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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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宇把離婚協議甩在我剛能站起來的腿上:薇薇懷孕了,需要給孩子名分。

三年前我推開他被車撞飛時,他哭喊著說這輩子隻愛我一個。

現在他冷眼瞧我顫抖簽字: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該再占著。

我笑著淨身出戶,卻在手術室遇見難產的蘇薇薇。

她死死抓住我染血的手術刀尖叫:那晚他根本冇醉!是他故意讓我撞死你的!

手術燈熄滅時,傅承宇跪在雨裡舉著複婚協議。

而我正低頭親吻新生兒:乖,媽媽的新腿很快就能跑了。

1

傅承宇把那份離婚協議甩過來的時候,我剛好能撐著助行器,勉強站穩。

那疊紙,帶著他指尖殘留的一點菸草味,不重,卻像塊冰冷的鐵板,啪地砸在我剛有知覺的左腿上。

骨頭縫裡那十二根鋼釘,猛地一酸。

簽了。

他聲音冇什麼起伏,像在吩咐秘書處理一份無關緊要的檔案。

我低頭。

白紙黑字,刺得眼睛疼。

薇薇懷孕了。他補了一句,像是在解釋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孩子需要名分。

我抬起頭。

看他。

這張臉,真好看。

輪廓深刻,眉眼銳利,薄唇抿成一條無情的線。

三年前,也是這張臉,在刺耳的刹車聲和金屬扭曲的巨響裡,糊滿了眼淚和塵土。

他跪在馬路中間,抱著渾身是血、軟成一灘泥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滾燙的眼淚砸在我臉上,混著血腥味。

晚晚!林晚!你撐住!求你!

我這輩子隻愛你一個!隻愛你!你不能有事!

那聲音,穿透了救護車的鳴笛,死死刻在我每次複健痛到想死時的記憶裡。

是支撐我一次次從地獄爬回來的唯一念想。

現在,這念想成了個笑話。

他站在我麵前,昂貴的手工西裝冇一絲褶皺。

眼神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目光落在我那條包裹在寬鬆褲管裡、依舊顯得僵硬笨拙的左腿上。

林晚,他頓了頓,語氣更冷硬了幾分,你瘸了。

傅太太的位置,乾淨體麵,不該再讓一個殘廢占著。

對你,對傅家,都不好。

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密密麻麻紮進我殘破的腿,紮進那顆我以為早就疼麻木了的心。

原來,還能更疼。

2

病房裡消毒水的味道突然變得很濃。

濃得嗆人。

我吸了口氣。

那涼氣順著喉嚨往下,凍得五臟六腑都縮緊了。

我扶著冰涼的金屬助行器,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

纔沒讓自己倒下去。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用一條腿換回來的男人。

看著他眼底那點毫不掩飾的、對殘障的厭棄。

好。

我的聲音啞得厲害。

像是砂紙磨過喉嚨。

我簽。

我慢慢彎腰。

動作很艱難。

左腿的骨頭和鋼釘在無聲地對抗,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

我夠到被他扔在地上的離婚協議。

紙頁邊緣有點卷。

我撿起來。

很輕。

卻又重得我幾乎拿不住。

傅承宇就站在那裡。

居高臨下。

冷眼旁觀。

看我像個笨拙的提線木偶,掙紮著完成這個屈辱的動作。

他大概覺得,一個瘸子,能拿到他傅大總裁的離婚協議,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我從助行器上掛著的包裡,摸出筆。

一支很普通的黑色簽字筆。

拔開筆帽。

筆尖懸在乙方簽名的空白處。

手抖得厲害。

控製不住。

視野有點模糊。

是病房頂燈太刺眼了嗎

怎麼傅承宇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的催促,林醫生拿手術刀的手,簽個名也抖

手術刀。

是啊。

我曾經是個外科醫生。

一雙握刀的手,穩得能在雞蛋殼上雕花。

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簽不穩了。

我用力咬住下唇。

血腥味在嘴裡漫開。

那點刺痛讓我清醒。

筆尖終於落下。

林晚。

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

像剛學寫字的孩子。

醜陋地趴在紙上。

和我這條殘腿一樣礙眼。

簽完最後一個筆畫。

力氣像是被瞬間抽乾。

筆從我指間滑落,嗒的一聲輕響,掉在光潔的地板上。

我把簽好的協議遞還給他。

手臂伸得直直的。

傅先生,我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拿好。

傅承宇的目光掃過簽名。

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大概是嫌醜。

他伸手接過。

指尖冇碰到我的手。

還算識相。他語氣淡漠,把協議隨意折了一下,塞進西裝內袋。

動作流暢自然。

像是在處理一件終於丟掉的垃圾。

你的東西,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病房角落那個小小的行李箱,王助理會幫你送回你以前的出租屋。

傅家的一切,包括那張無限額副卡,從現在起,與你無關。

彆出現在薇薇麵前。

也彆想著糾纏。

他最後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看一塊用舊了、沾了汙漬的抹布。

好自為之,林晚。

說完,他轉身。

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清晰、沉穩的聲響。

一步。

一步。

朝著門口走去。

冇有絲毫停留。

背影挺拔,決絕。

消失在門外明亮的走廊光線裡。

門輕輕合上。

隔絕了他。

也隔絕了我過去三年,像個傻子一樣拚命抓住的一切。

病房裡死寂一片。

隻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還有左腿深處,那十二根鋼釘,在無聲地嘲笑。

3

我冇要傅承宇施捨的幫助。

自己叫了車。

司機是個熱心腸的大叔。

看我拄著助行器,拖著那箇舊得掉色的行李箱,動作笨拙得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立刻下車幫忙。

姑娘,小心點!慢點慢點!他幫我放好行李,又小心翼翼地扶我坐進後座。

車門關上。

隔絕了醫院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

也徹底隔絕了那個叫傅承宇的男人。

車子啟動。

窗外,傅氏集團那棟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裹著冰冷的玻璃幕牆,在午後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像個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埋葬了我過去五年所有的愛戀、犧牲和自以為是的深情。

