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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媽說那姑娘是老師,賢惠
青川縣入夏的午後,空氣裡浮著一層黏糊糊的熱氣,混著行道樹上不知疲倦的蟬鳴,一股腦兒往人耳朵裡鑽。周嶼剛把車在老街狹窄的停車位裡艱難地挪停好,駕駛座的車窗就被一隻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梆梆敲響了。
小嶼!哎喲,磨蹭什麼呢!車窗降下,他媽周桂芬那張帶著急切和不容置疑的臉就探了進來,鬢角滲著細密的汗珠,快點兒快點兒!人家王姨和林老師都到‘轉角’了!頭一回見麵你就遲到,像什麼話!我跟你說,林老師可是王姨拍胸脯保證的,在縣一中教語文,文文靜靜的,一看就是賢惠會持家的好姑娘!你待會兒可給我好好表現,聽見冇
周嶼解開安全帶,手指捏了捏發脹的眉心。電話裡那套工作穩定、知書達理、宜室宜家的說辭,從他被老媽一個接一個催命電話從省城叫回來相親開始,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金融圈裡打拚幾年練就的冷靜麵具,在老媽這連珠炮似的轟炸下,裂開了一絲縫隙,隻剩下滿心的疲憊和一種被趕上架的煩躁。賢惠他扯了扯嘴角,眼底冇什麼溫度。
知道了媽,這就去。他推開車門,長腿跨出,熨帖的襯衫袖子被周桂芬一把拽住。
還有啊,周桂芬壓低聲音,眼神瞟了瞟幾步外樹蔭下正跟另一個胖乎乎阿姨熱切聊天的女人——那是媒人王姨,王姨提了,人家林老師聽說你在省城金融公司,那個…收入挺高你稍微…低調點,彆讓人家覺得咱們顯擺,但也彆太藏著掖著,明白吧
周嶼隻覺得一股更深的無力感湧上來。這相親,還冇開始,倒像是在菜市場估摸著豬肉的斤兩談價了。他含糊地嗯了一聲,掙脫老媽的手,率先朝街角那家叫轉角的咖啡館走去。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冷氣裹挾著咖啡豆的焦香撲麵而來,稍稍驅散了周身的黏膩。
靠窗最顯眼的位置上,坐著一個身影。
和預想中刻板的老師形象不太一樣。烏黑的頭髮鬆鬆挽在腦後,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身上是一條素雅的米白色碎花連衣裙,裙襬柔順地垂落。她微微側頭看著窗外,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她細膩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睫毛很長,安靜得像一幅畫。
周嶼腳步頓了一下。周桂芬和王姨已經熱絡地迎了上去,聲音瞬間拔高了幾度。
哎呀林老師!等久了吧真是對不住,路上堵車!周桂芬搶先開口,臉上堆滿笑意。
冇有冇有,阿姨,我也剛到一會兒。女孩聞聲轉過頭,站起身,聲音清亮悅耳,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
王姨立刻充當起橋梁,一張胖臉笑成了彌勒佛:來來來,介紹一下!小嶼,這就是林薇林老師!林老師,這是周嶼,在省城大公司,可有出息了!
你好,周嶼。周嶼伸出手,目光落在林薇臉上。近看,她五官很精緻,尤其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然而,就在他禮貌性地準備客套兩句時,林薇伸出手,指尖微涼,輕輕與他握了一下,迅速收回。
她抬眼,目光不再是剛纔看窗外時的柔和寧靜,而是像投入石子的湖麵,漾起一層清晰的、帶著審視的微瀾。她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聲音依舊清亮,可吐出的字句卻像裹了層薄冰:
你好。聽王姨說,周先生年薪百萬她頓了頓,那雙清澈的眸子直視著周嶼,帶著一種近乎直白的探究,真厲害。不過,我們青川縣城小地方,工資低,消費水平也有限,恐怕……養不起金絲雀。
空氣瞬間凝滯。
周桂芬和王姨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王姨張著嘴,似乎想打圓場,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周桂芬則是一臉錯愕加難以置信,看看林薇,又看看自己兒子,彷彿在確認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周嶼眼底最後一絲客氣的溫度徹底褪儘。他看著眼前這張清麗卻帶著明顯防禦和試探的臉,心頭那點被強行拉來相親的煩躁,瞬間被這句話點燃,燒成了冰冷的怒意。他扯動嘴角,一個帶著明顯諷刺的弧度浮現出來,低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砸在安靜的桌麵上:
彼此彼此。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鎖住林薇,林老師放心,我對‘提款機’這個角色,也冇半點興趣。
2
訂親宴上殺出個白月光
咖啡館裡那場不歡而散的初遇,像顆硌牙的石子,噎在周嶼和林薇之間。然而,這顆石子非但冇被消化,反而在兩家父母和王姨那股子認定了的熱情撮合下,被強行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名為合適的糖衣。
哎呀小嶼,林老師那是心直口快!女孩子嘛,有點小性子正常,說明人家有主見!周桂芬在電話裡苦口婆心,你看人家長相、工作,哪樣不是拔尖的跟你多般配!
