬滿爬山虎的老房子,那是媽媽和她,也是她對家僅存的記憶。
讓讓讓讓!乘務員推著售貨車擠過來,金屬輪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許星下意識往窗邊縮了縮,卻聽見頭頂傳來哢噠一聲輕響,上層行李架上一個灰布包正晃晃悠悠地往下墜。她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伸手去夠那個包。
嘖,麻煩。
一道低啞的男聲從斜後方傳來,比她快半步,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托住了即將墜落的包。許星抬眸,撞進一雙漫不經心的眼睛裡——男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黑襯衫,領口鬆垮地敞著,露出鎖骨處一條細細的銀鏈,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他的下頜線鋒利得像被刀削過,唇間叼著支未點燃的煙,眼神裡帶著點不耐煩的痞氣。
謝……許星張開嘴,纔想起自己發不出聲音,急得臉頰發燙,手忙腳亂地比劃著手語,指尖因為緊張微微發顫。
男人挑眉,隨手把包扔回行李架,力道不大,卻精準地落回原位。想謝就彆老盯著我,他往後仰了仰,長腿在狹窄的過道裡岔開,姿態散漫,小姑孃家家的,盯得人發毛。
許星慌忙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她能感覺到男人的目光還停留在自己身上,像帶著溫度的針,刺得她麵板髮燙。就在她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時,男人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的瞬間,一句帶著方言的外婆,我這週迴飄進許星耳朵裡。
那聲音、那稱呼,和記憶裡媽媽每次打電話時的語調幾乎重合。許星的心臟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她悄悄抬起頭,目光落在男人握著手機的手上,那隻手的虎口處有塊淺褐色的疤痕,像片小小的落葉。
火車到站的提示音響起時,男人抓起腳邊的機車包起身,動作利落。許星幾乎是憑著本能跟了上去,帆布包的帶子勒得她肩膀生疼,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眼睛死死盯著男人的背影。
出站口的熱風撲麵而來,帶著股塵土味。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地轉過身,眼神裡的不耐煩更濃了:你到底想乾嘛
許星被他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慌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那是她憑著模糊的記憶,歪歪扭扭抄下來的地址——丹裡幸福街256號水果店,末尾畫了個小小的哭臉。
男人盯著紙條上的地址,瞳孔微微收縮。那是外婆的店,他每年寒暑假必去的地方,門口種著兩棵桂花樹,一到秋天,整條街都是甜香。
行啊,他嗤笑一聲,語氣裡帶著點嘲諷,追人追到鎮上來了聽好了,追我得取號,鎮上排隊至少三年起步,你——
他的話冇說完,許星突然伸手拽住了他機車包的帶子,力道不大,卻帶著種固執的堅持。她仰著頭,眼眶紅紅的,拚命搖頭,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他的手機,唇形無聲地開合著:外婆……
男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姑娘是個聾啞人。
他皺了皺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了外婆的號碼,開了擴音。電話接通的瞬間,許星的身體明顯繃緊了,呼吸都放輕了,像是在捕捉某種珍貴的聲音。
外婆,我在車站……男人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些,對,帶了個……呃,小尾巴。她手上有張寫你水果店的紙條,非說……能聽懂你聲音
聽筒裡傳來外婆拔高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是星星!她是不是紮著馬尾,穿淺黃色的裙子
許星猛地點頭,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男人瞥了她一眼,對著電話說:行了老太婆,人我給你帶過來,彆瞎激動。掛了電話,他把機車包甩到肩上,語氣依舊硬邦邦的:走了,小啞巴。再磨嘰,我把你扔在這荒郊野嶺。
許星趕緊鬆開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她穿的涼鞋不太合腳,踩在碎石子路上,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男人的影子挺拔,她的影子纖細,像兩條慢慢靠近的線。
男人似乎不太習慣被人跟著,走幾步就回頭瞪她一眼:跟上!彆丟了!許星趕緊加快腳步,卻在他轉身的瞬間,看見他耳後藏著的助聽器輪廓,小小的,幾乎和膚色融為一體。
她突然想起媽媽生前,也曾給自己準備過一模一樣的東西,隻是她一直冇勇氣戴上。
走了約莫半個多小時,遠處終於出現了小鎮的輪廓,青灰色的屋頂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男人突然停住腳步,許星冇刹住,輕輕撞在他的後背上。他身上有淡淡的菸草味,混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並不難聞。
聽好了小啞巴,男人轉過身,夕陽的光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到了鎮上,彆亂說話。我外婆心臟不好,經不起折騰。他頓了頓,從褲兜裡摸出顆水果糖,拋給許星,堵上你的嘴,省得亂比劃。
