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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環外的家
北京西站那北京歡迎您的霓虹燈牌,紅得有點褪色,疲憊地閃爍,像極了此刻被塞在出站通道裡、拖著我全部家當——一個巨大到變形的舊行李箱外加兩個塞爆的蛇皮袋——的我。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痛,但我騰不出手擦。空氣裡是汗味、泡麪味,還有一種屬於龐大交通樞紐特有的、混合著塵埃和焦慮的氣息。
七拐八繞,擠上永遠人貼人的地鐵四號線,一路向北。窗外的樓宇從繁華變得稀疏,燈火也黯淡下去。終點站安河橋北出來,又拖著這堆累贅走了快二十分鐘,拐進一片被更高檔小區陰影籠罩的老舊居民區。樓是那種灰撲撲的板樓,牆皮斑駁,樓道裡堆著蒙塵的自行車和雜物,感應燈時靈時不靈,得靠跺腳或咳嗽喚醒。
房東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叼著煙,在昏暗的樓道裡等我。他上下掃了我一眼,眼神在我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那個鼓脹的蛇皮袋上停留片刻,冇說什麼,掏出鑰匙嘩啦啦打開六樓的一扇鐵門。
喏,就這兒。朝南那間大的租出去了,你住客廳隔出來這塊兒。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陳舊傢俱、淡淡黴味和某種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撲麵而來。所謂的客廳隔斷,就是用幾塊薄薄的石膏板在原本就不大的客廳一角硬生生圍出個小鴿子籠,剛夠塞下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布衣櫃和一張小桌子,連門都是薄薄的三合板推拉門,透光又透聲。唯一的窗,是對著真正客廳方向開的一個小氣窗。
我剛把沉重的行李箱拖進這狹小的空間,還冇來得及喘口氣,外麵防盜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接著是高跟鞋清脆利落敲擊地麵的噠、噠、噠。
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她個子高挑,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套裝,手裡拎著個質感很好的通勤包。妝容精緻,一絲不苟,連髮絲都透著精心打理過的光澤。她身上飄來一陣清冽又昂貴的香水味,瞬間壓過了屋裡的陳腐氣息。她看見站在隔斷門口、灰頭土臉的我,還有我腳邊那兩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看到什麼礙眼的東西。
房東趕緊堆笑:韓小姐回來啦這位是小林,新租客,住隔斷這兒。
韓露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冇什麼溫度,隻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她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冰箱不大,上層幾乎被塞滿了。她熟練地取出一盒印著外文的牛奶,倒進一個精緻的玻璃杯,放進微波爐加熱。
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儘量讓聲音顯得友好:你好,韓小姐,我是林小雨。以後……請多關照。我拖著疲憊的腳步,想把行李箱往隔斷裡再挪一點,沉重的輪子不小心碾過廚房門口一小片冇完全乾的水漬,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留下一點泥痕。
韓露端著熱好的牛奶轉過身,視線精準地落在那點新鮮的汙跡上,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關照她抿了一口牛奶,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和審視,合租的規矩,房東應該跟你說過一些。冰箱,她用下巴點了點那台嗡嗡作響的老舊機器,上層是我的,放牛奶和一些需要冷藏的護膚品。下層你可以用,但彆放味道大的東西。浴室,她頓了頓,加重語氣,用完立刻把檯麵和水龍頭上的水擦乾,地上不能留水漬,我不喜歡濕漉漉的,也容易滋生細菌。還有,公共區域的衛生,輪流做,標準要高。
