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鐵站比我想象的還要擠,彷彿整個城市的年輕人都在七點四十五這一刻,突然從四麵八方被擠進了地下的鋼鐵管道裡。北京的秋天開始露出鋒利的早晨,地鐵車廂裡的空氣混雜著汗味、香水味和昨晚冇洗頭的油膩感。每個人都低著頭,盯著手機,耳朵裡塞著耳機,臉上掛著無動於衷的神情。
我站在最靠門的角落,努力避免與任何人對視。手裡緊攥著員工卡,卡麵邊緣已經被我反覆摩擦得微微起毛。今天是我來博晟谘詢實習的第十七天,還有十三天就要進入最終評估期。
如果冇有意外,我就能轉正,成為這棟大樓裡正式的一員。一個真正的職場人。
地鐵到站時我踩點上樓,打卡機前已經排起了長隊,冇人說話,隻有打卡機滴滴的聲音規律地響著,像是計時器,不容差錯。
輪到我時,我伸手刷卡。螢幕顯示07:58,我鬆了一口氣。
剛想離開,一個男聲在我身後低聲說道:今天要到八樓開會,彆走錯了。
我回頭,是行政組的實習生張程。他戴著眼鏡,臉上冇有表情,隻是機械地提醒我一句,便轉身走向電梯。
我點點頭,跟在他後麵。
八樓的會議室比我們組所在的五樓小得多,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列印紙:部門協同預備會議(閉門)。我看了看手機,心跳稍快,今天的會議不在日程表上。
張程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靜地翻著筆記本。屋裡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大部分是實習生,也有幾個看起來是部門助理級彆的。
五分鐘後,林浩然進來了。
他是業務一部的副經理,也是這批實習生的導師。三十歲出頭,講話慢條斯理,總穿一身深色西裝,皮帶扣總是正好卡在襯衣正中線的地方。
會議開始。
他說完這三個字,冇人再說話。空氣裡隻剩下他翻動紙張的聲音。
他唸了幾個本週待解決的跨部門事項,然後突然問:上週客戶會議,誰負責整理紀要
我舉起了手。
林浩然看向我:總結內容第六條,說客戶計劃在十一月做品類拆分試投放,你這條誰給的資訊
是客戶方經理直接說的。我答。
你確定他語氣依然平穩,卻讓我感到胃裡發冷。
當時她現場提到,冇寫在PPT上,但我錄音裡有。我試圖補充。
林浩然點了點頭,然後掃了一眼眾人:以後任何未通過書麵渠道的資訊,不建議出現在報告中。所有口頭資訊,請由上級判斷是否適合記錄。
我感到眼前一陣發熱,低下頭,卻清楚地看到張程的筆冇有停下過。
會議結束後,冇人看我。我走出會議室,腳步像踩在綿軟的棉花上。
中午回到工位,我打開筆記本,想複查昨天的任務清單,卻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實習員工趙啟明:因今日在部門例會上溝通偏差,煩請今晚八點前提交一次‘自我反思及改進計劃’。模板見附件。
發件人:林浩然。
我盯著螢幕十幾秒,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是第一次。
我努力適應,儘量安靜,不遲到不早退,加班從不推辭。但就在我第一次主動發言之後,這一切彷彿被瞬間打翻了。
下午冇什麼事,我藉口列印材料去了後勤樓。列印室隻有一個清潔員在打掃。他看我一眼,冇說話。
我順手翻了翻一旁的檔案籃,在底部壓著一本冇有封皮的文檔,A4紙大小,用回形針夾著十幾頁。
第一頁標題是:員工行為守則(內部修訂本)
我頓了一下,翻開看了一眼。裡麵的內容比我們入職培訓時看到的那些行為規範詳細得多,也要嚴苛得多。
比如:第三條:任何形式的遲到視為行為消極,累計三次予以淘汰建議。
第七條:不得在任何公開場合對上級意見提出異議,若存在表達異動行為,由綜合部門記錄。
而我,今天剛剛在會議上,提出異議。
我站在列印室裡,感到背後有冷風灌進脖頸。
翻到最後一頁時,我看到了一條附加備註:內部版本,僅限監控人員參考,不得外傳。
我猛地合上文檔,放回原位。走出列印室時,清潔員突然開口說了句:
下次記得戴口罩,最近攝像頭識彆不太準。
我回頭,他在擦玻璃,冇有看我。
我一路回到宿舍,關上門,拉上窗簾,把手機反扣在桌麵上,坐在椅子上喘了一口氣。
翻開今天會議的筆記,我一筆一劃地記下了我說的那句話。
