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1

朱牆血影

嘉靖二十三年的深秋,雨絲像淬了冰的針,斜斜紮在養心殿外的青磚上。阿鸞跪在冰涼的磚石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隻有一股寒氣順著骨頭縫往上鑽,凍得她牙齒打顫。

三個月前,她還是江南織造府裡跟著母親學繡活的姑娘,因一手出神入化的蘇繡被選入宮。那時她總以為,皇宮該是畫裡的模樣——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宮女們穿著綾羅綢緞,連風裡都飄著脂粉香。可真正踏進宮門才知道,這硃紅宮牆裡,最不缺的是規矩,最常見的是眼淚。

嘩啦一聲,殿門被內侍猛地推開,暖黃的燭火裹著濃重的龍涎香湧出來,在雨幕裡暈開一片朦朧的光暈。阿鸞眯起眼,看見明黃色的袍角掃過門檻,繡著的金龍在燭火下彷彿活了過來,鱗片閃著冷光。

皇上,這便是司計司新來的阿鸞,前日打碎了您的和田玉杯。李公公的聲音尖細得像指甲刮過琉璃,每個字都往阿鸞心上紮。

阿鸞死死咬著下唇,血腥味在舌尖瀰漫開來。那玉杯根本不是她打碎的。前日掌事姑姑清點庫房時手滑摔了杯子,轉頭就指著她說是這小蹄子笨手笨腳。她辯解過,可在這宮裡,誰會聽一個新來的宮女說話掌事姑姑的兄長在禦膳房當差,宮裡人看她的眼神,早就帶著三分忌憚。

抬起頭來。

皇上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進深潭,在阿鸞心裡漾開圈圈漣漪。她緩緩抬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皇上比畫像上更瘦削,顴骨微微凸起,眼底泛著青黑,像是被什麼東西熬乾了精氣神。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帶著審視,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彆人。

倒是個標緻的丫頭。皇上忽然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卻冇半分暖意,既然打碎了朕的東西,便去坤寧宮偏殿伺候吧。那裡缺個守夜的,正好讓你長長記性。

阿鸞渾身一僵,血液彷彿瞬間凍住了。坤寧宮偏殿!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耳邊炸響。入宮時教引姑姑特意叮囑過,宮裡有三個地方萬萬去不得——冷宮的西北角、禦花園的假山水潭,還有就是坤寧宮偏殿。

三年前,先皇後就是在那偏殿裡冇的。聽說那日夜裡,先是打雷又是閃電,偏殿裡傳出淒厲的哭喊,等內侍撞開門時,先皇後已經倒在血泊裡,七竅流血,死狀極慘。更邪門的是,從那以後,每到雨夜,偏殿裡就會傳出女人的哭聲,有時還能看見白影在窗紙上晃動。去年有個小太監不信邪,趁夜溜進去想偷些值錢的東西,第二天被人發現吊死在房梁上,舌頭伸得老長,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到了什麼嚇破膽的東西。

皇上,奴婢……奴婢不敢……阿鸞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皇上卻冇再看她,轉身往殿內走去,明黃的袍角在雨裡劃出一道殘影。李公公在她身後踹了一腳,厲聲嗬斥:皇上的旨意也敢違抗拖下去!

兩個小太監架起阿鸞的胳膊就往外走,她的鞋在濕滑的青磚上拖出兩道水痕。雨絲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她回頭望了一眼養心殿,那扇門已經關上了,將所有的溫暖都鎖在裡麵,隻留下她,獨自走向那片吞噬了無數性命的黑暗。

經過禦花園時,她看見假山後麵影影綽綽站著個人,穿著青綠色的宮裝,正偷偷往養心殿的方向看。阿鸞認得她,是司計司的晚晴,比她早入宮半年,平日裡總愛對她噓寒問暖。可此刻晚晴的眼神裡冇有半分關切,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阿鸞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想起,那日掌事姑姑摔碎玉杯時,晚晴也在庫房裡。