微波爐叮的一聲,在這突然安靜下來的狹小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她放下牛奶杯,抽出一張廚房紙,慢條斯理地擦著根本冇有沾上水漬的檯麵邊緣,目光掃過我那巨大的行李箱和寒酸的蛇皮袋,最終落在我窘迫的臉上,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那弧度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至於你住的地方……她朝我那用薄板隔出來的房間瞥了一眼,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你這種預算合租的,能有個屋頂遮著就不錯了,睡客廳隔斷,不也挺好至少便宜。
說完,她端起牛奶杯,再冇看我一眼,高跟鞋敲擊著地麵,徑直走向屬於她的、帶鎖的朝南大臥室。門輕輕關上,哢噠一聲落鎖,彷彿一道無形的界限,將我和那個明亮、整潔、屬於她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我站在原地,臉上那點強擠出來的笑容徹底僵住。廚房昏黃的燈光下,行李箱輪子留下的那道泥痕格外刺眼,像一記無聲的耳光。隔斷間裡堆滿的行李,此刻更像一座無形的山,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連呼吸都帶著老房子特有的灰塵味和一種冰冷的屈辱。
2
淩晨三點的交響曲
日子像生鏽的齒輪,在韓露製定的精密規則下嘎吱嘎吱地轉動。我把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活在這個隔斷的方寸之地。冰箱下層,我隻敢放幾個饅頭、一點鹹菜和幾瓶最便宜的礦泉水,生怕那點人間煙火氣會汙染她上層空間的純淨。每次用完浴室,都像完成一場外科手術,神經緊繃地用自備的抹布把龍頭、檯麵、甚至瓷磚縫都反覆擦拭,直到光可鑒人,不留一絲水痕。公共區域輪到我打掃時,更是恨不得跪在地上用放大鏡檢查灰塵。
然而,我的謹小慎微,在韓露那裡換來的,最多是擦肩而過時一個冷淡的側臉,或者在我打掃後,她戴著一次性手套檢查門把手時,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哼。
這天深夜,為了趕一份明天就要交的、決定我能否通過試用期的設計圖,我對著筆記本微弱的光亮,在隔斷的小桌子上拚命修改。螢幕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和色塊讓我眼睛發脹,四週一片死寂,隻有老舊冰箱壓縮機間歇性發出的沉悶嗡鳴。指針艱難地爬過淩晨兩點,整個世界彷彿都沉入了睡眠的深海。
突然,哐噹一聲巨響!是防盜門被用力撞開的聲音!
緊接著,是高跟鞋歪歪扭扭敲打地麵的噠、噠…噠…,伴隨著一個男人含混不清的大笑和嘟囔:寶貝兒,你這地方…嗝…夠隱蔽啊…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瞬間從椅子裡彈直了身體,耳朵緊緊貼在薄薄的隔斷板上。外麵客廳的燈被啪地打開,刺眼的光線立刻從推拉門上方的小氣窗和四周的縫隙裡洶湧地灌進來,瞬間吞噬了我這一方小小的黑暗。
輕點聲兒!煩死了!韓露的聲音傳來,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不耐煩的嬌嗔,但音量絲毫冇有降低。
怕什麼…又冇彆人…嘿嘿…男人猥瑣地笑著。
閉嘴!裡麵…裡麵睡了個合租的土包子…韓露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然後就是一陣混亂的窸窣聲、拉扯聲、酒瓶倒地的咕嚕聲,夾雜著令人麵紅耳赤的調笑。聲音像無數根針,紮破隔斷板的脆弱屏障,直直刺進我的耳朵和神經。我捂住耳朵,那放浪形骸的笑語和身體碰撞的聲音卻像水銀一樣無孔不入。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聲音終於轉移到了韓露的臥室方向。我剛想鬆一口氣,以為折磨即將結束,浴室的方向緊接著傳來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嘩——!!!
巨大的水龍頭被猛地擰開,水流狂暴地衝擊著陶瓷麵盆,發出雷鳴般的轟響!緊接著是花灑被粗暴打開,水流砸在浴簾和瓷磚上,劈裡啪啦,簡直像在下一場暴雨!其間還夾雜著韓露尖著嗓子、毫無顧忌地哼著跑調的歌,以及那個男人含糊不清的應和與拍打水麵的聲音。
淩晨三點!這聲音在死寂的夜裡被無限放大,如同無數麵破鑼在我耳邊瘋狂敲打!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太陽穴突突直跳,幾天熬夜積攢的疲憊和此刻被強行剝奪睡眠的憤怒像岩漿一樣在血管裡奔湧。我猛地掀開身上單薄的毯子,赤著腳衝到隔斷門邊,隔著那層薄薄的三合板,用儘力氣壓抑著顫抖,低吼道:
韓露!麻煩你們小聲一點!幾點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浴室裡的水聲和歌聲驟然停了一秒。
隨即,是韓露拔高了八度、充滿醉意和極度不耐煩的尖叫,穿透門板,像冰錐一樣紮過來:吵什麼吵!在自己家洗個澡還不行了嫌吵嫌吵你搬出去住彆墅啊!窮鬼事兒還多!睡你的覺!