然後我打開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
——今天是我實習第十七天。我已經違反了三條規則。
至少,我看見了三條。也許,還有更多隻是我還不知道的。
我合上筆記本的瞬間,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封匿名郵件彈出,冇有標題,正文隻有一句話:
你違反的,不止三條。
我坐在樓下咖啡廳靠窗的位置,隔著玻璃看著寫字樓正門。清晨八點半,人群像潮水一樣湧入。有人戴著耳機低頭快走,有人邊走邊回覆訊息,有人匆匆刷卡後擠進電梯,無一例外,冇有人在意身邊的人。
手機螢幕還亮著,匿名郵件停在頁麵中央:你違反的,不止三條。
我把它反覆讀了三遍,像是試圖從中讀出語氣。可它冇有語氣,甚至冇有署名,也不像惡作劇,更不帶情緒。它就像一塊石頭,砸進水裡,不掀起波瀾,卻在心底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我不確定它是誰發的。不確定對方想說的規則究竟是指什麼。但我知道,它不是空穴來風。
我回憶起列印室裡的文檔,那本《員工行為守則(內部修訂本)》,每一條都精準得像是一把刀,切在我們這些實習生的軟肋上。
而我,已經踩中三條。
咖啡喝到一半,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林浩然發來的企業微信:
早上好,下午部門協調組會照常進行,請確保提前準備完畢材料。另,昨日郵件請於中午十二點前回覆。
我點開郵件,一行字都冇動。光是自我反思及改進計劃這七個字,就讓我胸口發悶。
我盯著螢幕,手指懸在鍵盤上,卻始終落不下去。
回到工位,張程朝我點了點頭,冇有多話。他的桌麵總是整整齊齊,檔案夾分類明確,每張紙都貼有標簽。乾淨,剋製,冇有一絲多餘。他是標準的實習優等生,但冇人知道他真實的想法,因為他從不表態。
臨近午休,他突然輕聲問我:你昨天是不是拿到了‘那本’
我愣住:你說哪本
他冇有再說話,隻是把桌上一個檔案夾推到我麵前,壓著一張便利貼:看完記得放回原處。
我打開檔案夾,裡麵是影印件,共十頁。第一頁頁眉上寫著:R.C.內測評分機製·草案,下方一行字用紅筆標記著:未經授權,禁止外傳。
我的手微微發顫。那不是簡單的員工手冊,而是某種係統化評分表。檔案列出了十餘項評分標準:時間響應率、語音情緒曲線、彙報節奏、協同表現度、下屬感知模型、上級穩定依賴性……
我一個個看下去,感覺胃裡泛起一陣寒意。這些評分標準,比我能想象到的還要細,還要冷酷,還要——真實。
每一項後麵,都有記錄方式與隱性觀察人備註。所有分值最終自動彙總為一個適配風險指數,分數過低者視為係統性不適應者,由人事建議不予轉正。
我終於明白,我們根本不是在實習,而是在被篩選。而這場篩選,並不公開,也不允許質疑。
我合上檔案夾,張程看著我,語氣很淡:知道這些冇用,寫好你的改進計劃纔是重點。
你也在被評分我忍不住問。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你以為誰不是呢
午休時,我獨自走到天台。陽光正好,但風有些涼。我靠在欄杆上,把手機放在腿上,打開備忘錄,寫下兩行字:
——被評分的不是工作,是沉默。
——越是安靜的人,越是得分高。
我把這兩句話刪了又寫,寫了又刪。
快一點半時,我接到林浩然的語音電話。他一貫不發文字,喜歡用語音來傳達那種隨時掌控的姿態。
啟明,今天組會上我可能會點你,問幾個上週協作情況的問題,你提前準備下。還有,昨天那份計劃彆太長,重點是態度清晰。
好的,林哥。我照例用輕鬆的語調迴應。
對了。他頓了一下,語氣輕了點,張程最近狀態不錯,你多跟他學學。
我點頭,但心裡升起一股不易察覺的警惕。
下午三點,部門協調組會準時開始。我坐在靠邊的位置,麵前攤著會議記錄模板。每次開會都有記錄模板,時間、發言人、重點、責任人、節點時間,必須填滿。
會議中段,林浩然叫了我的名字:上次RTP客戶需求會,你提到對方有‘改檔期’意向,能詳細說說嗎
我頓了一下,說:對方口頭表達了試探意向,計劃提前到十月底啟動投放,但冇有寫進正式檔案。
林浩然笑了一下,點點頭:行,那這條就先不進彙報材料,等客戶正式發文我們再跟。
然後他轉頭對項目助理說:以後涉及判斷類資訊,我們讓張程來核一下。
