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斷匙驚魂
暴雨如注,狠狠砸在公寓樓陳舊的外牆上,彙成渾濁的泥流,順著斑駁的水泥溝槽奔湧而下。空氣裡瀰漫著城市被反覆沖刷後特有的、混合著塵土和汽油的濕冷腥氣。我,李偉,像一截被榨乾了水分的朽木,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402室門口。沉重的電腦包帶子深深勒進麻木的右肩,公文包則像個冰冷的鐵砣墜在左手。連續加班到深夜的疲憊,深入骨髓,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鉛塊般的滯重。
樓道裡慘白的聲控燈,因我的腳步聲掙紮著亮起,投下冰冷而短暫的光暈,照亮了眼前這扇深棕色的、沾著汙漬和水痕的防盜門。它是我此刻唯一的渴望,門後那狹小卻屬於我的空間,意味著癱倒、意味著隔絕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我摸索著掏出鑰匙串。冰涼的金屬觸感傳遞到指尖,那是我最熟悉的家的觸覺。手指因為寒冷和疲憊微微顫抖,鑰匙尖端好幾次才勉強對準鎖孔。深吸一口樓道裡渾濁的空氣,用力將鑰匙捅了進去。手上傳來一股熟悉的、帶著滯澀感的阻力——這破鎖一直有點卡。我皺著眉,下意識地又加了幾分力道,手腕猛地一擰!
哢噠!
一聲異常清晰、短促到令人心頭髮緊的脆響,像一根冰針瞬間刺穿了我混沌的神經。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樓道裡隻剩下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和我自己驟然失控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樣撞擊著耳膜和胸腔。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握著鑰匙柄的指尖迅速蔓延至整條手臂,再狠狠攫住了心臟。
我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去。
鎖孔外,隻剩下一小截光禿禿、閃著微弱金屬光澤的鑰匙柄,被我無意識地緊緊攥在手心,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鑰匙前端那關鍵的部分——已經消失無蹤,被永遠地、無情地留在了冰冷的鎖芯深處。
一股混雜著荒謬、絕望和暴怒的洪流猛地衝上頭頂。我盯著那截斷柄,又猛地抬頭看向緊閉的防盜門,視線因瞬間湧上的巨大壓力而有些模糊。這扇該死的、冷冰冰的鐵門,剛纔還代表著庇護所,此刻卻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深重的疲憊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點燃,轉化成一種想要用頭狠狠撞向鐵門的衝動。我喉嚨發緊,幾乎能嚐到一股苦澀的鐵鏽味。
操!一聲壓抑到變形的低吼終於衝破了喉嚨,在空蕩的樓道裡顯得格外刺耳和無力。我攥著那截斷柄,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鐵門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指骨傳來清晰的痛感,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的憋悶。
聲控燈被我那聲吼和砸門聲驚得再次亮起,慘白的光線無情地照亮了我此刻的狼狽。頭髮被雨水打濕,一縷縷黏在額前,昂貴的西裝外套肩頭濕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漬還在緩慢洇開。雨水混著冷汗,順著鬢角滑落,癢癢的,卻懶得去擦。公文包和電腦包像兩個沉重的負擔,依舊牢牢地掛在身上,勒得肩膀生疼。我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焦躁地在狹窄的樓道裡來回踱了兩步,皮鞋底踩在積了薄薄一層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摩擦聲。
不行,必須冷靜。我猛地停下腳步,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壓下那股要把人撕裂的煩躁。手機!對,還有手機!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手機。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我慘白的臉。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在搜尋框裡飛快地輸入24小時急開鎖。
電話幾乎是秒被接通。
喂開鎖一個沙啞、帶著濃重睡意和不耐煩的男聲傳了過來,背景音裡隱約還有電視節目的嘈雜聲。
對對對!師傅,麻煩您!鑰匙斷鎖眼裡了!地址是楓林路7號,楓林公寓4單元402!我就在門口,急!特彆急!
我的語速快得像在打機關槍,每一個字都透著火燒眉毛的焦灼。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三秒,能聽到對方翻動紙張或者什麼東西的窸窣聲,然後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睡意似乎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的、慢條斯理的腔調:楓林公寓……4單元是吧老式防盜門
對對對!師傅您多久能到雨太大了!
我急切地追問,眼睛死死盯著緊閉的房門,彷彿這樣就能把它看開。
嘖,對方發出一個為難的咂嘴聲,深更半夜,又是這種鬼天氣,路不好走啊。而且你這情況,老鎖,斷鑰匙在裡頭卡著,難搞,特彆費工夫,搞不好鎖芯都得廢掉……
我的心隨著他拖長的語調一點點往下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攥住了我。
那……那要多少錢您說個數。
我咬著後槽牙問,心裡已經做好了被宰一刀的準備,隻要彆太離譜。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在掂量著什麼。然後,那個沙啞的聲音報出了一個數字,清晰、冰冷,像一塊巨石砸進我本已冰涼的心湖:
一千二。現金,先給錢再動手。
一千二!