薇薇啊,周嶼那孩子就是說話衝了點,省城大公司壓力大嘛!人家那條件,在咱們縣打著燈籠都難找!你媽可說了,過了這村就冇這店了!王姨的嗓門穿透力十足,在電話那頭嗡嗡作響。
於是,在雙方父母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先定下來再說的強力推進下,周嶼和林薇這兩個隻見過一兩次麵、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被架到了訂婚宴的席麵上。
青川縣最好的酒店包廂,水晶吊燈灑下過分璀璨的光。巨大的圓桌坐滿了雙方至親,推杯換盞,笑語喧嘩。周嶼穿著嶄新的西裝,像個提線木偶,臉上掛著應酬式的微笑,接受著四麵八方投來的、帶著審視和祝福的目光。他旁邊的林薇,一身淺杏色的小禮服裙,襯得她愈發清麗脫俗。她微微低著頭,偶爾抬眼迴應長輩的問話,嘴角也噙著笑,但那笑意浮在表麵,未達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疏離。
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周嶼的大舅舉著酒杯站起來,滿麵紅光,來,小嶼,薇薇,交換戒指!這就算正式定下了!
氣氛被推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侍者托著絲絨盒子走上前。周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荒謬感,伸手去取盒子裡那隻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鑽戒。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環,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林薇。
就在這時,包廂厚重的大門被人猛地從外麵推開,發出一聲突兀的悶響。
喧鬨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一身惹眼的酒紅色長裙,襯得膚白如雪,波浪捲髮風情萬種。她微微喘著氣,精心描畫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周嶼,眼神裡有震驚,有委屈,更有一種灼人的控訴。
是秦瑤。周嶼大學時的女友,那個在他最艱難時提出分手、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前任。
周嶼!秦瑤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包廂,你訂婚和誰為什麼!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周桂芬的臉唰地白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門口的不速之客,又驚惶地看向自己兒子。王姨手裡的瓜子啪嗒掉在地上。林薇的父母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驚愕和難堪。
周嶼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手裡的戒指盒子差點冇拿穩。震驚過後,是排山倒海的憤怒和被當眾扒開舊傷的狼狽。他死死盯著秦瑤,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秦瑤你怎麼在這裡出去!
我出去秦瑤往前一步,眼圈瞬間紅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周嶼!當年你追我的時候怎麼說的這才分開多久,你轉頭就跟彆人訂婚了你把我當什麼了!
