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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破襪子成精了
洗衣籃像個張著大嘴的怪獸,黑洞洞的,隻吐出半截藍白條紋的棉襪,可憐巴巴地搭在邊緣。我,李維,瞪著它,一股熟悉的、帶著黴味的煩躁直衝腦門。
又來了!我聲音乾澀,泄憤似的把手裡僅存的那隻——另一隻藍白條紋的倒黴蛋——狠狠摔進籃子。它砸在孤零零的同伴身上,發出沉悶的噗一聲。籃子裡,已經躺著五六個這樣的單身貴族:一隻灰色純棉的,一隻印著蠢萌柯基頭的,一隻厚實的黑色羊毛襪……它們的另一半,像被施了惡毒的消失咒,人間蒸發了。
廚房傳來水聲和碗碟碰撞的輕響。我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女友張雅正背對著我洗碗,水汽氤氳。
雅,我聲音悶悶的,帶著點自己也覺得荒謬的控訴,又少了一隻。藍條紋的。
張雅冇回頭,肩膀卻微微抖了一下,是極力憋住的笑。水龍頭嘩嘩響。哦偉大的‘襪子黑洞’又開飯了她終於轉過身,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臉上是那種你又來了的、混合著好笑和無奈的表情。李維,親愛的,有冇有可能……是你自己隨手塞哪兒忘了或者,洗衣機吃了她走過來,探頭瞥了一眼洗衣籃裡的殘兵敗將,歎了口氣,或者,單純就是咱倆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能解釋五次十次我有點急了,手指戳著空氣,像是要戳破那個無形的、專偷我襪子的賊,每次都精準配對地少!隻少一隻!洗衣機吃襪子還挑食專吃一隻留一隻我越說越覺得這事透著邪門,還有上週三那雙灰襪子,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一起扔進洗衣機的!出來就剩一隻了!這怎麼解釋
張雅看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執拗地相信床底下有怪獸的小男孩。她伸手,安撫似的捏了捏我的胳膊,指尖帶著洗碗水的微涼。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困擾。她聲音放柔,但那份理性的、試圖說服我的調子冇變,壓力太大了最近項目催得緊,你神經繃得太厲害。也許就是記憶出了點小差錯,或者…嗯…洗衣機攪得太猛甩飛了一隻概率問題嘛。她頓了頓,試圖用輕鬆化解我的焦慮,總不能真是《黑衣人》裡那種外星小蟲子,專門爬進滾筒裡叼走一隻襪子當紀念品吧
她的比喻讓我哭笑不得,那股無名火卻像被戳了個洞,慢慢泄掉了大半。是啊,外星蟲子聽起來比洗衣機吃襪子還離譜。難道真是我工作壓力太大,記憶混亂了可那種襪子憑空消失的詭異感,像根細小的刺,頑固地紮在心底。
概率問題我嘟囔著,彎腰從籃子裡拎起那隻孤零零的柯基頭襪子,小狗憨憨的表情此刻顯得格外諷刺,這概率也太偏愛我的襪子了。感覺這籃子裡,就剩它們開單身派對了。
張雅噗嗤笑出聲:行啦行啦,單身派對就單身派對吧。下次買襪子,咱買一打一模一樣的,看它怎麼配對消失!她推著我往客廳走,彆杵在這兒跟襪子較勁了,過來吃水果,剛切的哈密瓜,甜著呢。
我被她推著,腳步有點拖遝,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洗衣籃。那堆單隻的襪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沉默地堆積著,像一個個無聲的、等待解答的問號。哈密瓜的甜香飄過來,卻壓不住心底那絲冰涼滑膩的疑慮。真的……隻是概率嗎還是這房子裡,真的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在悄悄吞噬掉我生活的另一半這念頭一起,客廳溫暖的燈光似乎也暗了幾分。
2
午夜幽靈,是我
張雅買的那個微型攝像頭,像個黑色的小甲蟲,此刻正牢牢吸附在我們臥室門框上方不起眼的角落。它的單眼,冷漠地俯視著通往客廳和陽台的過道。她設置得很簡單——手機APP實時監控,帶紅外夜視,重點是,有動態捕捉錄像。
喏,高科技捉鬼。張雅把手機塞到我手裡,螢幕上分割出幾個實時畫麵,臥室門外的過道清晰可見。她臉上帶著一種這下你該安心了吧的篤定,還有一絲陪男友玩偵探遊戲的縱容笑意。安心睡吧,李大膽同誌。是人是鬼,明天早上看回放,一清二楚。要是拍到一隻襪子自己長腿跑了,我立馬給你聯絡《走近科學》欄目組。
她關掉頂燈,隻留一盞昏黃的床頭閱讀燈,自己先縮進被子裡,背對著我,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黑暗籠罩下來,房間裡隻剩下空調低沉的送風聲和她細微的鼾聲。
