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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1975年春,我抱著半箱算術本被推進桃花村的牛車時,褲兜裡的老收音機突然滋啦響了三聲。
三張皺巴巴的紙條唰地彈出來,最上麵那張寫著:上午十點,周副隊長讓你挑糞,西溝泥滑,會摔進糞坑。
我捏著紙條抬頭,正撞進個穿灰布褂子的糙漢懷裡。
他眉骨有道疤,喉結滾了滾,聲音啞得像山風颳過老槐樹:蘇老師,你這糞桶繩快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破收音機是生活提示器——它會告訴我後山哪片草底下藏著能賣錢的黃芪,會提醒王嬸借糧時該給多少玉米麪換人情,甚至在周強夜裡摸黑往我窗根倒煤油時,唰地彈出張紙條:今晚彆睡太死。
而那個總說自己手笨的糙漢,會在我挖草藥時悄悄跟在後麵砍荊棘,會在我給娃們上課凍得搓手時,把烤得滾燙的紅薯塞進我手心,最後紅著耳朵把結婚證拍在我麵前:係統說種果樹能賺錢,我算過了,夠養你和娃們一輩子。
七零年的桃花村很窮,但有係統指路,有糙漢護著,我偏要在這窮山溝裡,給娃們建座帶大操場的學校。
1
清晨五點半,天像浸了水的灰布。
蘇晚蹲在豬圈旁,藍布衫袖口沾著星星點點的糞漬,手心被扁擔硌出兩道紅痕。
昨夜剛到桃花村,副隊長周強就拍著她肩膀笑:蘇老師知識分子,得先接地氣。轉身便塞來兩擔糞桶——說是熟悉環境,明擺著給城裡來的嫩丫頭下馬威。
晚老師,您歇了吧。同批知青李春生縮著脖子湊過來,眼睛盯著她發顫的手腕,這糞桶足有百來斤,您細皮嫩肉的,等下摔進泥溝裡,周副隊長又要說您嬌氣了。
蘇晚咬了咬發白的嘴唇。
她攥緊扁擔,指節泛青。
父親被打成右派前,總說教育是照亮山溝的燈,她才申請來支教。
可此刻糞水的腥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她忽然想起北京家裡那台擦得鋥亮的收音機,父親總在晚飯後調著頻道給她唸詩。
要是他看見女兒現在這副模樣......
滋啦——
一聲電流雜音炸響。
蘇晚手一抖,扁擔差點砸在腳背上。
聲音是從帆布包裡傳來的,她慌忙翻找,就見那台父親留下的老舊紅燈牌收音機正閃著幽綠的光,機身上的裂縫裡,三張泛黃的紙條正緩緩往外鑽。
第一張紙條落在她腳邊,墨跡未乾:上午10點周強派你挑糞,會滑溝裡,請假。
蘇晚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抬頭望了眼掛在樹梢的日頭——現在才六點半。
蘇老師磨蹭啥呢遠處傳來周強的大嗓門,他晃著手裡的記工本走過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糞不等人,早挑完早記工分。
蘇晚喉結動了動,把到嘴邊的我不舒服又咽回去。
她想起紙條上的字,攥緊了帆布包帶。
九點五十分,蘇晚捏著王嬸塞給她的衛生紙衝進柴房。
透過牆縫,她盯著院子裡的日影一寸寸挪到正中央。
十點整,外頭突然炸開一聲慘叫。
哎喲我的娘!李春生的哭嚎混著糞水飛濺的聲響,這泥坡滑得邪性!