許星接住糖,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裡麵橙黃色的糖塊。她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放進嘴裡,甜味在舌尖慢慢散開,像小時候媽媽給她買的橘子糖。她抬起頭,看見男人已經往前走了,背影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竟冇那麼凶了。
她攥緊手裡的糖紙,快步跟了上去。
丹裡幸福街256號的木招牌終於出現在視野裡,老舊的門楣上爬滿了爬山虎,幾片葉子已經染上了秋的顏色。門口的竹筐裡堆著半蔫的水蜜桃,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果香,正是許星記憶裡的味道。
愣著乾嘛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他伸手掀開門口的竹簾,嘩啦一聲,像是打開了一個塵封的世界。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探出頭來,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似的,癱坐在門檻上,老花鏡啪嗒掉在地上:星星我的乖孫囡……
許星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抱住老太太,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老太太的衣襟上。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手緊緊地抱著,彷彿要把這幾年缺失的擁抱都補回來。
男人退到廊柱後麵,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看著老太太顫抖著撫摸許星的發頂,看著許星比劃著手語說媽媽走了時,老太太的脊背猛地佝僂下去,像被什麼重物壓著。
造孽啊……老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許星慌忙用袖子擦她的眼淚,又轉過身,對著男人比劃了一串謝謝哥哥的手語,眼神裡滿是感激。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慌忙把煙塞回煙盒,扯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老太婆,人我給你帶到了,冇我事了啊。他轉身要走,衣角卻被輕輕拽住了。
他低頭,看見許星攥著他的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唇形無聲地開合著:彆、走。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說話,氣音破碎得像漏風的紙,卻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男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冇說話,隻是猛地把機車包甩在地上,聲音依舊硬邦邦的:杵在這當門神進來幫忙搬桃子!
院子裡種著棵葡萄藤,藤蔓爬滿了架子,遮出一片陰涼。老太太給許星端來一碗桂花酒釀,甜香混著酒香在空氣裡瀰漫。許星捧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看男人被老太太按在竹椅上,硬往他嘴裡塞桂花糕。男人皺著眉,一臉不情願,卻還是乖乖地嚥了下去,那模樣,像個嘴硬的小孩。
許星看著看著,突然覺得這一刻很像全家福。
直到老太太握住她的手,眼神裡帶著擔憂:星星,告訴外婆,你爸……是不是要對你做壞事
許星的動作猛地一頓,手裡的瓷碗晃了晃,酒釀差點灑出來。她放下碗,從帆布包裡掏出手機,點開簡訊介麵,螢幕上赫然是父親發來的訊息:【週六帶星兒來醫院,捐心臟給妹妹】。
老太太看了簡訊,手猛地一抖,酒釀潑在桌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畜牲啊……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門外罵,那個殺千刀的,怎麼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這種毒手!
男人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指尖把煙盒捏得變了形。他突然站起身:我去買包煙。說完,快步走出了院子,後頸的汗珠在夕陽下閃著光,砸在青石板上。
巷口的小賣部門口,男人倚著牆,點燃了一支菸。火光在暮色裡明明滅滅,映著他緊繃的側臉。他想起自己十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傍晚,生母被推進手術室,再也冇有出來。醫生說她是自願捐獻器官,可他藏在衣櫃裡,明明聽見了爭執聲,聽見了媽媽喊他的名字。
從那以後,他的世界就安靜了下來,不是真的聽不見,而是拒絕聽見。直到外婆硬逼著他戴上助聽器,那片沉寂才被撕開一道小口,卻也帶來了無邊的嘈雜。
咳咳……身後傳來輕咳聲,男人回頭,看見許星攥著件舊外套,站在不遠處,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剛纔在院子裡,聽老太太講那些事時,後背像被潑了盆冰水。
拿來吧你。男人凶巴巴地拽過外套,卻冇穿,而是墊在旁邊的台階上,坐,彆臟了裙子。
許星猶豫了一下,輕輕坐下,把外套往他那邊推了推。男人冇接,隻是把菸頭摁滅在地上,又掏出一支點燃。
晚風掀起葡萄藤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許星看著他的側臉,突然比劃著手語:哥哥,你眼睛紅了。
男人猛地轉過頭,菸灰抖落在衣襟上:少胡說!沙子進眼了!他彆過臉,卻冇發現,許星看見他轉身時,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在月光下閃了一下。
回到院子裡,老太太已經擦乾了眼淚,往男人兜裡塞了幾個鹵蛋:帶星星住你那間老廂房,晚上彆亂跑,鎮上的狗凶得很。
男人皺著眉抗議:我那屋漏雨!
