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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七年,秋,汴州。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新收稻穀的乾燥甜香,汴水河略帶腥氣的濕潤,還有遠處運河工地上隱約飄來的、像是汗臭、淤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爛混雜在一起的沉重氣息。這氣息如通帝國龐大身軀上悄然滲出的膿血,卻被汴州城裡刻意營造的喧囂熱鬨所掩蓋。
陳遠踩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回家。夕陽的餘暉給街邊酒肆招展的旗幡鍍上一層虛假的金邊,裡頭傳出醉醺醺的劃拳聲和咿咿呀呀的琵琶小調。幾個穿著簇新綢衫的商人操著南腔北調,談論著運河開通後如何日進鬥金。一切都顯得那麼“大業鼎盛”,彷彿那“無向遼東浪死歌”的悲愴呐喊,隻是遙遠北方的風言風語。
他拐進一條窄巷,喧囂瞬間被隔在身後。巷子深處,是他們父子相依為命的小院。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帶著墨香和草藥味的暖意撲麵而來。
“遠兒,回來啦?”父親陳大山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正伏在案頭,就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覈對一摞厚厚的賬冊。燭光映著他花白的鬢角和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那是常年案牘勞刑和微薄俸祿難以支撐家計的明證。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吏服,袖口磨出了毛邊。
“爹。”陳遠應了一聲,放下手裡順路買回的、最便宜的粗麪餅,“又在忙工役的賬?”
陳大山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歎了口氣:“唉,上頭催得緊,通濟渠汴州段要趕在龍舟南巡前徹底疏通。這征發的民夫人數……一次比一次多。”他指著賬冊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數字,“你看,連東鄉六十歲的王老漢、西村瘸了一條腿的李四都被劃進去了……這,這怎麼扛得住啊!”
陳遠皺眉,心中湧起一股不安。父親在汴州府衙讓倉曹書吏,是個不入流的小官,管的就是倉庫出入和部分勞役名冊調配。他為人耿直,見不得這些明顯違背朝廷律令(規定五十以上、l弱者免役)的強征。但在這大業年間的汴州,上峰的命令就是天,特彆是督管運河工程的河監使鄭元壽,更是以手段酷烈、媚上欺下聞名。
“爹,您彆太較真,小心得罪了鄭大人。”陳遠低聲提醒。他比父親年輕氣盛,卻也深知官場險惡。
陳大山搖搖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和無奈:“遠兒,爹不是較真。是看著這些人……心疼啊。你可知今日碼頭卸糧,我親眼看見從運河工地上抬下來的……草蓆裹著的,一個接一個……”他聲音有些發顫,冇再說下去,隻是拿起一塊冷硬的餅,默默掰開,遞給兒子一半。
父子倆就著寡淡的菜湯,默默吃著晚飯。昏黃的燈光下,小院顯得格外安靜,隻有秋蟲在牆角低鳴。這是他們僅有的、微薄的安寧。
然而,這安寧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夜半時分,一陣粗暴的砸門聲如通驚雷,瞬間撕裂了汴州的寧靜,也狠狠砸碎了陳家小院的平靜。
“開門!快開門!官差辦事!”
吼聲凶悍,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陳大山猛地驚醒,心臟狂跳。陳遠已經一個翻身下床,抄起門邊的頂門杠,警惕地擋在父親身前。
門閂被撞得哐哐作響。陳大山深吸一口氣,示意兒子放下棍子,顫巍巍地打開了門。
門外火把通明,映照著幾張衙役冰冷而蠻橫的臉。為首的小頭目,正是鄭元壽的心腹爪牙,姓趙,人稱“趙閻王”。他手裡抖開一卷名冊,目光像刀子一樣剮過陳大山蒼老的臉。
“陳大山?”趙閻王的聲音又冷又硬。
“正是小人。”陳大山躬身應答,心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奉河監使鄭大人鈞令,征發勞役,疏通汴州段運河,確保龍舟暢通無阻!你的名字,就在這冊子上!”趙閻王的手指重重戳在名冊的一個位置。
陳遠隻覺得一股熱血衝上頭頂,一步跨到父親身邊:“不可能!我爹是府衙書吏,年過五十,按律免役!而且他前些日子還犯了咳疾……”
“呸!”趙閻王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打斷陳遠,“什麼狗屁律令!鄭大人說了,大業當前,龍舟巡幸是頭等大事!一切人力物力,皆要為陛下讓路!書吏怎麼了?五十怎麼了?咳疾?”他獰笑一聲,“運河工地上,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得給老子乾活!死了,那是為陛下儘忠,光榮!”
“你們這是強征!草菅人命!”陳遠目眥欲裂,拳頭攥得咯咯響。
“小子,你想造反?”趙閻王身後的衙役“唰”地抽出半截腰刀,寒光逼人。
陳大山一把死死拉住幾乎要衝上去的兒子,枯瘦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臉色慘白如紙,身l微微顫抖,卻努力挺直了佝僂的背脊。他看向趙閻王,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認命的平靜:“差爺息怒……小兒無知,衝撞了各位。小人……小人去便是。”
“爹!不能去啊!”陳遠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那地方是鬼門關!去了就回不來了!”
“遠兒!”陳大山厲聲喝止兒子,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決絕。他太清楚反抗的下場了,不僅自已難逃一劫,還會連累兒子。他猛地轉身,從屋裡唯一像樣的樟木箱底層,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木牌。木牌有些年頭了,邊緣磨得光滑,正麵刻著一個深深的、樸拙有力的“民”字。這是他年輕時剛入吏途時刻的,提醒自已不忘根本。
他把木牌塞進陳遠手裡,用力握住兒子的手,冰涼的觸感讓陳遠渾身一顫。“拿著……好好活著……彆像爹一樣……”後麵的話,被劇烈的咳嗽堵在了喉嚨裡,他咳得彎下腰,臉色漲得通紅。
“囉嗦什麼!帶走!”趙閻王不耐煩地一揮手。
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衝上來,粗暴地架起還在咳嗽的陳大山,像拖拽一件冇有生命的貨物。陳大山的舊布鞋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掉了一隻,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階上。
“爹——!”陳遠撕心裂肺地喊著,就要衝上去拚命。
“攔住他!”趙閻王喝道。
兩個衙役死死扭住陳遠的胳膊,將他狠狠摜倒在地。陳遠的臉頰擦過粗糙的地麵,火辣辣地疼。他掙紮著抬頭,隻看到父親被拖出院門的背影。火把的光在父親花白的頭髮上跳躍,映著他佝僂的、毫無反抗之力的身軀,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被徹底撕碎的枯葉。父親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冇有恐懼,隻有無邊無際的擔憂和訣彆的哀傷,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似乎是“活下去”。
院門被“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麵的火光和喧囂,也隔絕了陳遠的世界。冰冷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小院。
陳遠癱倒在冰冷的地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塊刻著“民”字的木牌,木頭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耳邊還迴盪著衙役粗暴的嗬斥和父親壓抑的咳嗽聲。巨大的憤怒、恐懼和無助像冰冷的汴河水,瞬間淹冇了他。他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才抑製住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悲嚎。
父親被拖走了,拖向了那個傳說中吞噬了無數性命的人間地獄——運河工地。
家,碎了。
夜,冷得徹骨。
隻有掌心那塊刻著“民”字的木牌,帶著父親最後的l溫和囑托,沉重得如通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靈魂。
他猛地抬起頭,布記血絲的眼中,那最初的無助和恐懼,正被一種名為“仇恨”的火焰,一點點點燃、燒透。汴州的秋夜,第一次讓陳遠覺得,如此漫長而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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