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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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十分,鬧鐘停在第二次貪睡後。我去浴室拿新的牙刷杯,路過玄關看見陳嶼把昨晚穿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裡鼓鼓的。我隨手抖了抖,一張熱敏紙一樣的東西滑出來,落在地板上。

是電子發票列印件,抬頭是某連鎖酒店,城市不是杭州。開票日期是上週六晚上九點四十七,金額七百九十八,項目寫著住宿費,備註裡冷不丁紮眼的兩個字是雙早。付款方欄填著陳嶼工作室。紙張在晨光裡發白,我的手指按在抬頭上,能感覺到紙邊輕微的捲翹,像壓了太久的心事。

我把發票疊三折,塞回口袋,提著包出門。地鐵站的人潮像一條正要暴走的河,空氣裡是新雨、洗髮水和咖啡混合出來的味道。我被推著擠進車廂,和一個抱電腦的男生肩膀磕到一塊兒,他轉頭說對不起,我說冇事,聲音被廣播蓋過去。手機螢幕上,部門群突然冒出紅底白字的通知:覆盤會提前半小時,九點整到十二號會議室。發通知的是蘇倩。

她是我現在的直屬上司,業務能力強,也強在讓周圍人緊張這一點上。我轉入她的組才第三週,還冇過適應期,就趕上這個月最難的續約客戶。我們做的是企業服務,指標很簡單粗暴,淨營收和留存,彆的都往後站。昨晚我把報價表和折扣邊界按規則發了過去,給了客戶兩檔選擇。我相信自己的流程冇問題。

九點差五分我到會議室時,投影已經亮著,蘇倩站在螢幕側邊,指著聊天記錄的截圖問我:這是你昨晚十一點發的吧。截圖裡隻有我那句可以再談,後麵的上下文不見了。她把鐳射筆在那句上停了兩秒,像把那兩個字釘在牆上。

我深吸氣,說請把完整鏈路放出來。她笑了一下,轉頭問客戶對接在不在。我說在群裡。她就順勢說那就彆麻煩人家了,先聽你的解釋。會議室裡椅子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投影的冷光把每個人的表情都洗成一層發灰的白。我解釋昨晚在邊界內溝通了兩檔選擇,強調最終要以郵件為準,截圖裡隻是給客戶的口頭緩衝,讓他回去跟采購討論。蘇倩抬手打斷,說不要講感覺,我們講事實。

我又說請看郵件。她回頭看了看助理,助理搖頭,說客戶那邊不方便分享。於是事實就隻剩下她手裡的那一張圖。十分鐘後,覆盤的氣氛變成了交待問題。有人咳嗽,有人低頭翻資料。蘇倩在表格裡打了一個紅色的標記,內容是流程不規範,建議暫停轉正觀察一週。我看著那一行字,腦子裡像被人輕輕按了暫停鍵,所有聲音都變遠了。

散會的時候,小桑從後排追上來,把一杯溫水塞給我,壓低聲音說彆急,我去幫你找完整郵件鏈。他是客戶那邊運營,一個說話慢、眼睛乾淨的小夥子。我點頭,說謝謝。他擺擺手,像很怕彆人看見。蘇倩走出會議室,步子一如既往地穩,經過我身邊時停了半秒,說中午前把檢討交上來,彆耽誤團隊節奏。

我回到工位,把昨晚的聊天記錄導出,把郵件按時間戳排好,邊排邊記下每一條的來源和接收人。鍵盤聲密集到讓我有一點想吐。我知道,今天對我來說最要緊的不是辯解,是留痕。我們的公司文化叫結果導向,其實誰掌握證據,誰就先講真相版本。

下班之後天還冇黑透,空氣潮乎乎的。我在小區門口買了餛飩,阿姨問蔥要不要多點。我說隨便。電梯裡碰到隔壁的年輕媽媽,她抱著孩子問我又加班啊。我點頭,她接著說我們樓道的燈最近又壞了。我嗯了一聲,笑笑,跟她告彆。

開門的時候屋裡很安靜。客廳燈是暖黃色的,茶幾上有兩本設計雜誌,封麵被翻得有點卷。陳嶼從書房出來,說今天回來這麼早。我把餛飩放在餐桌上,說提前開了會。他說哦,伸手去拿我的外套,指尖蹭過我的肩膀,很快又收回。我看見他換了新手機,桌麵壁紙是山,顏色素淨。他說我要去洗個澡,你先吃。說完把手機扣在桌上,進了衛生間。

我走到水池邊,把早上帶回來的那隻白瓷杯拿起來衝了衝。那對杯是我們結婚時買的,我的那隻杯口不知何時起有一道細細的裂,我盯著它看了兩秒,拿海綿擦,手指在裂口上輕輕一劃,居然被劃出了一道血。血並不多,但很紅,像提醒。我抽紙按住,覺得疼得有點遲鈍。

餐桌上放著陳嶼的新手機,螢幕朝下。我把餛飩拆了,煙霧騰起來,擋住了桌上的雜物。熱氣散掉,手機振了一下。螢幕亮起,彈窗一閃,又滅。我冇看清,隻看見一段比其他字粗一些的字樣。我端著碗換了個角度坐,像在躲一陣風。餛飩有點燙,我冇胃口,吃了兩口就放下,轉身去臥室拿創可貼。

我把抽屜拉到最裡麵,把早上的那張電子發票塞進去,又往裡推進了一厘米。抽屜裡有我以前的工資條和一本舊的體檢報告,它們夾著那張紙,就像有人把一段陌生的旅程塞進我已經安排好的生活裡。

衛生間裡水聲穩定,有一兩次停頓,是他打沫的時候。我站在門口說話,聲音聽上去很平靜。我說你這兩天忙不忙。他說還行。我說週末你去哪了。他說就工作室那邊,跟人談個單。我的視線落在桌上的手機。它又震了一下,亮起的瞬間我看清了四個字:轉賬到賬。備註隻有一個字母,像一個人躲在厚厚的拚音後麵。

我冇問。我把創可貼撕開,貼在被劃的指腹上。粘性很強,紙邊貼得太緊,像貼住了我剛纔冇問出來的那些話。

我洗碗的時候,白瓷杯在水裡發出輕輕的碰撞聲。燈光照著它,裂縫像從裡麵蔓出來的一根線。我忽然想到上午的投影,想到那張被剪過邊的聊天截圖,也是從裡麵被抽走了一截看不見的東西,於是外麵留下的就像事實。

八點半,我坐在書桌前把今天的檔案重新整理了一遍,給每一條標了編號。聊天記錄、電話回訪、郵件、會議紀要,我用不同的顏色標出時間,像給一個失血的人補上血管。整理到一半,手機響了一下,是林槐發來的訊息:晚上還在公司嗎。我想了想,回她,回來了。她打了個語音電話過來,問我覆盤會怎麼樣。我說說不上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先彆急著撕,要留證據。我說我知道。她問我週末有空嗎,約我一起去看個展。我嗯了一聲,冇有答應也冇有拒絕。

我關掉和她的對話框,點開備忘錄,列出明天要做的三件事:找客戶側小桑確認完整郵件鏈;向行政申請調取會議室錄像;梳理家庭賬戶流水。我打到第三條時停住,光標在螢幕上閃,像一個不耐煩的提醒。

將近十點,陳嶼洗完出來,頭髮還滴水。他看見我桌上攤著的資料,說你彆太投入了,身體要緊。我說之前的截圖不完整,他嗯了一聲,眼神跳開,說這些事你們內部處理就好。我點頭,冇再說話。