2

夜哭蘭香

坤寧宮偏殿的門是用陰沉木做的,黑沉沉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阿鸞被推搡著進門時,厚重的木門發出吱呀的怪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門後磨牙。

記住了,戌時鎖門,卯時才能開。領路的老太監枯瘦的手指著牆角的銅鐘,指甲縫裡全是黑泥,夜裡不管聽見什麼,都不許出聲,更不許點燈。要是壞了規矩,丟了小命可冇人管。

阿鸞還冇來得及問些什麼,老太監已經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跑了,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裡越來越遠,最後被雨聲吞冇。

殿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混雜著淡淡的脂粉香,聞著讓人頭暈。阿鸞藉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月光,勉強看清周圍的景象。靠牆擺著一排落滿灰塵的妝奩,硃紅色的漆皮剝落下來,露出裡麵暗沉的木頭。地上鋪著的紅毯早已褪色發黑,腳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踩在腐葉上。角落裡結著厚厚的蛛網,蛛網上掛著些細碎的布料,像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

最顯眼的是那張寬大的拔步床,床架上雕刻著纏枝蓮紋,隻是木頭已經發黑,有些地方甚至長出了青苔。床頂上掛著厚重的錦帳,帳子上繡著的鳳凰原本該是五彩斑斕的,如今卻褪成了黑灰色,兩隻鳳凰的眼睛用金線繡成,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像是在盯著她看。

阿鸞縮在牆角,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她從懷裡摸出個小小的平安符,那是母親送她入宮時塞給她的,說是用廟裡求來的香灰做的,能保平安。可此刻平安符在手裡冷冰冰的,一點也讓人安心不下來。

夜越來越深,雨也越下越大,風穿過窗縫,發出嗚嗚的聲響,真的像是有人在哭。有時風聲裡還夾雜著細碎的滴答聲,像是水滴落在空盆裡,又像是……血滴在地上。

阿鸞把臉埋在膝蓋裡,不敢抬頭。她想起晚晴白天說過的話:阿鸞,你彆怕,坤寧宮偏殿裡的哭聲,說不定是先皇後在找她掉的耳環呢。當時她隻當是玩笑,現在想來,那話裡藏著說不出的陰冷。

忽然,啪嗒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

阿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捂住嘴,連呼吸都忘了。她藉著月光往聲音來源處看去,隻見那拔步床的錦帳,輕輕晃動了一下。

是老鼠嗎她這樣安慰自己,可後頸的汗毛卻根根豎起。這殿裡陰森寒冷,連蟑螂都不會來,怎麼會有老鼠

緊接著,帳子又動了一下,這次幅度更大,像是有人在裡麵翻了個身。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了過來,不是殿裡原有的黴味,而是一種清冷的蘭花香,幽幽的,帶著一絲甜意。阿鸞猛地想起,教引姑姑說過,先皇後生前最喜歡用凝露香,那香裡就有蘭草的味道。

她的牙齒開始打顫,上下牙碰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輕響。她想捂住嘴,可手抖得不聽使喚。

誰……誰在那裡她終於忍不住,用顫抖的聲音問道,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聽起來格外詭異。

話音剛落,拔步床的錦帳猛地被掀開了!

阿鸞嚇得尖叫一聲,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她死死閉上眼,感覺心臟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可等了半天,也冇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靠近。

她壯著膽子,慢慢睜開一條縫——

拔步床上空蕩蕩的,什麼也冇有。錦帳垂在床邊,安安靜靜的,彷彿剛纔的動靜隻是她的幻覺。

阿鸞鬆了口氣,正要放下心來,卻看見床前的地上多了一支玉簪。那玉簪通體瑩白,簪頭雕著一朵盛開的蘭花,花瓣上還墜著兩顆細小的珍珠,正是先皇後生前最常戴的那支蘭心簪。去年先皇後的生辰,皇上還特意讓人用南海進貢的暖玉重新打磨過,宮裡的人都見過。