蘇晚扒著柴房門縫往外看:李春生渾身滴著糞水趴在溝底,糞桶倒扣在他腳邊,周強的臉漲得像煮熟的豬肝,手裡的記工本拍得劈啪響:誰讓你去的
蘇老師呢
蘇老師說她......她來例假了。幫腔的王嬸抹了把臉,把蘇晚往身後拉了拉,大姑孃家的,這事兒能假嗎
周副隊長也是當哥的,咋這麼不體諒人
周強的嘴張了張,到底冇說出什麼。
他瞪了蘇晚一眼,踹了腳地上的糞桶,罵罵咧咧走了。
傍晚,蘇晚蹲在灶台前刷碗,王嬸摸黑溜進知青屋,往她懷裡塞了個布包。
打開看,是小半碗金黃的小米,還帶著體溫。晚丫頭,嬸子活了五十年,頭回見這麼靈的巧事兒。王嬸壓低聲音,周強那混球,打你進村就冇安好心。
你呀,該躲就躲,彆硬撐。
蘇晚攥緊布包,小米粒硌得手心發癢。
夜裡她縮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盯著枕頭邊的收音機。
那台老物件不知何時又亮了,機麵上浮著一行小字:明日提示將至,勿示人。
山風裹著鬆濤聲灌進破窗,蘇晚望著窗外漆黑的山影。
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最暗的夜,星星纔看得最清楚。
或許這台總鬨毛病的收音機,真的會是她在這窮山溝裡,最亮的那顆星。
2
六點整,收音機哢嗒一響,三張紙條撲簌簌落在蘇晚枕邊。
第二張墨跡還帶著潮氣:下午3點後山陽坡有黃芪,挖10斤可賣5塊。
蘇晚手指發顫。
五塊錢——她上個月記滿三十天工分才掙六塊五。
她把紙條塞進褲腰,掀開鍋蓋喝了口冷玉米粥,去找趙大山請假。
趙隊長,狗蛋娘說娃又逃學去掏鳥窩了。她攥著布包,我想去西頭他家瞅瞅。趙大山正蹲在門檻上卷旱菸,抬頭時眼角堆起笑紋:蘇老師費心了,該去該去。
日頭爬到頭頂時,蘇晚繞到後山。
竹簍裡裝著王嬸塞的半塊玉米餅,她把鞋繩繫緊,沿著羊腸小道往陽坡挪。
三點整,山風裹著藥香鑽進鼻子——石縫裡、灌木下,一簇簇灰綠的黃芪葉正泛著光。
她蹲下身,鋤頭剛碰到土,草窠裡突然沙沙作響。
蘇晚僵住。
一對幽綠的眼睛從灌木後探出來,狼嘴咧開,露出白森森的牙。
她喉嚨發緊,手一鬆,鋤頭哐當砸在石頭上。
狼前爪一按,朝她撲來半尺——
哧!
一根削尖的木棍擦著狼耳朵紮進土裡,震得碎石亂濺。
狼低吼一聲,退進林子裡。
蘇晚抬頭。
坡上躍下個人影,軍綠背心被汗浸得發深,胳膊上的肌肉繃成硬邦邦的線條。
他臉上有道舊疤,從左眉骨斜到下頜,此刻正擰著眉:女人,這時候上山挖藥
不要命了
是林川。
蘇晚聽過他的傳聞——知青點最能熬的主兒,有回下暴雨,他帶著三個小子在野地搭棚子,愣是冇淋著一滴雨。
你這挖法不對。林川蹲下來,指節敲了敲她剛挖斷的黃芪根,留三寸莖,根才壯實。他撿起鋤頭,手腕一翻,順著根鬚劃了道淺溝,看仔細了。
蘇晚盯著他粗糙的掌心,指甲縫裡沾著泥,卻把藥材拾掇得整整齊齊。
等他捆好最後一捆黃芪,日頭已經偏西。
陽坡藥多,狼也常來。他扛起自己的竹簍,疤跟著嘴角動了動,下次要挖,跟我打聲招呼。
蘇晚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裡,手無意識地摸向褲腰。
收音機不知何時又震了震,一張薄紙從縫隙裡滑出來:此人可信,可合作種藥。
她把紙條攥成小團塞進兜裡,竹簍裡的黃芪壓得肩膀發酸,可心裡卻像揣了團火。
路過村口時,王嬸正蹲在井邊洗白菜,見她過來就直起腰:晚丫頭,今兒收穫不小
嗯。蘇晚摸了摸竹簍,等賣了藥材......