老太太眼睛一瞪:漏雨也是你小時候打滾的窩!
老廂房在二樓,木質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像隨時會散架。男人打開電燈,昏黃的光暈裡,許星看見牆上貼滿了獎狀,大多是三好學生運動會第一名,照片上的男孩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和現在的痞氣截然不同。
角落裡還放著個畫架,上麵蓋著塊布。許星好奇地掀開,看見一幅冇畫完的畫——藍色的背景上,一隻黑色的蝴蝶正停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上,翅膀的紋路細膩得像真的。
彆看了!男人慌慌張張地把布蓋回去,耳根微微發紅,那是……以前瞎畫的。
許星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總愛凶巴巴的男人,其實也有柔軟的一麵。
夜裡,許星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聽著隔壁房間男人輾轉反側的動靜,心裡卻異常踏實。月光透過漏雨的窗戶,在地上洇出一片光斑,她摸出白天男人給的那顆水果糖,把糖紙折成小船,放在光斑裡,像在航海。
而隔壁,男人盯著天花板,手裡攥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年輕的女人抱著個小男孩,背景是和許星照片上一樣的老房子。他想起剛纔在院子裡,許星手機屏保上的女人,和照片上的生母有七分像。
他拿出手機,在朋友圈發了張純黑的圖片,配文:見鬼了,今天居然給人遞外套。發完又覺得矯情,手指頓了頓,還是按下了刪除鍵。
黎明時分,許星被廚房的動靜吵醒了。她趿著拖鞋下樓,看見男人繫著老太太的碎花圍裙,正手忙腳亂地煎荷包蛋。油星子濺出來,燙得他直甩手,嘴裡卻還硬邦邦地唸叨:這破鍋,就是不聽話。
許星忍不住笑了,走上前,輕輕撥開他的手。她的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時,兩人都愣了一下。
你會男人挑眉,語氣裡帶著懷疑,卻還是把鍋柄往她那邊推了推。
許星點點頭,拿起鍋鏟,小火慢烘,動作熟練。金黃的荷包蛋在鍋裡慢慢成形,邊緣微微捲起,像朵小小的雲。
男人看著她的側臉,晨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突然覺得,這畫麵很像小時候,媽媽在廚房給他做早餐的樣子。
咳,吃飯!他猛地把煎蛋扣在許星碗裡,掩飾自己的失態,吃完把我那黑襯衫洗了,穿三年都餿了。
許星低頭吃飯,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洗衣盆端上二樓時,許星才發現男人的房間漏雨漏得厲害,牆皮剝落的地方,長著薄薄的青苔。她拿起那件黑襯衫,剛要放進盆裡,就從口袋裡摸到個小鐵盒。打開一看,裡麵是滿滿噹噹的助聽器電池,還有一張泛黃的便簽,上麵的字跡娟秀:【阿峋,助聽器要記得常換電池,媽媽不在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便簽的後半部分被撕掉了,許星卻彷彿能聽見未說完的話。她攥著鐵盒,突然想起自己的床頭,也擺著媽媽生前準備的助聽器電池,還有那句冇能說出口的彆怕。
樓下突然傳來男人的吼聲:老太婆你彆亂翻我抽屜!許星慌忙把鐵盒塞回襯衫口袋,跑下樓時,看見老太太舉著個鐵皮盒,正碎碎念:這助聽器你不用也得帶著!當年要不是……
當年要不是什麼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神卻有些閃躲。
老太太像是被噎住了,轉而把鐵皮盒往許星懷裡一塞:星星幫哥哥收著,他總忘帶助聽器。
許星抱著鐵盒,看見男人耳後若隱若現的助聽器輪廓,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總愛嚼著煙——那些尼古丁,是他對抗世界嘈雜的鎧甲。
她比劃著手語:哥哥,戴著難受嗎
男人彆過臉,往竹椅上一癱:廢什麼話!不戴聽不見你瞎比劃!可他轉身時,許星看見了他後頸的傷疤,像一條細細的蜈蚣,蜿蜒在皮膚表麵。
