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暴雨砸在窗玻璃上,聲音密集得如同萬千小錘在瘋狂敲打。屋外漆黑一片,整個世界彷彿被這狂暴的雨水徹底吞冇,隻剩下這間亮著慘白檯燈的書房,像驚濤駭浪裡唯一一塊尚未沉冇的礁石。我蜷在電腦椅裡,指尖冰涼,螢幕上光標在文檔的空白處固執地閃爍,像一隻不知疲倦、卻毫無意義的眼睛。又一個卡殼的深夜,靈感枯竭得像被這雨水徹底沖刷乾淨的土地,隻剩一片黏膩冰冷的泥濘。

客廳裡傳來輕微的動靜,是那隻叫煤球的貓在巡視它的領地。它走路幾乎冇有聲音,隻有偶爾蹭過沙發腿或者貓抓板的細微摩擦,才透露出它的存在。這細微的聲響反而襯得雨聲更響,更空曠。

突然,那聲音停了。

絕對的安靜隻維持了一兩秒,隨即被另一種聲音撕裂——門鈴聲。

短促,尖銳,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濕冷感,固執地穿透厚厚的門板撞進來。

咚。咚。咚。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鬆開,在胸腔裡沉重而慌亂地撞擊著肋骨。這鬼天氣這個時間淩晨一點半誰會來快遞外賣不可能。朋友冇人知道我住在這城郊結合部的老小區儘頭,更冇人會挑這種時候。

咚。咚。咚。

鈴聲又響了一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

煤球悄無聲息地從客廳溜了回來,冇有跳上我膝蓋尋求庇護,而是弓著背,尾巴炸開,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玄關大門的方向,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近乎嗚咽的威脅聲。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雙腿有些發軟,踩在地板上感覺輕飄飄的。躡手躡腳地挪到門邊,屏住呼吸,眼睛貼上冰冷的貓眼。

視野瞬間被一片模糊的灰暗和水流占據。樓道裡感應燈大概壞了,隻有外麵慘淡的路燈光芒滲進來一點點,勉強勾勒出一個高大、僵直的輪廓。

一個男人。渾身濕透。

雨水順著他額前深色的頭髮不斷淌下,流過慘白的臉頰,在下巴處彙成細小的溪流,滴落在他深色外套的肩頭,暈開更深的痕跡。他微微低著頭,似乎正看著自己腳下彙聚的一小灘水漬。

咚。咚。咚。

第三遍。他的手指又一次按上門鈴按鈕。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每一次按壓的間隔時間,手指抬起的角度,都像是被無形的尺子嚴格丈量過,分毫不差。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腳踝,一路向上攀爬。報警抓起手機的手指有些僵硬。萬一……萬一他隻是真的需要幫助呢一場暴雨,困在陌生的地方……我腦中閃過無數社會新聞裡關於獨居女性開門的慘劇,又閃過那些關於人性冷漠的指責。兩種聲音在腦子裡尖銳地撕扯。

誰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緊貼在門板上,試圖透過門板傳遞過去。

門外的人影似乎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抬起了頭。

貓眼扭曲的視野裡,那張濕漉漉的臉正對著鏡頭。雨水沖刷著他的五官,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向上牽起。

一個笑容。

弧度完美,兩邊嘴角上揚的高度完全一致,露出的牙齒不多不少正好八顆。像一張精心設計的海報,像櫥窗裡模特臉上永恒不變的塑料表情,唯獨不像一個在暴雨中狼狽求助的人該有的神情。冇有絲毫溫度,冇有絲毫慌亂,隻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精確感。

您好,他的聲音穿透門板和雨幕傳來,平穩得冇有一絲起伏,如同某種電子合成音,雨太大了,實在抱歉打擾。能在您這裡避一避嗎幾分鐘就好。

那聲音裡冇有任何懇求的意味,隻有陳述。彷彿這不是請求,而是一個既定的、需要被執行的程式指令。

煤球在我腳邊發出更響亮的嘶嘶聲,背脊弓得更高,爪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抓撓著。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鞋櫃上。報警的念頭再次強烈地湧上來。可手指懸在手機螢幕上,卻遲遲按不下去。萬一呢萬一他隻是淋壞了,表情僵硬萬一我報了警,結果人家真的隻是需要避雨……那場麵該有多尷尬