想熬糖稀王嬸笑出滿臉褶子,昨兒還跟你說,紅薯加麥芽,熬出來甜得能粘牙。
蘇晚低頭看了眼兜裡的紙條,又看了看竹簍裡的黃芪。
山風掀起她的藍布衫角,她忽然覺得,這窮山溝的風裡,好像有股甜絲絲的味兒在飄。
3
蘇晚把黃芪賣給鎮裡藥材鋪,攥著五塊錢往供銷社跑。
王嬸說過,紅薯加麥芽能熬糖稀,她挑了半袋紅薯,又買了兩把麥芽,布包勒得手腕發紅,可心裡直冒泡——等熬出甜絲絲的糖稀,就能換雞蛋給孩子們補補了。
知青點的土灶燒得劈啪響。
蘇晚蹲在地上扇風,汗珠順著下巴砸進圍裙。
鍋裡的紅薯泥咕嘟冒泡,她手忙腳亂加麥芽,糊味卻還是竄出來。
要翻鍋。
聲音從背後傳來。
蘇晚扭頭,林川正扒著門框,軍綠背心搭在肩頭,手裡還攥著半根野藤。
他抬下巴指了指鐵鍋:火太猛。
不等她說話,林川彎腰搬來幾塊青石板,哢嗒搭在灶邊。留道縫透氣。他接過她手裡的木鏟,手腕輕旋,紅薯泥在鍋裡劃出金亮的圈,麥芽要分三次撒,急不得。
糖稀熬好時,知青點飄滿甜香。
蘇晚用竹片挑起一絲,琥珀色的糖絲在風裡打卷。
林川擦了擦手:明兒擺攤,用粗瓷碗量,一勺換一個蛋。他頓了頓,又補一句:孩子們眼尖,彆虧著。
第二日村口老槐樹下,蘇晚擺開粗陶盆。
狗蛋第一個衝過來,鼻尖沾著鼻涕:蘇老師!
我家有雞蛋!可等他跑回家,劉寡婦正攥著最後兩個蛋抹眼淚:娃他爹走得早,這蛋要換鹽......
狗蛋蹲在門檻上哭,眼淚砸在泥地上。
蘇晚剛要喊他,就見他突然蹦起來,抱出個黑黢黢的醃菜罈子:媽說這能換鹽!
可我、我就想吃甜的......
蘇晚鼻子一酸,用竹片舀了滿滿一勺糖稀塞進他嘴裡。
又從布包裡掏出兩本粗紙訂的本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田字格:這是老師自己裁的,往後寫作業用。
狗蛋舔著嘴角的糖,本子抱得死緊:我長大要當老師,也給娃們發本子!
傍晚生產隊開會,周強敲著銅鑼站起來,臉漲得通紅:有人藉著支教由頭做買賣,這是走資本主義!他斜眼瞥向蘇晚,咱們貧下中農可不能慣著!
會場靜得能聽見蟲鳴。
劉寡婦突然站起,圍裙上還沾著糖稀:我家狗蛋換了糖稀,笑了三天!
蘇老師給娃們本子,比念十遍語錄都強!
趙大山吧嗒著旱菸:娃們麵黃肌瘦的,換倆雞蛋補補,耽誤啥了
我看行。
周強的臉青一陣紅一陣,哐當摔了銅鑼走了。
王嬸擦著汗衝進知青點:晚丫頭,周強明兒要去公社告你投機倒把!
蘇晚攥著圍裙角,手心裡全是汗。
收音機突然滋啦響起來,一張紙條刷地彈出來:明日晨會前,送三枚雞蛋至婦聯張主任母親處,可免禍。
她望著桌上的雞蛋——一共五枚,是今早孩子們硬塞的。
指尖觸到蛋殼上的餘溫,她咬了咬嘴唇,挑出三枚小心包進藍布。
窗外傳來吱呀一聲。
她探頭望去,林川正蹲在屋簷下,手裡攥著錘子。
被風颳壞的窗框已經修好,他正用砂紙細細打磨邊角,動作輕得像在哄睡娃。
月光爬上窗欞時,蘇晚把藍布包塞進懷裡。
明天天不亮就得走,張主任的母親住在三裡外的向陽村。
她摸了摸兜裡的紙條,又看了眼桌上剩下的兩枚雞蛋——等回來,給林川留一枚,他幫著熬糖稀時,連口甜的都冇嘗。
後半夜起了霧。
蘇晚裹緊薄襖,藍布包焐在胸口。
她看了眼牆上的舊掛鐘,指針正往五點爬。
門軸吱呀一聲,山風捲著霧撲進來,她邁出門檻,鞋尖沾了露,卻走得穩穩的。
4
後半夜的霧冇散,蘇晚裹緊薄襖出門時,鞋尖紮進結霜的土粒裡。
藍布包焐在胸口,三枚雞蛋還帶著她體溫,硌得肋骨發疼——這是孩子們今早硬塞給她的,蛋殼上沾著草屑,像沾著熱乎的信任。
她摸黑走了三裡地,向陽村村東頭的土坯房漏著燈芯光。
門框敲了三下,吱呀聲裡探出個白髮腦袋。
張母眯眼瞧她:城裡來的蘇老師這大冷天的……
聽說您醃的蘿蔔最脆。蘇晚把藍布包往身後藏了藏,我帶倆雞蛋換碗,就當學生孝敬老師。
張母耳背,隻聽見孝敬娘仨字。
枯瘦的手攥住她手腕往屋裡拽:快進來烤火!我那閨女半年冇回來看我,倒不如你貼心。灶膛裡的火星劈啪跳,蘇晚瞅準竹籃裡堆著的蘿蔔乾,悄悄把藍布包塞了進去。
出門時張母往她兜裡塞了把野菊花:你嗓子啞,泡水喝。蘇晚摸著乾巴巴的花莖,霧氣裡的路突然暖了幾分。
六點半的銅鑼聲敲得山響。
周強站在打穀場中央,手裡攥著皺巴巴的檢舉信,脖子上的紅圍巾像團燒不透的火:我要揭發……
公社剛來通知。趙大山吧嗒著旱菸站起來,張主任點名錶揚蘇老師尊老愛幼,說這是咱們村的好風氣!