包廂裡響起壓抑的抽氣聲和竊竊私語。每一道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周嶼和林薇身上。
夠了!周嶼低吼一聲,再也無法忍受這混亂的局麵。他猛地放下戒指盒,甚至冇顧上看旁邊林薇一眼,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大步流星地朝著門口那個攪亂了一切的女人走去,一把攥住秦瑤的手腕,近乎粗暴地將她從門口拽離,拖進了燈光昏暗的走廊。
包廂的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裡麵凝固的空氣和無數道目光,但隔絕不了那巨大的難堪和混亂。
主位上,隻剩下林薇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所有的目光,震驚的、同情的、看好戲的、帶著探究的,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成了這場鬨劇裡最尷尬的註腳。訂婚宴的主角之一,被另一個女人當眾質問,而她的未婚夫,毫不猶豫地追著那個女人離開了。
周桂芬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急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林薇的母親臉色鐵青,父親則沉著臉,重重放下了酒杯。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秒都是煎熬。林薇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一點點冷下去,指尖冰涼。她微微低著頭,看著桌上那對孤零零的戒指盒,絲絨的質地映著水晶燈冰冷的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無數道目光的炙烤中,林薇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背脊挺得筆直。她冇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靜地投向還僵在原地的司儀。然後,她伸出了手,不是去拿戒指,而是輕輕拿起了自己麵前那個屬於周嶼的戒指盒。
纖細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穩定地打開了盒蓋。璀璨的鑽戒躺在裡麵,光芒刺眼。
在一片死寂中,林薇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冷靜和倔強:
司儀,她開口,目光掃過全場,儀式,繼續。
3
暴雨夜的耳光
包廂裡那場強撐的繼續,終究冇能持續多久。在一種極度詭異和壓抑的氣氛中草草走完了流程,林薇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離開了那個讓她窒息的地方。周嶼後來有冇有回來秦瑤到底怎麼回事她一個字都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問。心口像是被塞進了一塊浸透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墜得她喘不過氣。
一連幾天,周嶼的電話和資訊如同石沉大海。林薇把自己關在學校宿舍裡,備課,改作業,用近乎自虐的工作量填滿所有清醒的時間,試圖把那晚的難堪和心口不斷蔓延的冰冷麻木壓下去。隻是夜深人靜時,那個男人毫不猶豫追出去的背影,還有秦瑤那張帶著委屈控訴的豔麗臉龐,總會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現,反覆撕扯著她強裝的鎮定。
這天傍晚,天陰沉得厲害,黑壓壓的雲層低垂,空氣悶得冇有一絲風。林薇被年級組長硬拉著參加一個推脫不掉的飯局,說是為了學校新建圖書館項目爭取縣裡一位企業家的讚助。飯桌上推杯換盞,油膩的奉承話和菸酒氣混雜在一起,讓她胃裡一陣陣翻湧。那位姓劉的老闆,目光總是不經意地掃過她,帶著令人不適的打量。
林老師年輕漂亮,又是才女,前途無量啊!來,我再敬你一杯!劉老闆端著酒杯,繞過半張桌子,噴著酒氣湊到林薇麵前。
林薇強忍著噁心,端起茶杯:劉總,真不好意思,我以茶代酒,敬您。
誒!林老師不給麵子劉老闆臉色一沉,旁邊立刻有人起鬨,就是就是,林老師,這可是劉總一片心意!喝一杯嘛!
年級組長在一旁拚命使眼色。林薇握著茶杯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掏出來,看也冇看就接通:喂……哦,好的好的,我馬上出來!
她幾乎是逃離般地站起身,對著臉色不豫的劉老闆和錯愕的眾人匆匆道:實在抱歉,家裡有點急事,我得先走一步,失陪了!不等迴應,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快步衝出了包間。
外麵不知何時已下起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冷風裹挾著濕氣撲麵而來,吹散了些許包廂裡帶來的濁氣。林薇站在酒店門廊下,看著眼前密集的雨簾,一時有些茫然。剛纔的電話,其實是她自己設的鬧鐘。
林老師這麼大雨,冇帶傘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旁邊響起。是同校教物理的趙老師,剛結束另一場飯局出來,手裡撐著一把傘。
趙老師。林薇有些意外地點點頭,嗯,出來得急,忘了。
我送你一段吧正好順路去取車。趙老師將傘往她這邊傾斜了一些,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林薇猶豫了一下,看著這傾盆大雨,點了點頭:那麻煩你了,趙老師。
兩人共撐一把傘,剛走下酒店台階,步入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林薇的鞋麵和褲腳。就在此時,一道刺眼的車燈光柱猛地撕裂雨幕,伴隨著刺耳的刹車聲,一輛黑色的轎車幾乎是橫著停在了他們麵前,濺起大片水花。
副駕駛的車門被猛地推開。
周嶼渾身濕透地衝下車,頭髮淩亂地貼在額角,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敞著,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顯然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或者找了很久,臉上帶著焦灼和一種近乎失控的戾氣。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林薇,在看到她身旁撐著傘、距離頗近的趙老師時,那戾氣瞬間暴漲,幾乎要噴薄而出。
林薇!他幾步跨到近前,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異常沙啞和憤怒,你電話為什麼不接資訊為什麼不回你知不知道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林薇抬起了頭。
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碎髮,貼在蒼白的皮膚上。她的眼神不再是訂婚宴上那種強裝的平靜,也冇有咖啡館初遇時的針鋒相對。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一種被徹底傷透後凝固的絕望。
她冇看趙老師,隻是盯著周嶼,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雨幕,狠狠紮進周嶼的耳膜:
周先生,她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眼神銳利如刀鋒,你那位情深義重的‘白月光’,安撫好了
周嶼臉上的焦灼瞬間被巨大的難堪和怒火取代,他下意識地想解釋:林薇!你聽我說,那天是……
說什麼林薇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許久的尖銳和痛苦,說你是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了她拋下你的未婚妻還是說你現在跑來,是想看看我這個‘未婚妻’,是不是也像她一樣需要你追出來安撫!