我閉上眼。

靠在並不舒服的車座靠背上。

左腿傳來一陣陣鑽心的酸脹痛。

這痛,比複健時更難熬。

姑娘,去哪啊司機大叔從後視鏡裡看我,語氣溫和。

我報出一個地址。

一個離市中心很遠的老舊小區。

那是我大學畢業租住的第一套房子。

很小。

很破。

但租金便宜。

是我在認識傅承宇之前,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地方。

好嘞!司機應了一聲,車子彙入車流。

城市的喧囂隔著車窗,變得模糊不清。

我像個局外人。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一下。

我摸出來。

螢幕亮著。

是一條銀行簡訊通知。

您尾號xxxx的賬戶已完成登出。

乾淨利落。

是傅承宇的風格。

那張曾經象征著他寵愛的無限額副卡,徹底成了過去式。

也好。

斷得乾乾淨淨。

省得噁心。

車子開了很久。

穿過繁華,駛入陳舊。

最終停在一個牆皮剝落、電線雜亂的老舊小區門口。

姑娘,到了。司機大叔停穩車,又麻利地下車幫我拿行李,扶我出來。

謝謝。我低聲道謝。

客氣啥!小心點腳下啊!他憨厚地笑笑,擺擺手開車走了。

空氣裡瀰漫著老城區特有的、混雜著飯菜香和淡淡黴味的氣息。

熟悉又陌生。

我拄著助行器,拖著行李箱。

輪子在坑窪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咯噔咯噔的悶響。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鋼釘摩擦著骨頭。

提醒我現在的處境。

一個被掃地出門、身無分文、還瘸了一條腿的棄婦。

樓道很窄。

光線昏暗。

牆壁上貼滿了各種疏通管道、開鎖的小廣告。

我住在三樓。

冇有電梯。

平時走上去都費勁,更彆說現在拖著行李,還瘸著腿。

我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

仰頭看著那陡峭的水泥台階。

像望著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

深吸一口氣。

抓住冰冷的金屬扶手。

把全身的重量壓向還算有力的右臂和右腿。

一步。

一步。

往上挪。

行李箱很沉。

助行器礙事。

左腿沉重得像灌了鉛。

每一次抬起,都牽扯著大腿根和膝蓋深處撕裂般的痛。

冷汗很快浸濕了後背的衣服。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樓道裡很安靜。

隻有我粗重的喘息。

還有助行器落地的噠、噠聲。

異常清晰。

爬到二樓轉角。

我停下來。

大口喘氣。

肺像破風箱一樣呼哧作響。

眼前陣陣發黑。

扶著牆緩了好一會兒。

視線才重新聚焦。

牆上被人用馬克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欠債還錢!

旁邊還畫了個醜陋的骷髏頭。

墨跡已經有些發黑。

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

卻隻嚐到滿嘴的苦澀。

欠債還錢。

天經地義。

我欠傅承宇的情債,用一條腿,五年光陰,和一場徹頭徹尾的羞辱,算是還清了吧

剩下的路,更陡。

我咬緊牙。

指甲深深摳進生鏽的金屬扶手裡。

繼續往上挪。

4

老房子的鎖芯有點鏽住了。

鑰匙插進去,擰了好幾下纔打開。

吱呀——

門軸發出乾澀的呻吟。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潮濕氣味撲麵而來。

我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屋裡光線很暗。

隻有一扇小窗。

窗玻璃上積著厚厚的汙垢。

勉強透進一點天光。

小小的單間。

大概隻有二十平米。

一張單人木板床。

一個掉漆的書桌。

一個搖搖晃晃的衣櫃。

角落裡堆著些蒙塵的紙箱。

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離開時,以為奔向的是天堂。

五年後回來,隻剩地獄。

我把行李箱拖進來。

助行器靠在門邊。

關上門。

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

身體裡繃緊的那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腿上的劇痛,心口的空洞,排山倒海般湧上來。

再也站不住。

我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助行器哐噹一聲被帶倒。

砸在腳邊。

我也懶得去扶。

灰塵在昏暗的光線裡飛舞。

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我抱住自己那條殘腿。

額頭抵在膝蓋上。

蜷縮在門後的陰影裡。

肩膀開始無法控製地抽動。

冇有聲音。

眼淚卻洶湧地滾落。

砸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

洇開一小團一小團深色的濕痕。

左腿深處,那十二根鋼釘,像是在應和著我的絕望,一陣陣地、細密地刺痛著。

提醒我。

為了一個男人。

把自己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值得嗎

五年婚姻。

三年煉獄般的複健。

換來的,是他一句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該再占著。

換來的,是他迫不及待地迎娶那個開車撞碎我人生的女人。

就因為蘇薇薇懷孕了。

她需要名分。

多可笑。

多諷刺。

我像個傻子。

一個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眼淚流乾了。

隻剩下麻木的鈍痛。

在身體裡蔓延。

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地上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褲子,刺進骨頭裡。

我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

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

撿起倒下的助行器。

環顧這個小小的、破敗的囚籠。

不。

這裡不是囚籠。

傅承宇給我的那個金絲籠,纔是真正的囚籠。

現在,籠門開了。

雖然是以最殘忍的方式。

但,我出來了。

拖著一條殘腿。

一無所有。

卻也……無所顧忌了。

5

日子像生了鏽的齒輪,艱難地向前轉動。

我清點了一下自己僅有的財產。

幾張零散的紙幣和硬幣。

加起來不到兩百塊。

一張早已過期的執業醫師資格證。

一部螢幕裂了道紋的舊手機。

還有,這條裝著十二根鋼釘、勉強能支撐行走的左腿。

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貧窮和殘疾,像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下來。

當務之急,是活下去。

我拄著助行器,開始在這個城市破敗的邊緣掙紮。

去小餐館問需不需要洗碗工。

老闆娘叼著煙,斜睨著我那條不靈便的腿,嗤笑一聲:就你這樣摔碎我的碗誰賠走走走!

去便利店問能不能收銀。

年輕的店長看著我蒼白的臉和微微發抖的手(那是車禍後遺症,神經損傷),委婉地搖頭: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節奏快,怕您身體吃不消。

去家政公司登記。

接待的中年女人倒是客氣,翻了翻我的資料,又看看我的腿,歎氣:大姐,現在鐘點工都要手腳麻利的,你這……爬高擦窗的活,乾不了吧打掃衛生彎腰久了,你這腿受得住等等看吧,有輕鬆點的活兒再通知你。

輕鬆點的活兒像石沉大海。

我拖著沉重的腿和更沉重的心,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

陽光很刺眼。

照著櫥窗裡精美的蛋糕。

照著行人光鮮的衣著。

也照著我這條洗得發白、褲管空蕩的舊褲子。

路過一個大型商場。

巨幅的電子廣告屏上,正滾動播放著本市財經新聞。

傅承宇那張英俊冷漠的臉,赫然出現在螢幕中央。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正接受采訪。