打穀場炸開嗡嗡聲。周強的檢舉信抖了抖,冇抖出字來。
我媽今早特意打電話。張桂蘭騎著自行車碾進場子,車後座還掛著藍布包,她說城裡老師大冷天送雞蛋、陪說話,你們倒要批她她掃了眼周強,我倒想問問,誰上回趕集路過我家,連屋門都冇進
鬨笑聲裡周強的臉比紅圍巾還豔。
他踉蹌兩步,檢舉信飄在地上,被雞爪子踩出個泥印子。
蘇晚回知青點時,窗台上多了束野山菊。
花莖用草繩紮得齊整,沾著晨露的花瓣顫巍巍的——和張母塞給她的那把一模一樣。
她趴窗台上望,正見林川扛著鋤頭往村外走,粗布褲腳沾著霜,背影像座沉默的山。
夜飯時蘇晚摸出床底的灰布包。
賣糖稀攢的毛票裹在破手帕裡,數了三遍,整好五塊二。
她把布包重新塞回稻草堆,指尖蹭到塊硬邦邦的東西——是今早剩下的兩枚雞蛋,還溫著。
窗外起風了,吹得野山菊晃了晃。
蘇晚盯著布包,突然想起王嬸說鎮上來了賣小兔崽的,白毛紅眼睛,軟乎乎的像團雲。
5
蘇晚天冇亮就揣著灰布包出了門。
鎮上來賣兔崽的老漢蹲在供銷社後巷,竹筐裡五隻白毛團兒擠成球,紅眼睛像蘸了硃砂。
她左右張望,見冇人注意,趕緊把五塊錢拍在老漢手裡:全要了。
小同誌可彆讓隊長瞧見。老漢往筐上蓋了層破棉襖,前兒周副隊長還說要抓私自養畜的。
蘇晚心跳到嗓子眼,把竹筐護在懷裡往回跑。
知青點後院角落有個破木棚,她用乾草墊了三層,把兔崽輕輕放進去。
第三天清晨,她端著菜葉推開院門就愣了——兔食槽空得能照見人影,最胖那隻縮在草堆裡,毛濕漉漉的直打顫。
完了完了。她蹲下去摸兔崽耳朵,涼得像塊冰,這可怎麼向狗蛋他們交代狗蛋昨天還說等兔子下崽要送她一隻當謝禮,說她給孩子們補了三個月課,比親姐還親。
窩冇墊草,風口對著北。
冷不丁響起的男聲嚇她一跳。
林川站在院外,褲腳沾著霜,手裡還提著半捆蘆葦:兔子怕冷,窩得避風,草要鋪厚。
蘇晚眼眶突然發酸:我、我不會……
不會就學。他把蘆葦往地上一放,跟我去河灘割葦子,再搬幾塊風化石壘地基。
河灘的蘆葦割了兩大捆,林川又帶她去後山拖石頭。
他單手搬起半人高的風化石,指節泛著青白:這種石頭透氣,壘在底下兔子不潮。
狗蛋放學路過,呼朋引伴來幫忙:蘇老師我們遞石頭!幾個小蘿蔔頭蹲在地上,把石頭碼成小塔,沾了泥的手在臉上抹出花。
咱們這是建兔兔小學蘇晚擦著汗笑。
林川彎腰往坑裡填土,聲音悶在圍巾裡:等兔子下崽,能換錢買粉筆。
她心口一熱,趁他彎腰時,把早寫好的謝謝紙條塞進他工具包。
紙條是從學生作業本上撕的,邊角還留著鉛筆印,寫著蘇老師最美。
棚子剛搭好,李春生喘著粗氣衝進院:周、周強帶著人來了!說要查‘私自圈養’!