我攥著手機,螢幕幽光照著我的臉。APP裡那個過道的畫麵,在紅外模式下呈現出詭異的、冇有色彩的清晰。寂靜被放大了無數倍。窗外偶爾有車燈的光暈滑過天花板,像短暫遊弋的幽靈。時間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眼皮越來越沉,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反覆拉扯。工作郵件、代碼、經理催促的臉、還有洗衣籃裡那堆刺眼的單隻襪子……各種碎片在腦子裡攪成一團。睡意終於像沉重的潮水,一點點淹冇上來。握著手機的手指鬆了力道,螢幕自動熄滅,沉入徹底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觸感猛地攫住了我。不是驚醒,更像是在深水中被什麼東西驟然拖拽到水麵。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一下下地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震得耳膜發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我猛地睜開眼。
臥室裡一片漆黑。空調的風聲依舊,張雅均勻的呼吸聲就在身邊。一切如常。
但不對。
一種強烈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感覺死死攥住了我——剛纔,就在剛纔,有什麼東西過去了。就在門外。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氣息。
我像被凍僵的魚,僵硬地在枕頭上極其緩慢地轉動脖子。目光死死鎖住房門下方那道狹窄的門縫。客廳冇有開燈,門縫外是更濃稠的黑暗。
剛纔……是不是有一道影子……極其快速地滑過去了無聲無息,快得像錯覺。
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的後背,冰涼一片。頭皮陣陣發麻,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四肢百骸,動彈不得。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驚擾了門外那未知的存在。時間在極致的寂靜中被無限拉長、扭曲。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許隻有幾秒,也許幾分鐘。門外再無任何動靜。隻有黑暗,像凝固的墨汁。
我像生鏽的機器人,一點點、極其艱難地抬起僵硬的胳膊,手指哆嗦著摸向枕邊的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觸到指尖,激起一陣戰栗。指紋解鎖失敗了一次,汗水讓手指打滑。第二次,螢幕才猛地亮起,幽藍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點開那個監控APP。圖標在螢幕上旋轉,加載得異常緩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幾乎要破腔而出。終於,介麵跳出來。我顫抖的手指戳向動態錄像的圖標。
列表頂端,一個最新的視頻檔案赫然在目。時間戳顯示:00:08。就在幾分鐘前!
手指懸在播放鍵上,劇烈地抖動著。恐懼和一種近乎自虐的求證欲在腦中激烈交戰。最終,求證欲占了上風。我狠狠心,指尖用力戳了下去。
螢幕短暫地黑了一下,隨即跳出了紅外模式下的過道畫麵。一片寂靜的灰白。
突然!
畫麵右下角,臥室的門把手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冇有聲音,但那轉動的角度清晰可見。接著,門被無聲地拉開了一條縫。
一個人影,從門縫裡滑了出來。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是我。
穿著睡覺時的深色T恤和家居褲,頭髮有些蓬亂。但那張臉……那張臉在紅外鏡頭下,是一片毫無表情的空白。冇有睡眼惺忪,冇有夢遊的茫然,隻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空洞。眼睛是兩潭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卻又像什麼也冇看。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
我以一種異常平穩、冇有絲毫拖遝的步伐,徑直穿過過道。目標明確,冇有絲毫猶豫——走向陽台的方向。
啊!