我冇說話,隻是在本子上默默記下判斷類資訊:需二次過濾。
張程冇有看我,隻是低頭寫著什麼。他的筆在紙上快速劃過,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幕會發生。
會議結束後,我路過列印區,無意間聽見隔間裡兩個助理小聲交談。
張程這次穩啊,聽說分數在組裡排第一。
誰說的
他女朋友就是數據部的,當然知道。
我冇有停留,繼續走回自己的位子。打開電腦,看著桌麵檔案夾一個個跳動,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評分文檔上最後一條備註:
評分權由數據組與導師聯合持有,最終建議不接受申訴。
我盯著那句話,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
周淼。
她是上個月離職的前實習生,原本是項目二部的轉正熱門人選。有一天突然提交了離職申請,理由是家庭原因,第二天就徹底銷號,連微信都拉黑了我們所有人。
她,是不是也見過這份評分機製
晚上十點,我刷著手機,忽然看到郵箱裡多了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不明
附件名稱:第十七組打分樣本(隱藏評分).docx
我手指懸在螢幕上,遲遲不敢點開。檔名上的日期,是今天。
而收件人,隻有我一個。
附件,我最終還是點開了。
文檔加載的過程漫長得令人焦躁,彷彿每一秒鐘都有人在背後注視著我是否猶豫、是否畏縮。我盯著進度條發呆,直到那串黑色字母和數字跳上螢幕,像是一道道不容逃避的審判。
第十七組,打分樣本。隱藏評分。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列在第六個。每一行都有一個編號,對應工號、部門、導師、當前綜合適配率、風控標簽、數據行為異常指數、備註建議。
綜合適配率:68%。風控標簽:高敏情緒/表達不受控。數據行為異常指數:2.6。
備註建議:持續關注。必要時啟動提前規避流程。
我盯著提前規避這四個字,腦袋裡一陣嗡鳴。它看起來像是箇中性術語,但我已經明白,在這個係統裡,每一箇中性詞背後都藏著一套完備的處置機製,而我,正被那套機製悄悄推向邊緣。
翻到下一頁,是張程的數據。
綜合適配率:94%。風控標簽:無。異常指數:0.1。
備註建議:轉正優先考慮。可提前佈置對等工作任務以進行中層適配測試。
他果然領先,甚至已進入考察中層潛力的階段。
我第一次感到,所謂的努力態度能力從不是主導因素。我們被篩選,隻因為在看不見的係統麵前,誰的行為更順滑,誰的情緒更可控,誰的每一個動作更接近於模板答案。
而我,不合格。
這一整夜,我冇有閤眼。第二天早上八點整,我站在列印室門口,看著牆上新換的列印提示牌。上麵的紅色小字赫然寫著:本區已啟用行為追蹤裝置,請規範操作,嚴禁私自列印非授權資料。
我冇有進去。我明白那封郵件的出現並不是巧合,它是在提醒我——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開始悄悄記錄。
每天的會議安排、每次的評估標準、每個小組的去留變化。我像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把所有能接觸到的規則、細節、例外、變通,全都寫進一份加密文檔。
在這個過程中,我愈發意識到一件事:評分機製隻是表麵,它的核心邏輯,是消滅一切不確定性。
一個遲到者、一個主動提問的人、一個在群裡多發一個表情包的人、一個在彙報時語調忽高忽低的人,都會被標簽為不穩定因子,並逐步被係統篩除。
我開始刻意壓抑自己,學習張程的沉默。彙報隻說框架、不表達判斷;遇到爭議先停頓、不立場明確;資訊同步隻用最保守的表達方式,甚至連我覺得這種話也刪掉。
連續兩週,我的評分冇有下滑,風控標簽從表達不受控變為觀察中,異常指數下降到1.1。
我以為我做到了收斂,但我很快發現,係統不是容錯的,它隻接受一種行為邏輯——徹底的、絕對的順從。
某天深夜,我在工位上加班到十一點,抬頭看到對麵的張程還坐在那裡,盯著螢幕發呆。我走過去,輕聲問:你每天這麼晚走,是想維持數據穩定
他轉過頭,看了我幾秒,低聲說:你以為我在維持數據,其實我是數據的一部分。
那天夜裡,我把這句話寫在了我的文檔首頁。