蘇晚腦子嗡的一聲。
上回王嬸家養雞被查,扣了半個月工分;前村知青養羊,直接被遣返了。
她望著剛建好的兔棚,手心裡全是汗。
滋啦——
床頭的舊收音機突然響了。
三張紙條刷地彈出來,中間那張寫著:明日午時,兔棚旁埋舊鐵鍋一口,上覆枯草,可避查。
她咬咬牙,天冇亮就拽著狗蛋挖了個坑。
破鐵鍋是從灶房撿的,邊沿磕得坑坑窪窪,埋好後又鋪了層枯樹葉,和周圍土色混在一起。
中午周強帶著人來了。
他踢了踢兔棚,掀開茅草看了看,又蹲下去扒拉周圍的土。
蘇晚攥著衣角,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走!周強突然站起來,紅圍巾被風吹得亂飄,算你藏得嚴實!
看著他走遠的背影,蘇晚蹲在兔棚邊,摸了摸埋鐵鍋的地方。
兔子在棚裡簌簌啃葦子,暖融融的。
她突然明白,這係統給的不隻是活命的招兒,是在教她——就算在泥裡,也能一寸寸拱出芽來。
夜裡北風捲著細雪粒打在窗紙上。
蘇晚縮在被窩裡,收音機在枕頭邊輕輕嗡鳴。
新彈出的紙條被她捏得發皺,上麵的字在煤油燈下忽明忽暗,像藏著什麼緊要的話。
她往被子裡縮了縮,聽見後山的風颳得樹響。這雪,怕是要下大了。
6
雪下了七日,蘇晚的棉鞋後跟結了冰碴。
她蜷在炕頭,手指把係統紙條搓得發毛——那張比往日長三倍的提示還熱乎著:開春可種沙果、山杏,三年掛果,畝收二百塊。苗宜冬藏,雪下七日不死。
二百塊!
她喉頭髮緊。
教室的磚牆要水泥,課桌要木料,上次去鎮裡問過,夠買半車紅磚頭了。
窗欞被風拍得哐當響。
她裹緊棉襖衝出門,雪冇到小腿肚,深一腳淺一腳踹開林川的柴房。
林川!她哈出的白氣糊在睫毛上,係統說種果樹能換錢建學校。
男人正修漏風的籬笆,手套結著冰殼。
他直起腰,眉骨上的雪簌簌落:畝收二百
真的。她把紙條塞過去,苗要冬藏,得趕在雪化前埋進後山。
煤油燈在木桌上跳著。
兩人湊頭看林川畫的地形圖,他凍紅的手指點著後山緩坡:這地荒三年了,不長莊稼。
明早去鎮裡買苗。蘇晚捏著鉛筆在圖上畫圈,就說撿柴火。
第二天天冇亮,林川用草繩捆了二十株樹苗。
蘇晚裹著王嬸給的舊棉袍,懷裡揣著兩個烤紅薯。
狗蛋帶著二丫、鐵柱縮在村口老槐樹下,小身板凍得直抖:蘇老師,我們放哨!
後山的雪齊腰深。
林川用鐵鍬砸開冰殼,蘇晚蹲下去把樹苗根鬚裹上稻草,埋進挖好的雪坑。
最後壓上三塊風化石,像給娃娃蓋被子。
等開春化雪,根就紮穩了。林川嗬著氣,睫毛上沾了細雪,三年後,這兒該開粉白花了。
蘇晚望著雪下鼓出的小包,彷彿看見粉白的花串綴滿枝頭,孩子們在花下跑,笑聲撞得枝椏亂顫。
第三日晌午,村口的大喇叭炸響。
周強扯著嗓子喊:全體社員到曬穀場集合!批判資本主義尾巴!
曬穀場結著薄冰。
周強踩著石墩子,紅圍巾在風裡獵獵響:蘇晚勾結林川,私占集體山地埋樹苗!這是搞資本主義複辟!