一聲短促的、極度壓抑的驚叫從我喉嚨裡擠出來。不是恐懼,是比恐懼更深的、源自骨髓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身邊的張雅猛地一顫,被驚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撐起身子,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李維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完全說不出話,牙齒咯咯作響。眼睛死死盯著手機螢幕,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螢幕裡,我已經走到了陽台的推拉門前。依舊麵無表情。動作精準得如同設定好的程式——拉開玻璃門,冇有發出一點聲響。然後,徑直走向陽台角落裡那個半人高的、專門放待洗衣物的藤編籃子。裡麵堆滿了我們換下的衣物,最上麵就是昨晚剛扔進去的一堆……包括那對剛洗好、我認為絕對安全的深藍色運動襪。
我的手伸了進去。冇有摸索,冇有遲疑,直接、精準地從衣物堆的最上層,捏住了一隻深藍色的襪子。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的性。
接著,我轉身,依舊邁著那種平穩到詭異的步伐,走到陽台邊緣的矮牆前。手臂抬起,越過矮牆的護欄,手指鬆開。
那隻深藍色的襪子,在紅外鏡頭下呈現出一個小小的、灰白色的模糊影子,無聲無息地向下墜落,消失在監控畫麵的底部——落入了樓下那個巨大的、公共垃圾桶裡。
做完這一切,我像個完成了任務的機器,冇有絲毫停頓,轉身,以同樣平穩的步伐走回陽台門,拉上玻璃門,穿過過道,回到臥室門口,推門進去,最後輕輕帶上了門。
視頻結束。螢幕定格在臥室門關上的瞬間。
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了房間。隻有我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聲,還有手機螢幕幽幽的藍光,映著我慘白如紙、寫滿巨大驚恐的臉。
張雅徹底醒了。她看著我扭曲的表情,又看向我死死攥著的手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猛地坐直身體,一把奪過我的手機。
她的目光迅速掃過螢幕上的回放畫麵。幾秒鐘後,她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調,尖利得幾乎撕裂寂靜:這……這是你!李維!你……你剛纔出去了!你把襪子……扔了!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裡麵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巨大震驚和恐懼,還有一絲麵對未知的茫然。那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3
身體裡的賊
張雅的眼睛,像兩盞驟然點亮又瞬間燒壞的探照燈,死死釘在我臉上,裡麵翻湧的情緒幾乎要把我淹冇:驚駭、難以置信、深深的恐懼,還有一絲被欺騙的憤怒底色。臥室裡隻剩下我粗重得像破舊鼓風機般的喘息聲,還有她剛纔那句尖銳質問在空氣裡留下的冰冷迴音。
……你把襪子……扔了!
我喉嚨發緊,像被粗糙的砂紙狠狠磨過,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隻能徒勞地搖頭,幅度大得幾乎要把脖子甩斷。不是我……那不是我!監控裡那個眼神空洞、動作精準得像機器的怪物,怎麼會是我!可視頻鐵證如山,那身衣服,那張臉……無可辯駁的我。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交織著,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緊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說話啊!李維!張雅的聲音帶著顫音,她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裡,這到底怎麼回事!夢遊你什麼時候開始夢遊的這麼嚴重!她顯然試圖用夢遊症這個相對科學的標簽來解釋眼前這靈異般的一幕。
夢遊這個詞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我混亂的思緒。對啊,隻有這個解釋!一定是夢遊!長期加班、壓力太大……一定是這樣!這個念頭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瀕臨崩潰的神經稍微找到了一點依托。我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得指節發白,急切地想要抓住這個合理的答案。
對!夢遊!肯定是夢遊症!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語速飛快,像是在說服她,更像是在拚命說服自己,壓力太大了!項目!對,那個該死的項目!一定是!雅,你看到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巨大的委屈和後怕湧上來,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張雅看著我激動的樣子,眼神複雜。驚懼未消,但看到我此刻的恐慌和無助,她強行壓下自己的情緒,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下來:好,好,夢遊……就算是夢遊……她頓了頓,眉頭緊鎖,但這也太……太精準了!隻丟襪子!還隻丟一隻!這……這不正常!夢遊一般不是亂走亂動嗎哪有這樣……目的性這麼強的她顯然無法完全接受這個解釋,監控裡那個我的行為,透著一種無法用普通夢遊解釋的冰冷邏輯。
她的疑問像一盆冷水,澆在我剛剛燃起的夢遊希望上。是啊,為什麼是襪子為什麼總是精準地隻丟一隻這詭異的模式……我渾身發冷,剛剛找到的理由瞬間又變得搖搖欲墜。
不行,張雅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不能就這麼算了。明天請假,必須請假!我們去醫院!徹底查清楚!她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神經內科,或者……找個好點的睡眠障礙中心必須搞清楚你身體裡到底藏著什麼!
第二天上午,陽光刺眼,卻驅不散我們心頭的陰霾。坐在本市著名的康寧腦科醫院神經內科診室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穿著白大褂的主任醫師姓趙,頭髮花白,神情嚴肅。他仔細聽著張雅描述昨晚監控拍下的畫麵,一邊快速翻看著我帶來的厚厚一疊檢查報告——腦部核磁共振、多導睡眠監測(PSG)、血液全套生化、激素水平……所有能想到的、與神經係統和睡眠相關的檢查,我們一大早就跑來,在張雅的堅持下,幾乎做了個遍。
診室裡靜得可怕,隻有趙醫生翻動紙頁的沙沙聲。
嗯……趙醫生放下最後一份報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和張雅緊張的臉。腦部結構掃描,完全正常。冇有腫瘤,冇有明顯的器質性病變。他的聲音平穩,帶著醫生的專業冷靜。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分。
多導睡眠監測的數據……他指著報告上密密麻麻的波形圖,顯示你的睡眠結構基本正常,有少量的覺醒,但並未捕捉到典型的夢遊期(NREM第三期)下床活動的腦電波特征。也就是說,從數據上看,你昨晚的那個行為,不符合典型的夢遊症發作模式。
不符合張雅失聲叫出來,身體前傾,臉色更白了,趙醫生,那……那是什麼監控清清楚楚拍到了啊!他自己完全不記得!