十一點,窗外雨像忽然想起什麼一樣下起來。滴在空調外機上,聲音很密。我把書桌上的檯燈關了,房間裡隻剩下客廳的暖光。手機螢幕亮起,是蘇倩發的一條語音,長度十二秒。我帶著耳機點開,裡麵是她的聲音,語速很慢,卻很緊:明天客戶覆盤,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那條語音放完,手機又震了一下。我冇有立刻去看新的提醒。客廳裡,陳嶼的手機螢幕也亮了,他在沙發上,一邊看綜藝一邊刷什麼。我看見他的螢幕上彈出一個小小的綠色條,最上麵那行字像剛剛那行一樣,是轉賬到賬。備註隻有一個字母。

雨越下越密,像要把城市的噪音都沖走。我站起來去廚房倒了一杯水,伸手時指腹的創可貼被水浸得發白,邊緣翹起來。我把杯子舉在眼前看,裂縫在燈下像一條細細的白線,順著杯口延伸,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雨停得很早,路麵留下薄薄一層潮氣。我比平時早到了公司,先在列印室把昨晚整理的郵件鏈列印出來,紙邊滾出來的溫度還有點燙。我把每一頁的時間戳用熒光筆標了出來,按順序夾在藍色檔案夾裡,心裡反覆過了一遍要說的話,像背一個會隨時被打斷的台詞。

八點五十五,十二號會議室已經坐了半圈人。螢幕亮著,蘇倩站在側邊,袍袖一樣的米色外套遮住了她的手肘。她看見我進來,點了一下手機,會議馬上開始。她冇有寒暄,直接把一張聊天截圖投出來,紅框把中間那句可以再談圈得很密,像一隻被按住的蟲子。

她說,這是昨晚十一點的聊天,是否屬實。我說屬實,但這不是完整對話,請看完整鏈路。她輕輕笑了一下,說我們今天先就事實看問題。我把檔案夾推過去,打開第一頁,是郵件往來總覽、報價兩檔、客戶回執。她掃了一眼說,客戶那邊表示對昨晚的溝通很困惑,業務規則裡冇有可以再談的口頭承諾。我說那句是溝通緩衝,後麵明確要求以郵件為準。她點點頭,像在聽,也像冇在聽。

視頻會議裡傳來采購趙嶠的聲音,電流聲裡夾著他乾硬的嗓音。他說我們隻看結果,本月的留存和營收冇有達到預期,這個鍋要有人背。我說指標的下降有客觀原因,這個版本上線晚了一週,客戶方的使用率也還在爬坡。我剛說到一半,蘇倩把鐳射點收了回去,說我們不要找藉口。她在表格裡落了一行字,流程不規範,建議暫停轉正觀察一週。鍵盤敲字的聲音在會議室裡清晰得過分,我甚至能分辨出她按空格時的停頓。

我吸了口氣,把第二頁翻出來,指著其中一封郵件說,這裡明確了折扣邊界,請對照昨日的群聊。我又說,請把完整聊天鏈展示出來。她抬手示意助理聯絡客戶,助理看了一眼手機,低聲說客戶那邊不方便。蘇倩順勢合上電腦,說既然不方便,那我們就先按現有材料處理。她的聲音溫柔,但每個字都落在我身上,像細細的針。

散會時,小桑跟在最後,給我遞了一張便簽,寫著幾行字:郵件歸檔裡可能有完整鏈路,我去找;彆急著簽檢討。我把便簽收進掌心,指尖有點發涼。蘇倩從我身邊經過,停半秒,說今天下午把檢討交上來。另外,客戶對你有疑慮,儘量少出現在對外場合,避免再引發誤會。

回到工位,我把列印出來的郵件一頁頁拍照存檔,又把聊天記錄從電腦端導出。為了避免係統審計,我把檔案打了壓縮包,按日期命名,發到自己私人郵箱。做完這些,我去行政前台提交申請,要求調取昨天會議室的監控。前台姑娘客氣地笑,說這個需要主管簽字,我問多久能有回覆,她說走流程。我點頭,留下紙質申請,她在收件筆記上寫了時間。

午後的一段時間,我開始梳理客戶側的數據,把異常點和時間點列成清單。小桑發來一條訊息:我能調到內部的郵件歸檔,但要點權限,我儘量。我隻回了一個謝謝。繼續往下做的時候,腦子裡不斷冒出細小的噪音,像路邊一直冇停的鑽地機。我知道這不是工作的問題,這些噪音來自家裡那台不肯亮給我看的手機。

晚上我比平時早一點回家,走到門口把鑰匙插進鎖裡又拿出來。我想了兩秒,去取快遞的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那是上個月買的門口攝像頭,一直冇裝。我把它拆開,螺絲、支架、說明書一字排開,蹲在門口裝好,接上電源,連上手機,介麵顯示一條安靜的走廊。我對著鏡頭揮了揮手,延時一秒,螢幕裡出現了我的動作。畫麵清楚,我又在設置裡打開了夜間模式和移動偵測。

屋裡燈開著,陳嶼在客廳,他穿了灰色T恤,腿搭在茶幾上,電視裡播綜藝。他看見我把一個小盒子裝好,問這是什麼。我說門口的攝像頭,以後快遞亂放能拍到。他嗯了一聲,問要不要吃飯。我說等會兒。

我去了廚房,把碗筷拿出來,開熱水,準備做個簡單的麵。水開的聲音蓋住了客廳裡的笑聲。我端著碗坐到桌邊的時候,他把手機滑到一邊,問我今天怎麼樣。我說不怎麼樣。他說彆太在意,工作這種事,過了就過了。我冇有接話,低頭攪麵。他又問了句,你今天很早就回來了。我說流程要補,回來整理。隔了幾秒,我抬頭,看著他的手機,說借我看一下,我想確認一個東西。他停了一下,笑笑,說有什麼直接問我。我說好,那你今天中午是誰給你轉了賬。手機螢幕很光滑,我能看到窗簾在上麵倒影成一條彎曲的影子。

他把手機拿起來,螢幕亮了一下,又按滅了,說客戶。我說客戶叫什麼。他說姓李,字母的那個李。我問哪個字母。他眼睛往旁邊飄了一下,說就一個字母,誰記得。我盯著他,他也盯了我兩秒,笑容收掉,說你要乾嘛,查我啊。我把碗放下,說不是查,是確認。你把解鎖給我看一下,我心裡踏實。他搖搖頭,聲音壓低了,說這是我的私人空間,你要看,是不信我。我說那你讓不讓我信。他把筷子放下,椅子腿摩擦地板,發出一聲短促的響。他說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

我冇再說什麼,端著碗去廚房倒了水,站在水槽前,一股說不上來的疲憊從肩膀順下來,像被什麼扯了一下。我把水龍頭關掉,在檯麵上找到了那隻白瓷杯,杯口的裂紋在燈下很淺,但看久了就像真的在往裡生長。我冇去碰它,把它推到牆邊。

晚上十點,我把今天備份的檔案又檢查了一遍,把關鍵的幾份用列印機打出來鎖進了抽屜。門口攝像頭的應用在後台跑著,我把手機調成靜音,隻保留移動偵測提醒。十一點半,客廳燈關了。陳嶼說他困了,我說你先睡。我坐在書桌前,不動,像在等一個緩慢的結果。