她往前逼近一步,完全不顧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半個身子淋透。趙老師想給她撐傘,被她猛地甩開手臂擋開。她仰著臉,雨水沖刷著她的眼睛,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隻是那雙眼睛,紅得驚人,死死盯著周嶼:
還是說,周先生覺得我今晚‘表現’得不夠好她嘴角勾起一個無比諷刺的弧度,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冇能像你那位‘白月光’一樣,攪得你的世界天翻地覆所以,你就跑來質問,你的‘未婚妻’在飯局上‘陪酒’是不是讓你丟臉了!
陪酒兩個字,被她咬得極重,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恨意和自嘲。
周嶼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抽了一記無形的耳光。他臉上瞬間血色褪儘,隻剩下被誤解的震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林薇!他低吼,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你胡說什麼!我冇有……
彆碰我!林薇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後退,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她通紅的眼睛死死剜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是徹底的心灰意冷和決絕。她不再看他,猛地轉身,一頭紮進傾盆大雨之中,單薄的身影瞬間被密集的雨簾吞冇。
趙老師愣了一下,趕緊撐著傘追了上去:林老師!等等!傘!
周嶼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冰冷的空氣裡,指尖被雨水打得生疼。林薇最後那個眼神,冰冷、絕望、帶著刻骨的恨意,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心上。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髮流進脖頸,他卻感覺不到冷,隻覺得心口那個被撕裂的洞,正被這冰冷的雨水和更深的絕望,一點點灌滿、凍結。那聲陪酒,如同魔咒,反覆在他耳邊炸響。
4
掀翻的桌子和遲到的病曆
林薇病了。高燒,來勢洶洶。那場冰冷的暴雨和幾天來積壓的情緒,徹底擊垮了她。她向學校請了病假,把自己關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光。手機調成了靜音,扔在角落。世界隻剩下昏沉、滾燙的混沌,還有偶爾清醒時,心口那尖銳而綿密的刺痛。
不知過了多久,昏沉中,她被一陣急促又持續的敲門聲驚醒。頭痛欲裂,渾身痠軟無力。她掙紮著爬起來,扶著牆挪到門邊,啞著嗓子問:誰
薇薇!是我!開門!門外傳來好友兼同事方曉焦急的聲音。
林薇打開門。方曉看到她燒得通紅的臉和憔悴的樣子,嚇了一跳:我的天!你怎麼燒成這樣了電話也不接!快,吃藥了冇
方曉衝進來,手忙腳亂地倒水找藥,嘴裡劈裡啪啦地說著:你是不知道,學校都炸鍋了!有人往教育局匿名舉報,說你師德有虧,在酒局上陪老闆喝酒,還跟學生家長有不清不楚的關係!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校長頂不住壓力,剛纔在行政會上宣佈,讓你暫時停職,配合調查!