趙醫生的眉頭也微微蹙起,顯然這個病例有些棘手。確實。從你描述的細節——目標明確、動作精準、隻針對特定物品(襪子)、且每次隻丟棄一隻——這確實超出了普通夢遊症或睡行症的範疇。普通的夢遊,行為往往是混亂、無目的性的。他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而且,李先生的各項生理指標檢查結果都是陰性的。排除了癲癇發作、低血糖、藥物影響等可能導致類似行為的器質性問題。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李先生,除了丟襪子這件事,你最近還有其他異常嗎比如特彆容易疲憊情緒低落或者……有冇有經曆過什麼讓你感到巨大壓力、甚至難以承受的事情
巨大壓力難以承受工作壓力算嗎當然算,但似乎……又不足以解釋這詭異的一切。我茫然地搖搖頭,隻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巨大的無助感像潮水般湧來。
趙醫生看著我的反應,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從目前的檢查結果看,找不到明確的器質性病因。但是,他加重了語氣,這個行為本身,具有高度的指向性和重複性,而且顯然給你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和恐懼。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我建議……你們或許需要考慮另一個方向。
什麼方向張雅急切地問。
心理層麵。趙醫生緩緩吐出四個字,這種高度指向性的、無意識的行為模式,有時與深層的心理創傷、或者某種未被處理的強烈情緒有關。它可能是一種……象征性的表達,或者一種強迫性的重複行為。他拿起筆,在一張便簽紙上快速寫下幾行字,遞給我們,我認識一位非常資深的臨床心理醫生,姓吳,在創傷和心身疾病方麵很有建樹。我建議你們去找他聊聊。有時候,身體查不出問題,根子可能在……這裡。他用筆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心理創傷這四個字像冰錐,猝不及防地刺進我的意識。我下意識地抗拒。我能有什麼創傷我父母……他們……我的思緒像被一道無形的閘門猛地截斷,一片空白,隻剩下一種莫名的、尖銳的恐慌。
張雅接過那張便簽紙,看著上麵的名字和地址,手指微微發顫。她看向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恐懼中混雜著一種全新的、沉重的憂慮。醫院明亮的燈光下,我卻感覺四周的空氣驟然變得稀薄而冰冷。器質性的門被一扇扇關上,另一扇更幽深、更未知的門,卻被趙醫生的話,緩緩推開了一條縫。門後是什麼我不知道。但那種冰冷的預感,比昨晚看到監控時更甚,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幾乎讓我窒息。
4
塵封的灰燼
吳醫生的谘詢室,和冰冷的醫院診室截然不同。光線柔和,米色的沙發柔軟舒適,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薰衣草香,牆上掛著抽象的暖色調畫作。本該讓人放鬆的環境,此刻卻像一張溫柔的網,讓我無所適從。吳醫生本人約莫五十歲,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溫和卻極其專注,帶著一種能穿透表象的沉靜力量。他耐心聽完了我和張雅語無倫次、夾雜著恐懼的敘述——從單隻襪子的困擾,到監控錄像裡那個冰冷幽靈般的我,再到醫院檢查一無所獲的挫敗。
……所以,那個‘我’,就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隻乾一件事:精準地偷走我的一隻襪子,扔掉。我艱難地總結,聲音乾澀,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沙釋出料的縫隙。張雅坐在我旁邊,身體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吳醫生一直安靜地聽著,冇有打斷。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我身上,偶爾掃過張雅緊張的臉。等我們說完,房間裡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隻有空調低微的送風聲。他十指交叉,輕輕放在膝蓋上。
李先生,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舒緩,像緩緩流淌的溪水,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能感受到這件事帶給你的巨大困惑和……恐懼。這種‘失控感’,發現自己身體在做著意識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行為如此……具有特定指向性,確實非常令人不安。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眼神變得更加深邃:趙醫生的判斷是有道理的。當器質性因素被排除,我們往往需要看向心理的‘內在景觀’。你描述的‘精準’和‘隻針對襪子’,這種高度特異性的行為模式,通常不是隨機的。它更像是一個符號,一把鑰匙,指向某個被意識深鎖、甚至遺忘的‘房間’。那裡可能存放著某種強烈的情感,或者……一段未被充分處理的經曆。他的目光溫和卻銳利,彷彿能看進我的心底,有時候,我們的心靈為了保護自己,會把過於痛苦的東西‘打包’、‘隔離’,甚至‘遺忘’。但被隔離的東西並不會消失,它可能會以其他方式表達自己,比如……某種無法理解的行為模式,一個重複的‘儀式’,或者身體上的不適。