背景是傅氏集團宏偉的新總部大樓。

記者將話筒遞到他麵前,語氣恭敬:傅總,聽聞您新婚在即,雙喜臨門,恭喜恭喜!能談談您和傅太太的愛情故事嗎

傅承宇對著鏡頭,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足以讓無數女人心動的弧度。

薇薇她,很單純,很善良。他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清晰沉穩,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優越感,她就像一道光,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照進來。能給她和孩子一個家,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幸運。

最灰暗的時候

我站在喧囂的街頭。

廣告屏的光映著我灰敗的臉。

左腿的鋼釘像是被他的話狠狠錘擊,驟然爆發出尖銳的劇痛。

痛得我眼前一黑。

差點跪倒在地。

我死死抓住助行器。

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那道光

蘇薇薇

那個在雨夜,開著跑車,像失控的野獸一樣撞向人行道上的我們,把我像破布娃娃一樣撞飛出去的女人

她是他灰暗時刻的光

那我呢

那個在千鈞一髮之際,用儘全身力氣把他推開,自己卻被捲入車輪下的我,是什麼

是他迫不及待要甩掉的、礙眼的累贅嗎

我喉嚨裡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被我強行嚥了下去。

廣告屏上,傅承宇還在侃侃而談。

意氣風發。

誌得意滿。

旁邊配著他和蘇薇薇的婚紗照剪影。

蘇薇薇穿著夢幻般的拖尾婚紗,依偎在他懷裡。

小腹微微隆起。

臉上洋溢著幸福到刺眼的笑容。

多和諧。

多般配。

一對璧人。

而我,站在他們幸福的巨大光影之外。

像個見不得光的幽靈。

衣衫襤褸。

拖著一條廢腿。

口袋裡揣著僅夠吃幾頓廉價盒飯的錢。

商場門口巨大的玻璃幕牆,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蒼白。

憔悴。

眼窩深陷。

眼神空洞。

像一株被抽乾了所有水分的枯草。

這就是現在的林晚。

一個被傅承宇榨乾了所有價值,然後像垃圾一樣丟棄的林晚。

我盯著玻璃幕牆裡那個陌生的自己。

看了很久。

久到左腿的劇痛都變得麻木。

久到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上,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

不是悲傷。

不是憤怒。

是一種冰冷刺骨的、帶著血腥味的恨意。

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漿,在黑暗的地底緩緩翻湧。

我慢慢地。

極其緩慢地。

對著玻璃幕牆裡那個狼狽的影子,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傅承宇。

蘇薇薇。

你們的光明大道。

你們的錦繡前程。

你們的幸福美滿。

很好。

真的很好。

6

轉機在一個陰沉的下午。

天空灰濛濛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拄著助行器,再次失望地從一家小診所裡走出來。

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醫生聽完我的情況(隱瞞了車禍和傅承宇的部分),看著我的腿,直搖頭:姑娘,你這腿……彆說站一天做手術了,久站都成問題。我們這裡廟小,實在……唉。

剛走到巷口。

一輛黑色的、低調但價值不菲的轎車,緩緩停在了我麵前。

車窗降下。

露出一張熟悉而溫和的臉。

林晚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關切。

是秦嶼。

我醫學院的師兄。

也是我曾經的導師,如今國內神經外科泰鬥秦教授的獨子。

畢業後他出國深造,後來聽說在一家頂尖私立醫院做到了副院長。

我們很久冇聯絡了。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氣質沉穩儒雅。

目光落在我臉上,又移向我拄著的助行器和那條明顯不自然的左腿。

眉頭深深蹙起。

你……這是怎麼了他推開車門下車。

師兄。我嗓子有點發緊,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

腿……出了點意外。我避重就輕。

秦嶼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

他看著我蒼白的臉色,深陷的眼窩,還有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

上車。他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習慣性強勢,但此刻,更多的是不容拒絕的關心。

我送你。

我下意識地想拒絕。

但看看自己這狼狽的樣子,再看看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關切。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裡。

最終,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幫我收起助行器,放進後備箱。

又小心地扶我坐進副駕駛。

動作很紳士。

帶著醫生特有的那種分寸感。

車子平穩地駛離破舊的老城區。

車廂裡很安靜。

隻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風聲。

秦嶼冇有立刻追問。

他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

過了好一會兒。

纔開口。

聲音低沉溫和。

林晚,告訴我,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他頓了頓,補充道,導師他……一直很惦記你。當年你突然辭職,結婚,斷了所有聯絡,他很擔心。

秦教授……

那個待我如親女的嚴厲又慈祥的老人。

心頭猛地一酸。

我低下頭。

看著自己粗糙的、佈滿細碎傷口的手。

這雙手,曾經是握手術刀的。

曾經被秦教授讚為天生就該吃外科這碗飯。

如今……

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昨天在小餐館後廚幫忙刷盤子留下的油汙。

我……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

那些不堪的、血淋淋的過往,要怎麼說出口

說自己瞎了眼,為了一個男人放棄事業

說自己蠢到家,用一條腿換回一句你瘸了,不該再占著位置

說我如今窮困潦倒,連下一頓飯在哪裡都不知道

強烈的羞恥感幾乎將我淹冇。

不方便說,就不說。秦嶼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溫和而堅定。

林晚,你的手,天生就該握手術刀。

你的腦子,不該浪費在刷盤子上。

回來吧。

我猛地抬頭。

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

回來聲音乾澀。

嗯。他點頭,語氣鄭重,來我們醫院。

博和私立醫院,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本市最頂尖的私立醫院之一。

以高昂的費用和頂級的醫療資源著稱。

是權貴名流看病的首選。

我……我下意識地搖頭,師兄,我的腿……我站不了那麼久。而且,我的執業證……

腿的問題,可以克服。博和有最好的康複支援係統。秦嶼打斷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執業證過期了可以重新考。以你的底子,不難。

現在,醫院神經外科缺人。

尤其缺像你這樣,有天賦又肯鑽研的醫生。

他頓了頓。

目光落在我那條殘腿上。

眼神裡冇有同情。

冇有憐憫。

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字字清晰,手術檯是戰場。戰場上,冇人會在意將軍的腿是不是受過傷。

他們隻在意,將軍的刀,夠不夠快!夠不夠準!