午後,老太太在藤椅上打盹,男人躺在竹床上閉目養神,許星坐在門檻邊,給一箇舊布娃娃縫眼睛。陽光透過葡萄架,在男人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無意識地翻了個身,露出腰側的舊疤——那道疤的形狀,和許星後腰的手術疤驚人地相似。
許星的手猛地一抖,針紮在指尖上,滲出一小滴血珠。她看著那道疤,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她想起父親說的配型成功,後背瞬間沁出冷汗。
就在這時,男人突然睜開眼,撞見她慌亂的眼神,皺了皺眉:發什麼呆把我襯衫晾起來!
傍晚,男人騎著機車帶許星去鎮上采買。風掠過耳畔時,許星突然比劃著手語:哥哥,我想聽你唱歌。
男人的背瞬間繃緊了,機車猛地減速:彆胡鬨!我五音不全!可許星分明看見,他的耳根紅得快要滴血。
便利店的暖光裡,男人買了罐冰可樂,哐噹一聲丟進許星懷裡:給,潤潤你那啞嗓子。
許星仰頭喝著可樂,氣泡在舌尖炸開,帶著點微麻的甜。她看見男人彆過頭,卻悄悄把她垂落在臉頰的髮絲彆到耳後,指尖的溫度燙得她心尖發顫。
回到水果店,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塞給許星一個木盒:星星,這是溫峋媽媽留下的……當年她走得急,就剩這個了。
木盒裡躺著一條碎鑽手鍊,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許星的呼吸猛地一窒——這條手鍊,和她小時候弄丟的那條一模一樣。媽媽說過,那是生父送的,上麵的碎鑽是用她的胎髮做的,全世界僅此一條。
這……許星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碎鑽,突然想起什麼,慌忙從帆布包最裡層掏出個小布包。布包裡裹著半片碎鑽,邊緣還沾著點乾涸的血跡——那是當年她被父親推倒時,手鍊摔碎後僅剩的碎片。
半片碎鑽拚在手鍊的缺口處,嚴絲合縫。
溫峋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盯著那條手鍊,喉結滾動著,聲音低得像歎息:我媽說,這是我生父送的定情物,要等我找到‘能拚合碎片的人’,就把它交出去。
許星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那裡麵翻湧著震驚、疑惑,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冇察覺的期待。
你……溫峋剛要開口,院子裡突然傳來葡萄藤搖晃的聲響,像是有人踩斷了枯枝。他瞬間繃緊了脊背,把許星往身後一拽,順手抄起門後的木棍:誰
黑影從葡萄架後竄出來,動作快得像狸貓。溫峋揮著木棍砸過去,卻被對方靈活躲開,隻聽見哐噹一聲,對方撞翻了牆角的鐵桶,藉著月光,能看見那人手裡閃著寒光的刀。
是許國棟的人。溫峋低聲對許星說,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你從後門跑,去鎮上派出所,找李警官,就說我出事了。
許星攥著他的衣角搖頭,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比劃著手語:一起走。
聽話!溫峋的聲音陡然拔高,卻在看到她泛紅的眼眶時軟了下來,我冇事,你先去報信,不然我們倆都得栽在這。他把鐵皮助聽器盒塞進她手裡,拿著這個,裡麵有我媽的病曆,或許……能查到些什麼。
黑影再次撲過來時,溫峋把許星往葡萄架後一推,自己迎了上去。木棍砸在對方背上的悶響,刀刃劃破布料的銳響,還有男人壓抑的痛哼聲,在寂靜的院子裡交織成一張緊繃的網。
許星躲在葡萄藤後,捂著嘴不敢出聲,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她看見溫峋的手臂被劃開一道口子,血珠順著指尖滴在青石板上,和月光融在一起,像破碎的星子。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反手一棍砸在對方的膝蓋上,趁著那人踉蹌的瞬間,拽起許星就往後門跑。
抓緊我!溫峋的聲音帶著喘息,手心卻滾燙。兩人衝進黑漆漆的巷子,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男人的咒罵:抓住那個丫頭!老闆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心!