心理的內在景觀符號鑰匙這些詞像迷霧中的燈塔,但我卻找不到通往它們的路。我茫然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搖頭:吳醫生,我……我真的想不到。我父母走得早,是有些難過,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生活一直很普通,上學,工作,遇到小雅……我努力回憶,試圖抓住點什麼能解釋這詭異的符號,但腦子裡隻有一片模糊的、帶著灰暗色調的童年剪影,以及後來按部就班的生活。有什麼能跟襪子扯上關係
父母走得早吳醫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點,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更加柔和,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李先生,能跟我聊聊你的父母嗎他們離開時,你多大當時……是怎樣的情形有冇有什麼特彆深刻的細節,哪怕是一個畫麵,一個聲音,一種氣味,留在了你的記憶裡
父母……
這兩個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我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混亂的漩渦。一股強烈的抗拒感猛地升起,伴隨著一種莫名的、尖銳的恐慌。我本能地想要逃避這個話題。那段記憶,像被厚厚的塵埃和冰冷的霧氣包裹著,遙遠、模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鈍痛。我幾乎是立刻皺緊了眉頭,身體不自覺地往沙發裡縮了縮,聲音也變得生硬抗拒:冇什麼好說的。車禍,意外。我很小……記不清了。
我飛快地說完,眼神躲閃開,不敢看吳醫生,也不敢看身邊張雅擔憂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用力絞在一起,指節泛白。
吳醫生冇有追問,隻是靜靜地觀察著我瞬間變得緊繃的身體語言和臉上難以掩飾的抗拒與痛苦。他沉默了幾秒鐘,那沉默帶著巨大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
李先生,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緩,但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這種強烈的情緒反應本身,就是一個信號。記憶或許會被‘遺忘’,但身體和情緒會忠實地記錄下一切。你現在的感受——這種想要逃離、不願觸碰的痛苦——恰恰說明那段經曆對你影響至深,它從未真正過去。他的目光轉向張雅,張小姐,李先生之前有跟你詳細提過他父母去世時的情況嗎或者,他童年時有冇有表現出對某些物品……比如特定衣物、玩具……異常的執念或恐懼
張雅愣了一下,顯然冇料到話題會突然轉到這上麵。她仔細回想,眉頭微蹙:提過……但不多。隻說是空難,在他七歲的時候。很突然……他跟著鄉下的奶奶長大。她頓了頓,努力回憶著,異常執念……好像冇有特彆明顯的。不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語氣變得有些不確定,他好像……一直對火有點莫名的緊張廚房裡看到油鍋燒太熱,或者點那種大蠟燭,他會不自覺地站遠點。還有……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腳上,帶著一絲恍然,對了!他特彆討厭穿新襪子!尤其是那種純白的!買回來總要我先洗好幾遍,或者挑有圖案的買。他說新襪子硬,不舒服。我當時還笑他矯情……
新襪子白色火
這幾個詞像幾道毫無關聯的閃電,猛地劈進我混沌的意識。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深埋在厚重塵埃之下的某個畫麵碎片,似乎被張雅的話撬開了一道縫隙。
空難……火……
一個極其模糊、極其破碎的畫麵驟然閃現:混亂的聲音(尖叫轟鳴),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是焦糊味嗎),還有……一片刺眼的、灼熱的……紅色和黑色交織的……扭曲景象碎片中,似乎有一隻小小的手……緊緊抓著什麼東西……
是什麼!
頭猛地劇痛起來,像被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太陽穴!我悶哼一聲,痛苦地抱住了頭,身體蜷縮起來。眼前陣陣發黑,那個模糊的碎片像投入石子的水麵,瞬間破碎消失,隻剩下劇烈的疼痛和無邊的恐慌。
李維!張雅驚呼,撲過來扶住我。
吳醫生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冇有說話,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靠牆的一個高大檔案櫃。櫃門打開,裡麵是排列整齊的深藍色檔案夾。他動作迅速而精準,手指掠過一個個標簽,最終停在一個看起來格外陳舊、邊角甚至有些磨損捲曲的檔案夾上。標簽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還能辨認:李XX(監護人:王淑芬)。
李XX那是我父親的名字!王淑芬,是我奶奶!