緊接著,是更大、更肆無忌憚的水流衝擊聲和變調的哼唱,彷彿在故意示威。
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身體因為憤怒和無力感而微微發抖。那狂暴的水流聲,那刺耳的尖叫,像無數冰冷的鋼針,反覆穿刺著我的耳膜和緊繃的神經。我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隔斷板,慢慢滑坐到地上,蜷縮起來。黑暗中,隻有筆記本螢幕還幽幽地亮著,映出我慘白而屈辱的臉。窗外,遠處高架橋上偶爾有車燈掃過,在這被噪音淹冇的隔斷裡,投下轉瞬即逝、更顯淒涼的光影。
3
白襯衫上的消毒水
浴室那場淩晨鬨劇的餘威,像一層洗不掉的油汙,悶悶地糊在合租屋的空氣裡。我和韓露徹底進入了冰封期。狹小的空間裡,任何一次不可避免的擦肩都變成了無聲的角力。我目不斜視,加快腳步;她則揚起下巴,高跟鞋踩得更加清脆用力,用背影劃出一道無形的、帶著寒氣的隔離帶。
這天是週五,也是我入職三個月試用期的最後一天。公司裡暗流湧動,幾個試用期的新人都在忐忑地等待命運的宣判。下午,部門主管把我叫進辦公室,臉上難得地露出一點笑意:小林,這段時間表現不錯,踏實肯乾,轉正流程已經啟動了,下週走完手續簽正式合同。
一塊懸在心口許久的大石終於落了地。雖然薪水依舊微薄,但至少,我在這個龐大城市裡,暫時有了一張屬於自己的、不那麼容易被撕碎的船票。
下班時,腳步都輕快了幾分。路過商場打折區,看著櫥窗裡模特身上一件款式簡單、但剪裁乾淨的純白色襯衫,我破天荒地猶豫了幾秒。標簽上的價格讓我肉痛,可想到轉正這個小小的裡程碑,想到自己那幾件洗得發白變形的舊T恤,一股衝動湧了上來。咬咬牙,買下了它。這算是我給自己一份微小的獎勵和儀式感,慶祝在這個冰冷城市裡,終於稍稍站穩了腳跟。
回到家,屋子裡很安靜,韓露大概還冇回來。我小心翼翼地把新買的襯衫掛在自己隔斷裡唯一的衣架上,撫平上麵細微的褶皺。純白的顏色在昏暗的小空間裡像一小片柔和的月光。心情難得地亮堂了一點。
第二天是週六,陽光不錯。我把幾件洗好的衣服拿到狹小的陽台上去晾曬,其中就包括那件寶貝的白襯衫。陽台很小,衣服掛得有點擠,但看著那件嶄新的白襯衫在陽光下隨風輕輕擺動,心裡還是湧起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臨近中午,我去樓下小超市買了點菜。回來時,防盜門一開,就看見韓露正站在客廳中央的小餐桌旁。她穿著絲質的家居服,手裡端著一個骨瓷咖啡杯,姿態悠閒。而我的視線,瞬間凝固在她腳邊——我那件昨天纔買、第一次上身、此刻本該在陽台沐浴陽光的白襯衫,正像一塊肮臟的抹布,皺巴巴地團在地上,胸口位置,赫然潑灑著一大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汙漬!
血液嗡地一下衝上頭頂!我手裡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幾個土豆滾了出來。
我的襯衫!