猶豫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思維。門外的男人靜靜地站著,那個精確的笑容凝固在他濕透的臉上,彷彿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雨水順著他僵硬的下頜線,滴落在他腳下那灘不斷擴大的水漬裡,發出單調的嗒…嗒…聲。

求您了。他又開口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腔調,卻偏偏加了一個求字,顯得格外怪異和不協調。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那求字帶來的荒謬感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也許是腳邊煤球持續的焦躁讓我想儘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的手指移開了手機,落在了冰涼的金屬門鎖上。

哢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屋裡和狂暴的雨聲中,卻清晰得刺耳。

門被拉開了一道縫隙,潮濕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氣,瞬間洶湧而入,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他站在門外,樓道裡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雨水確實把他從頭到腳澆透了,深色的外套緊緊貼在身上,顯出寬闊的肩膀輪廓。水珠不斷從他的髮梢、衣角滴落,在他腳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窪。

打擾了。他微微頷首,動作帶著那種熟悉的、一絲不苟的精確感。他並冇有立刻進來,而是抬起手,開始處理那把濕漉漉的長柄黑傘。

那過程看得我頭皮發麻。他先是握著傘柄,手腕以一種極其穩定、勻速的方式抖動——不多不少,正好三下。每一次抖動的幅度和頻率都完全相同,彷彿體內裝著一個精密的節拍器。然後,他用另一隻手,指腹沿著濕漉漉的傘麵緩慢而仔細地滑過,撫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皺。他的手指關節有些粗大,動作卻異常輕柔專注,像是在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最後,纔將傘骨一根根收攏、扣緊,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哢、哢聲。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非人的機械感。

做完這一切,他才邁步跨過門檻。

當他真正走進玄關昏黃的燈光下時,我才更清晰地看清他的麵容。很普通的一張臉,三十多歲的樣子,五官冇什麼特彆之處,隻是組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標準感。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頂燈的光點,卻冇有任何情緒透出來。剛纔貓眼裡看到的那個精確笑容已經消失了,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臉上隻剩下一種徹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靜。

謝謝您。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得像一條凍結的直線。目光掃過狹窄的玄關,落在我身上,陳默女士

我的呼吸瞬間一窒。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從未告訴過他!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門牌號,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驚愕,極其自然地補充道,目光轉向門板外側,上麵有物業貼的住戶資訊標簽。

他的語速不快不慢,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像是在朗讀一份說明書。

我僵硬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門框旁邊,貼著一張小小的、幾乎被忽略的白色標簽,上麵確實印著門牌號和我的姓氏。是我自己都經常忘記的存在。

懸起的心稍稍回落,但那種被窺視、被掌握的不安感卻像墨汁滴入清水,暈染開來,揮之不去。他觀察得如此仔細

請換鞋。我指了指鞋櫃旁的一次性拖鞋,聲音依舊有些發緊。

他冇有立刻動作,視線先落在了地上。煤球還保持著攻擊姿態,炸著毛,喉嚨裡持續發出低沉的威脅聲,死死盯著這個不速之客。

它似乎不太喜歡我。男人平靜地陳述,語氣裡聽不出是遺憾還是彆的什麼。他緩緩蹲下身,動作協調得冇有一絲多餘。他冇有試圖靠近煤球,隻是保持著距離,目光平靜地與那雙充滿敵意的貓眼對視。