吳醫生抽出那份厚厚的舊檔案,快步回到座位。他快速翻動著泛黃的紙頁,動作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急切。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張雅緊緊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冰涼,全是冷汗。我的頭痛稍稍緩解,但心臟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緊,幾乎要停止跳動。眼睛死死盯著吳醫生手中那份屬於我父親的檔案,彷彿那是潘多拉的魔盒。
吳醫生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頁。他凝神看著上麵的記錄,眉頭越鎖越緊。幾秒鐘後,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像穿透了時光的塵埃,沉重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裡,冇有責備,隻有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憫。
李維,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進我的耳膜,根據當年的……事故報告記錄,救援人員趕到現場時,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昏迷的你。你當時被衝擊波拋到了較遠的草叢裡,奇蹟般地避開了最猛烈的爆炸和火焰……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我消化這資訊的時間,但更像是在積聚說出下一句話的力量。他的目光,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落在了我的手上——那雙此刻正因為未知的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手上。
報告裡特彆提到,吳醫生的聲音更輕了,卻像重錘擊打著我的靈魂,被髮現時,你小小的手裡……死死地、用儘全力地攥著一樣東西。
谘詢室裡死寂一片。薰衣草的香氣彷彿凝固了。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下去。我隻能聽到自己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聲,還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震耳欲聾。
吳醫生的嘴唇開合,吐出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燒焦一切的毀滅力量:
……那是……半隻燒焦的……你母親給你買的新襪子。純白色的。
5
洗衣機裡的安魂曲
……半隻燒焦的……純白色的……新襪子。
吳醫生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核彈。冇有巨響,隻有無聲的、毀滅性的衝擊波瞬間席捲了我的整個世界。
嗡——
腦子裡一片空白,隨即是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那不再是生理的痛楚,而是靈魂被硬生生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無數被塵封、被扭曲、被強行遺忘的碎片,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震耳欲聾的爆炸轟鳴、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轟然衝破意識的重重閘門!
火光!沖天而起,吞噬一切的猩紅與濃黑!
扭曲的金屬!像猙獰的巨獸骸骨!
還有……那隻手!小小的,沾滿黑灰和暗紅血漬的手,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死死攥著……一團焦黑的、邊緣捲曲的、勉強能看出是織物纖維的東西……白色那曾經是……雪一樣的白……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極度痛苦的嗚咽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身體猛地從沙發上彈起,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癱軟下去。眼前徹底黑了,隻有混亂破碎的、地獄般的畫麵在瘋狂閃爍、旋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全身,牙齒不受控製地劇烈磕碰,咯咯作響。胃裡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噁心感直衝喉頭。我死死捂住嘴,身體蜷縮成一團,篩糠般抖個不停。
李維!李維!張雅帶著哭腔的呼喊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她的手用力拍著我的背,聲音裡充滿了驚惶和無措。
吳醫生迅速遞過來一杯溫水和一個紙袋,但他的動作很穩,眼神依舊沉靜而悲憫,彷彿早已預見這劇烈的反應。他冇有試圖立刻安慰,隻是安靜地提供著支援,像一塊沉默的礁石,等待風暴最猛烈的衝擊過去。
時間在劇烈的痛苦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那滅頂般的混亂和生理上的強烈不適才稍稍退潮。我癱在沙發上,渾身脫力,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濕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顫音。但意識,卻在一片廢墟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原來……是這樣。
那深埋的、被遺忘的創傷。那巨大的、無法承受的喪失之痛。那目睹至親在烈火中湮滅的絕對恐懼。還有……那最後攥在手心裡的、屬於母親的、被徹底焚燬的給予——那隻新買的、純白的襪子。它成了一個永恒的、燒焦的象征。象征著在那一瞬間,被徹底撕裂、永遠無法再完整擁有的……另一半。
洗衣籃裡那些永遠落單的襪子……
監控裡那個精準丟棄一隻襪子的幽靈……
原來都是我。是那個被困在七歲煉獄裡、從未走出來的小男孩。是那個在無意識的深淵中,一遍遍、徒勞地重演著那場永恒的失去。每一次精準地丟棄一隻襪子,都是潛意識深處一次絕望的預演——彷彿隻要我先主動丟掉一半,就能在命運再次殘酷地奪走前,獲得一絲虛幻的控製感或者……僅僅是對那無法完整宿命的一種扭曲的、沉默的控訴和重複
多麼荒謬!多麼可悲!又多麼……痛徹心扉!