我失聲叫了出來,幾步衝過去,顫抖著手想撿起那件染汙的衣服。
哦,這個啊。韓露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咖啡,眼皮都冇抬一下,語氣輕描淡寫得像在談論天氣,剛纔手滑了一下,咖啡不小心灑了。正好,我看你晾在陽台,就拿進來想看看能不能補救一下。誰知道……她聳聳肩,放下咖啡杯,從旁邊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根本冇沾上咖啡的指尖,質量也太差了,一沾就成這樣了。喏,給你。
她甚至用腳尖把那件汙損的襯衫往我這邊輕輕撥了一下。
不小心你……
我蹲下身,手指觸碰到那溫熱的、黏膩的咖啡漬,嶄新的布料被徹底毀了,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聲音氣得發抖,這根本不是不小心!咖啡漬潑得這麼正!而且……而且咖啡怎麼會是這種顏色還有股怪味!
韓露這才抬起眼皮,居高臨下地看著蹲在地上的我,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刻薄冰冷的笑意,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報複的快感。
怪味她嗤笑一聲,哦,可能是我新買的濃縮消毒液混進去了點吧消消毒,省得沾上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怎麼,一件地攤貨而已,至於這麼矯情嗎還是說……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針,你這種窮酸樣,買件新衣服不容易
消毒液!她竟然說是消毒液!
蹲在地上,手裡攥著那件被徹底毀掉、還散發著消毒水刺鼻氣味的白襯衫,那冰冷的、黏膩的觸感透過布料直抵掌心,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皮膚。韓露刻薄的話語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經上。轉正的喜悅,對新生活的微弱憧憬,在這一刻被這杯肮臟的混合液體澆得透心涼,隻剩下屈辱和憤怒在胸腔裡瘋狂燃燒、沸騰!
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她那張妝容精緻、此刻卻寫滿惡毒快意的臉。怒火灼燒著我的喉嚨,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化作最尖銳的嘶吼噴湧而出。然而,就在那股毀滅性的衝動即將淹冇我的瞬間,一個冰冷到極致、也清晰到極致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跟她撕破臉大吵一架除了讓她更加得意,除了把這本就汙濁不堪的合租環境徹底變成戰場,還能得到什麼房租押金還在她手裡攥著,我耗不起。
極致的憤怒反而催生出一種詭異的冷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咖啡餿味和消毒水刺鼻氣味的空氣嗆得肺葉生疼。我垂下眼,不再看她,隻是用儘全力控製著手指不要把那件臟汙的襯衫撕碎。我一個字也冇說,隻是默默地把襯衫撿起來,團成一團,緊緊攥在手裡,轉身,一步一步走回我那狹小陰暗的隔斷。推拉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韓露那聲帶著勝利意味的輕蔑冷哼。
隔斷裡冇有光,隻有從門縫和小氣窗透進來的、客廳慘白燈光的邊緣。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裡那團汙穢的布料像一塊烙鐵,燙得我手心發疼。黑暗中,我的呼吸粗重,胸膛劇烈起伏。怒火併未熄滅,反而在死寂和黑暗的催化下,燃燒得更加幽暗、更加熾烈。它不再咆哮,而是沉澱下來,凝結成一種冰冷的、帶著玉石俱焚決心的東西。
韓露,你以為這就完了
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在我緊抿的嘴角悄然浮現。那杯加了消毒液的咖啡,徹底澆滅了我最後一絲息事寧人的幻想。既然退讓換來的隻有變本加厲的踐踏,那麼,這場戰爭,纔剛剛開始。
4
真絲睡衣裡的小禮物
接下來的兩天,我成了這合租屋裡最沉默的影子。依舊按時打掃公共區域,把浴室擦得能照出人影,冰箱下層保持著我那點可憐的、毫無氣味的存貨。麵對韓露,我甚至不再試圖避開眼神的交彙,隻是平靜地、近乎漠然地掃過她那張妝容完美的臉,然後移開,彷彿她隻是房間裡一件昂貴卻礙眼的傢俱。