阿鸞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明明記得,先皇後的所有遺物,都在她病逝後被皇上下令封存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就在這時,一陣幽幽的歎息聲,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心尖,卻帶著說不出的哀怨。

我的簪子……掉了……

3

舊事殘妝

阿鸞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渾身僵硬得動彈不得。那聲音就在耳邊,清冷婉轉,像是深秋的露水落在蘭花上,可每個字都透著刺骨的寒意。

她緩緩轉過頭,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宮裝的女子,正站在她身後。那女子身形窈窕,裙襬拖在地上,卻冇沾半點灰塵。她的臉藏在朦朧的光影裡,看不真切,隻能看清一雙眼睛,像是含著淚,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啊!阿鸞終於發出一聲尖叫,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驅散了殿裡的陰森。阿鸞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還縮在牆角,平安符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撿起平安符,又往拔步床那邊看去——

地上空空的,哪有什麼玉簪

難道昨晚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阿鸞揉了揉發疼的額頭,卻發現手心全是冷汗。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是昨晚跪得太久留下的痕跡。

可那蘭花香,那歎息聲,還有那支玉簪……都真實得不像夢。

她掙紮著站起來,走到拔步床邊仔細檢視。床板上落著厚厚的灰塵,卻在靠近床沿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痕跡,像是有人剛剛坐過。阿鸞的心又開始往下沉,她蹲下身,鼻子湊近床板聞了聞,果然聞到一絲淡淡的蘭花香,和昨晚聞到的一模一樣。

吱呀——

殿門被推開了,老太監端著一碗稀粥走進來,看見阿鸞站在床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你……你站在那裡做什麼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看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公公,我昨晚……阿鸞想把昨晚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知道,說出來也冇人會信。在這宮裡,瘋癲的宮女下場往往比死更慘。

老太監冇再追問,隻是把稀粥往桌上一放,匆匆說了句卯時到了,你可以出去了,便頭也不回地跑了,連門都忘了關。

阿鸞端起那碗稀粥,粥裡隻有幾粒米,清湯寡水的,還帶著一股餿味。她皺了皺眉,實在難以下嚥,便把粥倒在了牆角。就在她轉身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妝奩的抽屜好像動了一下。

她心裡一驚,慢慢走過去。那是個紫檀木的妝奩,上麵雕刻著百子千孫圖,隻是有些地方的漆皮已經剝落。阿鸞深吸一口氣,伸手拉開了抽屜。

抽屜裡放著些零散的珠釵,還有一麵黃銅鏡子。鏡子上佈滿了銅鏽,模糊不清。阿鸞拿起鏡子,用袖子擦了擦,想看看裡麵的自己,可鏡子裡映出的,卻是一張蒼白的臉——不是她的臉!

那是一張極美的臉,眉如遠黛,眸若秋水,隻是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卻紅得刺眼。阿鸞嚇得手一抖,鏡子哐噹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碎片裡,那張臉對著她笑了。

阿鸞尖叫著後退,撞到了身後的妝奩,嘩啦啦一陣響,裡麵的珠釵散落一地。她顧不上這些,跌跌撞撞地跑出偏殿,直到站在陽光下,感覺渾身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纔敢大口喘氣。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跑出殿門後,偏殿裡散落的珠釵自動歸位,摔碎的鏡子重新拚合,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而那拔步床的錦帳裡,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殿門,眼裡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夜夜都是如此。

第二夜,她聽見有人在梳頭,沙沙的,梳齒劃過髮絲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她壯著膽子往妝奩那邊看,隻見一把桃木梳子懸空著,正在空中不停地梳著,地上散落著幾縷烏黑的長髮。

第三夜,妝奩裡的胭脂自己打開了,一抹嫣紅的胭脂在空中飄著,最後落在拔步床的錦帳上,暈開一朵像血一樣的花。

第四夜,她聞到了濃烈的酒氣,接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摔杯子。她嚇得用被子矇住頭,卻感覺有冰冷的液體滴在她的手上,聞起來帶著一股腥甜。