我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都變了調,師傅!這……這也太貴了吧!就開個鎖!外麵開鎖不都一兩百嗎
一兩百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嗤笑,充滿了不屑,那是正常開鎖!你這是斷鑰匙!懂不懂深更半夜,暴雨天,我出工擔著風險!技術活!一千二,一分不能少。能乾就乾,不能乾你找彆人,彆耽誤我睡覺!
對方的態度異常強硬,冇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甚至帶著一絲有恃無恐的冷漠。
不是……師傅,您看能不能……
我還想掙紮一下。
行了行了,對方粗暴地打斷我,一千二,現金。到樓下給你打電話,準備好錢。就這樣。
話音未落,聽筒裡隻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2
夜半鎖劫
我舉著手機,聽著裡麵單調的忙音,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下去,公文包和電腦包哐噹一聲掉在腳邊。一千二!這簡直是明搶!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氣息,將我徹底淹冇。我疲憊地閉上眼,後腦勺抵著粗糙冰冷的牆壁,絕望如同這無邊的黑夜,沉甸甸地壓下來。
嘩啦——!
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地麵的噪音,夾雜著女人尖利而憤怒的斥罵,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割開了樓道裡的死寂,也狠狠鋸在我的神經上。
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大半夜的,鬼哭狼嚎!砸門!打電話!你們這些年輕人有冇有點公德心!幾點了看看幾點了!
隔壁401那扇同樣老舊的深棕色鐵門被猛地拉開,撞在後麵的牆壁上又彈回來一點。門口站著隔壁的趙大媽,頂著一頭亂蓬蓬的捲髮,身上胡亂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睡衣,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火和被吵醒的暴躁。她一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指著我,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我臉上,那雙不大的眼睛在樓道慘白的光線下瞪得溜圓,像兩簇跳動的怒火。
聲控燈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分貝吼叫再次啟用,冰冷的白光將趙大媽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我狼狽不堪的模樣同時照得纖毫畢現。
我被這劈頭蓋臉的怒罵吼得懵了一瞬,本就繃到極限的神經像被狠狠踩了一腳。累積的疲憊、鑰匙斷掉的絕望、被開鎖師傅敲詐的憋屈,瞬間被這通指責點燃成了無法抑製的怒火。
我吵!
我猛地站直身體,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音,我鑰匙斷了!我被鎖在自己家門外!我打不開門!我找開鎖的!這能怪我嗎!我他媽比誰都想安安靜靜進去躺下!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指著鎖孔裡那截刺眼的斷鑰匙,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你看!你看啊!鑰匙斷了!斷在裡麵了!我有什麼辦法!你以為我想在這鬼天氣裡站樓道裡跟你吵架嗎!
你鑰匙斷了你就有理了趙大媽的火氣顯然被我頂得更高了,她的嗓門也飆了上去,尖銳得能刺破耳膜,你嚷嚷什麼你砸門乾什麼嚇死個人!誰知道你是賊還是什麼再說了!
她猛地往前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真的濺到了我的臉上,你們這破門!破鎖!物業上次換的什麼狗屁鎖芯!便宜冇好貨!我早就說過!那鑰匙薄得跟紙片似的,稍微用點力就得斷!上次我家老張開門就差點擰斷!物業那群吃乾飯的,換了鎖芯連個屁都不放!留的備用鑰匙也跟廢鐵似的!這不是坑人嗎!現在好了,報應來了吧吵得四鄰不安!活該!
她的話如同連珠炮,又快又狠,充滿了怨氣和對物業的控訴。
活該!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理智上。積壓的所有負麵情緒——連續加班的精疲力竭、鑰匙斷裂的瞬間崩潰、開鎖師傅趁火打劫的憤怒——在這一刻被趙大媽這充滿惡意的活該徹底引爆!
血液嗡的一聲衝上頭頂,視野邊緣都有些發紅。我猛地向前一步,肩膀幾乎要撞上趙大媽,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嘶啞低沉,帶著一種駭人的壓迫感: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試試!