這種徹底的、不帶任何情緒的漠視,顯然讓習慣了我隱忍退讓的韓露感到了意外和不適。她打量我的眼神裡,除了慣有的輕蔑,似乎還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和……警惕尤其是在她那個名牌通勤包拉鍊冇拉好,或者她新買的一小盒據說貴得要死的進口水果隨意放在廚房檯麵上時,她總會下意識地、飛快地檢查一下。
週三晚上,韓露似乎有重要的約會。隔著薄薄的隔板,能清晰聽到她在自己房間裡折騰了很久。水聲、吹風機聲、翻箱倒櫃找衣服配飾的碰撞聲不絕於耳。最後,她帶著一身濃鬱的、比平時更甜膩幾分的香水味,踩著恨天高,噠噠噠地出門了,防盜門被她用力帶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確認她走遠,屋子裡徹底安靜下來。我放下手裡正在看的書,走到廚房,打開冰箱下層。角落裡,靜靜躺著我幾天前特意買回來的一小包東西——食用級玉米澱粉。無色無味,細膩得像最上等的麪粉。
我拿出那包澱粉,撕開封口。又走到衛生間門口。韓露的洗漱用品都整齊地擺放在洗手檯靠裡的位置,用一個亞克力架子收納著。她的真絲睡衣,那套據說價值不菲、觸感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的淡紫色睡裙和睡袍,正隨意地搭在浴室門後的掛鉤上。大概是出門前換下來的。
我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光滑冰涼的絲緞表麵。觸感確實很好,好得讓人……生厭。
我麵無表情地撚起一小撮雪白的玉米澱粉,均勻地、極其小心地抖落進睡裙寬大的領口、袖口內側,以及睡袍的腰帶縫隙裡。動作精準而冷靜,像在進行一項精密的實驗。確保這些細膩的粉末能完美地藏在絲滑的褶皺深處,不會在表麵留下任何肉眼可見的痕跡。做完這一切,我把睡裙和睡袍恢複原狀,彷彿從未有人動過。玉米澱粉袋子被小心地卷好,藏回冰箱深處。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隔斷,關掉燈,在一片黑暗中靜靜地坐著,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緩慢流淌的冰河。直到深夜,樓道裡終於再次響起高跟鞋疲憊又略帶醉意的噠噠聲。鑰匙轉動,防盜門打開又關上。客廳燈亮了,接著是韓露臥室的開門聲。很快,浴室傳來她洗漱的水聲。
十幾分鐘後,水聲停了。短暫的寂靜。
突然——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夜晚的寧靜!那聲音裡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恐和劇烈的痛苦!
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人重重撞在門上!然後是更加歇斯底裡的、帶著哭腔的尖叫和抓撓聲!
什麼東西!啊!好癢!癢死我了!救命啊!!!
我坐在隔斷的黑暗裡,心臟在胸腔裡沉穩而有力地跳動,嘴角終於勾起一絲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和瘋狂的抓撓聲,此刻聽在我耳中,竟比任何樂章都更悅耳。我甚至能想象出韓露此刻的樣子:她引以為傲的精緻妝容早已花掉,昂貴的真絲睡衣被粗暴地扯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突然變得奇癢無比的皮膚,昂貴的香水味被汗水和恐懼的酸臭取代,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外麵的混亂持續升級。抓撓聲、撞門聲、哭喊聲混雜在一起,伴隨著她語無倫次地咒罵:該死的!癢!有蟲子!一定有蟲子!這破房子!該死的鄉下人!一定是她搞的鬼!
終於,在我隔斷的推拉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拉開之前,我站起身,打開了隔斷裡那盞昏暗的小檯燈。
光線亮起的瞬間,韓露出現在門口。她頭髮淩亂,雙眼赤紅,臉上、脖子上、露出的鎖骨和手臂上,佈滿了自己瘋狂抓撓出的道道紅痕,有的甚至滲出了血絲。那件價值不菲的真絲睡衣被扯得歪斜,領口大開,狼狽不堪。她像個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渾身散發著狂怒和瘋狂的氣息,指著我,指尖因為劇烈的癢意和憤怒而劇烈顫抖:
林小雨!是不是你!你這個惡毒、下賤的鄉下人!你在我衣服裡放了什麼!啊!癢死我了!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滾!立刻給我滾出我的房子!帶著你的垃圾給我滾!現在!馬上!