阿鸞越來越憔悴,眼圈黑得像熊貓,顴骨也凸了出來。司計司的宮女們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像是怕被她染上什麼晦氣。隻有晚晴,還像以前一樣湊過來,隻是眼神裡多了些探究。

阿鸞,你這幾天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晚晴遞過來一塊桂花糕,笑得一臉關切,是不是在偏殿冇睡好

阿鸞看著她手裡的桂花糕,想起那晚落在手上的腥甜液體,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冇事。她推開晚晴的手,轉身想走。

哎,你等等!晚晴拉住她的胳膊,聲音壓低了些,我聽說,先皇後死的那天,也有人看見她在偏殿裡摔杯子呢。

阿鸞猛地回頭看她,晚晴的臉上還帶著笑,可眼睛裡卻冇半分笑意。你怎麼知道

晚晴挑了挑眉,甩開她的手:宮裡的事,還有我不知道的我勸你還是彆在偏殿待了,小心落得跟先皇後一樣的下場。說完,她轉身扭著腰走了,青綠色的裙襬掃過地麵,留下一股奇異的香氣。

那香氣,和偏殿裡的蘭花香,有幾分相似。

4

畫後秘盒

第七夜,雨下得比往常都大。風捲著雨絲拍打窗欞,發出啪啪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撓窗戶。

阿鸞縮在牆角,抱著膝蓋,眼睛死死盯著拔步床。她已經做好了準備,不管今晚再發生什麼,她都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戌時剛過,殿裡的溫度突然降了下來,那股熟悉的蘭花香又飄了過來。阿鸞屏住呼吸,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拔步床裡飄了出來。

是先皇後。

這次,她的臉清晰了許多。眉毛細長,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嘴唇小巧,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隻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嘴唇紅得像是塗了血,身上的白色宮裝也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

你彆怕。先皇後的聲音很輕,帶著水汽,我不會害你。

阿鸞的牙齒還在打顫,但這次,她冇有閉上眼睛。您……您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先皇後冇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伸出手,指向牆上的一幅畫。那是一幅《寒江獨釣圖》,畫的是一個老翁在雪地裡釣魚,筆法蒼勁,隻是和這偏殿的華麗格格不入。

幫我……把畫摘下來。先皇後的手指穿過畫框,卻冇有碰到畫布,原來她的手是透明的。

阿鸞猶豫了一下,還是搬來一張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將畫取了下來。畫後麵的牆壁是空心的,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裡麵好像藏著什麼東西。

先皇後的眼睛亮了起來,聲音裡帶著一絲急切:把裡麵的盒子拿出來。

阿鸞伸手進洞裡摸索,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她慢慢把那東西拿出來,發現是一個紫檀木的錦盒,盒子上掛著一把小巧的銅鎖,鎖上已經生了鏽。

打開它。先皇後說。

阿鸞找了根髮簪,小心翼翼地插進鎖眼裡,輕輕一擰,哢噠一聲,鎖開了。她打開錦盒,裡麵裝著一疊泛黃的信紙,還有一支小小的狼毫筆。

你讀。先皇後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阿鸞拿起信紙,藉著月光慢慢讀了起來。信上的字跡娟秀清麗,筆畫間卻透著一股英氣。

沈郎親啟:昨日見禦花園的菊花開了,想起你說過最愛墨菊,便摘了幾朵壓成乾花,托人帶給你……

沈郎:聽聞你近日在邊關打了勝仗,我在宮裡為你高興。隻是刀劍無眼,你定要保重自己……

沈郎:太後近日總找我的麻煩,宮裡的日子越發難捱了。我常常想起小時候,你爬樹給我摘果子,摔得滿身是泥,卻還傻笑著把果子遞給我……

阿鸞越讀心越沉,這些信分明是先皇後寫給宮外男子的情書。她早就聽說先皇後出身將門,入宮前是京城裡有名的俠女,卻冇想到她竟有如此柔情的一麵。更讓她心驚的是信裡提到的沈郎,看描述像是鎮守邊關的將領,可三年前被冠上通敵叛國罪名滿門抄斬的,正是鎮國將軍沈策!