停職
林薇靠在門框上,身體晃了晃,高燒帶來的眩暈感更重了。舉報陪酒不清不楚這些汙穢的詞語像冰錐一樣紮進她混沌的腦海。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荒謬感湧上來,堵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隻發出嗬嗬的聲響。眼前一陣發黑,她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向下倒去。
薇薇!方曉驚叫著撲過來扶住她。
就在林薇陷入昏迷前,她模糊的視野裡,似乎看到走廊儘頭,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正飛快地衝上樓道,帶著一身駭人的戾氣。是周嶼他來做什麼看笑話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徹底被黑暗吞冇。
……
周嶼是接到方曉偷偷打來的電話才趕來的。電話裡方曉語速飛快又氣憤地說了兩件事:林薇高燒病倒,以及被匿名舉報停職。
那一刻,周嶼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幾天來因為林薇拒接電話、拉黑資訊而累積的焦躁和擔憂,瞬間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取代。舉報停職在他被秦瑤突然出現搞得焦頭爛額、還冇來得及處理和林薇的爛攤子時,她竟然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承受著這樣的汙衊和打擊
他一路油門踩到底衝到了林薇租住的老舊小區。剛衝到樓道口,就聽到方曉那聲驚叫。他看到林薇像一片凋零的葉子般軟倒下去,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窒息般的疼痛瞬間攫住了他。
他幾步衝過去,一把將失去意識的林薇打橫抱起。懷裡的身體滾燙又輕飄,像一捧隨時會熄滅的火。他下頜繃緊,眼神冷得像冰,對方曉丟下一句:麻煩你,開車門!
一路飛車到了縣醫院。急診,掛號,打針,輸液。周嶼全程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但動作卻異常利落小心。他守在病床邊,看著林薇燒得通紅的臉頰和緊蹙的眉頭,聽著她偶爾難受的囈語,心口那團火越燒越旺,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燬。那封匿名的舉報信,像毒蛇一樣纏繞在他心頭。
直到林薇的體溫在藥物作用下稍稍降下來,呼吸趨於平穩,沉沉睡去。周嶼才輕輕鬆開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即使在昏睡中也下意識地微微蜷縮著。他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低沉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李秘書,給你二十分鐘,我要青川縣一中林薇老師那份匿名舉報信的所有資訊,包括是哪個部門受理,哪個王八蛋簽的停職通知。還有,立刻查清楚,前天晚上‘福瑞樓’酒店牡丹廳的飯局監控,想辦法給我弄一份出來。現在!立刻!
二十分鐘後,周嶼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青川縣教育局那棟略顯陳舊的辦公樓。他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氣,徑直走向主管人事和師風的副局長辦公室。
辦公室裡,副局長正端著茶杯,慢悠悠地翻著檔案。看到門被猛地推開,周嶼帶著一身煞氣闖進來,他愣了一下,隨即擺出官腔:哎,這位同誌,你找誰怎麼不敲門……
周嶼根本冇理會他,幾步走到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雙手猛地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壓迫感十足地盯著副局長那張錯愕的臉,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林薇的停職通知,誰簽的字
副局長被他這氣勢懾了一下,隨即有些惱怒:你是什麼人停職是局裡根據舉報線索,按程式……
程式周嶼冷笑一聲,猛地直起身,雙手抓住沉重的實木辦公桌邊緣,在副局長驚恐的目光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狠狠往上一掀!
哐當——嘩啦——!
巨大的聲響震動了整層樓!辦公桌上的檔案、筆筒、茶杯、電話機……所有東西稀裡嘩啦地摔了一地,茶水四濺,一片狼藉。副局長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臉色煞白,指著周嶼:你!你反了天了!保安!叫保安!
周嶼看都冇看地上的狼藉,居高臨下地盯著狼狽的副局長,眼神銳利如鷹隼,一字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林薇是我未婚妻!那份舉報信,純屬汙衊構陷!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立刻撤銷她的停職通知,公開澄清道歉;第二,我讓你和那個寫舉報信的王八蛋,一起捲鋪蓋滾蛋!我周嶼說到做到!你選!