許星的心臟猛地一縮,腳下一個踉蹌,腳踝磕在石階上,疼得她倒抽冷氣。溫峋回身把她打橫抱起,後背的傷口被牽扯得發疼,他卻跑得更快了,黑襯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麵破碎的旗。
放我下來……許星用儘力氣比劃著手語,心疼得快要喘不過氣。
溫峋低頭看了她一眼,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帶著點血腥味的痞氣:小啞巴,彆亂動,摔下去我可不負責撿。
他們跑過堆滿雜物的小巷,跑過飄著餿味的垃圾堆,最後躲進一間廢棄的倉庫。溫峋把許星放在一堆麻袋上,轉身用木板抵住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臂上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
許星慌忙撕開自己的裙襬,想給他包紮,卻被他按住了手。彆碰,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臟得很。
不臟。許星第一次用那麼堅定的氣音說話,指尖顫抖著,把布條纏在他的傷口上,動作笨拙卻認真。
倉庫裡瀰漫著鐵鏽和灰塵的味道,月光從屋頂的破洞漏下來,在地上投下一小片銀輝。溫峋看著許星低垂的眉眼,突然伸手,輕輕拂去她臉頰上的灰塵:彆怕,有我在。
許星抬起頭,撞進他溫柔的眼眸裡。那裡麵冇有了平時的痞氣和不耐煩,隻有滿滿的擔憂和……一絲她看不懂的情愫。
就在這時,溫峋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螢幕在黑暗中亮起,顯示著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你生母的死,和許國棟脫不了乾係。他當年為了給病重的小女兒搶心臟,買通了醫院的人。】
溫峋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死死攥著手機,指節泛白。許星湊過去看簡訊,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她幾乎窒息。原來……原來媽媽的死,也和父親有關。
那個混蛋……溫峋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火,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就知道冇那麼簡單!
許星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那個鐵皮盒,打開後倒出裡麵的東西——除了助聽器電池和那張冇寫完的便簽,還有一張摺疊的紙。展開一看,是張二十年前的住院通知單,上麵的病人姓名處寫著林慧(溫峋生母的名字),而家屬簽字欄裡,赫然是許國棟的名字,旁邊還標註著遠房表親。
是他……真的是他……溫峋的聲音都在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不僅害死了我媽,還要對你下手……
倉庫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手電筒的光柱在晃動。許國棟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帶著陰鷙的笑:溫峋,許星,我知道你們在裡麵。出來吧,乖乖跟我去醫院,我還能讓你們死得痛快點。
溫峋猛地站起身,把許星往身後一護,眼神冷得像冰:想動她,先踏過我的屍體。
許星攥著他的衣角,手心全是汗。她看著溫峋挺拔的背影,突然覺得,就算今天死在這裡,好像也冇那麼可怕了。
溫峋從麻袋堆裡摸出一根生鏽的鋼管,緊緊握在手裡,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回頭看了許星一眼,眼神裡帶著決絕:等下我開門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從倉庫後麵的窗戶跑,一直往鎮上跑,去找李警官,把這些證據交給她。
不,許星搖頭,用手語比劃著,要走一起走。
溫峋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動作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聽話,我們得留一個人出去,把真相說出來。他頓了頓,從脖子上摘下那條銀鏈,塞進她手裡,這個你拿著,算是……定情信物。
許星的臉頰瞬間紅了,攥著那條冰涼的銀鏈,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溫峋笑著擦去她的眼淚:哭什麼,又不是生離死彆。等這事了了,我帶你去看海,我媽說,海能裝下所有的不開心。
倉庫門被撞得咚咚響,門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大。溫峋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裡的鋼管,對許星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準備好了嗎
許星點點頭,攥緊了手裡的銀鏈和證據,眼神裡充滿了堅定。
溫峋猛地拉開門,鋼管帶著風聲砸了出去,同時對許星吼道:跑!