他冇有通敵叛國。先皇後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眼裡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是太後!是太後和她的外戚們陷害他!他們怕沈郎功高蓋主,怕他支援皇上親政,就捏造證據,說他私通敵國!

阿鸞握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那……那皇上為什麼不查清楚

先皇後慘笑一聲,笑聲裡滿是絕望:查皇上那時根基未穩,朝堂上全是太後的人,他怎麼查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沈郎被定罪,看著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頭落地!

阿鸞愣住了,她從未想過,九五之尊的皇上,竟然也有如此身不由己的時候。

我去找過皇上,求他救沈郎,哪怕隻救他一個人也好。先皇後的聲音哽嚥著,可皇上隻是抱著我,說他冇用,說他保護不了我,也保護不了沈郎。我那時恨他,恨他懦弱,恨他眼睜睜看著忠良蒙冤……

她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像是隨時會散開。阿鸞急忙問道:那您是怎麼死的真的是……病逝嗎

先皇後的目光落在拔步床上,眼神變得極其痛苦:沈郎被斬的那天,我穿著嫁衣去了刑場。我想告訴他,我這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我剛到刑場,就被太後的人抓了回來,關在這偏殿裡。

她給我灌了毒酒。先皇後抬起手,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色的痕跡,她說我既然這麼想跟沈郎走,就成全我。那酒好苦啊,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像裂開了一樣……我到死都記得,她站在我麵前,笑著說‘你和你那通敵叛國的野男人,正好做對亡命鴛鴦’……

阿鸞聽得渾身發冷,原來先皇後不是病逝,也不是皇上所殺,而是被太後害死的!

可皇上為什麼對外說您是病逝的

因為他要保護我。先皇後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一絲暖意,太後說,如果皇上敢追查我的死因,就把我和沈郎的書信公之於眾,讓我死後還要揹負‘穢亂宮闈’的罵名。皇上冇辦法,隻能忍了下來,把我的遺物封存,把這偏殿封了,讓我能清靜些……

她飄到阿鸞麵前,眼神懇切:這些信,是沈郎清白的證據。信裡提到了很多他和太後外戚勢力抗衡的事,提到了他們剋扣軍餉、私通敵國的罪證。求你,幫我把這些信交給大理寺卿陳大人,他是沈郎的恩師,也是少數敢跟太後抗衡的忠臣。

阿鸞看著先皇後含淚的眼睛,又想起那些信裡的字字句句,心裡湧起一股勇氣。她點了點頭:我答應您。

先皇後笑了,那笑容淒美而解脫。她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空氣中。殿裡的蘭花香也隨之散去,隻留下那疊信紙,在月光下泛著微黃的光。

阿鸞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放回錦盒,藏在貼身的衣袋裡。她知道,從她答應先皇後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和這深宮的陰謀緊緊綁在了一起。

5

亭中殺機

第二天一早,阿鸞揣著錦盒,趁著灑掃的機會溜出了坤寧宮。她打聽好了,大理寺卿陳大人每週三會入宮,在禦花園的沁芳亭等候皇上召見,今天正好是週三。

禦花園裡繁花似錦,紅的、黃的、紫的菊花爭奇鬥豔,可阿鸞卻冇心思欣賞。她低著頭,快步穿過花叢,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昨晚她想了一夜,總覺得晚晴知道些什麼,說不定會壞事。

果然,走到假山附近時,她看見晚晴正和一個小太監說話,兩人的目光時不時往沁芳亭的方向瞟。阿鸞心裡一緊,悄悄繞到假山後麵,屏住呼吸聽著。

……你確定陳大人今天會來晚晴的聲音壓得很低。

放心吧,李公公都安排好了。小太監的聲音帶著一絲得意,隻要那小丫頭敢把東西交給陳大人,咱們就人贓並獲,到時候不僅能除掉陳大人這個眼中釘,還能讓皇上徹底死心,不再追查先皇後的事。

阿鸞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原來晚晴是太後的人!她一直在監視自己!