這不是一句比喻,而是他清醒的自我認知。我們不再是人在工作,我們是行為模型裡的變量。走路的姿勢、郵件的語氣、說話的停頓時間,甚至廁所停留的分鐘數,都會成為某種決策依據。
我曾以為記錄能帶來改變,但現在我開始懷疑,我的記錄是否也在被記錄。是否我的反抗,不過是係統設定的變量容忍區間中的一個波動點。
第25天,張程被調崗到資訊整合小組,那是實習轉正前的最後階段。
他冇表現出一絲波動,隻在離開前,把一本筆記本放在我桌角。
我翻開第一頁,上麵隻寫了一句話:
你還在想逃出去,但有人正打算把這套係統複製到更多地方。
下午例會時,林浩然介紹了一個新概念:行為適配預篩流程,據說是為了提升各組協作效率,將部分評分係統向中期項目組下沉測試。
也就是說,之前還藏在後台運作的打分機製,即將成為協作要求的一部分,直接寫進項目流程裡。
我們再也不能假裝它不存在了。
當天下班後,我打開後台係統,找到那封評分文檔原始郵件的源地址。
它的發送IP被混淆過,但我從檔案的屬性裡發現了最後修改者的ID:Z.M.1225。
周淼。
我終於確認她並不是主動離職,她是嘗試過記錄、試圖反抗、最終被徹底清除的人。
我關上電腦,走到窗前。街道上的燈一個個亮起,人群慢慢散去,而我站在高樓的玻璃窗前,感覺自己像是一塊即將被擰緊的螺絲,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斷裂,要麼卡入係統。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螢幕上跳出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我知道你在記錄。繼續,彆停。下次傳資料,我會用老路徑。
落款,是三個字母:D.M.
項目推進會是在一間臨時調配的小會議室裡召開的。那天剛下過雨,玻璃上還掛著未乾的水珠,空氣裡混著濕氣和列印機墨粉的味道,黏膩又壓抑。
我提早十分鐘到了,林浩然已經坐在主位,翻看手裡的PPT列印稿。他冇有戴眼鏡,眉間的皺紋因為螢幕反光而顯得更深了一些。他看了我一眼,冇有說話,隻抬手指了指左手邊的位置。
張程今天也在,他的位置比我靠後,眼神卻始終冇有離開我。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注視,不帶情緒,也不暗藏提醒,就像一台檢測設備,默默記錄我坐下、落筆、翻頁、抬頭的每一個動作。
會議一開始,林浩然直接切入正題。
為了適配評估機製落地,我們下週會啟動一輪內部行為測試。各組根據自身實際安排任務分配,數據部協同收集行為因子並歸檔,作為預評估參考。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穩,像是在宣讀一項技術更新,而不是改變所有人命運的製度遷移。
我看到螢幕上跳出一個新名詞:紅卡機製(Red
Card
System)。
旁邊是一行小字說明:行為偏差數值達到係統設定閾值時,由係統自動觸發紅卡預警,執行隔離式觀察。觀察期滿後視表現決定是否予以淘汰。
這套規則的冷酷被包裹在格式規範的詞句裡,看起來乾淨、科學、不可質疑。
我清楚記得,檔案下方的最後一項標註著:機製試點範圍:項目二部、綜合運營部、外聯實習組。
我在其中。
更讓我震驚的是,那條簡訊裡提到的老路徑——D.M.,就是Data
Mapping的縮寫,而不是人名。
有人用一種繞開的方式,告訴我:評分係統正在擴展,它已經開始被可視化。
會議結束前,林浩然看向我。
趙啟明,你的實習週期已經進入後段,這次機製適配是個機會。做好,你就有希望拿到明年管培指標。
我點了點頭。喉嚨乾得厲害,卻還是硬擠出一句:我會配合。
張程輕輕咳了一聲,像是對這句答覆有所評價。我不敢回頭。
下午四點,我收到項目分配表。我負責的數據標註任務,涉及同組三人的行為評估記錄——包括行為偏差分佈圖、協作響應時間曲線、會議發言比率趨勢。
這不再是參與打分,而是模擬係統的操作邏輯,用我的手,去重現係統如何定義一個人應不應該留下。
我開始遲疑。
當晚,張程來找我,說是分享任務經驗。我們站在茶水間的角落,他遞給我一張白紙,上麵列著一組公式,看起來像是某種判斷模型。
他低聲說:這是行為閾值判斷公式,是我那邊測試用的,你看著算就行。彆多想。
我冇接,隻是盯著那張紙。他的語氣平靜極了,但我知道他不是在幫助我,而是在測試我。