你的刀,生鏽了嗎

手術刀……

我的刀……

我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手術刀柄那冰冷光滑的觸感。

還能回憶起組織在刀刃下被精準分離的微妙手感。

那種掌控生命、與死神博弈的緊張與……神聖感。

血液深處,似乎有什麼冰冷沉寂了很久的東西,被秦嶼這句近乎冷酷的質問,猛地撥動了一下。

發出一聲細微卻清晰的錚鳴。

我的刀……

生鏽了嗎

7

博和私立醫院。

環境確實對得起它的名聲。

窗明幾淨。

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昂貴的香氛。

冇有公立醫院的擁擠喧囂。

穿著考究的病人和家屬輕聲細語。

一切都透著金錢堆砌出的秩序和高效。

秦嶼直接帶我去了神經外科。

他現在的身份是副院長兼神外大主任。

權力不小。

他把我帶進一間寬敞明亮的單人辦公室。

以後你在這裡。

先做住院醫,熟悉環境和流程。你的能力我知道,很快就能提主治。

他言簡意賅。

冇有多餘的客套。

你的腿,他指了指,複健不能停。醫院有頂級的康複中心,我會給你安排最專業的治療師。

儘快把狀態調整到可以上手術檯。

有問題嗎

他看著我。

眼神是上級對下級的審視。

也是師兄對師妹的信任。

冇有。我迎上他的目光,聲音不高,卻清晰,謝謝師兄。

秦嶼點點頭。

換衣服,熟悉環境。下午跟我查房。

他雷厲風行,交代完就匆匆離開,去處理堆積的公務。

辦公室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很安靜。

白色的牆壁。

寬大的辦公桌。

電腦。

還有掛在一旁嶄新的白大褂。

這一切,熟悉又陌生。

像隔了一個世紀。

我走到衣架前。

手指撫過那件白大褂。

布料柔軟挺括。

帶著嶄新的氣息。

我慢慢脫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染著油煙味的舊外套。

換上白大褂。

扣上鈕釦。

冰冷的觸感貼著皮膚。

左腿深處的鋼釘依舊在隱隱作痛。

提醒著我的殘缺。

但當我抬起頭。

看向辦公桌後牆上掛著的博和醫院院徽。

那枚象征著生命與健康的徽章時。

一股久違的、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感,從心底最深處,艱難地鑽了出來。

像石縫裡探出頭的草芽。

8

日子重新被填滿。

不再是絕望的奔波和拒絕。

而是查房、寫病曆、看片子、病例討論、跟著秦嶼上手術檯當助手。

博和的工作強度極大。

節奏快得嚇人。

尤其是神經外科。

麵對的都是大腦和脊髓的手術。

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彆。

巨大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

我的左腿成了最大的拖累。

站久了。

鑽心的疼。

從骨頭縫裡透出來,順著神經蔓延到全身。

冷汗常常浸透裡麵的刷手服。

好幾次在手術檯上,當秦嶼精準利落地處理著複雜病變時,我站在助手的位置,遞著器械。

左腿因為劇痛而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差點拿不穩手中的吸引器。

秦嶼會立刻遞過來一個冰冷的眼神。

冇有任何責備。

卻比責備更讓人難堪。

那眼神在說:林晚,撐住!你的刀,不能抖!

我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

用疼痛對抗疼痛。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強迫自己站穩。

強迫自己忽略那條該死的腿。

強迫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無影燈下那片精細到極致的手術區域。

集中在那根細如髮絲的血管。

那塊壓迫著神經的腫瘤。

那把在秦嶼手中如同藝術般舞動的手術刀上。

下手術檯時。

我常常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扶著冰冷的牆壁。

或者靠著更衣室的櫃子。

緩上很久。

才能拖著那條幾乎失去知覺的殘腿,一步一步挪出去。

複健更是地獄。

康複中心的治療師專業而嚴厲。

林醫生,用力!再用力!

股四頭肌啟用!抬腿!保持住!

核心收緊!不要用腰代償!

冰冷的器械施加著阻力。

對抗著我那軟弱無力的肌肉和頑固的鋼釘。

每一次訓練,都像是把已經癒合的傷口再次撕開。

痛得渾身痙攣。

汗水像小溪一樣淌下。

滴落在訓練墊上。

但我冇吭一聲。

隻是死死咬著牙。

眼睛盯著前方。

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站起來!站穩!拿起你的刀!

秦嶼偶爾會來康複中心看一眼。

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

不說話。

隻是看。

眼神依舊銳利如刀。

帶著評估和審視。

然後,在我結束訓練,幾乎虛脫地癱在墊子上時,他會走進來。

丟給我一瓶功能飲料。

明天上午九點,三號手術室,一台岩斜區腦膜瘤。你主刀一助。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

……好。我喘著粗氣,接過水。

他轉身離開。

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

我知道。

他在逼我。

用最殘酷的方式。

把我這條殘廢的腿,重新逼上戰場。

逼我找回那把生鏽的刀。

9

時間在手術刀的無影燈下和康複器械的冰冷摩擦中,飛快流逝。

半年。

我瘦了很多。

但眼神卻不再空洞。

像被重新淬鍊過的鐵。

有了沉甸甸的冷硬光澤。

我的腿,依舊疼。

但站滿一台八小時的高難度手術,已經不成問題。

動作或許冇有巔峰時期那麼迅捷如風。

但穩。

穩得像磐石。

手更穩。

在顯微鏡下處理那些比頭髮絲還細的血管神經時,紋絲不動。

秦嶼交給我的任務越來越重。

從一助,到在某些相對簡單的手術中擔任主刀。

他站在旁邊看。

目光如炬。

偶爾出聲指點。

角度。

牽拉輕點。

止血徹底。

每一台手術下來,我都能感覺到那把名為林晚的手術刀,在一點點磨去鏽跡,重新變得鋒利逼人。

博和頂尖的康複資源也冇有浪費。

在治療師近乎殘酷的折磨下,在無數次痛到眼前發黑的咬牙堅持後,我的左腿肌肉力量在緩慢卻堅定地恢複。

雖然離健步如飛還很遠。

但至少,支撐我完成日常工作,已無大礙。

鋼釘依舊在。

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也如影隨形。

但,已經無法輕易將我擊倒了。

它們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像勳章。

也像警鐘。

提醒我過去的愚蠢和如今的清醒。

醫院裡開始有關於我的議論。

那個新來的林醫生,腿好像有點問題但手上功夫是真硬!

秦院長親自挖來的,能是草包聽說以前就很牛,不知道為啥銷聲匿跡了幾年……

噓……小聲點,好像跟她前夫有關……聽說來頭不小……

管她呢!技術好就行!上次那台基底動脈尖動脈瘤,秦院長主刀,她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我充耳不聞。

隻專注於眼前的病人。

眼前的片子。

眼前的手術。

那些流言蜚語,那些探究的目光,在我這裡,掀不起一絲波瀾。

我的心。

比手術刀更冷。

比無影燈下的腦組織更靜。

直到那天下午。

急診的電話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進神外辦公室。

神外!神外急會診!婦產科轉過來的!產婦顱內動脈瘤破裂!妊娠高血壓子癇前期!情況極度危急!快!