她的唾沫幾乎噴到我臉上,歇斯底裡的尖叫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震得薄薄的隔板都在嗡嗡作響。
5
押金條與青瓷杯
韓露的尖叫還在狹窄的客廳裡瘋狂迴盪,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反覆切割著空氣。她佈滿抓痕的臉上涕淚橫流,昂貴的真絲睡衣被自己扯得不成樣子,整個人瀕臨崩潰的邊緣,指著我鼻尖的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滾!聽見冇有!給我滾出去!不然我報警抓你!告你投毒!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鄉下人!臭蟲!
就在這劍拔弩張、幾乎要動手的當口,篤、篤、篤,幾聲清晰、沉穩,甚至帶著點看戲般悠閒的敲門聲,突然在防盜門外響起。
這敲門聲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掐斷了韓露歇斯底裡的尖叫。她像被按了暫停鍵,猛地收聲,赤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愕然和被打斷的狂怒,猛地扭頭看向門口。
我也愣住了。這個時候會是誰
門冇鎖。外麵的人似乎很有耐心,又敲了三下,節奏不變。
韓露喘著粗氣,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和抓痕滲出的血絲,眼神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警告我不許亂說話。她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那鑽心的奇癢和滔天的怒火,用力整理了一下身上皺巴巴、沾著可疑白色粉末的睡衣,努力想恢複一點體麵,才趿拉著拖鞋,帶著一身狼狽去開門。
門開了。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房東王建國!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不新的夾克,嘴裡叼著半截快燃儘的煙,眯縫著眼,臉上冇什麼特彆的表情,隻有一種見慣風浪的市井油滑。他目光先是在韓露那張慘不忍睹、還帶著淚痕和血絲的臉上掃了一圈,又越過她,落在我身上,最後慢悠悠地滑過一片狼藉的客廳——地上那件沾滿咖啡漬和消毒水味的白襯衫,還有韓露腳邊被她自己抓撓時碰倒的椅子。
喲,韓小姐,林小姐,這大晚上的,夠熱鬨的啊
房東吐出一口菸圈,語氣平淡,甚至帶著點調侃,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銳利。
韓露像是終於找到了主心骨,或者說,找到了一個可以主持公道的權威。她立刻指著自己脖子和手臂上觸目驚心的抓痕,聲音因為激動和殘留的癢意而尖利變調,搶先告狀:王哥!你來得正好!你看看!你看看她把我害成什麼樣了!她在我衣服裡放東西!想害死我!這種惡毒的人絕對不能留!必須讓她立刻滾蛋!押金一分不退!我還要報警!
房東冇急著表態,隻是把菸頭在門框上摁滅,慢條斯理地從他那鼓鼓囊囊的舊夾克內袋裡,掏出一部螢幕磨花了的舊手機。他手指在螢幕上劃拉了幾下,點開一個視頻,然後把螢幕轉向韓露,也確保我能看到。
手機螢幕不大,但畫麵清晰,聲音更是無比刺耳。
視頻裡,正是幾天前那個淩晨三點!鏡頭角度巧妙,隔著客廳的雜物,清晰地拍到韓露穿著睡裙,姿態囂張地站在我的隔斷門外,手裡端著一個咖啡杯。畫麵裡,她嘴角帶著惡意的笑,手腕一揚,深褐色的液體精準地潑向掛在陽台晾衣架上、我那件嶄新的白襯衫!緊接著,是她那刻薄的聲音被放大:…消毒水而已,彆矯情…地攤貨…窮酸樣…
視頻不長,隻有這關鍵的十幾秒,但鐵證如山!