巨大的悲傷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最後的心防。不再是恐懼,不再是憤怒,是純粹的、遲到了二十年的、為父母、也為那個永遠被困在廢墟裡的小男孩的……哀慟。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滾燙的,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不是啜泣,是無聲的、劇烈的、身體都隨之抽搐的慟哭。積壓了二十年的淚水,終於找到了出口。
張雅緊緊抱著我,她的眼淚也無聲地流下,浸濕了我的肩頭。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這一刻,語言是蒼白的。她隻是用儘全力地抱著我顫抖的身體,傳遞著無聲的支撐。
吳醫生靜靜地等待著。直到我的痛哭漸漸轉為壓抑的抽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看見它,李維。看見那個痛,那個巨大的傷口。它一直在那裡,隻是被你藏得太深了。現在,你終於……找到了它。找到,是療愈的開始。那個‘丟襪子’的行為,是那個受傷孩子在絕望地尖叫。現在,你聽見他了。
從谘詢室出來,外麵的陽光亮得刺眼。我像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任由張雅緊緊攙扶著,每一步都虛浮無力。巨大的悲傷過後,是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解脫。那個如影隨形的襪子黑洞之謎,終於解開了。它不是什麼靈異,不是外星蟲子,是我自己心裡那個從未癒合的、流著血的洞。
回到家,打開門。客廳裡安靜得有些陌生。洗衣籃依舊放在角落,裡麵那些單隻的襪子,在穿過窗戶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刺目。
我冇有像往常一樣煩躁地移開視線。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像踩在時光的灰燼上。我在洗衣籃前蹲下,目光掠過那些落單者。最終,我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微的顫抖,伸向籃子最深處。
那裡,壓在一件舊T恤下麵,是我最後僅存的一雙襪子。一雙深灰色的純棉襪。是我前天特意買來,準備作為最終測試的——一模一樣的款式,一模一樣的顏色。我記得清清楚楚,昨天早上脫下時,是兩隻一起扔進籃子的。
我的指尖觸到了柔軟的棉質。摸索著,抓住了……一隻。拎出來。深灰色,完好無損。
心,冇有預想中的狂跳。隻有一片沉重的、冰冷的死寂。
手指再次探入衣物堆的深處,更仔細地摸索。指尖劃過棉布,觸到另一團柔軟……抓住了。用力,拎出來。
另一隻深灰色的襪子,赫然出現在我手中。
兩隻。
都在。
它們安靜地躺在我攤開的掌心裡,一模一樣的顏色,一模一樣的紋理,像一對終於找到彼此的、沉默的孿生子。
冇有消失。冇有被那個幽靈帶走。
是因為我終於……看見了嗎看見那個深淵,看見深淵裡哭泣的孩子所以,這場無休止的、指向自我的獻祭,終於……可以停下了嗎
巨大的、混雜著無儘悲傷和一絲微弱釋然的情緒,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我攥緊了手中的兩隻襪子,冰涼的棉質觸感此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真實的暖意。我低下頭,額頭抵在緊握的拳頭上,身體微微顫抖。喉嚨哽嚥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沉悶的、熟悉的啟動轟鳴,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從緊閉著門的衛生間裡猛地炸響!緊接著,是滾筒開始旋轉時發出的、越來越響的嘩啦——嘩啦——的水流攪動聲!
是洗衣機!它自己啟動了!
巨大的驚悚感像一桶冰水,瞬間從頭頂澆下,將我剛剛浮起的那一絲微弱的釋然和暖意徹底澆滅!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我猛地抬起頭,臉上殘留的淚痕未乾,眼神卻已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死死地、如同見鬼一般瞪向衛生間那扇緊閉的門!
不是結束了嗎!真相不是大白了嗎!那個幽靈不是已經被看見了嗎!
為什麼!
洗衣機沉悶的轟鳴聲穿透衛生間的門板,像一頭甦醒的野獸在低吼,嘩啦——嘩啦——的水流攪動聲在驟然死寂的客廳裡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重重敲打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我的身體猛地彈直,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攥著兩隻灰襪子的手劇烈一抖,其中一隻脫手掉在地板上,無聲地蜷縮成一團。巨大的驚恐像一隻冰冷的巨爪,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狠狠攥緊!剛剛被淚水沖刷過的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呼吸停滯了,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啊!張雅也嚇得驚叫出聲,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深陷進去。她的眼睛同樣瞪得滾圓,裡麵是和我一模一樣的、無法理解的極致恐懼,死死盯著那扇發出異響的門。
不是結束了嗎!
那個困在七歲廢墟裡的孩子,不是已經被我看到了嗎!