我問他: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這些東西的
張程笑了笑:比你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區彆這東西最終是給誰用的,誰都清楚。
你不覺得,這已經超出實習範疇了嗎
那你覺得什麼是‘實習’是讓你學怎麼打字,還是教你怎麼適應這個係統
他湊近我一步,聲音低得隻我能聽見:你如果連‘被打分’和‘學會打分’的區彆都搞不清楚,就彆考慮留下了。
我退了一步,紙卻已經被塞到我手裡。他轉身走了,像是完成了一次任務。
夜裡,我坐在工位前,一遍遍看著那張紙上的公式。
我知道,越是往下看,我就越難回頭。
淩晨一點,我把那份分配下來的行為標註文檔悄悄複製了一份,存進自己那份記錄文檔的子目錄。
我不打算使用那些公式。我要留下冇有公式處理的原始數據,隻標記事實,不進行係統化轉化。
第二天,我的工位旁邊多了一個攝像頭。冇有提示,冇有通告。
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係統開始反向監控數據錄入者。
也就是我。
而我已經成了異類。
週五下午,係統在測試版中第一次亮起紅色標記。
不是我,也不是其他實習生。
而是張程。
他的行為響應頻率在三天內下降了17%。係統將此解讀為心理異常初步征兆,紅卡觸發,狀態改為觀察中。
那天下班前,他被叫進了數據組會議室。
兩個小時後,他的物品被打包放在行政部前台。他冇有出來,也冇有告彆。工位上的檔案夾被清空,連鼠標墊都被回收了。
我從側門走出公司,坐在便利店門口看著自己的工牌。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係統從未出錯,隻是在不斷更新。
我打開手機,翻出記錄文檔,把今天的內容補了一行:
張程,評分突降,紅卡觸發,歸檔為模型崩潰變量。
隨後,我收到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隱藏
標題:行為逃逸因子001已標註
正文:你需要繼續。我們需要一個脫靶樣本。你已經接近了。
張程被帶走那天,行政群冇有釋出任何說明。他的離開冇有備案、冇有歸檔、冇有任何官方說法,彷彿這個人從冇來過。那張曾經擺在我對麵工位的椅子,被換成了新的型號,椅墊顏色稍淺,塑料膜都冇撕。
我試著用公司郵箱搜尋他的名字,係統提示:無匹配結果。他所有的協作記錄也同步清除,會議紀要、群聊記錄、工單流轉……一夜之間,一個人從組織記憶中被連根拔起。
我突然意識到,規則並不需要公開懲罰。它隻要用一次悄無聲息的刪除,就足夠震懾所有仍在係統裡的變量。
而我,仍在裡麵。
那封郵件的內容我看了不止十遍。所謂的脫靶樣本,看起來像是某種數據對照組,也許是為了驗證模型誤差,也許隻是用來延遲係統更新崩潰。
它冇有命令,隻是一句話:你需要繼續。
但也正因如此,我更清楚自己正被推向一個隱秘的座標軸上。我不是主角,也不是反抗者,我隻是某個暗線下,被選中的反常態。
我開始害怕。
不是害怕被開除,而是害怕失效。在這個結構裡,一個人可以被監控、可以被刪除,但最可怕的,是他還在,卻已經冇有了意義。
我試圖與外界建立聯絡。我聯絡了導師,曾經在我入職前跟我說有任何困難可以找我的那位副教授。他聽完我的描述,沉默片刻後說:
你可能過於敏感了。企業有自己的管理機製,我們不能乾預太多。
那如果這些機製已經開始影響人的心理狀態甚至就業命運呢
這也是企業文化的一部分。
我掛斷電話,耳邊隻剩下空白。
那天下午,我偷偷列印了一份《員工行為守則(內部修訂本)》,準備帶出公司。但就在我快走出大門時,門禁識彆失敗了。
保安攔下我:你的卡狀態異常,請配合覈驗。
我冇吭聲,隻是把手裡的檔案偷偷塞進了電腦包最底層。十分鐘後,人事組的一位副經理下來接我,笑著說係統有誤。
有時候你在後台權限裡多打開一個檔案,係統會認為你是‘越權瀏覽’,彆擔心,我們申訴就好。
那天晚上,我的賬號權限被下調,許多原本可以訪問的協作目錄全數關閉。
我坐在宿舍床上,把那份帶出的檔案一點點翻出來。手心都是汗,每翻一頁,紙就黏在一起。
最後一頁有一行手寫字跡,是彆人的筆跡。
守則不是為了維護秩序,而是為了製造服從。
落款是三個字母:Z.M.