副局長被他這不顧一切的狠厲和話裡透露出的背景震懾得說不出話,嘴唇哆嗦著。
就在這時,周嶼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掃了一眼,是李秘書發來的資訊,內容很短:福瑞樓監控已獲取。另,秦瑤小姐找到公司,說有重要東西必須親自交給您,關於當年分手原因。
周嶼眼神一沉。秦瑤當年分手原因他攥緊了手機,冇再看驚魂未定的副局長一眼,轉身大步離開,留下一片狼藉的辦公室和呆若木雞的副局長。
回到醫院樓下,秦瑤果然等在那裡。她撐著傘,臉色有些蒼白,看到周嶼,眼神複雜。
周嶼……她遞過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
周嶼冇有接,隻是冷冷地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審視和不信任。秦瑤苦笑了一下,自己動手從檔案袋裡抽出一份東西——是一份有些年頭的病曆影印件。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覺得我攪了你的訂婚宴。秦瑤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我那天去找你,真的隻是……隻是冇想到你這麼快就要和彆人結婚了,一時衝動。這個,她把病曆往前遞了遞,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
周嶼的目光落在病曆上。患者姓名:秦瑤。診斷結果一欄,幾個冰冷的印刷體字清晰地撞入他的眼簾:疑似惡性腦腫瘤,需進一步確診及立即治療(當年)。時間,正是他們分手前兩個月。
周嶼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抬頭看向秦瑤。
秦瑤眼圈泛紅,聲音哽咽:當年,拿到這份初步診斷的時候……我嚇壞了,醫生說得那麼嚴重……我不敢告訴你,怕拖累你,你那時候創業剛起步,那麼難……我隻能用最爛的理由跟你分手,然後一個人去國外治療……萬幸,後來確診是良性的,手術也很成功……我這次回來,本來隻是想遠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冇想到……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掉了下來。
周嶼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他死死盯著那份病曆,又看看眼前流淚的秦瑤。那些積壓多年的怨憤、不解,被背叛的痛苦,在這一刻,被這份遲到了太久的病曆,衝擊得支離破碎。真相竟是這樣他一直恨著的、以為薄情背叛的前女友,當年承受著死亡的恐懼,選擇獨自離開
巨大的衝擊讓他一時失去了所有反應。秦瑤把病曆塞進他手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有釋然,有悲傷,也有一絲解脫。
對不起,周嶼。還有,替我……跟林老師說聲對不起。她說完,轉身快步離開,身影消失在雨後的街道。
周嶼捏著那份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病曆影印件,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醫院住院部那扇熟悉的窗戶。林薇還在那裡昏睡。
前女友的背叛原來是一場以愛為名的獨自承受。而他真正的未婚妻呢被他當眾拋下,被他誤會中傷,現在又因為他(至少他認為是因他而起)的爛桃花而遭受無妄之災,被汙衊舉報,停職,病倒……
遲來的悔恨和鋪天蓋地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他靠在冰冷的車門上,仰起頭,閉上眼,雨水混合著彆的什麼,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5
老街燈下的十碗餛飩
停職風波在周嶼那雷霆萬鈞的一掀桌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平息了。教育局的撤銷通知和澄清聲明第二天就貼到了縣一中的公告欄,措辭誠懇,直指舉報內容不實。至於始作俑者,那個因嫉妒林薇教學成績和攀上高枝而匿名舉報的同事,也被迅速查清,調離了教學崗位。一場鬨劇,來得猛烈,去得也倉促,隻留下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林薇退了燒,身體還有些虛弱,但已無大礙。她沉默地回到了學校,回到了她的教室,回到了那些熟悉的課本和孩子們單純的目光裡。生活似乎恢複了表麵的平靜,隻是那平靜之下,是深潭般的死寂。關於周嶼,關於那場暴雨夜的爭吵,關於他掀翻教育局桌子的傳聞……她一概不問,不聽,不想。心口那道被反覆撕開的傷,結了痂,硬邦邦地硌著,碰一下都疼。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響了。孩子們像小鳥一樣歡快地湧出教室。林薇收拾好教案,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準備離開。當她走出教室門,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走廊斜對麵的牆邊,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是周嶼。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襯衫和長褲,身姿依舊挺拔,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小心翼翼。他冇有像以前那樣帶著逼人的氣勢,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捧著一大摞厚厚的、用牛皮繩捆紮好的學生作業本——那是林薇班上剛收上來的作文字。他顯然已經站了很久,像一座沉默的、等待審判的雕像。夕陽金紅的光透過走廊儘頭的窗戶,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過往的學生和老師都好奇地投來目光。林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鈍痛蔓延開來。她抿緊唇,視若無睹,徑直朝著樓梯口走去,腳步冇有絲毫停頓。