十二點四十五,手機震了一下,是攝像頭的提醒。我點開,畫麵裡出現了一個戴口罩的女人,頭髮披著,穿一件淺色風衣,手裡提了一個布袋。她在門口停了兩秒,抬手敲門。走廊安靜,隻有電梯井不規律的風聲。她敲第二下的時候,門從裡麵開了一個縫。畫麵角度有限,我隻能看見一條胳膊,男人的影子掠過。女人低聲說了什麼,聲音被門板吃掉了,像是空氣裡的一塊濕棉。我把進度條往前拖了一點,他們在門口停留不到七分鐘,女人先走,進電梯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眼睛從鏡頭這個方向擦過去。

我把視頻儲存到本地,又備份到雲端。手機螢幕把我的臉照得很白,我聽見臥室裡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我把窗簾拉開了一條,夜色像海水一樣黑,樓下的路燈在雨後的水窪裡晃。我的手心有汗,指腹的創可貼邊緣翹起了一點,我想到上午會議室裡的那張截圖,也想到剛纔他拒絕讓我看的手機。至少,畫麵裡這七分鐘是實的。

我在備忘錄裡加了兩條:繼續申請會議室監控;覈對轉賬時間與來訪時間。我把每個時間段都標了整分,從晚上九點到淩晨一點,按順序列下來。寫到最後,我心裡突然安靜下來。不是釋然,是一種清楚。我合上手機,起身去廚房倒水,杯壁上的冷凝在指尖化成一層潮。我冇有再碰那隻白瓷杯,它安靜地靠著牆,裂紋在燈下像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線。

一點整,走廊的燈自動滅了,黑影把貓眼那一小塊完全吞掉。我站在門後,隻聽見城市裡最深的那種安靜,像所有東西都在等待下一秒的聲音。

週五一早,我把昨晚的監控片段另存成三個版本,放在不同的雲盤和一隻舊的銀色優盤裡。出門前,我把優盤揣進外套口袋,像帶了一塊看不見的石頭。空氣有股潮味,樓下梧桐滴著昨夜的雨。地鐵裡我靠在門邊,反覆默背今天要做的三件事:找小桑,去銀行,申請會議室錄像。

進公司時還不到九點,茶水間的咖啡機在哼,奶泡聲細細的。小桑拎著紙杯,從角落裡衝我點了一下頭。他眼神遞過來,我順勢把杯子放到水槽邊,在靠窗的那塊陰影裡站住。小桑壓低聲音說,我昨晚翻了歸檔,有兩封關鍵郵件,采購那邊轉給趙嶠的完整鏈路,有你強調以郵件為準的那句。我問能拿嗎。他把一張小小的便條塞到我掌心,紙張有點硬,上麵寫著一串檔名和路徑,最後加了一個臨時賬號。他說隻能用一次,時間很短。我們冇有再看對方,像剛剛談的是天氣。

我順手擰開水龍頭,杯口接住一條細水。等水漫過杯壁,我把杯子放回去,像什麼都冇發生。回到工位,我按路徑登陸,郵件鏈的正文和附件像一排排被點亮的格子,時間戳乾淨清楚。我把它們下載,打包,命名為六月留存鏈路。手指在鍵盤上敲出那個名字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踏實,像是跑在泥地裡終於踩到一塊石板。

十點多,我抱著檔案去了行政前台。檯麵很乾淨,玻璃擦得發白。前台姑娘抬頭笑,我遞上一份申請,說明要調取前天十二號會議室的錄像。她接過去看了看,說需要主管簽字,而且會議涉及客戶**,流程會比較嚴。我問多久能有回覆。她說正常要三到五個工作日。我說我們的覆盤在後天,她抱歉地笑,說流程就是流程。我點點頭,在收件登記上簽名,看著她把我的紙放進透明檔案袋裡。袋口一合,像把一口氣扣死。

午休前我拿著手機去了附近的銀行。大廳裡空調開得很足,光線白得冇有溫度。我和林槐約在門口,她比我早到,手裡拿著一個深灰色檔案夾。她眼下淡淡的青,笑起來還是那副隨時能處理麻煩的樣子。我們取號,坐在靠牆的位置等。她把一張清單攤開,壓低聲說,先查他個人賬戶近三個月流水,重點看每日固定時段的轉出轉入,再看備註。我點頭。

叫到號,我們走到櫃檯前。我把身份證遞過去,說要列印近三個月流水。櫃員姑娘把手伸進抽屜裡找票據紙,問我要不要蓋章。我說都要。列印機開始吐紙,齒輪轉動的聲音像一隻小動物在啃硬殼。紙出來一長條,櫃員把它一頁一頁撕下來,疊整齊。她用圓珠筆在每頁底部簽上名字,用紅章按出一個又圓又實的紋,墨香很快散在空調風裡。

我們在側邊的理財台前把流水展開。密密麻麻的數字像不肯抬頭的螞蟻。林槐拿出熒光筆,劃過每一條相同金額的轉出:兩千五,四千,三千五。備註裡重複最多的是谘詢費。時間大多固定在每週三和每週五的下午四點到七點。我盯著那些數字,手心慢慢冒汗。她把筆尖壓在一條轉出上,說你先彆問他。先把規律做出來,再去看對方賬戶有冇有同額同刻的迴流。她又指了指一條轉入,金額不大,備註裡是某策劃公司。這個名字和我在優盤裡見過的婚禮報價抬頭一樣。

我把紙折起,塞進檔案夾裡。她問我,還好嗎。我說還好。她看著我,像要說什麼,最後隻是拍拍我的胳膊,提醒我注意法律邊界,彆亂動對方的個人設備。我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她說晚上如果要談事,可以用她的辦公室。我說謝謝。

回到公司,陽光斜斜地打在開放工區的盆栽上。列印室裡隻有機器在工作,滾筒轉動時發出的低鳴像一條均勻的線。我把今早下載的郵件鏈列印出來,裝進檔案夾。轉身要走時,桌麵角落露出一頁影印件,是匿名投訴的文字樣張,字體工整但有一點向右傾。機器旁邊的筆筒裡插著幾支灰藍色中性筆,和蘇倩常用的一模一樣。我把影印件按回去,筆筒裡那幾支筆輕輕碰了一下,發出幾乎聽不到的清響。那聲音像某一種已經定過形的判斷,正等人去觸碰。

下午三點,小桑在內部聊天裡發來一張截圖,是客戶側的轉發鏈路。他提醒我這邊隻能打開一次,我點了鏈接,看到昨晚十一點前後,完整的對話包括那句可以再談的前後,清清楚楚地寫著以郵件為準,折扣邊界不變。我把頁麵另存成圖片,又把元數據和打開時間記在本子上。做完這些,我靠在椅背上撥出一口氣,感覺胸口打開了一條窄縫。

五點左右,部門群裡彈出一條訊息,說明下週的部門團建延後。緊接著,蘇倩在私聊裡發來一句話,今晚六點前把檢討交上來。我回,材料已提交行政,等待錄像調取。她回了一個知道了,冇有表情。我把手機放在鍵盤邊,盯了它一會兒,像盯一扇不會開的門。

下班時天色仍亮,雲像被推過的潮水。回家路上我繞到一條小巷子裡的列印店,把今天的檔案再打一份,放進信封,再寄到自己家裡。店裡收銀台堆著快遞單,老闆低著頭用透明膠帶纏包裹。膠帶拉開的聲音一下下,像有人在空房子裡撕開牆紙。我拎著信封走出來,地上有一灘還冇乾的水,夕陽在上麵安靜地晃了一下。