我死死盯著她,胸腔劇烈起伏,拳頭在身側攥得死緊,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樓道裡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隻剩下我和趙大媽粗重的、充滿敵意的喘息聲,以及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聲控燈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光線閃爍了一下,變得更加慘白。
3
鑰匙迷蹤
趙大媽顯然被我突然爆發的凶狠氣勢震懾住了。她臉上的怒容僵了一下,叉在腰上的手下意識地放了下來,腳步微微後挪了半步,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再說什麼狠話,但看到我充血的眼睛和緊握的拳頭,終究冇敢再吐出那個詞,隻是梗著脖子,色厲內荏地瞪著我,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凶什麼凶……冇素質……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一觸即發的對峙時刻,趙大媽最後那句充滿抱怨的話裡,幾個字眼卻像黑暗中的火星,猛地濺進了我混亂焦灼的腦海——
……物業……換鎖芯……備用鑰匙……跟廢鐵似的……
物業換鎖芯備用鑰匙
這幾個詞像一組生鏽的齒輪,被猛地投入了潤滑油,開始艱澀地、卻又無比關鍵地轉動起來!
記憶的碎片瞬間被啟用、拚湊!
是了!大概就在……三個月前對!物業確實在單元門口貼過一張皺巴巴、被雨水打濕過又風乾了的通知單!上麵模模糊糊寫著什麼為提升安全,統一更換老舊鎖芯,落款是那個總是一臉不耐煩的物業王經理的名字。當時正趕上一個大項目衝刺期,我每天加班到深夜,累得跟狗一樣,對這種例行公事的通知根本冇往心裡去,隻隱約記得好像確實有工作人員上門換過鎖,動作很快,換完就走了,丟下一句新鑰匙收好,舊的冇用了。至於那張通知單和隨之發放的……兩把新鑰匙……它們……
它們被我隨手塞到哪裡去了!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絕處逢生般的、巨大的希冀!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猛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甚至顧不上再理會旁邊還在兀自嘟囔的趙大媽,所有注意力都瘋狂地聚焦在搜尋那段模糊的記憶上。
新鑰匙……兩把……當時覺得有點累贅,一把直接串進了日常鑰匙環……另一把……
另一把!它好像……被我用一張小紙條包著……
塞到哪裡去了!
公文包不,不是。電腦包好像也冇有專門放鑰匙的夾層……
舊錢包!
一個閃電般的念頭劈開混沌!對!是那個已經淘汰、但還冇捨得扔掉的舊皮夾!棕色的,邊角有些磨損,拉鍊頭都掉漆了!它一直被我塞在……塞在……
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猛地掃向剛纔因脫力而滑落在地板上的那個黑色公文包!
我幾乎是撲過去的,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也渾然不覺。手指因為急切而笨拙地摸索著公文包外側那個平時很少用到的、扁平的夾層口袋。拉鍊有點卡頓,我粗暴地用力一扯!
嗤啦——
拉鍊應聲而開。藉著樓道慘白的光線,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棕色舊皮夾!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我的手伸進去,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光滑的皮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帶著一種朝聖般的虔誠,將舊皮夾從夾層裡抽了出來。
舊皮夾很薄,裡麵空空蕩蕩。我顫抖著手指,摸索著內側一個極其隱蔽、幾乎被遺忘的夾層暗袋——那是以前放重要票據的地方。指尖傳來一點小小的、硬硬的突起!
有東西!
我激動得手指都在哆嗦,用指甲費力地摳開那個緊窄的暗袋口。一個被摺疊得小小的、泛黃的便簽紙角露了出來。我捏住它,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往外抽,生怕這最後的希望會在指尖化為泡影。
終於,它被完全抽了出來。一張小小的、超市收銀條大小的便簽紙,被折成了小小的方塊。我顫抖著,一層層將它打開。
摺疊的中心,安靜地躺著一枚鑰匙。
4
絕處逢生
銀白色的,嶄新,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而誘人的金屬光澤。它的齒紋清晰銳利,與此刻還頑固地卡在鎖孔裡的那半截斷匙,截然不同。
找到了……
喉嚨裡滾出一聲近乎嗚咽的、乾澀的低語。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海浪,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憤怒和絕望。我捏著這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片,感覺它重逾千斤。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扇該死的、緊閉的防盜門,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呆立著的趙大媽。她的臉上還殘留著驚愕和未消的怒氣,但此刻在我眼中,她那張刻薄的臉似乎也冇那麼可憎了。這枚鑰匙的出現,像一道赦令,瞬間抽乾了空氣中所有的火藥味。
呼……
我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彷彿要把胸腔裡積壓的所有濁氣都排空。撐著膝蓋,有些搖晃地站起來。膝蓋剛纔磕到的地方傳來一陣清晰的鈍痛,但這痛感此刻竟帶著一種奇異的、真實的存在感。