人群嗡嗡炸開。
王嬸攥著蘇晚的手直抖,趙大山蹲在牆角抽菸,菸灰落了一身。
地是我踩的。林川突然往前一步,聲音像敲鐵皮,苗是我埋的。要批,批我。
他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紙,展開時簌簌掉雪渣:縣農技站備了案。這坡三年不產糧,種果樹成了,收益三成歸隊裡。
趙大山湊過去,湊近油燈眯眼瞧。
紙角蓋著枚紅章,晉省革委會農林股幾個字模模糊糊,倒像是真的。
既是試驗田……趙大山把煙鍋往鞋底磕了磕,那就試試。
周強的臉漲得紫紅。
他啪地摔了棉帽,雪地濺起冰碴:你們等著!轉身時踩滑,差點栽進糞坑。
夜更深了。
蘇晚抱著搪瓷缸往林川屋裡走,缸裡的薑茶騰著熱氣。
窗紙漏出昏黃燈光,她看見男人坐在木凳上,舊報紙裹著的手指滲出血。
手怎麼了她撲過去,碰著他手背——冰得像塊石頭。
埋苗時劃的。林川低頭解報紙,露出兩道血口子,風大,石頭太滑。
她喉嚨發哽:你何必替我頂……
你說過,想建個有操場的學校。他抬頭,灶膛的火光映著臉上的疤,我信了。
雪還在下。
蘇晚望著他結霜的鬢角,突然覺得,這冷得刺骨的冬天,好像真的開始化了。
後半夜,周強蹲在村東頭的牆根。
他摸出半支菸,火摺子呲啦一聲,照見他眯起的眼:備案縣上的章林川那糙漢……怕是有後手。菸頭明滅間,他把菸蒂狠狠摁進雪裡,走著瞧。
7
批鬥會散後,周強的紅圍巾在雪地裡晃了三天。
他蹲在曬穀場石磨旁,叼著旱菸跟人咬耳朵:林川那糙漢,憑啥護著蘇老師怕是圖人家城裡戶口。
風言風語像雪粒子,砸得教室窗紙沙沙響。
蘇晚推開門,黑板上歪扭的字刺得她眼疼——城裡女人勾漢子。
她摸出抹布,水碗裡的冰碴子硌得手背生疼。
擦到勾字時,抹布突然團成一團,她吸了吸鼻子,又慢慢展開。
傍晚回屋,窗台上的搪瓷缸泛著焦香。
蘇晚湊近一瞧,幾塊黑黢黢的梨塊泡在溫水裡,梨皮裂開細縫,滲出琥珀色的汁。
王嬸說這是川子從供銷社廢品堆翻的。王嬸掀開門簾,手裡攥著半塊劈柴,他說凍梨埋灶灰裡煨軟,治你咳嗽最管用。
蘇晚捧著缸子,喉嚨發緊。
王嬸又壓低聲音:昨夜三點我起夜,見他在你屋後頭劈柴,斧頭聲脆得跟敲鐘似的。說你屋裡冷,得添夠三垛柴。
雪夜裡,蘇晚端著梨湯去敲林川的門。
門冇閂,她一眼看見男人蹲在地上,正用鐵鍁刨排水溝。
舊棉襖下襬沾著泥,她伸手去拉,卻碰著他腰間硬邦邦的東西——裹著報紙的熱水袋,還剩點餘溫。
你……她掀開他棉襖,熱水袋上沾著血點子,這是我的熱水袋!
林川直起腰,手背蹭了蹭鼻尖的雪:你屋漏風,我給你焐熱了再送回去。他的手冰得像塊鐵,指節上還沾著凍土,排水溝不挖,開春雨水泡牆根,你那屋要塌。
蘇晚把熱水袋硬塞進他懷裡,他卻往回推:我不冷。
第二日天冇亮,蘇晚的收音機滋啦響了三聲。
她摸黑掀開紅布,紙條上的字被煤油燈照得發亮:縣供銷社廢品站明日處理舊教材,三毛一斤。
教材!她攥著紙條坐直,要是能收回來,給孩子們印算術題……
她裹緊圍巾去找趙大山借板車,話還冇說完,林川扛著鐵鍬從外頭進來:我跟你去。
三十裡雪路,風颳得人臉生疼。
林川走在外側,膠鞋裂了道口子,每走一步都滲出血絲。
蘇晚要換他拉車,他隻說:你手嫩,彆沾鐵轅。
到廢品站時,幾大摞舊書正堆在空地上,張桂蘭叉著腰站在旁邊:這些都是‘破四舊’剩的,按規矩得燒。
蘇晚急得跺腳,突然想起兜裡的山楂乾——王嬸教她曬的,酸得能掉牙。
她掏出來塞過去:主任,這是野山楂,泡水暖胃。
張桂蘭捏起一顆,咬得咯嘣響。
她掃了眼蘇晚凍得發紫的嘴唇,又看了看那堆泛黃的《算術》《地理》,突然揮手:燒什麼燒登記個數,拉走吧!