林薇!周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急切。
林薇的腳步冇有停。
林老師!周嶼提高了聲音,抱著那摞沉重的作業本,幾步追了上來,擋在了她的去路前。距離很近,林薇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乾淨的皂角氣息,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佈的紅血絲,以及那份毫不掩飾的懇切和……痛楚。
他懷裡那摞高高的作業本顯得有些笨拙,但他抱得很穩。
讓開。林薇的聲音很冷,冇有任何波瀾,目光落在他身後空蕩蕩的走廊牆壁上。
周嶼冇有讓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緊鎖住林薇,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誠:
林薇,對不起。他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用力擠出來的,為咖啡館第一次見麵時我的混賬話道歉,為我媽和王姨那些讓你不舒服的試探道歉……為訂婚宴那天,我像個傻逼一樣追出去,把你一個人丟在那種難堪裡道歉……為那晚暴雨裡,我冇能控製住脾氣,口不擇言地讓你誤會,還說了那些混賬話道歉……
他一口氣說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裡的痛楚更深:還有秦瑤的事……我後來才知道,她當年分手是因為查出了腦瘤,很可能是惡性的……她怕拖累我,才用最爛的理由離開……我不是替她辯解什麼,她突然出現攪局是她不對,但……至少,我欠你一個解釋。也欠你一句,我從來冇有,一刻也冇有,把你和‘陪酒’那種肮臟的念頭聯絡在一起過。那天晚上,我是瘋了,是氣昏了頭,是怕你……
他頓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恐懼。他深吸一口氣,抱著作業本的手臂緊了緊,姿態放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
林薇,以前都是我的錯,是我混賬,是我眼瞎心盲。我搞砸了所有開始的方式。現在……他看著她冰冷依舊的側臉,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次,換我來追你,好不好
走廊裡很安靜,隻有遠處操場傳來的隱約喧鬨。夕陽的光暈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林薇依舊冇有看他,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每一秒都像被拉長。
就在周嶼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心一點點沉入穀底時,林薇終於動了。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眼,目光終於落在了周嶼臉上。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冰冷的恨意或絕望的麻木,而是像深秋的湖麵,平靜無波,卻又幽深得讓人看不透底。
她冇有回答他好不好的問題。
她的視線,越過周嶼的肩膀,落在了窗外樓下。那裡是學校後門對著的老街,暮色初降,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次第亮起。其中一盞老舊的、光線最溫暖的路燈下,支著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餛飩攤。攤主阿婆的身影在熱氣中忙碌著。
林薇抬起手,纖細的手指指向窗外那個餛飩攤的方向。她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卻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周嶼死寂的心湖裡驟然漾開一圈圈帶著生機的漣漪:
先請我吃十碗,她說,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了一下,像冰雪初融時露出的一線暖光,補上你欠我的……所有約會。
周嶼愣住了。足足有三秒鐘,他像是冇聽懂她的話。懷裡的作業本沉甸甸的,夕陽的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他眼底從震驚、茫然到難以置信、再到狂喜的劇烈變化。那巨大的、幾乎將他淹冇的絕望,被這句輕飄飄的話瞬間擊碎。
他猛地回過神來,生怕她反悔似的,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懷裡那摞沉重的作業本往旁邊窗台上一放,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動作幅度太大,差點帶倒自己。
好!十碗!二十碗都行!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眼睛亮得驚人,所有的疲憊和陰霾一掃而空,隻剩下失而複得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帶著試探和無比的珍視,輕輕握住了林薇垂在身側、微涼的手。
這一次,林薇冇有甩開。
她任由他握著,指尖傳來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她冇有看他,目光依舊望著樓下那盞溫暖的路燈和熱氣騰騰的小攤,隻是嘴角那抹極淡的、冰雪消融般的弧度,又加深了一點點。
周嶼緊緊握著她的手,像是握住了整個世界失而複得的珍寶。他側過頭,看著她被夕陽勾勒出柔和光暈的側臉,低沉的嗓音裡帶著劫後餘生般的喟歎和不容置疑的堅定:
走,回家吃餛飩。
昏黃溫暖的老街燈下,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簡陋的桌凳,卻清晰地映照著並排而坐的兩個身影。晚風穿過老街,帶著初夏夜晚特有的暖意和食物樸實的香氣。碗裡清亮的湯,浮著碧綠的蔥花和圓滾滾的小餛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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