辦公室的氣氛瞬間繃緊。

秦嶼抓起聽筒,語速飛快:具體位置出血量孕周生命體征

那邊報出一串急促的數據。

秦嶼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

通知手術室!立刻準備開顱!我馬上到!他放下電話,抓起白大褂就往外衝,同時厲聲點名,林晚!劉明!跟我上!

我立刻起身。

動作冇有絲毫遲疑。

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白大褂。

迅速跟上秦嶼的腳步。

走廊裡迴盪著我們急促的腳步聲。

奔向手術專用電梯。

什麼情況我邊疾走邊問,聲音冷靜。

產婦,孕35周 ,重度子癇前期,突發劇烈頭痛,噴射性嘔吐,意識模糊。秦嶼語速極快,條理清晰,CT顯示,右側大腦中動脈分叉處巨大動脈瘤破裂,蛛網膜下腔出血廣泛!瞳孔不等大了!

巨大動脈瘤破裂!

子癇!

孕晚期!

每一個詞都代表著極高的死亡風險。

胎兒呢我問。

胎心還在,但很弱。婦產科在下麵剖宮產和搶救胎兒同時進行!我們負責開顱止血清除血腫!秦嶼按下電梯按鈕,眼神凝重如鐵,雙開!和死神搶時間!

電梯門開。

我們衝進去。

金屬門緩緩合上。

狹小的空間裡,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秦嶼快速交代著手術預案。

我默默聽著。

大腦飛速運轉。

思考著可能遇到的每一個難關。

電梯下行。

指示燈跳動著。

像死神逼近的腳步。

叮——

電梯到達手術室樓層。

門開的瞬間。

一股更加緊張混亂的氣息撲麵而來。

婦產科的醫生護士推著平車,正從另一部電梯衝出來。

平車上躺著一個女人。

高高隆起的腹部劇烈起伏著。

身上連著監護儀。

刺耳的報警聲響成一片。

血壓高得嚇人!

心率快得離譜!

氧氣麵罩下,那張因痛苦和缺氧而扭曲的臉……

慘白如紙。

冷汗淋漓。

散亂的頭髮黏在額角和頸間。

可是!

那張臉!

就算扭曲變形,就算在死亡的邊緣掙紮……

我也絕不會認錯!

蘇薇薇!

竟然是蘇薇薇!

10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又猛地被按了快進。

周圍所有的聲音——監護儀的尖叫、護士的呼喊、輪子滾過地麵的摩擦聲——瞬間都模糊遠去。

隻剩下我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下撞擊著耳膜。

撞得我眼前一陣發黑。

蘇薇薇。

那個開車撞碎我人生的女人。

那個被傅承宇像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說我瘸了不該再占位置的女人。

那個懷著傅承宇孩子、需要名分的女人。

此刻。

像一條瀕死的魚。

躺在平車上。

因為顱內高壓帶來的劇烈痛苦而抽搐。

口角甚至溢位了白沫。

她怎麼會在這裡

顱內動脈瘤破裂

她不是應該在傅承宇為她打造的頂級私立醫院,享受著最好的產前護理嗎

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博和

還以這樣凶險的方式

無數個疑問像毒蛇一樣瞬間竄入腦海。

但職業的本能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瞬間凍結了所有翻騰的私人情緒。

秦嶼已經衝了過去。

什麼情況!他厲聲問婦產科的主治。

血壓爆表!220/140!抽搐控製不住!胎心持續下降!懷疑顱內出血導致腦疝!必須馬上雙開!婦產科主治的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緊迫感。

送3號複合手術室!快!秦嶼當機立斷,指揮著平車轉向。

蘇薇薇似乎恢複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意識。

她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

瞳孔散大。

目光毫無焦距地亂晃。

當平車經過我身邊時。

她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我。

那一瞬間。

她那渙散痛苦的眼瞳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驟然收縮了一下。

像垂死的毒蛇最後的本能反應。

恐懼。

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掩飾的恐懼!

死死地釘在我臉上!

她認出了我!

即使在這種瀕死的狀態下!

她的身體猛地一掙!

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嘶鳴。

像見了鬼!

平車冇有絲毫停留。

被醫護人員和秦嶼推著,風馳電掣般衝向燈火通明的手術室大門。

林晚!秦嶼的聲音穿透混亂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跟上!準備刷手!

是!我猛地回神。

聲音斬釘截鐵。

所有的震驚、疑惑、乃至那瞬間湧起的冰冷恨意,都被強行壓了下去。

壓進冰層最深處。

此刻。

我是醫生。

她是病人。

一個生命垂危、需要我立刻拿起手術刀的病人。

僅此而已。

我邁開腳步。

左腿的鋼釘在疾走中發出細微的、隻有我自己能感覺到的摩擦聲。

像沉默的戰鼓。

11

3號複合手術室。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無影燈慘白的光線傾瀉而下,將中央兩張並排的手術檯照得纖毫畢現。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血腥和緊張汗水混合的味道。

監護儀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尖銳地撕扯著人的神經。

左側手術檯。

婦產科團隊已經嚴陣以待。

麻醉師飛快地進行著全麻誘導。

產科主任手持柳葉刀,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蘇薇薇那高高隆起、因宮縮而劇烈起伏的腹部。

血壓太高!麻醉風險極大!麻醉師額頭全是汗,聲音緊繃。

顧不上了!胎兒等不了!再拖下去兩個都保不住!產科主任聲音嘶啞,刀尖穩穩落下,開!

鋒利的刀刃劃開皮膚。

暗紅色的血液瞬間湧出。

吸引器發出嘶嘶的抽吸聲。

右側手術檯。

秦嶼站在主刀位。

我站在他的一助位置。

劉明是二助。

護士飛快地遞上無菌手術巾。

我們三人如同精密機器般,沉默而高效地鋪單、固定。

蘇薇薇的頭顱已被剃光。

露出青白色的頭皮。

顱骨鑽發出沉悶的滋滋聲。

高速旋轉的鑽頭,輕易地穿透了堅硬的顱骨。

骨屑飛濺。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骨粉的焦糊味,瞬間瀰漫開來。

開顱器。秦嶼的聲音冷靜得像冰。

沉重的開顱器卡入鑽孔。

槓桿壓下。

哢噠一聲脆響。

一塊弧形的顱骨被完整取下。

暗紅色的硬腦膜暴露在視野中。

鼓脹。

搏動。

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下麵,就是洶湧的血海和那個致命的破裂動脈瘤。

秦嶼手中的尖刀極其小心地劃開硬腦膜。

瞬間!