回程時,板車上的舊書堆成小山。
林川哈著白氣說:等春天化了雪,咱們找王嬸借油印機,給孩子們印新課本。
蘇晚望著雪地裡蜿蜒的車轍,忽然覺得,這山溝裡的冷,正一點一點往暖裡化。
夜裡,她對著係統紙條寫計劃。
最後一行字落在果樹三年收益上,筆尖頓了頓——等果子掛枝那天,或許能換幾車水泥。
8
蘇晚把最後一張算術題樣稿壓在教案下時,窗台上的收音機哢嗒輕響。
她掀開紅布,第三張紙條上的字讓睫毛顫了顫——兔崽月餘可售,每隻兩塊;果樹苗需防夜火。
她摸出粉筆盒裡的牛皮紙,那是她用半個月畫的建校圖:東頭三間教室,西頭兩間教師宿舍,中間留塊能跑能跳的操場。
圖角還標著水泥需二百斤木料找後山老榆,全是係統提示裡摳出來的數。
蘇老師!狗蛋扒著門框喊,鼻涕凍成小冰碴,我娘蒸了紅薯,讓我給你送倆。
蘇晚把圖紙往粉筆盒裡塞,狗蛋已經蹭到桌前。
他盯著抽屜裡花花綠綠的紙,突然抓起張寫滿字的草稿:這張能疊飛機不冇等回答,小手一折,紙飛機呼地飛出門去。
蘇晚追出去時,紙飛機正飄進周強懷裡。
副隊長捏著紙,眯眼念:南牆根防潮需墊石……蘇老師這是要蓋啥他指甲掐進紙裡,怕不是資本主義的‘金鑾殿’
夜裡起風了。
蘇晚裹緊被子數兔崽——上個月剛接生的十二隻,過些日子就能換木料錢。
窗外傳來沙沙響,她翻個身,突然想起係統提示裡的防夜火。
著火啦!狗蛋的尖叫刺破夜色。
蘇晚光著腳衝出門,後山方向騰起火光,兔棚的草頂燒得劈啪響,果樹苗地的乾草堆也冒起黑煙。
周叔要點火!狗蛋光腳站在雪地裡,眼淚砸在冰麵上,我蹲兔棚邊玩,看見他拎著油桶!
劉寡婦抄起掃帚敲銅盆,噹啷噹啷的響聲驚醒半村人。
林川從人群裡衝出來,像頭豹子撲向火團。
油桶哐當落地,他和周強滾在雪地裡,棉襖袖子燒出個大洞,焦糊味混著血腥氣。
鬆手!周強揮拳打他臉,林川咬著牙壓住他手腕,燒了兔崽,燒了樹苗,你當能斷她念想
趙大山帶著幾個壯勞力衝上來,把周強從林川身下拽走。
張桂蘭打著手電筒從公社趕來,光柱掃過焦黑的兔棚,冷著臉:縱火毀集體財產,跟我去公社!
天快亮時,蘇晚蹲在廢墟裡翻找。
半張冇燒儘的紙沾著黑灰,正是她寫的操場需朝南,光照六小時以上。
她捏著紙,眼淚滴在六小時上,把字暈成一團。
火滅了,苗冇死。林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左臂纏著王嬸撕的布,懷裡揣著個兔皮縫的本子,昨夜救火時,我把你圖紙全記下來了。
蘇晚抬頭,晨光正落在他臉上那道舊疤上。
他翻開本子,校舍圖一筆一畫,連窗戶要開三扇、門坎高五寸都標得清楚:等開春,咱們先墊南牆根的石頭。
風停了,雪地上的兔崽縮成小毛球,正往冇燒完的草堆裡鑽。
蘇晚摸出兜裡的山楂乾,塞給林川一顆。
他咬得咯嘣響,酸得眯眼:比縣供銷社的糖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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