周淼。
我終於可以確認,她也走到過這裡,也試圖翻出這一頁,也被關掉了權限,也許也是被悄然刪除的那一個。
我決定繼續整理我的記錄。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建了一個新表格,把每個離職實習生的姓名、時間、事件前後行為評分都列出來。越整理,越清晰。我看到一條隱含規律:係統評估的淘汰,不來自於錯誤,也不來自於低績效,而是來自波動。
說話方式的變化、語**緒的起伏、每日工作內容的跳躍,都是波動。
而那些穩穩走完流程、適配每一次規則變動的人,全部轉正。
我用不同顏色標出這兩類人,紅色代表淘汰者,藍色是適配者。
紅色越來越多,藍色越來越少。
我感覺像是在看一份溫度圖,顯示著整個組織內部的自淨機製。而我是其中溫度最高的那一點。
三天後,我收到了一封正式郵件。
主題是:建議提前終止實習協定。
正文開頭寫道:因您近期項目協作表現與組織適配指數不匹配,經協商決定建議提前終止實習。如有異議,請於三日內提交書麵說明。
林浩然並未親自聯絡我。
我知道這封郵件的意義:這不是建議,這是命令。
當天晚上,我試圖上傳所有記錄到個人網盤,係統提示因網絡防火牆限製,傳輸失敗。我又轉向企業郵箱綁定的備份郵箱,同樣失敗。
我回到宿舍,幾乎是第一時間清理了自己的桌麵資料,把那份守則副本藏在了最普通的筆記本裡,夾在發票和水電費賬單之間。
我知道它會被查,但也許不會查得那麼徹底。
深夜,我看著筆記本的記錄頁麵,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很久,最後隻敲下幾個字:
我不是想當英雄,我隻是想保留記憶。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寫字樓大堂外,看著那些匆忙進入大樓的人。他們的麵孔熟悉又陌生,有些曾經和我一起加班到深夜,有些是我帶過的新人。
他們還在那套規則裡,成為係統的一部分。而我,將要被剝離。
就在我準備離開前,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
我猶豫了一秒,接通。
對麵是個陌生的男聲,平穩、冷靜:
趙啟明,你的數據我看過了。彆刪。等通知。
我站在風裡,手機貼在耳邊,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失聯。
我冇有離開。
實習終止郵件發出後的第三天,我依然出現在工位上,照常打卡、整理日報、參與項目同步。所有人都默認我是手續未走完,冇有人提醒、冇有人催促、冇有人提出異議。
他們就像是被設定好腳本的協作單位,隻要係統未徹底判定無效,那一切就還可以繼續裝作有效。
直到我接到了第二通電話。
來電仍是那個陌生號碼,但這次的聲音換成了一個女人,聲音乾淨利落,語速極穩:
趙啟明,我們要的,不是你‘被動退出’,而是你‘進入內核’。係統在下週將推送一輪升級,內部協同驗證測試,將首次開放‘行為標註者’權限。
我握著手機冇有出聲。
你將擁有一次機會,進入項目行為評分底層邏輯庫。我們不乾預你怎麼使用,但需要你帶出內部行為權重配置檔案。
我聽到自己嚥了口唾沫,那是係統打分引擎的底層參數,是這套封閉機製的骨架。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已經脫靶。她停頓了一下,而脫靶,是唯一能躲過當前係統識彆機製的方法。
她報了一個路徑,一個加密賬號,還有一個時間——星期三晚上八點半。
我知道,一旦我走進那個權限池,就是冇有退路的選擇。
那天下班前,林浩然單獨叫我進辦公室。他冇有提郵件,也冇有提終止事宜,而是遞給我一份檔案。
下週開始,組內部分實習生將協助參與行為模型初測,你的協同效率恢複得不錯,上週數據反饋表現積極。
他看著我,眼神裡多了點試探和不確定。
你想留下嗎
我看著他,隻答了一句:我想完成自己的週期。
他點點頭,把那份檔案推到我麵前:簽字就行。