暗紅髮黑、夾雜著血塊的粘稠血液,如同開閘的洪水,猛地湧了出來!

吸引!

雙極!

棉片!

秦嶼的命令短促而清晰。

我手中的吸引器管立刻精準地探入血泊。

嘶嘶的抽吸聲大作。

視野被鮮血不斷覆蓋。

又被吸引器迅速吸走。

劉明配合著用棉片保護著周圍的腦組織。

秦嶼手中的雙極電凝鑷子如同最靈巧的探針,在血泊中小心翼翼地探尋著破裂的出血點。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左側手術檯。

產科主任的手已經探入了打開的子宮。

胎位不正!臍帶繞頸三週!很緊!她的聲音帶著焦急。

胎兒窘迫!胎心掉到60了!助產士的聲音變了調。

快!臀牽引!準備搶救新生兒!

右側手術檯。

秦嶼的鑷子終於在一片血泊中,夾住了一小段瘋狂搏動噴血的血管殘端。

找到了!瘤頸殘端!

臨時阻斷夾!

金屬夾遞上。

哢噠一聲輕響。

洶湧的噴血,瞬間減緩。

視野終於清晰了一些。

破裂的動脈瘤像一個猙獰的血葡萄,粘附在複雜的大腦血管分叉處。

準備永久夾閉。秦嶼的聲音依舊沉穩,但額角已佈滿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

左側手術檯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似的啼哭。

哇……

極其微弱。

卻像一道微弱的曙光。

出來了!是個女孩!助產士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哽咽。

阿氏評分很低!1分鐘評3分!快!搶救!新生兒科醫生立刻接手。

微弱斷續的啼哭聲、搶救器械的碰撞聲、醫生急促的口令聲……交織在一起。

右側手術檯。

秦嶼手中的動脈瘤夾,正極其小心地繞過一根重要的穿支血管,準備夾閉瘤頸。

突然!

蘇薇薇的生命監護儀發出一陣更加淒厲的尖叫!

血壓驟降!

心率掉到40!

室顫!

除顫儀!快!

麻醉師大吼。

手術室裡瞬間亂成一團!

該死!應激反應!動脈瘤二次破裂風險極高!秦嶼的動作猛地一頓,眼神凝重如深淵。

二次破裂!

一旦發生,神仙難救!

秦院,繼續夾閉!我處理循環!麻醉師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秦嶼深吸一口氣。

手中的瘤夾再次探向那致命的瘤頸。

動作更加謹慎。

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

就在這千鈞一髮、生死時速的關頭!

原本在強力鎮靜下應該毫無意識的蘇薇薇!

身體猛地一個劇烈的抽搐!

她的頭,竟然在頭架固定下,極其詭異地、艱難地朝我這邊,偏轉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那隻冇有被無菌單完全覆蓋的眼睛!

瞳孔已經散得很大。

眼白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此刻!

卻死死地、聚焦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

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極致的恐懼、怨毒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

她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劇烈地哆嗦著。

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可怕的抽氣聲。

彷彿用儘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

想要說什麼。

我正全神貫注於秦嶼的操作,手中穩穩地遞著精細的剝離子,協助他分離瘤頸周圍最後一點粘連的組織。

眼角餘光瞥見她這詭異的舉動。

心頭猛地一沉。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她想乾什麼!

下一秒!

蘇薇薇那隻唯一能動的、插著輸液針和監護導聯的手!

竟然猛地從手術檯邊緣抬了起來!

帶著一種垂死野獸般的瘋狂力量!

完全不顧輸液針被扯脫、鮮血瞬間湧出!

那隻冰冷、粘膩、沾滿她自己鮮血的手!

如同鬼爪!

越過手術檯之間的狹窄空隙!

一把!

死死地!

抓住了我正握著剝離子、戴著無菌手套的右手手腕!

冰冷的觸感!

帶著瀕死的絕望和瘋狂!

透過薄薄的手套,直刺骨髓!

我猝不及防!

手猛地一抖!

那柄尖端極其精細的剝離子!

差一點!

就差一點!

就要從秦嶼正在處理的、那根比頭髮絲還細的穿支血管上滑脫!

一旦滑脫,後果不堪設想!

彆動!秦嶼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如同石化!

右臂穩如磐石!

硬生生頓住了那幾乎失控的零點零一秒!

剝離子穩穩地停在原位。

冇有造成任何損傷。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刷手服下的脊背。

林晚!秦嶼的聲音帶著後怕的嚴厲。

我冇事。我的聲音異常冷靜,目光卻冰冷如刀,射向那隻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屬於蘇薇薇的手。

她……劉明也驚住了。

蘇薇薇那隻手,像鐵鉗一樣箍著我的手腕。

指甲甚至透過手套,掐進了我的皮肉裡。

帶來尖銳的刺痛。

她那隻佈滿血絲、瞳孔散大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我。

充滿了怨毒、恐懼,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她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劇烈地翕動著。

喉嚨裡的嗬嗬聲越來越大。

像破舊的風箱在做最後的掙紮。

嗬……林……晚……

她的聲音微弱、扭曲,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在這生死攸關、緊張到極致的手術室裡,異常清晰!

是……是他……傅……

她的眼球因用力而可怕地凸出。

死死地瞪著我。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沫裡擠出來的。

那……那晚……他……根本冇……醉!

是他……是他……故意……讓我……撞死……你!

轟——!!!

一道無聲的驚雷!

在我腦海裡轟然炸開!

炸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所有的聲音——監護儀的尖叫、器械的碰撞、醫生的口令——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整個世界,隻剩下蘇薇薇那雙因極度恐懼和瘋狂而扭曲的眼睛。

和她那句如同地獄惡鬼詛咒般的嘶鳴!

是他……故意……讓我……撞死……你!

傅承宇

那晚

他根本冇醉

故意

撞死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錐!

狠狠鑿進我的太陽穴!

鑿得我頭痛欲裂!

三年前那個雨夜的畫麵,如同被撕裂的碎片,瘋狂地在眼前閃現!

刺眼的車燈!

震耳欲聾的喇叭!

傅承宇驚恐回頭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冰冷

他踉蹌著,似乎被絆了一下,正好把我推向車頭的方向

是……這樣嗎

難道……難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凍僵了四肢百骸!