她悄悄退後,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陳大人單獨的時候再把信交給他。可剛退了兩步,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哎喲!阿鸞驚呼一聲,回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是李公公!

李公公正陰沉著臉看著她,眼睛像毒蛇一樣盯著她的衣袋:你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懷裡揣了什麼東西

冇……冇什麼……阿鸞下意識地捂住衣袋,轉身就跑。

抓住她!李公公厲聲喊道。

假山後麵立刻衝出來兩個太監,一把抓住了阿鸞的胳膊。阿鸞拚命掙紮,可她一個弱女子哪裡敵得過兩個常年習武的太監錦盒從衣袋裡掉了出來,裡麵的信紙散落一地。

晚晴和那個小太監也走了過來,晚晴撿起一張信紙,看了一眼,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阿鸞妹妹,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藏廢後的穢物!

這些不是穢物!是證據!阿鸞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沈將軍是被冤枉的!先皇後是被太後害死的!

胡說八道!李公公一腳踹在阿鸞的腿彎,讓她跪在地上,廢後與人私通,沈策通敵叛國,都是鐵證如山的事!你竟敢在這裡妖言惑眾,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他說著就要動手,阿鸞閉上眼睛,心想這下完了。可等了半天,也冇感覺到巴掌落下。她睜開眼,看見一個穿著緋色官服的老者正擋在她麵前,正是大理寺卿陳大人。

李公公,在禦花園裡對一個宮女動粗,不太合規矩吧陳大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威嚴。

李公公臉色一變,隨即換上諂媚的笑容:原來是陳大人,您怎麼來了這小丫頭私藏廢後遺物,還敢汙衊太後,老奴正想拿她去見皇上呢。

哦汙衊太後陳大人彎腰撿起地上的信紙,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後他把信紙收好,對李公公說,這件事我已經清楚了,這宮女我帶走,稍後我會親自向皇上稟明。

陳大人,這不合規矩……李公公還想說什麼,卻被陳大人淩厲的眼神打斷。

規矩難道看著忠良蒙冤、宮闈汙穢纔是規矩陳大人冷哼一聲,李公公要是再攔著,就彆怪我以‘妨礙公務’的罪名彈劾你!

李公公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知道自己鬥不過陳大人,隻能恨恨地瞪了阿鸞一眼,帶著人走了。晚晴也想跟著走,卻被陳大人叫住了。

這位宮女,你也跟我來一趟吧。陳大人的目光落在晚晴身上,帶著審視,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晚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6

龍椅泣血

養心殿裡,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皇上坐在龍椅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麵無表情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阿鸞和瑟瑟發抖的晚晴。陳大人站在一旁,手裡捧著那疊信紙。

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皇上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阿鸞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在坤寧宮偏殿的經曆,還有先皇後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她冇有添油加醋,隻是如實陳述,可每一個字都像錘子一樣敲在眾人的心上。

晚晴嚇得渾身發抖,不等皇上問話,就哭喊著招了: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都是太後讓我做的!她讓我監視先皇後,後來又讓我監視阿鸞,隻要發現她有異動就立刻報告……先皇後的死,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我隻知道那天太後讓人把她關進了偏殿,第二天就傳出了她病逝的訊息……

皇上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手指敲擊扶手的速度越來越快。陳大人把信紙遞上去:皇上,這些信裡提到了很多沈策將軍與外戚勢力抗衡的事,還有他們剋扣軍餉、私通敵國的證據,足以證明沈將軍是被冤枉的。

皇上拿起信紙,一行一行地看著,手微微顫抖。看到最後,他猛地把信紙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壓抑的怒吼:豈有此理!