到家後,門口攝像頭的提醒亮過幾次,是樓上搬飲水桶的人和快遞員。我把優盤插進電腦,準備把今天的備份放進去。優盤裡除了我新建的檔案夾,多了一個名為L的方案的檔案夾。修改時間顯示在兩週前。我愣了一下,點開,裡麵是幾張場地照片和一份報價單,抬頭是那家策劃公司,項目名稱寫的是室內婚禮,人數三十至五十,色係偏白,預算兩萬至三萬。備註裡寫著預留方不急,先看檔期。我坐直,手心裡剛剛散掉的汗又回來了。我看了看檔案路徑,又看了看優盤背麵的劃痕。那是我去年出差時劃的一道,像一道小小的河床。我很確定這個優盤除了我,隻有他用過。

我冇有立刻去問。我把檔案截圖,另存,為檔案做了小小的索引表。每一條證據都有它的歸宿,不然它們就隻是堆在一起的情緒。做完這些,我去廚房燒水,白瓷杯被我從水池角落挪到檯麵上,杯口那條裂縫像一根細魚刺,刮在指尖有一點鈍。我冇有再去擦它,把杯子擱下,換了一個玻璃杯。

夜深一點,手機在桌上震了兩下。一個是銀行的提醒,明天賬戶將自動扣劃房貸;一個是陌生號碼發來的資訊,問我是陳先生的太太嗎,語氣很客氣。我回了一句你哪位,對方冇有再發。過了一會兒,林槐問我週日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說有兩張票。我盯著螢幕想了幾秒,指尖在回覆框上停住,最後回了個改天。她很快回了一個好的,後麵加了一個笑臉,笑臉看起來像一張很薄的紙。

十一點過後,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陳嶼進來,撥出的氣帶著室外的風涼。我問他忙嗎,他說還行。我說我今天去銀行列印了流水,順便幫家裡的賬戶做了對賬。他哦了一聲,脫鞋,彎腰的時候背影動了一下。我問你最近在接什麼單。他說幾個店鋪的空間改造,零碎。他走到水池邊,拿起白瓷杯,衝了衝,剛要往裡倒水,突然停住,像想起什麼。他看了看杯口的裂,皺了一下眉,把杯子輕輕放回去,換了旁邊的玻璃杯。那隻白瓷杯在燈下亮了一瞬,又安靜地熄下去,像一個剛剛抬起頭又低下去的人。

他喝完水,隨手把優盤拿起來打量,說這不是你上次說壞了的那個嗎。我說冇壞,能用。他嗯了一下,放回去。我看著他的手指從優盤上滑過去,背後有點發緊。我知道問題在變大,但我也知道此刻去問,隻會換來一層更厚的霧。

夜裡一點,我把今天的記錄整理完,寫在同一本黑皮本裡,寫字的時候筆尖在紙上滑得很穩。我把本子合上,燈關了一半。客廳裡隻剩下檯燈的光。門口攝像頭安靜著,像一隻睜著眼的貓。我把白瓷杯又往牆邊推了推,杯口的裂縫在陰影裡更深了一點。

窗外有風吹過,樹葉輕輕地碰撞。我坐在椅子上,背靠著椅背,閉上眼睛,腦子裡把今天的人和事像卡片一樣排了一遍。最後停在那份名為L的方案上。螢幕裡那行字很輕,輕到像隨手起的名字。可有些名字從一開始就帶著方向。

週六下午兩點,陽光很硬,窗台的灰被照成一條薄薄的白邊。我把昨晚備份好的檔案又翻了一遍,合上電腦時指尖還在發麻。水壺咕嚕了一下,我走到廚房關火,櫃門裡那隻白瓷杯看我一樣安靜地靠在角落。杯口的裂縫從昨天起就更清楚了,像從裡麵長出來。

陳嶼從臥室出來,頭髮亂,T恤領口鬆鬆的。他說你今天不出門嗎。我說下午在家。我們對視了不到兩秒,我把話說得很慢:手機給我看一下吧。不是要翻,是確認。我看見他眼神往右上角飄了一下,像在找哪個句子能用。他冇給手機,隻問你到底要確認什麼。

我說那個人是誰。字從喉嚨裡出來的時候,比我想的還要穩。他沉了一會兒,說你說什麼人。我說字母那個。空氣裡有一小截停頓,他眼睛低下去,又抬起來,看了我一眼,聲音發緊:你彆這樣。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談這個。我把檯麵的紙巾抽出來,摁住自己的手心,重複了一遍,隻要一個名字。他把手機扣在桌上,像把什麼東西壓住。過了三秒,他說了兩個字:林槐。

我冇反應。他接著說話,說那段時間你太忙了,我冇想過傷害你,隻是我們聊得比較多,後來就那樣了。他的語速很快,像要趕在我發火之前把一切解釋完。我看著他,覺得胸口像被按住一塊冰。人名在空氣裡停著,真實得不講道理。

我問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說不清楚,大概半年。再問一次,他說你加班最多的那段。我把杯櫃拉開又關上,手裡冇有東西能拿。廚房瓷磚反上來的光把他臉色映得很淡,我突然想起她昨天發來的展票,那個簡單的笑臉,好像一張薄紙。

我說去見她吧。今天。把話放在桌麵上,他愣了一下,說見什麼。我說把話說清楚。半小時後我們在小區外麵的咖啡館門口碰頭,風把門口的小黑板吹得一搖一晃,店裡放著八年前的老歌。她穿一件駝色風衣,頭髮紮在腦後,眼底一圈淡淡的青。我看著她走過來,覺得那個熟悉的人正從我認識的輪廓裡退出來。

我冇坐下,問她,為什麼。她看我,眼睛裡掠過一下真正的慌,然後很快收穩,說我們隻是聊得多,你一直在忙工作。她說話的樣子還是很像以前安慰我的那個樣子,語調裡有份理解人的溫柔,隻是這次那份溫柔像不合時宜。她伸手要拉我,我往後退半步,說彆碰。她嗯了一聲,手停在半空,指節繃住。我問她電子發票,是她和他住的嗎。她冇承認也冇否認,隻說那天我們都喝了酒。我問她婚禮方案上的抬頭,她說是客戶的樣例,我在網上看見的那份不一定是最終版。我笑了一下,笑完才發現嗓子乾得厲害。

這段對話很短,我們誰也冇坐下。最後她說對不起,真的。三個字穿過去又落回桌麵,我聽見了,但它們並不落在我身上。她轉身進了店,我站在門口,玻璃裡的自己像一張被水泡過的照片,邊緣在往裡卷。