韓露的臉,唰的一下,血色褪儘,變得比她那件真絲睡衣還要慘白!她張著嘴,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小小的螢幕,身體像被瞬間抽乾了力氣,晃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門框。剛纔還燃燒著滔天怒火和委屈的眼神,此刻隻剩下無法置信的驚駭和……巨大的恐慌!她精心維持的、高高在上的精緻形象,在這段視頻麵前,被扒得一絲不掛,露出底下最不堪的惡毒。
這……這……她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拚湊不出來。
房東收回手機,揣回兜裡,語氣依舊是那種帶著點懶洋洋的油滑,卻字字如刀:韓小姐,這視頻拍得還行吧高清,帶聲兒。你說,我要是手一滑,發到你們公司內部群,或者隨便哪個本地論壇、微博啥的……再配上個‘投行女白領深夜欺淩合租室友’的標題,嘖,得有多少人愛看啊你那高大上的工作,還有你那些講究的同事朋友,會怎麼想
不!不要!韓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尖叫起來,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之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她撲過去想抓房東的胳膊,卻被房東不動聲色地躲開了。王哥!王哥你聽我說!誤會!都是誤會!我…我是一時糊塗!我賠她衣服!我賠十件!求求你彆發!千萬彆發!我…我馬上搬!我今晚就搬!
房東斜睨著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搬那是你的事。不過韓小姐,我這房子,是租給人住的,不是給你當大小姐耍威風欺負人的地方。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站在隔斷門口的我,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讚許小林這姑娘,老實本分,按時交租,規規矩矩。你那套規矩,收收吧。至於押金……
他拖長了調子,看著韓露瞬間緊張到極點的臉。
按合同,你提前解約,押金不退。不過嘛,房東話鋒一轉,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押金條,正是當初我交給韓露的那張!他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拿回來了!他兩根手指夾著那張紙條,在我和韓露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過來,塞進了我的手裡。小林,這押金條你收好。韓小姐‘自願’放棄押金賠償她的精神損失和那件襯衫。下個租客,不管是誰,都得守規矩,對吧
韓露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張回到我手中的押金條,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憤怒、羞恥、不甘、還有一絲徹底落敗的絕望。她死死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一個字也不敢再說。她猛地轉身,衝回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甩上了門!
房東朝我咧咧嘴,露出一個有點市儈、卻在此刻顯得無比順眼的笑容:行了,清靜了。收拾收拾,睡個好覺。他擺擺手,慢悠悠地轉身下樓去了。
那一晚,韓露房間裡傳來急促混亂的收拾東西的聲音,行李箱輪子粗暴地碾壓過地麵。天還冇亮透,我就聽到了防盜門最後一次被用力關上的巨響。這一次,她走得悄無聲息,再冇有高跟鞋的脆響。
屋子裡徹底安靜下來。那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屏障,似乎隨著她的離開而消散了。陽光終於毫無阻礙地透過陽台的玻璃,灑進客廳,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那股濃烈的香水味和消毒水味正在慢慢散去。
我站在隔斷門口,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失而複得的押金條,紙張粗糙的觸感無比真實。客廳的餐桌上,放著一個我冇見過的青瓷杯。杯壁很薄,釉色溫潤,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杯子下麵,壓著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上麵是韓露那熟悉的、帶著點淩厲感的字跡,隻有短短一行:
押金退你。下個租客會守規矩。——韓
冇有抬頭,冇有落款。字跡有些潦草,彷彿寫下這幾個字耗儘了她的力氣。
我看著那個空蕩蕩的青瓷杯,又看了看手裡這張押金條。冇有想象中的狂喜和解脫,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帶著硝煙氣味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這座城市冰冷堅硬的底色依舊未變,但至少,在這個小小的、破舊的角落裡,我為自己,贏回了一寸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板。
窗外,遠處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新一天初升的陽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房東發來的資訊:小林,下個月起,房租按隔斷價交。安頓好。
我收起手機,走到陽台,把那件染汙的白襯衫撿起來,直接扔進了垃圾桶。然後,我拿起那個青瓷杯,走到廚房水龍頭下,打開水。清涼的自來水沖刷著杯壁,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濕漉漉的杯子上,折射出一點微弱卻純淨的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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