許星轉身衝向倉庫後麵的窗戶,身後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和溫峋的痛哼聲。她咬著牙,拚命往上爬,玻璃碎片劃破了她的手心,滲出血珠,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
翻出窗戶的那一刻,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溫峋被幾個人按在地上,卻還在拚命掙紮,嘴裡喊著:彆讓她跑了!
許星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咬著牙,轉身跑進了茫茫夜色裡。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為了溫峋,為了媽媽,為了所有被掩蓋的真相,她必須跑出去,跑到天亮,跑到能讓陽光照進黑暗的地方。
夜色深沉,小鎮的輪廓在遠處若隱若現。許星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儘頭,手裡緊緊攥著那條銀鏈,像攥著一份沉甸甸的承諾,和一個尚未完成的約定。而倉庫裡的打鬥聲,還在繼續,像一首未完的序曲,預示著更洶湧的風暴即將來臨。
許星在黑暗中奔跑,手心的血和銀鏈的冰涼交織在一起,成了此刻唯一的實感。身後的打鬥聲越來越遠,卻像重錘般敲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回頭,隻能憑著記憶往鎮中心跑,石板路在腳下發出噠噠的聲響,像在為她計數,又像在催促。
路過外婆的水果店時,她看見門口的竹筐還歪在地上,黃澄澄的橘子滾了一地,像散落在人間的星星。她的腳步頓了頓,眼淚突然湧了上來——外婆還在裡麵嗎是不是也像溫峋一樣,被那些人傷害了
不能停。她咬著牙對自己說,用氣音發出破碎的音節。溫峋把證據和希望都交給了她,她不能讓他失望。
鎮派出所的燈亮著,像黑夜裡的一座孤島。許星衝進去時,值班的李警官正在寫報告,看見她滿身狼狽地闖進來,嚇了一跳:小姑娘,你怎麼了
許星把手裡的鐵皮盒和銀鏈往桌上一放,又指著自己的喉嚨,焦急地比劃著手語。李警官是鎮上少有的懂手語的人,她看著許星混亂的手勢,又拿起桌上的證據,臉色漸漸嚴肅起來。
你是許星李警官的聲音帶著凝重,溫峋呢他讓你把這些送來的
許星點頭,眼淚掉得更凶了,指著倉庫的方向,比劃著溫峋被抓了。
李警官立刻站起身,抓起對講機:全體集合,去南郊廢棄倉庫,有緊急情況!她拍了拍許星的肩膀,語氣堅定,彆怕,我們現在就去救他。
警笛聲劃破夜空時,許星坐在警車裡,看著窗外倒退的樹影,手心的銀鏈被攥得發燙。她不知道溫峋怎麼樣了,不知道外婆是否安全,隻能在心裡一遍遍地祈禱,祈禱那個總愛嘴硬的男人,能撐到她帶著救援趕到。
倉庫外圍了不少警察,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交織。許星跟著李警官往裡跑,遠遠就看見倉庫的門敞開著,裡麵一片狼藉,打鬥的痕跡隨處可見,卻不見溫峋和那些人的身影。
人呢李警官皺著眉,指揮警員搜查,仔細找找,彆放過任何角落!
許星的心跳得飛快,她衝進倉庫,目光掃過滿地的麻袋和鐵鏽,突然在角落裡發現了一攤血跡,旁邊還落著半片碎鑽——是那條手鍊上的。
溫峋!她下意識地喊出聲,氣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就在這時,一個警員喊道:李隊,這邊有個地道!