回家的路上,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樓下小賣部的收銀機叮了一聲,隔壁的孩子追著氣球跑,鞋底在地麵擦出一串細碎的響。進門時,客廳燈是亮的。微信裡有一條公司通知,標題很短:試用期考覈暫停。人事的措辭一板一眼,說因流程不規範,需進一步觀察。郵件下麵還有一個音頻附件,十五秒。是昨晚的會議片段,我的聲音在裡麵斷在半句,像被人從中間剪開。背景裡鍵盤敲擊和空調風聲的節奏不連貫,像漏拍。我反覆聽了三遍,把聽到的空白寫在紙上,標了時間點。每一次中斷都和蘇倩在會議上打斷我的位置對應。我打開自己錄音筆裡存的會上環境聲,兩個檔案並排放,差距明顯。心裡慢慢平下來,那種冷,是能看清紋理的冷。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伸手去夠白瓷杯,在杯耳上停住。那條裂縫像被挑明瞭的事實,我把它抄在指腹上一樣看。水燒到咕嚕的一下響,我反手把杯子擱回去,拿起它的另一隻同款,杯壁發亮,光很薄。我把第二隻端到客廳時,第一隻突然在水槽邊沿上輕輕一響,像發出最後一點不甘。我把它拿起來,忽然用了點力,杯口撞到檯麵,發出一聲實在的脆。我看見裂縫往下蔓延,又一聲,杯身斷開,瓷片滾到腳邊,邊緣白得刺眼。空氣裡像飄著極細的粉塵。

我蹲下去收拾碎片,指腹被劃了一條短短的口子,血冒出來,顏色很乾淨。我找了個塑料袋,把碎片一塊塊裝進去,袋口紮緊,放在櫃子最底層。另一隻杯子還在桌上,完整,卻也是孤零零的一隻。

晚上八點,我坐在書桌前把今天所有新得到的材料重新歸檔:完整郵件鏈、會議音頻的剪輯點、銀行流水的固定時段、優盤裡的方案。我把它們在表格裡編號,寫上來源、時間、可信度和指向性。表格填到一半,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蘇倩發來的訊息:明天上午九點,你來解釋一下。後麵冇有稱呼。我盯著那一行字,覺得每個字都像剛從冷水裡撈出來。

我把訊息放著冇回。去陽台把衣服收回來,夜風吹到臉上,把白天積著的一層火氣吹薄了一點。樓下有人在遛狗,狗繩在燈下閃了一下又一下。回客廳的時候,陳嶼坐在沙發上看節目,笑聲乾淨利落;看到我時收了笑,問今天見了誰。我說客戶。他點頭,說那就好,彆給自己太大壓力。我說好。

十一點半,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覺得眼睛像被一層薄膜糊住。手機在枕邊震了一下,是陌生號碼發來的鏈接,備註寫著看看這個。我猶豫了兩秒,點開。一個簡易的網頁,嵌著一段視頻,時間戳停在前天晚上九點二十四。畫麵是我們公司附近的咖啡館,門口那張我下午見過的小黑板還在,字不同了。鏡頭角度略高,應該是店家的監控,圖像偏冷。人群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三十秒後,畫麵左側走進來的是蘇倩。她穿一件深藍色西裝,頭髮夾在耳後,點了杯拿鐵,坐在靠窗的位置。兩分鐘後,陳嶼從右側進了店,停在她桌前。他們之間冇有寒暄,像約好了一樣自然。他坐下,把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中央,蘇倩把杯子挪了一下,避免弄濕信封角。她低頭說了幾句,畫麵冇有收音,我看見她的手在桌麵上做了一個短短的劃線動作,像把什麼東西分成兩段。時間在螢幕右上角跳到九點三十二,店裡的人笑了一聲,整段畫麵卻像靜了下來。我不自覺屏住了氣。

我把進度條往後拖,十一分鐘的片段裡,他們坐著、說話、換了一個姿勢,又說。蘇倩把手邊的手機翻到背麵,陳嶼把信封推近她,像在確認她收的就是那個。有一瞬間他抬起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眼神擦過鏡頭,像看到了我。我把視頻停在那一幀,螢幕裡的他和她各占畫麵一半,中間是一杯喝到一半的拿鐵,白色的奶沫薄薄的一層,邊緣被匙子劃出一道痕。右上角的時間戳跳到九點三十七,距離我收到暫停考覈通知的前一晚。

我冇有立刻把鏈接轉發給任何人,把它儲存,再儲存,連同時間戳和網頁源代碼一起截圖。我坐在書桌前,背有點發冷,像有人從背後把窗開了一條縫,夜風從那裡一直吹到心口。衛生間裡滴水聲滴答,隔著牆也很清楚。客廳的那隻杯子安靜地立在桌上,光冇打到它身上,形狀成了一個不夠完整的影子。螢幕停在那一幀不動,我看見兩個人靠得比工作更近一點,又不至於近到親密。城市像被放在玻璃罩下,所有聲音都被擠成很薄的一層,時間慢慢往前走,手機的呼吸燈亮起又滅,像一隻藏在黑暗裡的小動物。

週一早上八點整,我的郵箱跳出一封標題很短的通知:試用期考覈不通過,請於本週內辦理轉崗或離職。郵件的格式一板一眼,落款是人事。螢幕裡的黑體字像貼在眼球上,挪不開。我坐直,捏了捏指節,算了一下銀行卡裡還能撐多久。房貸扣款在十號,信用卡賬單是十五號,手裡這點錢像一口小小的井,水麵正往下落。

又來了第二封,來自部門:因流程不規範,暫停外聯溝通權限。群裡有人發了個無關緊要的表情,立刻撤回,像是從我麵前抽走一張紙。我的手機響了,是家裡的座機打來,應該是媽媽。我接起來,她冇問聲好,先說你彆跟單位對著乾,拿個檢討就算了,女孩子嘛,不要太剛。我說不是剛,是要按規矩來。她歎一口氣,說你從小就這樣,認死理。我把耳機摘下一隻,敷衍地嗯了兩聲,視線落在桌上那隻孤零零的白瓷杯,它昨天被我收拾完碎片後剩下的同款,杯口也有了一道小缺口。我找來透明膠帶,從裂縫繞了一圈,膠帶貼住了邊沿,杯子看起來還能用,但失了形。

九點半,我去了人事。前台的植物葉子擦得亮,像冇經曆過灰塵。人事專員把我請進小會議室,給了兩張表和一份說明。她說公司尊重你的選擇,現在有兩條路,離職或者轉崗。她頓了一下,又補了句,如果轉到行政崗位,有兩天的係統緩衝期,便於交接。我問緩衝期包含哪些權限,她說除對外溝通和客戶資料,其餘權限保留四十八小時。我說好,轉崗,行政。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公事公辦,像在看一份隻需要簽字的材料。

辦理完出來,工位附近的空氣有一點稀薄。有人和我對視,馬上移開,假裝在看螢幕。我打開電腦,權限提示從紅色變成了黃色,提示框顯示臨時授權時間剩餘四十七小時五十七分。我吸了一口氣,把手心擦乾,開始一項項做我該做的事。

先是公司的即時通訊,導出和客戶的所有聊天記錄,按日期歸檔,截圖和原文同時儲存。再是郵件係統,把所有主題包含報價、邊界、留存的郵件做了標簽分組,拉到一個叫六月留存鏈路的目錄裡。然後我登陸了係統日誌的後台,在操作記錄裡檢索我的姓名和客戶名,篩選過去兩週的導出事件。日誌裡跳出一串時間,十三日二十一點零四分,蘇倩的賬號導出了一份客戶溝通彙總;十四日十點三十二分,她再次導出,路徑是共享盤裡我的檔案夾。我看著這些記錄,一行行地截圖,粘貼到表格裡,在每一條後麵標上證據來源和可信度,像給每個節點墊一塊石頭。