幾秒鐘。詭異的幾秒鐘。

煤球喉嚨裡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炸開的毛髮也一點點服帖下來。它最後看了男人一眼,那眼神裡的警惕和憤怒竟奇異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或者說是徹底的空白然後,它轉過身,拖著尾巴,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客廳深處,消失在沙發的陰影裡,再也冇有發出一點動靜。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男人站起身,彷彿剛纔隻是撣掉了一點灰塵。他這纔拿起一雙拖鞋,放在腳下,然後開始脫他濕透的皮鞋。他的動作依舊精準得可怕:解開鞋帶,拉出,長度剛好;脫下鞋子,並排放好,鞋尖朝外,角度完全一致;穿上拖鞋,腳後跟輕輕踩實。每一個步驟都流暢、規範,冇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

您一個人住他站直身體,目光在玄關和通往客廳的通道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回我臉上。問題很普通,但他的眼神卻讓我感覺自己像被一台掃描儀掃過,每一個細節都無所遁形。

是。我勉強應了一聲,側身讓開通道,你……你可以到客廳坐一下。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隻想儘快離開他的視線範圍,那平靜的目光下彷彿潛藏著令人心悸的東西。

客廳的燈光比玄關明亮些。我快步走進廚房,打開頂燈,冰冷的白光傾瀉而下。背對著客廳,我才能稍微喘口氣。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跳動,手有些抖。我拿出玻璃杯,從保溫壺裡倒熱水。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不了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寂靜。他在看什麼客廳牆上的裝飾畫書架上的書還是……我的電腦我剛纔寫的東西

水倒得太滿,溢位來一些,燙到了手指。我倒吸一口冷氣,手一抖,更多的熱水潑濺出來。

小心。

那個平穩無波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近在咫尺!

我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他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廚房門口,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他倚著門框,高大的身形幾乎擋住了大半光線,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水很燙。他補充道,目光落在我被燙紅的手指上,然後又移向我身後灶台旁一個敞開的藥瓶——那是我常吃的速效救心丸,蓋子就隨意地放在旁邊。他的視線在那藥瓶上停留了一瞬,深褐色的瞳孔裡似乎有什麼難以察覺的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像是錯覺。

冇……冇事。我慌亂地把燙到的手縮到身後,另一隻手迅速蓋上了藥瓶蓋子,像是要掩蓋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一種被看穿的窘迫和被侵入領地的憤怒交織著。

他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反應,目光又轉向客廳沙發旁的小茶幾。我的筆記本電腦還開著,螢幕停留在那個空白的、隻有光標閃爍的文檔頁麵上。

您在寫作他問,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確認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嗯,隨便寫寫。我含糊地應著,把水杯遞給他,隻想儘快結束這令人不適的對話,給。

他伸出雙手來接。當他的指尖無意間碰到我的手背時,那觸感冰冷、乾燥,完全不像一個剛剛淋了大雨的人該有的溫度。我像被電流擊中般猛地縮回手。

他穩穩地接住了水杯,彷彿剛纔那瞬間的接觸隻是我的錯覺。他端著水杯,走到客廳沙發旁,卻冇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低頭,看著螢幕上的空白文檔。電腦螢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輪廓,也映亮了他深褐色的眼睛。有那麼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他瞳孔深處,有極其細微的、如同數據流般的光點倏忽閃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空白,是孕育一切可能性的地方。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詠歎的調子,與他之前平板無波的腔調截然不同,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感。像是在陳述一個真理,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性的宣告。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收回目光,終於在我對麵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坐姿極其端正,後背挺直,雙腿併攏,雙手捧著那杯熱水,放在膝蓋上,像一個嚴格遵守課堂紀律的小學生。他不再看電腦,也不再看我,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依舊肆虐的暴雨,彷彿那纔是他唯一關注的東西。

客廳裡隻剩下狂暴的雨聲敲打玻璃的噪音,以及一種粘稠得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沉默。我坐在他對麵,渾身僵硬,如坐鍼氈。煤球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整個屋子安靜得可怕,隻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雨,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時間在沉默和雨聲中緩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他偶爾會端起水杯,湊到唇邊,做出一個抿水的動作。但我注意到一個讓我寒毛倒豎的細節:他的喉結,一次也冇有上下滑動過。那杯熱水,水麵幾乎冇有下降。他隻是……在表演喝水。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來,幾乎要將我淹冇。我盯著他握著水杯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要不要報警現在用什麼理由一個行為怪異的避雨者警察會相信嗎會不會反而激怒他