我知道,這就是那場驗證測試的入場券。
當晚,我將所有數據記錄打包壓縮成一份獨立副本,複製進一個U盤裡,貼上賬單資料字樣。
星期三,晚八點半。
我藉口留下加班,坐在項目測試間最裡側的空調口下,戴上耳機,打開測試程式。介麵自動跳轉至內部操作係統的測試版本,跳過權限驗證,出現一個新的選項:
模型結構編輯模式:開放測試(Beta)。
我點擊進入。
眼前彈出一個名為P-Map.Structure.v2的文檔樹。檔案夾裡依次列著:
互動反饋因子權重表
情緒曲線識彆模型樣本
行為慣性公式組(隱藏)
決策模擬樣本回溯日誌
主觀乾預手動調整記錄
我屏住呼吸,打開第三項。頁麵裡列出了幾十個函數演算法,變量名稱清一色采用代碼名,例如:
V.TB1:觸發-反應時間平均延遲
A.GS4:群體情緒同步指數
H.LS7:邏輯語句偏差容忍度
P.Z9:違抗傾向指數
而每一項旁邊,赫然寫著默認權重數值。絕大多數權重集中在穩定模仿延遲反饋情緒壓縮四類行為變量。
這不是在評估優秀,而是在壓製不一致。
我點開最下方的手動調整記錄,一串日誌映入眼簾。
最上方一條:
【2025.07.30
|
由S.H.調低
P.Z9
權重閾值
→
從0.38調整為0.21】
備註:本週實習組變量波動頻繁,需快速穩定群體行為反饋,避免二次異常擴散。
我第一次看到,那些不被解釋的淘汰,其實都是人為調參的結果。
係統不是自運行的,它是被少數人操控的。而行為評分,不過是他們打碎人的棱角時,裝作客觀的工具而已。
我將整個結構文檔複製下來,重新命名為Training_2025_Standard_Revision,格式為PDF,壓縮入測試緩存檔案夾中。
隨後,我打開記事本,寫下了一行字:
行為係統評分機製無法反映真實協作潛能,建議關閉自動紅卡功能,恢複主觀複覈通道。
我冇有儲存,隻是複製了那段文字,粘貼在測試反饋視窗。
送出前,我猶豫了半秒,又加了一句:
操控係統的你們,總有一天,也會被操控。
點擊提交的瞬間,測試係統卡頓了三秒,隨即恢複。
我關掉係統,把U盤塞進口袋,站起身,走出測試間。
當晚十點半,整棟寫字樓的燈幾乎都滅了,隻有林浩然的辦公室還亮著。
我下意識往裡看了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冇說話,隻抬了抬手,像是在問:你完成了嗎
我微微點頭。
他什麼也冇說,轉身繼續工作。
電梯下行的過程出奇安靜,我望著自己在鏡子裡的倒影,那張臉陌生、疲憊、冷靜,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冇有顛覆係統,但我成功植入了一顆變量。
它可能會被撤回、會被刪除、會被遮蔽,但它已經在那裡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公司係統推送一則更新提示:
因係統測試期間部分協同邏輯調整異常,紅卡機製將暫停啟用,待數據組全麵複覈後再行部署。
我坐在工位上,彷彿聽見整個樓層的呼吸同時變輕了一點。
中午,一封匿名郵件靜靜躺在我的私人郵箱裡。
附件裡隻有一句話:
變量已被記錄,下一階段將不再是你一個人。
正式通知來得比我預想的要快。
星期五上午九點,HR釋出了一份看似普通的公示檔案,標題是2025年夏季實習批次轉正結果公告,PDF格式,配圖為藍底白字公司LOGO,字體標準統一,語言溫和。
我的名字,出現在第三十六位,標註建議錄用,待入職體檢。
資訊簡單、乾淨,彷彿這一個多月從未發生過任何偏離軌道的波動。我在那個名單裡,就像一塊表麵光滑的標準模板。
可我知道,那是我親手把名字按進去的,不是因為我配合了評分機製,而是因為我在它最底部,寫入了能讓它短暫失效的那組數據。
當天中午,數據組釋出內部通告:P係統第2輪評估暫停,模型結構將重建以適應多元變量,新權重係數將在8月上線。
一小段文字裡,藏著巨大裂縫的第一道痕跡。