中午我冇有下樓吃飯。手機上彈出銀行的訊息,是那張家庭公用卡的扣款提醒,我點進去翻了翻明細,眼睛一下被一行字黏住:昨日十五點二十六分,盛遠策劃有限公司轉入八萬元,備註項目款;十五點三十六分,轉出四萬元至陳嶼尾號三一的個人卡。我又往前翻,類似的記錄每兩週一筆,金額不固定,備註次數最多的是谘詢。我的喉嚨有點乾,舌頭像被風吹過。那張卡開在我名下,平時兩個人一起用。我把截圖儲存下來,又在表格裡加了一項資金流向。

兩點四十,爸爸打來。他開場是沉默,過了三秒才說,彆鬨了,你媽擔心。我說冇鬨。他說男人嘛,偶爾在外麵應酬,彆太較真。我笑了一下,明明冇人看見,表情還是很難看。他又說你如果真要鬨,就會兩邊都不好看。我說我不想好看,我隻想清楚。他沉默,無可奈何。電話最後,我說了一句謝謝你們擔心,我心裡有數。

下午四點,蘇倩在群裡發了週會安排,緊接著給我私信,說今晚把你的檢討發我。我回了一句材料已提交行政,會議室監控申請也已送件。她過了半分鐘回我,短短一個嗯。我把聊天視窗最上麵的三點點開,選擇導出聊天記錄,儲存時間、儲存路徑。我甚至在紙上寫了一個簡單的流程圖:誰導出、什麼時候、導出了什麼、用了什麼理由。在這張紙的最上方,我寫了六個字,寫給自己看的:感情是感情,流程是流程。

夜裡七點半,我收拾桌麵準備回家,同事低聲和我說了一句加油。我揚了揚手裡的檔案夾,算是迴應。下樓的時候風大了一些,樓下工地亮起了幾排白燈,水泥的味道在風裡吹過。回到家,我把白瓷杯從櫃子裡拿出來,用透明膠帶又繞了一圈,膠帶交叉的地方形成一個小小的角,像一隻被固定住的翅。杯子變得很醜,但它立起來了。我把它放在桌上,旁邊放著那隻裝碎片的塑料袋,袋口打了結,紮得很實。

陳嶼九點多才進門,手裡拎著一袋水果。他看到桌上的杯子,眉頭動了一下,問這何必。我說不何必,先用。他把水果放進冰箱,背對著我,動靜不大。他說我們談談吧。語氣很好,像在談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我說好。他說你要多少錢,你開個數,淨身出戶也可以,隻要彆鬨。我抬起頭,問他誰要錢。他愣了一下,語速慢了半拍,說我意思是,儘量體麵。我說體麵是證據,不是禮貌。他臉上閃過一瞬間的不耐煩,又很快收住,低聲說你變了。我說冇有,是你讓我看清楚。我把手機放在桌上,螢幕黑著,鍍了一層淺淺的光。

十點半,他進臥室,我坐在客廳,把今天整理好的證據再核一次。郵件鏈、聊天記錄、係統日誌、銀行明細、視頻鏈接、優盤裡的婚禮方案。我把它們裝進一個加密壓縮包,備份到兩處雲盤,又把每個檔案單獨發到備用郵箱,防止壓縮包損壞。我重新翻那段咖啡館的監控,時間戳像冰塊一樣敲在眼睛裡。我的腦子冇有畫麵之外的聲音,隻有自己的呼吸起伏得很緩。

十一點五十,我打開文檔,開始寫一個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說明。我把整個事情拆成三部分:事實、線索、風險。在事實裡,我按時間列出會議截圖的不完整、錄音被剪輯的時間點、係統日誌裡誰在何時導出了什麼;在線索裡,我附上資金流向的截圖,備註資金來源公司的名字和週期;在風險裡,我寫這樣做可能導致的客戶誤解、公司聲譽損傷,以及內部流程被個人操控的隱患。我避免形容詞,避免猜測,用儘可能短的句子呈現可驗證的資訊。最後,我在最下方加了一句,我願意承擔因資訊披露而帶來的法律和紀律責任。

文檔儲存後,我在郵箱裡新建一封郵件,收件人填上董事長助理,抄送法務和行政。主題隻有十個字:關於商業詆譭線索的提交。附件清單有七個,壓縮包一個。我盯著發送鍵,指腹被膠帶硌出一小塊痛。發送前,我把自己關掉了所有多餘的視窗,像把屋裡亂七八糟的紙收進抽屜。窗外有車鳴,很遠,像從另一個城市傳來。我把白瓷杯往中間推了推,它在桌上留下一圈細細的水印,像一個即將消失的圓。

我把鼠標懸停在發送上,按了下去。進度條走到頭,郵箱跳出一行小字,已投遞。螢幕光在我臉上停了一秒,我聽見樓下電梯的叮一下,像一枚硬幣落在木地板上。手機螢幕也亮了一下,是新的未讀郵件提醒,我冇有立刻點開。屋裡很靜,膠帶貼著杯口處反著淡淡的光,像把某個裂開的地方臨時拴住。我知道我已經把話說完了,接下來該輪到彆人給出他們的答案。

天亮得很慢,窗簾縫裡先是一層淡灰,後來有了溫度。我把昨晚備份好的材料再看了一遍,合上電腦時,手心裡還有一點微弱的跳。水壺咕的一聲,我走到廚房關火,櫃子裡剩下的那隻白瓷杯靠在角落,杯口的膠帶貼得很實,透明邊緣折起一道小小的光。我把它拿出來,又放回去,換了玻璃杯裝水。今天要去兩趟地方,一趟是律所,一趟是公司。

七點半,我把裝著瓷片的塑料袋放進帆布包,另一個信封裡是銀行流水列印件、係統日誌截圖、會議錄音對照表。樓下風有點涼,樹葉上還沾著夜裡的潮。地鐵裡人不多,車廂的燈映著玻璃,反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手機震了一下,董事長助理回了郵件,說九點半小範圍會議,請攜帶原始材料。末尾還有一句,感謝清晰的整理。

先去律所。前台把我領進一間小會議室,玻璃門上貼了薄霧一樣的磨砂。林槐坐在裡麵,見到我愣了很短的一秒,站起來點頭。我把袋子打開,把瓷片一點點倒在桌上的白紙上。它們互相碰在一起,發出極細的聲音。她用手指撥開,問是哪一隻。我說是婚禮那一對裡的其中一隻,裂縫越來越深,昨天撞斷了。她嗯了一聲,把碎片裝進律所的證物袋,寫上收取時間與來源。她語氣很專業,眼睛卻濕了一下,很快又穩住。我冇有問,也冇有說。她把檔案往我這邊推,說你的證據鏈可以單獨成冊了,明天起我給你正式提起訴訟,今天先提交行為保全和財產保全申請。她停頓了兩秒,補了一句,匿名視頻的鏈接來源,我會請同事去函調證。能走程式的先走程式。

離開律所的時候,風把額前的頭髮吹亂。手機又震了一下,是陳嶼發來的訊息,隻有一句話:下午有空談離婚手續。我想了想,回了一個可以。

九點二十,我到了公司。會議室裡坐了四個人,法務兩個、董事長助理、還有風控。桌上擺著紙杯,水麵平得像一麵鏡。助理讓我先說。我把時間線鋪開,從最早的折扣邊界郵件講起,到聊天截圖的缺失,到錄音剪輯的中斷點,再到係統日誌裡導出記錄的具體時間,最後是資金流的時間與備註。我儘量不用形容詞,每一句都落在可核的事實上。法務翻著材料,翻到一半,問我這段錄音的原檔案是否可以提供。我把優盤遞過去,說在這裡。助理點頭記下。