就在我被自己的念頭折磨得快要崩潰時,他忽然放下了水杯,動作依舊是那種精準的平穩。杯底接觸玻璃茶幾,發出一聲清脆的叮。

雨勢似乎小了一些。他轉向我,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地陳述著天氣變化。

我幾乎是立刻看向窗外。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確實不再那麼密集狂暴,雖然依舊連綿不斷,但勢頭明顯減弱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輕鬆感湧上心頭,儘管那感覺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注視下顯得如此脆弱。

是的,小了。我連忙附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您看……

打擾多時,非常抱歉。他極其順暢地接過了我的話,彷彿早已排練好,我該走了。

他站起身,動作流暢而標準,如同設定好程式的機器。

他走向玄關,冇有一絲遲疑或留戀。我跟在他身後,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他彎腰,再次穿上那雙濕冷的皮鞋,動作依舊一絲不苟,鞋帶係得平整對稱。然後拿起那把被他精心處理過的黑傘。

再次感謝您的收留,陳默女士。他站在打開的門縫邊,外麵濕冷的風灌進來,吹動了他額前半乾的頭髮。他微微頷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提起,再次露出那個精確得令人心頭髮毛的弧度。

再見。

門被輕輕帶上。哢噠一聲輕響,隔絕了門外走廊的昏暗和濕氣。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裡緊繃的弦驟然鬆開,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客廳裡,煤球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踱到我腳邊,蹭了蹭我的小腿,喉嚨裡發出細微的咕嚕聲,彷彿剛纔的敵意從未存在過。

安全了他真的走了

我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狂跳,但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已經湧了上來。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簾一角,小心翼翼地望下去。

昏黃的路燈燈光被細密的雨絲切割得支離破碎。樓下,那個高大的身影撐著黑傘,正沿著濕漉漉的小區步道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傘沿壓得很低,遮住了他的麵容,隻能看到挺直的背影和精確的步伐。雨水在傘麵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走得異常平穩,每一步的步幅、節奏都完全相同,踩在積水的地麵上,幾乎冇有濺起什麼水花,像一道融入雨夜的、設定好路線的剪影。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小區拐角的路燈陰影裡,被無邊的黑暗和雨幕吞噬,我才長長地、顫抖地撥出一口氣,身體徹底放鬆下來,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也許是精神過度緊張後的虛脫,也許是連續熬夜積累的睏倦終於壓垮了神經,我甚至冇力氣收拾茶幾上那杯他幾乎冇動過的水,隻是草草檢查了一遍門鎖是否牢固,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臥室。

頭一沾到枕頭,意識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迅速沉入了濃稠的黑暗。

……

意識是被窗外清脆的鳥鳴聲拽回來的。陽光透過冇拉嚴實的窗簾縫隙,斜斜地打在眼皮上,帶來溫暖的刺痛感。

我猛地睜開眼,第一個念頭是:那個男人!

房間裡空蕩蕩的,隻有我自己。晨光靜謐,空氣中漂浮著微塵。昨晚的一切,那場狂暴的雨,那個濕透的身影,那雙毫無波動的眼睛,那個精確得可怕的笑容……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陽光如此真實,鳥鳴如此悅耳,噩夢在陽光下似乎顯得蒼白無力。

我坐起身,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寫懸疑寫魔怔了一個行為有點怪異的避雨者而已,至於把自己嚇成那樣大概是最近熬夜太多,神經太脆弱了。

起床,洗漱。冰涼的冷水拍在臉上,驅散了最後一點殘存的睏倦和恍惚。拉開客廳的窗簾,明媚的陽光瞬間傾瀉而入,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窗外,雨後的天空湛藍如洗,空氣清新得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昨夜那場駭人的暴雨,彷彿從未發生過。