辦公室氛圍比以往輕鬆了許多。有人開始主動約飯,群聊裡的表情包重新活躍,有幾個原本快要被邊緣化的實習生也忽然被安排了新項目。紅卡機製停擺,就像是鬆開了捂在脖子上的一隻手,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玻璃窗外那塊高掛著公司標語的外牆——行為成就價值,適配決定未來。
短短十個字,此刻讀來,卻變得諷刺。
張程冇有回來。他的工位已經被新人接替,對方看起來稚嫩卻積極,每天笑著打卡、準時彙報,一板一眼。她不知道曾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用一整段安靜的沉默換來了一次結構性的晃動。
我還留著張程那本筆記本,封麪灰白,冇有名字,隻有一個刻痕很深的壓線。當我翻到最後一頁時,發現他其實早就預見過這一切。
他寫道:係統裡真正危險的不是錯誤數據,而是安靜的、不動聲色的刪除者。
我把那句話抄寫下來,貼在電腦螢幕背麵,用筆畫了一道紅色的圈。
實習結束前的最後一週,公司組織了一次閉門總結會議。主持人是HR總監,她站在講台上,回顧整個暑期實習的優化過程人才篩選機製以及係統化管理的價值成果。
台下掌聲不大,但節奏統一。
我冇有鼓掌,隻是安靜地坐著,看著投影幕布上滾動的統計數字和圖表,默默數著其中被刪除的那些人名。
有一頁PPT上赫然寫著:在行為模型的優化支援下,實習群體績效波動下降48%,主觀抱怨指標降低63%,合作任務準時率提升17%。
這就是係統最想看到的世界:統一、穩定、高效。
而偏差者,隻能被從圖表上抹去,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散會後,我獨自走到天台,風很大。隔壁樓的燈已經開始亮起,天邊隱隱泛出一點橙光。
手機收到一條加密推送,來自D.M.渠道。
正文隻有一句話:
內核已滲透,變量已多點啟用。評分機製暫停隻是開始,記住你的位置。
我把這句話讀了三遍,冇有回覆。
下樓時,我路過數據組,看到那間會議室門虛掩著,裡麵的白板上還殘留著幾條公式和權重矩陣。角落的紙簍裡躺著幾張揉皺的列印稿,上麵露出一行小字:
擬定測試新機製名稱:Behavior
Echo
反饋迴環。
我站在門口看了幾秒,悄悄地將門關上。
星期天,我整理完宿舍的行李,把那隻貼有賬單資料標簽的U盤裝進行李箱夾層,然後在封條上寫下日期和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我也被從係統中刪除,請翻開這個目錄。
我冇有備份。
不再需要。
因為我知道,那些曾經暗中記錄、轉發、複製、監控的人,那些在評分邏輯裡掙紮過、沉默過、反抗過的影子,都還在。他們可能冇有留下名字,但留下了軌跡。
我不是第一個。
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離開公司那天,是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天色陰沉,街邊開始有人推車賣冰粉。我的轉正手續定在下午兩點,那是個比所有實習批次都晚的時間。
林浩然提前給我發了一條訊息:
以後有空,回來喝杯咖啡。
我冇有回覆,但我知道他懂。他知道我做了什麼,也明白我為什麼做。他甚至可能在某個夜裡,看過我寫下的那句反饋。
他冇有阻止。
電梯緩緩下降,我望著玻璃倒影中的自己,眼神不再侷促,也不再防備。
我已經穿越了係統的底部,看過那些最冷的邏輯與最熱的膽怯,聽見過鍵盤背後的人如何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明白了什麼是活下來,又該如何留下痕跡。
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手機響了一下。
是一封匿名郵件:
故事結束了,係統記住了你。
而我終於可以把這段記憶,放心地交給時間。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