我走到402門前,將舊皮夾和那張泛黃的便簽紙胡亂塞進褲兜。捏著那枚嶄新的備用鑰匙,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獨特的齒紋帶來的微微凸起感。我定了定神,再次對準那個吞噬了我希望的鎖孔。
插進去。
這一次,無比順暢。金屬滑入鎖芯的細微摩擦聲,在此刻聽來如同天籟。
手腕輕輕用力。
哢噠。
一聲清脆、悅耳、代表著解脫的輕響,清晰地傳入耳中。
門鎖彈開了。
一股混合著熟悉塵埃氣息的、屬於家的微暖空氣,從敞開的門縫裡撲麵湧出。這氣息像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撫平了我所有緊繃的神經和皺縮的心臟。
我幾乎是跌撞著擠進家門,反手砰地一聲將沉重的防盜門甩上。那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樓道裡慘白的燈光、趙大媽可能還殘留的嘟囔、窗外無儘的冷雨和外麵世界所有的惡意與喧囂。
身體裡最後一點支撐的力量瞬間被抽乾。公文包、電腦包,像兩袋沉重的垃圾,被我隨手甩在玄關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後背重重地靠在冰涼的門板上,金屬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滲進來,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我仰著頭,後腦勺抵著門板,天花板在視線裡模糊旋轉。疲憊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從四肢百骸每一個細胞深處翻湧上來,帶著不容抗拒的重量,要將我徹底淹冇、吞噬。
玄關狹窄而黑暗,隻有廚房方向透來一點小區路燈經過雨幕過濾後的微弱昏黃光暈。空氣裡有淡淡的灰塵味道,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獨居空間的清冷氣息。但此刻,這氣息無比熟悉,無比安全,是真正屬於我的巢穴。
我摸索著牆壁,找到了開關。啪嗒。
頂燈亮了,是那種老式的、光線有些慘白的節能燈管。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我眯起了眼睛。
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到廚房。拉開冰箱門,一股混合著冷氣的、不那麼新鮮的生菜和牛奶的味道撲麵而來。冰箱冷藏室頂部的照明燈亮起,慘白的光照亮了裡麵寥寥無幾的東西:幾罐啤酒,幾瓶礦泉水,還有半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的可樂。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潮濕的易拉罐壁,抓起了那半瓶可樂。
擰開瓶蓋時,塑料瓶身因為內部壓力發出輕微的嘶聲。我仰起頭,冰涼的、帶著強烈氣泡感的褐色液體猛地灌入口中。甜膩中帶著刺激性的味道瞬間在口腔裡炸開,衝上鼻腔,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我彎著腰,一手撐著冰冷的流理台邊緣,咳得撕心裂肺。
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冰涼的液體順著食道滑入胃裡,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痛感的清醒。我喘著粗氣,直起身,抹了一把嗆出來的生理性淚水。目光落在流理台旁邊,那個被我隨手丟下的舊皮夾和那張泛黃的便簽紙上。
廚房的燈光下,那張便簽紙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物業那個紅色的、模糊的印章輪廓還依稀可辨。我拿起那枚小小的備用鑰匙,銀白色的金屬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就是它,這枚被遺忘在角落、差點被當作廢鐵的小東西,成了今晚這場荒誕劇唯一的救贖。
劫後餘生的疲憊感,如同退潮後露出的濕冷沙灘,更加沉重地覆蓋上來。我捏著那枚鑰匙,拖著腳步,一步一挪地走出廚房,穿過小小的客廳。客廳的窗簾冇有拉嚴,窗外城市模糊的霓虹光影透過雨痕遍佈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光斑。
我徑直走向臥室,連燈都懶得開。藉著窗外微弱的光,看到那張鋪著灰色床單的床。它像一個溫柔的、沉默的港灣,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身體徹底放棄了抵抗。我甚至冇力氣脫下濕漉漉的西裝外套,隻是踉蹌著走到床邊,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直挺挺地向前撲倒下去。
沉重的身體砸在柔軟的床墊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臉頰深深埋進微涼的、帶著淡淡洗衣液香氣的枕頭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瞬間包裹了我。
窗外,雨聲依舊未停,嘩啦啦地敲打著玻璃,但這聲音此刻聽起來,不再像冰冷的嘲笑,反而像一首單調卻安穩的白噪音。手指間還無意識地捏著那枚冰冷的備用鑰匙,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存在感。
緊繃了一整晚的神經,終於在這一刻徹底鬆弛下來,如同斷掉的琴絃。意識像沉入溫暖粘稠的蜜糖,迅速模糊、下沉。在徹底墜入無邊黑暗之前,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滑過:明天……明天一定要去買瓶潤滑劑,給那該死的鎖芯上點油……
窗外的霓虹燈光,隔著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在臥室昏暗的天花板上暈染開一片朦朧而遙遠的光暈,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到的另一個世界。
全文完。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