殿裡的人都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出聲。皇上胸口劇烈起伏著,眼裡佈滿了血絲。他想起沈策當年在邊關浴血奮戰的身影,想起先皇後入宮前笑靨如花的樣子,想起他們三人年少時一起在禦花園裡放風箏的時光……那些記憶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太後……皇上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兩個字,聲音裡充滿了恨意,她以為朕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她以為朕真的會任由她擺佈嗎

陳大人壯著膽子說:皇上,沈將軍一案,臣懇請重新審理,為先皇後和沈將軍平反昭雪!

皇上沉默了許久,緩緩點了點頭:準了。陳愛卿,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不管牽扯到誰,都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臣遵旨!

至於你……皇上看向阿鸞,眼神柔和了許多,你不畏艱險,為忠良洗刷冤屈,有功。朕封你為才人,留在養心殿伺候吧。

阿鸞愣了一下,連忙磕頭謝恩:謝皇上恩典。

晚晴也連忙磕頭:皇上饒命啊!臣女隻是一時糊塗,求皇上開恩……

皇上看都冇看她一眼,對李公公說:把她拖下去,交給慎刑司,好好查查她還知道些什麼。

晚晴的哭喊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殿外。

皇上走到窗邊,望著外麪灰濛濛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陽光透過雲層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金光。他知道,這深宮的黑暗,該被驅散了。

7

塵埃落定

沈策一案的重審,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太後和外戚勢力百般阻撓,可皇上這次的態度異常堅決,陳大人也鐵麵無私,硬是頂住了壓力,把所有證據都擺在了朝堂上。

當沈策通敵的密信被證實是偽造的,當剋扣軍餉、私通敵國的外戚被一一揪出來,噹噹年參與陷害沈策的官員紛紛認罪……滿朝文武無不震驚,百姓們更是拍手稱快。

皇上頒佈聖旨,為沈策平反昭雪,追封他為鎮國公,厚葬其家人。對於參與陷害的外戚和官員,一律嚴懲不貸,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太後被查出多年來乾預朝政、結黨營私,被皇上軟禁在慈安宮,終身不得出宮。

朝堂終於清淨了,宮裡的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許多。阿鸞成了養心殿的才人,雖然位份不高,卻深得皇上信任。她常常陪皇上說話,聽他講年輕時的事,講他對先皇後和沈策的愧疚。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們倆情投意合。一天晚上,皇上喝了些酒,眼神迷離地對阿鸞說,當年把她選入宮,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沈策。

阿鸞遞給他一杯醒酒湯:皇上也是身不由己。那時太後勢力太大,您需要將門的支援才能坐穩皇位。

皇上苦笑一聲:是啊,身不由己。可這不能成為我傷害他們的理由。他看著窗外,不知道他們在天有靈,會不會原諒我。

阿鸞想起先皇後那雙含淚的眼睛,輕聲說:先皇後心裡是有您的,她隻是恨您當時冇有救沈將軍。現在沈將軍沉冤得雪,她應該也能安息了。

皇上點了點頭,眼裡泛起淚光。

從那以後,坤寧宮偏殿再也冇有傳出過哭聲,那股陰森的氣息也消失了。有人說,先皇後和沈將軍的魂魄終於得以相見,一起投胎去了。也有人說,他們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永遠守護著這片他們用生命守護的土地。

阿鸞偶爾還是會去坤寧宮偏殿看看。那裡已經被重新修繕過,打掃得乾乾淨淨,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溫暖而明亮。拔步床還在,隻是錦帳換成了新的,繡著的鳳凰栩栩如生,像是在展翅高飛。

她知道,這深宮的恐怖,不僅來自於鬼怪,更來自於人心。但隻要還有像先皇後、沈將軍、陳大人這樣心懷正義的人,隻要還有像皇上這樣願意改過自新的人,這深宮就不會永遠被黑暗籠罩。

深秋的雨又開始下了,可這次,阿鸞聽著雨聲,心裡不再害怕。她知道,雨過天晴後,總會有陽光照進來。而那些深埋在朱牆下的秘密和冤屈,也終將隨著雨水,沖刷乾淨,重見天日。

(全文完)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