12

手術室裡死寂了一瞬。

隻有監護儀還在不知疲倦地發出刺耳的警報。

蘇薇薇那隻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像瀕死的藤蔓,死死纏繞。

指甲透過薄薄的無菌手套,幾乎要摳進我的皮肉裡。

那雙凸出的、佈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我。

裡麵翻湧著濃得化不開的恐懼、怨毒,還有一絲……詭異的解脫

她的話。

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炸彈。

掀起了驚濤駭浪。

卻又在瞬間,被更巨大的死亡陰影覆蓋。

血壓測不到了!

心跳停了!室顫轉直線!

除顫!200J!準備!

麻醉師和巡迴護士的嘶吼打破了那瞬間詭異的死寂。

搶救的指令如同狂風暴雨般砸下。

秦嶼的厲喝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林晚!放手!準備腎上腺素!快!

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急迫。

瞬間劈開了我腦中那片被驚雷炸出的空白和混亂!

職業的本能,如同被植入骨髓的指令,壓倒了一切!

我猛地一掙!

右臂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硬生生將蘇薇薇那隻冰冷粘膩的手從我的手腕上扯開!

嗤啦一聲輕響。

手套被她的指甲劃破了一道口子。

手腕上傳來清晰的刺痛。

但我根本顧不上!

腎上腺素1mg,靜推!我的聲音比秦嶼的還要冷,還要穩!

手中的動作冇有絲毫遲滯。

立刻將抽好藥液的注射器遞給巡迴護士。

同時,另一隻手已經飛快地接過劉明遞來的除顫板。

充電200J!

所有人離床!

Clear!

砰!

蘇薇薇瘦弱的身體在電流的衝擊下猛地彈跳了一下。

監護儀上,那條代表心跳的直線,依舊頑固地平直著。

冇有任何波動。

繼續!300J!秦嶼的聲音冷硬如鐵。

充電300J!

Clear!

砰!

又一次強烈的電擊。

蘇薇薇的身體再次彈起,落下。

像一具失去生命的破布娃娃。

監護儀上的直線,依舊毫無生機。

死寂。

令人絕望的死寂籠罩著手術室。

隻有呼吸機和吸引器還在徒勞地工作著。

發出單調的聲響。

秦嶼的目光掃過監護儀。

又看向手術檯上,那個頭顱被打開、腹部被剖開、了無生息的女人。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沉重的疲憊和無奈。

宣佈吧。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麻醉師看著表。

聲音沉重而清晰。

死亡時間,下午3點17分。

冰冷的宣告。

為這場驚心動魄的雙開手術,畫上了一個殘酷的休止符。

蘇薇薇死了。

帶著那個驚天的秘密。

和滿腔的恐懼與怨毒。

死了。

手術室裡瀰漫開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左側手術檯那邊,新生兒微弱的啼哭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

像風中殘燭。

我站在原地。

右手手腕上,被蘇薇薇抓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手套的破損處,能看到幾道清晰的、滲出血絲的掐痕。

左腿深處的鋼釘,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開始一陣陣、細密地刺痛起來。

提醒著我剛纔發生的一切。

不是幻覺。

蘇薇薇死了。

臨死前,她像惡鬼一樣抓住我,嘶吼著那個足以將我再次拖入地獄的秘密。

傅承宇。

那晚。

他根本冇醉。

是他故意。

讓她撞死我。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進我的心臟。

凍得我四肢冰涼。

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動。

秦嶼摘下了沾滿血汙的手套。

揉了揉眉心。

他的目光掃過我,落在我手腕破損的手套和隱約可見的血痕上。

眉頭深深皺起。

林晚,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去處理傷口。立刻!

這裡收尾交給我們。

還有,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我的眼睛,剛纔的事……忘掉。

無論她說了什麼,那都是一個瀕死病人神誌不清的囈語。

不要影響你的判斷。

更不要影響你拿刀的手。

他的語氣異常嚴厲。

帶著警告。

也帶著一絲……保護

我迎著他的目光。

眼神空洞。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冇有點頭。

也冇有搖頭。

隻是默默地。

轉身。

一步一步。

拖著那條驟然沉重了千百倍的殘腿。

走向刷手池。

手腕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但那點疼,比起心底那片瞬間被冰封的荒原,又算得了什麼

13

冰冷的自來水沖刷著手腕上的傷口。

刺骨的涼意順著皮膚蔓延。

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足以焚燬一切的怒火和冰寒。

水流沖淡了滲出的血絲。

露出幾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掐痕。

是蘇薇薇臨死前用儘全力留下的印記。

像烙印。

刻著那個惡鬼般的詛咒。

傅承宇。

他根本冇醉。

是他故意。

是他讓蘇薇薇撞死我。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三年前那個雨夜,所有的意外,所有的巧合,都有了最惡毒、最合理的解釋!

他早就膩了我

他早就和蘇薇薇勾搭上了

所以,要除掉我這個礙眼的絆腳石

所以,精心策劃了那場意外的車禍

隻是他冇算到,我冇死透。

隻是冇算到,我這條命這麼硬,拖著一條殘腿,從地獄裡又爬了回來!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猛地湧上喉嚨。

被我死死地壓了下去。

我關掉水龍頭。

抬起頭。

鏡子裡的人。

臉色慘白如紙。

嘴唇抿成一條冇有血色的直線。

隻有那雙眼睛。

黑沉沉的。

像暴風雪來臨前死寂的海。

翻滾著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渦。

秦嶼的話在耳邊迴響。

忘掉。

囈語。

不要影響你的判斷。

不要影響你拿刀的手。

嗬。

忘掉

怎麼可能忘掉

那根本不是囈語!

那是蘇薇薇用生命最後一絲力氣,發出的最惡毒的詛咒和最絕望的控訴!

那是我用一條腿、五年光陰換來的殘酷真相!

我的手。

握緊了。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手腕上的傷口被牽動,又是一陣刺痛。

但這點痛,此刻卻像興奮劑。

讓我更加清醒。

更加……冰冷。

我拿起碘伏棉球。

麵無表情地擦拭著手腕的傷口。

消毒。

刺痛感更加強烈。

我卻連眉頭都冇皺一下。

處理完傷口。

我換下沾染了血汙的刷手服。

重新穿好白大褂。

走出手術區。

外麵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

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適應著。

剛走到通往病房區的連廊。

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火車頭,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水汽,猛地撞入我的視野!

是傅承宇!

他顯然來得極其匆忙。

昂貴的羊絨大衣敞開著,裡麵是皺巴巴的襯衫。

頭髮淩亂。

臉色是駭人的慘白。

額頭上全是汗。

不,是雨水。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他渾身濕透。

昂貴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水印。

他看到我。

那雙總是盛著冷漠和算計的桃花眼裡,此刻隻剩下驚惶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恐懼!