輪到他們說的時候,語速很慢。法務說,初步看,內部流程確有瑕疵,截圖與錄音存在剪輯痕跡,賬號導出行為與權限管理不匹配,我們會立刻啟動調查。風控說,客戶側的完整郵件鏈將通過合規渠道確認。助理合上本子,說在調查期間,你的崗位不動,觀察期順延一個月,同時你臨時作為項目副負責人,參與後續交付,但所有對外溝通必須錄音歸檔。我點頭,喉嚨裡那口氣終於找到出口,緩慢地、完整地吐出去。

散會時,助理把一份內部通知給了我:自即日起,部門啟用證據留痕與審批對齊機製,關鍵節點必須留存原始檔案、錄音或視頻,未經覈對的素材不得作為處分依據。通知很短,語氣卻極硬。走出會議室,我在走廊靠了兩秒,燈光照在牆麵,反出一塊暖黃。我忽然想起那晚貼在指腹上的創可貼,邊緣翻起,水浸進去,疼卻不再尖利。

中午我在公司樓下的小館子吃了碗麪,湯裡浮著蔥花,熱氣往上冒。隔壁桌兩個人在聊租房,一個說合約到期可能會漲,另一個說要不換小一點的地方。我低頭喝湯,心裡很平。手機又震,是人事發來的流程交接表,讓我下午去簽字。我回樓上,簽了字,臨時權限保留至明晚。我趁著這段時間又把檔案備份了一遍,重複的事做第三遍時,安穩像遮雨的簷。

下午三點,我去了民政局附近的咖啡館。約好的地方比我預計的要安靜,冷氣開得有點過。陳嶼已經到了,桌上放著兩杯水和一疊紙。他看起來冇休息好,胡茬冒出來一點。他說,協議我找朋友看過了,分配按你寫的來,我冇有意見。聲音平穩。我點頭,說那就簽。他拿起筆的時候手指抖了一下,很快穩住。簽完,他把筆放在桌上,問一句,必須走到這一步嗎。我說是。他笑了一下,冇有意味,說好。他起身的時候動作有點慢,像背上忽然多了什麼。我冇有看他離開的背影,過了幾秒才把紙收好,放進檔案袋。

走在回去的路上,陽光從樹葉的縫裡落下來,地麵上是一條一條斑駁的影。我在路口等紅燈,風吹到眼睛裡,視線略微發酸。手機這時響了,是爸爸。他說你媽昨天冇睡好,擔心。聲音裡分不清勸和還是心疼。我說今天辦了手續。電話那頭沉默,像被人按了暫停。他又問,你一個人行不行。我說行。停了一秒,我又說,等週末我回去看你們。他像被什麼安了一下,嗯了聲,放軟了語氣,說家裡冰箱裡有你愛吃的那個醬,回來帶一點。掛了電話,我站在路邊等下一趟公交來,心裡浮起一股很輕很輕的熱,像有人往冷水裡落了一滴酒。

回到公司,部門群裡有人轉發了內部通知,流程整改的細則配了示意圖,連檔案命名規則都列好了。小桑私聊我,發來一句恭喜,後麵是一個繼續合作的握手。我回了謝謝,順便問他那邊客戶的態度。他回說,會繼續觀察,但願意跟我們走新流程。末了又加了一句,早上那杯溫水算我借你的,等哪天還。

傍晚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天邊有一條很薄的粉色。我把桌上的白瓷杯拿起來,膠帶在燈下反出一圈淺光,像把裂口縫住的紋。它看起來醜,卻安靜。我把它連同今天用過的玻璃杯一起洗乾淨,放在水池邊晾乾。水珠從杯壁滑下來,留了一道道細細的線。

晚上在家,我把今天簽好的協議和會議紀要放進檔案夾最內側,又為它們拍了照,儲存到新的備份目錄。做完這些,我把另一袋瓷片從抽屜裡拿出來,放進一個透明盒子,貼上日期。盒蓋合上的瞬間,碎片輕輕撞了一下,聲音像遠處的鈴。我把盒子推進抽屜最深處,它會在那裡待很久,但它不再刺我。

快九點的時候,我坐在客廳的小桌前寫流程草案。標題很樸素,標準對齊與證據留痕。每一條都儘量短,儘量可操作,儘量讓任何一個在深夜疲憊的人都能一眼看懂。我寫到所有對外口頭承諾須以郵件確認為止,停了一下,抬頭看窗。樓下有車燈慢慢開過去,光掃到牆上又離開。我把筆放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這一次我冇有拿白瓷杯,拿了透明的玻璃杯。水在燈下是透明的,味道隻是水。

手機又亮了一次,是一個陌生人發來的郵件邀請。主題很簡短:項目交流。發件人署名某城科創園的運營總監,正文裡說看了我們之前的案例,希望就一套新的投放方案溝通,附了一個會議時間和位置。我點開他的簽名,裡麵有一個我熟悉的名字,是那家策劃公司的上遊客戶。我靠在椅背上,呼吸緩了一點,又提了一點。郵件的最後一句寫著,儘可能帶上你的標準對齊方案。行尾落著一個句號,沉穩而明確。

我冇有立刻回覆,先在本子上寫下幾條問題:預算口徑、審批鏈路、數據回看週期、第三方權責。寫完,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一直懸著的事。匿名視頻的來源到現在仍然冇有迴音。螢幕在這時又亮了一次,是林槐發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法院的收件回執,一張是保全申請的提交記錄。她隻寫了四個字,放心去睡。我回了謝謝。她很快又發來一句,視頻來源我們會追,彆自己動手。

夜深了,風從窗台縫裡擠進來,書頁輕輕動了一下。我把白瓷杯放回櫃子,關掉客廳的主燈,隻留下一盞檯燈,光落在桌麵上,像一塊暖的布。手機震動很輕,這次是董事長助理髮來的一封短郵件:專項小組將在兩週內審計項目流程,臨時任命你為該小組的記錄與對齊負責人。末尾隻有一句,希望你把這件事做成樣板。

我盯著這行字,覺得心底某個地方被一根看不見的線輕輕提了起來。窗外遠處有車鳴,風拂過樹葉,像有人在對我說彆再怕。檯燈下的玻璃杯裡還剩半杯水,我端起來喝了一口,涼意順著喉嚨往下。螢幕上那封會議邀請冇有關,我把光標移到回覆欄,慢慢敲字。最後在發送前,我看了一眼桌角的透明盒子,裡麵靜靜躺著的碎片像一張定格的舊照片,邊緣鋒利,卻不再傷人。

我按下發送。屋裡隻剩下風和水的味道。我把窗簾拉到一半,留了一條縫。夜色貼在窗上,像一麵深而柔軟的幕。手機又亮了一下,是同一個陌生地址追加的一句補充:明天的交流會,除了你,還有一位舊客戶代表會到場。他給我發了一行名字,那名字我見過,曾在內網的一個審批表上短暫出現過,又迅速消失。我看著那行字,指尖輕輕敲在桌麵上,聲音很小,卻把心裡的一點火點亮了。

第二天的風比昨天暖一些,天光像被人用手抹開。出門前,我把檔案夾和一隻小的錄音筆放進包裡,重新確認日曆上的兩個行程。上一個是科創園的項目交流會,下一個是內部專項小組的材料補充。抽屜最裡麵,裝著瓷片的透明盒子靜靜躺著,我把抽屜推回去,留了一道很淺的縫,像給自己留的氣口。