為什麼還會這樣!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被愚弄的憤怒,直衝頭頂。難道……難道那場大火留下的詛咒,根本無解難道那個幽靈早已脫離了我的意誌,成為了這房子裡永恒的、惡意的存在
李維……張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它……它又……
洗衣機還在執拗地運轉著,那單調重複的機械噪音,此刻聽來卻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嘲笑。
跑還是……麵對
一個瘋狂的念頭,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壓過了滅頂的恐懼。二十年的噩夢,該結束了!就算裡麵真有什麼,我也要親眼看看!看看這糾纏了我半生的黑洞,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猛地甩開張雅的手,動作大得幾乎把她帶倒。胸腔裡一股蠻橫的血氣頂了上來,驅散了部分冰冷。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嘶吼,踉蹌著,卻又無比決絕地,幾步就衝到了衛生間門口!
李維!彆!張雅驚恐的呼喊在身後響起。
我充耳不聞。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帶著一種近乎破壞的狠勁,猛地抓住了冰冷的金屬門把手!
用力一擰!
哢噠。門鎖彈開。
再猛地向內一推!
砰!門扇撞在牆壁上,發出悶響。
濃重的水汽混合著洗衣液的清香撲麵而來。小小的衛生間裡,那台白色的滾筒洗衣機正對著門口,透明的圓形艙門像個巨大的獨眼,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光澤。滾筒正瘋狂地旋轉著,裡麵的衣物和水流被攪成一團混沌的影子,發出沉悶的轟隆聲。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照燈,瞬間聚焦在瘋狂旋轉的滾筒內部!
冇有襪子憑空消失的靈異景象。
冇有扭曲的異空間入口。
隻有……
一件深藍色的、我的連帽衛衣,隨著水流被拋起到艙門最高點,然後無力地落下。它寬大的衣袖,在高速旋轉中,像兩條被縛住的、絕望的手臂,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甩打在緊閉的滾筒艙門的內壁上!
啪!啪!啪!
沉悶而規律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正是這衣袖甩打艙門的聲音,隔著門板,被扭曲放大成了類似機器啟動的嗡鳴和滾筒轉動的嘩啦聲!
原來……是這樣!
身體裡那股拚死一搏的蠻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萬丈懸崖一腳踏空後的、巨大的虛脫感和……荒謬感。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鬆弛,帶來一陣眩暈。我腿一軟,後背重重地靠在冰涼的門框上,才勉強支撐住冇有滑倒。
嗬……一聲短促的、帶著哭腔又像笑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裡擠出來。是自嘲是解脫還是積壓了太久終於崩潰的宣泄
張雅也衝到了門口,看到裡麵的景象,同樣愣住了。她臉上的驚恐慢慢褪去,被一種極度複雜的表情取代——後怕、茫然,最後也化為一絲苦澀的、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是……是那件衛衣的袖子……她喃喃道,聲音乾澀。
洗衣機還在不知疲倦地運轉著。那件惹禍的衛衣袖子,依舊執著地、一下下地抽打著透明的艙門,發出單調的啪、啪聲。這聲音,此刻聽來不再詭異,卻充滿了某種諷刺的意味。
我靠著門框,慢慢滑坐到冰冷的瓷磚地上。手裡還死死攥著僅剩的那隻灰襪子,另一隻掉在地上的,就在腳邊。我冇有去撿。
目光越過瘋狂旋轉的滾筒,投向衛生間牆壁上那麵小小的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臉:蒼白,憔悴,眼窩深陷,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巨大的驚恐褪去後,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一種……劫後餘生的茫然。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那是現在的我。鏡子的角落,彷彿還重疊著另一個小小的、沾滿菸灰和淚痕、手裡死死攥著半團焦黑布料的影子。
那個影子,在鏡子裡,靜靜地看著我。不再有空洞的冰冷,不再有操控的惡意。那雙屬於七歲孩子的眼睛裡,隻有一片沉寂了太久的、巨大的悲傷,和一絲……終於被看見的、微弱的釋然。
我低下頭,看著掌心裡那隻孤零零的、深灰色的襪子。它的柔軟觸感,無比真實。然後,我伸出手,摸索著,把掉在地上的另一隻也撿了起來。
兩隻襪子。都在。
我把它們緊緊攥在一起,攥在掌心。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彷彿要將這二十年丟失的另一半,緊緊攥住,再也不會放手。
洗衣機依舊在轟鳴。滾筒裡,那件衛衣的袖子還在徒勞地甩打著門壁,發出徒勞的啪、啪聲。
但那個關於襪子黑洞的、令人窒息的噩夢,就在這單調的噪音裡,在掌心兩隻襪子緊貼的溫度裡,在鏡中那個悲傷卻不再驚恐的倒影注視下……
終於,塵埃落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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