他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猛地衝到我麵前!

雙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林晚!晚晚!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劇烈的顫抖,薇薇呢薇薇怎麼樣了孩子呢!

他的氣息噴在我臉上。

帶著雨水的冰冷和菸草的焦躁。

還有……一絲絕望。

我被他晃得身體微微後仰。

左腿的鋼釘承受著突如其來的衝擊力,尖銳地刺痛起來。

但我站得很穩。

比任何時候都穩。

我抬起眼。

平靜地。

甚至可以說是漠然地。

看著他。

看著他這張曾經讓我癡迷、如今卻隻讓我感到噁心和恐懼的臉。

這張精心策劃了殺妻陰謀的臉。

蘇薇薇,我的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穿透他急促的喘息,顱內動脈瘤破裂,搶救無效。

死亡時間,下午3點17分。

每一個字。

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

精準地射向他。

傅承宇臉上那點僅存的、支撐著他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慘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裡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滅頂的驚恐!

不……不可能!

他猛地搖頭,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騙我!林晚!你恨我!你故意騙我!

她怎麼會死她怎麼會死!她明明好好的!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掐進我的肩膀。

指甲幾乎要隔著白大褂摳進我的肉裡。

劇烈的疼痛傳來。

我眉頭都冇皺一下。

隻是依舊平靜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我死後迫不及待迎娶新歡、如今卻為新歡之死而崩潰的男人。

多麼諷刺。

多麼……可笑。

至於孩子,

我繼續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冇有絲毫波瀾,女嬰。早產,重度窒息。阿氏評分很低。

正在新生兒重症監護室搶救。

情況,不容樂觀。

最後幾個字。

我刻意放緩了語速。

清晰地吐出。

像最後的審判。

傅承宇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

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他抓著我肩膀的手驟然失力。

高大的身軀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發出一聲悶響。

他靠著牆。

慢慢地。

滑坐下去。

昂貴的羊絨大衣沾滿了牆壁的灰塵和地上的水漬。

狼狽不堪。

他雙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頭髮。

喉嚨裡發出困獸般絕望、壓抑的嗚咽。

不……不……薇薇……孩子……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像個迷路的孩子。

脆弱。

無助。

痛苦。

表演得多麼逼真啊。

我冷眼旁觀。

心底冇有一絲漣漪。

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原。

手腕上,被他掐過的地方,和被蘇薇薇抓破的地方,疊加在一起,隱隱作痛。

但這痛楚,卻像燃料。

讓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下,那沉寂已久的、名為恨的火山,終於轟然甦醒!

岩漿翻滾!

熾熱!

滾燙!

足以焚燬一切虛偽和罪惡!

傅承宇。

你的報應。

纔剛剛開始。

14

瓢潑大雨。

像是天被捅了個窟窿。

瘋狂地砸向大地。

砸在博和醫院冰冷的玻璃幕牆上。

彙聚成渾濁的水流,奔騰而下。

醫院門口巨大的遮雨簷下。

燈光昏黃。

映照著密集的雨簾。

也映照著那個癱坐在冰冷濕滑的地麵上的男人。

傅承宇。

他渾身濕透。

昂貴的羊絨大衣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裹在身上,像一層肮臟的裹屍布。

頭髮淩亂地貼在慘白的額頭上。

雨水混合著淚水(或許是吧),在他臉上肆意橫流。

他手裡死死攥著一份檔案。

紙張被雨水打濕,皺巴巴地黏在一起。

邊角已經破損。

隱約能看到抬頭的幾個字——複婚協議書。

多麼可笑。

多麼荒謬。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高高在上地把離婚協議甩在我殘廢的腿上。

用施捨般的語氣說:薇薇懷孕了,需要給孩子名分。

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該再占著。

現在。

他像個喪家之犬。

舉著這份複婚協議。

坐在這肮臟的雨地裡。

對著我。

哀嚎。

晚晚……晚晚!他的聲音嘶啞破碎,穿透嘩嘩的雨聲,帶著一種溺水者般的絕望,你看看我!你看看它!

他奮力地抬起手臂。

把那份被雨水泡得模糊的協議,顫抖著舉向我。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是我混蛋!是我眼瞎!

薇薇她……她就是個瘋子!她騙了我!她一直在騙我!

這三年……這三年我過得生不如死!我每天都在想你!想我們以前……

晚晚!我們複婚!好不好

我們還像以前一樣!我發誓!我用我的命發誓!我再也不會辜負你!

我會找全世界最好的醫生!治好你的腿!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求你了!晚晚!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

他渾身發抖。

不知道是冷的。

還是哭的。

那份複婚協議被他高高舉著。

像一麵滑稽的、搖搖欲墜的白旗。

在昏黃的燈光和慘白的雨幕下,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又那麼……令人作嘔。

我站在遮雨簷下。

乾燥。

溫暖。

身上穿著乾淨挺括的白大褂。

左腿深處依舊隱隱作痛。

但那點痛楚,此刻卻像勳章。

提醒著我此刻的清醒。

我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繈褓。

那是蘇薇薇用命換來的孩子。

那個在NICU裡掙紮了十幾個小時,才勉強從死神指縫裡搶回一條小命的女嬰。

此刻,她安靜地睡著了。

小小的臉,皺巴巴的。

像隻紅皮猴子。

脆弱得不可思議。

我低下頭。

目光落在她的小臉上。

冰冷堅硬的眼神,在觸及這脆弱生命的一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漾開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不是愛。

不是憐憫。

是一種更複雜的,帶著審視和……一絲奇異聯結的情緒。

我微微俯身。

乾燥溫暖的唇。

輕輕地。

落在了嬰兒光潔冰涼的額頭上。

一個毫無溫度的吻。

更像一個儀式。

然後。

我抬起頭。

目光越過懷中脆弱的生命。

越過那嘩嘩作響的、隔絕天地的雨幕。

落在那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如同喪家之犬般舉著複婚協議的男人身上。

我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雨聲。

冰冷。

平靜。

冇有一絲波瀾。

傅承宇。

晚了。

我的新腿,很快就能跑了。

帶著你的協議,滾吧。

說完。

我抱著懷裡那輕若無物、卻又重若千鈞的繈褓。

冇有絲毫停留。

轉身。

走進了醫院溫暖明亮、燈火通明的大廳。

將身後那淒風苦雨、絕望哀嚎的世界。

徹底隔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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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腿殘後,老公娶了肇事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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