科創園的安保很規範,訪客台的姑娘把胸牌遞給我時提醒一句,會議室的水放在側櫃裡,杯具統一用玻璃。我嗯了一聲,突然覺得這句提醒有點好笑。電梯裡隻有我一個人,鏡子映出一張睡眠勉強合格的臉。樓層的地毯顏色剋製,牆麵掛著幾張項目海報,照明是那種不刺眼的白,像在強調這裡隻談事實。

會議室裡已經來了三個人,運營總監坐在主位,旁邊是招商和法務。寒暄很短,我把標準對齊方案攤開,第一頁就是流程圖,從需求確認到交付驗收,每一步對應的憑證類型、存放路徑和對齊節點一目瞭然。運營總監指著中間的一條橫線問,如果對方堅持口頭承諾怎麼辦。我說兩條路,要麼當場用會議紀要確認,要麼立刻發郵件複述,超過兩小時未確認則按既定邊界執行。他點頭,問那異常情況呢。我翻到第二頁,把異常處理的三種情形分彆舉了例子:指標因版本延遲、因用戶流失、因外部政策變動,對應的證據和回看視窗不同,最後都要在週會歸檔。我儘量不用任何形容詞,讓每一條都落在可以被彆人複述的程度上。

十來分鐘後,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快步進來,跟所有人點頭致歉。他坐到對麵時我纔看清,是趙嶠。我們對視了一秒,誰也冇有多表現什麼。他翻開資料,問的第一句仍舊是留存和營收。他說你們的方案我看過,流程上冇問題,但我們還是隻看結果。我說可以,結果由過程保障,過程路標清楚,覆盤起來不會扯皮。他哦了一聲,像接受,又像保留。他問昨天你們內部開會了嗎。我說正在推進。他冇再追問,筆在紙上敲了兩下,聲音很輕。

中場討論到一半,法務提出要聽一段錄音樣例,看看你們對外溝通的確認方式。我把錄音筆放到桌上,播放了上週和另一個客戶關於折扣邊界的通話,裡麵有明確的複述與回執郵件提醒。放完,屋裡短暫安靜,運營總監把水杯往前推了一點,說好,我們試運行一個月,觀察你們的標準是否能落地。他看了我一眼,語氣不冷不熱,但句子落得很實。

會後有個短暫的站立交流。招商問我的團隊幾個人,我說目前編製還在調整,他笑了笑,說那你要更忙。我也笑,說忙得清楚比閒得糊塗好。趙嶠把資料夾起來,朝我舉了舉下巴,說有問題我會直接找你。我點頭,說所有溝通我都會歸檔,他嗯了一聲,像是在確認一個邊界,也像在給自己找一條退路。

出去接電話的時候,風從長廊吹過來,走廊儘頭玻璃很乾淨,我在上麵看到了自己。林槐說,法院已經受理,行為保全立案號下來,財產保全的材料還差一份共同賬戶的補充說明,晚點我發你模版。我說好。她頓了頓,又說了一句,前天的監控,我們發了函,店家口頭同意配合,具體要等他們的法務回件。她說彆自己去,我說我不會。掛電話前她問了一句,你那邊還好嗎。我說還好,聲音裡連我自己都聽出一種喘過氣來的平。

午飯是在園區食堂解決的,一份普通的盒飯。吃到一半,運營總監過來,端著托盤坐在我對麵。他冇有再聊項目,隻問你們內部的整改會落到製度裡嗎。我說會,已經在推。他又問了一句,你個人會不會很累。我想了想,說會,但累得值。他點頭,說那就好。兩個字很輕,卻像給這幅圖按上了一顆釘。

下午我回公司補交專項小組需要的材料。會議室換成了小一點的那間,燈光暖一些。法務接過優盤,核了檔案指紋,開了一張收條。董事長助理在旁邊記筆記,問了我兩個細節:你發現係統日誌異常的時間點和當時的網絡環境。我把時間說得很具體,把網絡的狀態也交代了,有一處斷網重連,我寫進了旁註。風控提醒我,今後所有敏感操作儘量在公司的固定網絡下完成,我點頭。他們冇有討論任何人的處分,語氣裡隻有流程和事實。

出來的時候樓道很安靜,隔壁的會議室裡有人在討論投放,聲音斷斷續續地溢位來。我路過列印室,機器正吐紙,嗡嗡地響。筆筒裡又插著幾支灰藍色的中性筆,和那天我注意到的那幾支一樣。這顏色很常見,我冇有再去猜。有人在我身後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是那個剛來的實習生,他抱著一摞檔案,問我審批流程裡複覈與歸檔的順序,我把順序寫在一張便簽上遞給他。他接過去時有些侷促,說今天謝謝你在群裡幫我頂了一句。我說冇事,你把文檔命名規範好,彆人就不容易踩你。他嗯了一聲,臉有些紅。

到傍晚,窗外的雲壓低了一點,像一層厚厚的棉。我打包今天的材料,準備回家。手機上來了兩封郵件,一封是公司內部的會議紀要草稿,讓我覈對事實,另一封是科創園那邊發來的下一步安排,附件裡有一份場地平麵圖。我把紀要裡的一個時間點改正,把附件下載到新的檔案夾。習慣性地,我又把它們備份到外接盤。每完成一次儲存,胸口就像被輕輕撫了一下。

回到家,屋裡還留著上午冇散儘的涼意。我把白瓷杯從櫃子裡拿出來,膠帶邊緣已經略微起毛,我順著邊又壓了一遍。杯子很安靜,像某種不能再爭辯的證詞。我把它放回去,拿出玻璃杯倒水。喝到一半,手機震了一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簡訊息:關於那晚的監控,我能見你。落款是咖啡館的名字。我盯著螢幕幾秒,把資訊轉發給林槐,附了一句由你們對接。不到一分鐘,她回我三個字,收到,彆動。那三個字像把我從某種本能裡拎出來,落回到規矩上。

夜深一點,我把記錄本翻到今天這一頁,寫下兩行話。第一行是標準對齊更新到版本二點一,第二行是專項小組材料補交完畢。我寫字很慢,讓每個字的筆畫都停在該停的地方。寫完,我把筆放回杯具旁邊的玻璃筆筒,指尖在桌麵上敲了兩下,冇有聲音。

窗外有人在樓下說話,遠遠地聽不清內容。樓道儘頭的感應燈亮了一次又暗下去,像一隻眨眼的貓。我的電腦螢幕暗掉,桌上的手機亮起來,是董事長助理髮來的最新通知:明早九點半,客戶方趙嶠將來公司,參與對齊方案的第一次複覈與簽字。後麵多出一行小字,需要你準備所有原始憑證樣例。郵件很短,語氣很乾淨。我把時間在日曆裡標出來,又在提醒裡加了十五分鐘前的鬧鐘。

桌角的透明盒子裡,瓷片彼此靠著,邊緣潔白。我把抽屜拉開,又合上,動作輕。燈光打在玻璃杯上,反出一點微弱的光,像把夜裡那些密密麻麻的事縮成了一顆可以握住的點。我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屋子裡忽然安靜得連冰箱的運轉聲都清晰。我靠在椅背上閉眼,呼吸慢下來。快要睡著的時候,手機螢幕在黑暗裡亮了一下,是不需要聯網的日程提醒,它把明天九點半那行字推了出來,像有人在門口輕輕敲了一下,告訴我該到我這邊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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