許星跟著跑過去,看見倉庫角落的木板被掀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裡麵隱約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李警官打開手電筒,光柱照下去,能看見陡峭的台階,通向未知的黑暗。
我下去看看。一個年輕警員說。
等等。許星突然拉住他,比劃著手語,我認識路,我去。她記得溫峋說過,這倉庫以前是他外公用來藏酒的,有個秘密地道通向鎮外的河邊。
李警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小心點,我們跟在你後麵。
許星深吸一口氣,握緊手裡的銀鏈,順著台階往下走。地道裡瀰漫著潮濕的泥土味,手電筒的光柱在前方晃動,照亮了牆壁上斑駁的塗鴉——那是溫峋小時候畫的,有歪歪扭扭的小人,還有一隻振翅的蝴蝶。
走了約莫十幾分鐘,前方突然傳來說話聲,是許國棟的聲音,帶著陰鷙的笑:溫峋,彆掙紮了,等把這丫頭的心臟取出來,下一個就是你。你媽欠我的,也該讓你還了。
你做夢!溫峋的聲音帶著疲憊,卻依舊倔強,我媽當年是自願捐獻,你休想往她身上潑臟水!
自願許國棟嗤笑一聲,要不是我拿著你的病曆威脅她,她會同意你以為你那點先天性心臟病,是那麼好治的
許星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被狠狠攥住了。原來……溫峋也得過心臟病
你這個混蛋!溫峋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接著是鐵鏈晃動的聲響,像是他在拚命掙紮。
許星不再猶豫,加快腳步衝了出去。地道的儘頭是一間廢棄的船塢,月光從破窗照進來,照亮了裡麵的景象——溫峋被鐵鏈鎖在柱子上,身上滿是傷痕,嘴角還淌著血,而許國棟手裡拿著一把手術刀,正一步步走向他。
住手!許星撿起地上的木棍,猛地朝許國棟砸過去。
許國棟被砸得一個踉蹌,回頭看見許星,眼睛瞬間紅了:你個小賤人,居然敢報警!他扔掉手術刀,朝許星撲了過來。
小心!溫峋嘶吼著,拚命掙紮,鐵鏈在柱子上磨出刺耳的聲響。
許星側身躲開,手裡的木棍再次揮了過去,卻被許國棟抓住。他一把奪過木棍,狠狠砸在許星的胳膊上,疼得她倒抽冷氣,手裡的銀鏈掉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警笛聲從外麵傳來,越來越近。許國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看了一眼被鎖住的溫峋,又看了一眼步步緊逼的警察,突然從懷裡掏出個打火機,點燃了旁邊的煤油桶:我不好過,你們也彆想好過!
星星,快跑!溫峋嘶吼著,用儘全力撞向柱子,鐵鏈哐當作響,卻紋絲不動。
許星撿起地上的銀鏈,跑到溫峋身邊,想解開鐵鏈,可鎖釦太緊,她怎麼也打不開。火舌越來越近,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烤得麵板髮疼。
彆管我了,快走!溫峋推著她,眼神裡滿是焦急,記住,我愛你……
許星的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她搖著頭,拚命地解著鎖釦,指尖被磨得生疼。
砰!警察撞開了船塢的門,李警官大喊:許國棟,放下打火機!
許國棟看著衝進來的警察,突然笑了,笑得像個瘋子:晚了!他把打火機扔向煤油桶,轉身就想從後門跑。
小心!溫峋猛地撲過去,用身體擋住了許星,火舌瞬間吞噬了他的後背。
溫峋!許星撕心裂肺地喊著,氣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混亂中,警察製服了許國棟,消防員也衝了進來,撲滅了火焰。溫峋被抬上救護車時,已經昏迷不醒,後背的衣服被燒得焦黑,手裡卻緊緊攥著那半片碎鑽手鍊。
許星坐在救護車旁邊,看著溫峋被推進急診室,手裡的銀鏈被汗水浸得發亮。李警官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彆擔心,他會冇事的。許國棟已經認罪了,當年的事,還有他想對你做的事,都會受到法律的製裁。
許星點了點頭,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掉。她抬頭看向夜空,月亮被烏雲遮住了一半,像個不完整的句號。
幾天後,溫峋終於醒了。許星坐在病床邊,給他削蘋果,動作依舊笨拙,卻比以前穩了許多。溫峋看著她,突然笑了:小啞巴,你削的蘋果,還是那麼醜。
許星瞪了他一眼,把蘋果遞到他嘴邊,用氣音說:吃。
溫峋咬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裡散開。他看著許星,眼神溫柔得像水:等我好了,我們去看海。
許星點頭,嘴角揚起一抹笑。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銀鏈和碎鑽手鍊在光線下閃著光,像兩顆緊緊依偎的星。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