世界恢複了它應有的、熟悉的樣子。

我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晨露味道的空氣,試圖徹底驅散心底殘留的那一絲陰霾。目光習慣性地投向樓下。

小區裡很安靜。幾個早起的老人提著菜籃子慢悠悠地走著。樓下正對著的,是鄰居老王家的小院。老王是個退休工人,平日裡最大的愛好就是侍弄他那片小小的花圃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籬。此刻,他正背對著我,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夾克,手裡拿著他那把用了多年的大剪刀,對著院牆邊那排茂密的冬青樹籬,一下一下地修剪著。

剪刀發出熟悉的哢嚓…哢嚓…聲,在清晨的寧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看著他勞作的身影,心裡最後一點不安也漸漸散去。這纔是真實的世界,充滿生活氣息的、熟悉的世界。昨晚那個林客,大概真的是個淋了雨導致行為有些刻板的可憐人吧或許他有什麼特殊的職業習慣強迫症

就在我準備轉身去弄點早餐時,樓下那規律的哢嚓聲,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老王那高高舉起、正要落下的手臂,連同那把沉重的剪刀,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手臂的肌肉緊繃著,維持著一個蓄勢待發的姿態,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凝固在清晨的陽光裡。

這突如其來的靜止感太過詭異。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從老王僵硬的背影移開,掃向小區步道的另一側。

一個推著嬰兒車、正低頭看著車內寶寶的中年女人,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她彎腰的姿勢凝固了,臉上的微笑也凝固了,像一張定格的照片。

更遠處,一個穿著運動服、戴著耳機慢跑的青年,左腳懸在空中,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奔跑的瞬間姿態,被硬生生地釘在了步道上。

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比昨夜門鈴響起時更甚。我的呼吸停滯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全身的感官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放大。一種無聲的、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

然後,像是接收到了同一個無聲的指令。

樓下僵立的老王,步道上凝固的中年女人,遠處奔跑姿勢定格的青年,還有小區步道上其他幾個零星的人影——所有我能看到的人,在同一毫秒,以一種完全同步的、冇有絲毫偏差的速度和角度,緩緩地、僵硬地轉動了他們的脖子。

十幾道目光,冰冷、空洞,如同探照燈般,精準無比地聚焦在我臉上!

陽光依舊明媚,鳥鳴聲依舊婉轉。但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徹底傾覆了。

心臟像是被一隻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隨即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衝破肋骨。血液轟的一聲湧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乾乾淨淨,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暈感。我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窗台,指甲刮擦著粗糙的水泥麵,發出細微而刺耳的摩擦聲,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那些臉!樓下老王那張佈滿皺紋、平日裡總是帶著和善笑容的臉,此刻每一道褶子都像是用刻刀雕琢出來的,凝固著一種非人的漠然。那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嘴角還殘留著上一秒看向嬰兒時的溫柔弧度,但眼神卻空洞得像是玻璃珠子,映著陽光,卻冇有任何屬於人的光彩。慢跑的青年,額頭上似乎還有未乾的汗珠,眼神卻銳利得像冰冷的探針。

最恐怖的,是他們的嘴角。

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十幾張形狀各異、年齡不同的嘴,在同一時間,極其緩慢地向上咧開。

不是微笑,不是憤怒,冇有任何人類該有的情緒。那是一種純粹的、機械的、被精確複製的動作。嘴角上揚的弧度,兩邊臉牽拉肌肉的程度,露出的牙齒數量……完全一致!像同一個模具裡倒出來的塑料麵具,被強行安放在不同的人臉上。

一模一樣的弧度!一模一樣的冰冷!一模一樣的……非人感!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噁心感直衝喉頭。我猛地捂住嘴,身體因為劇烈的乾嘔而蜷縮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跑!

腦子裡隻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眩暈。必須離開這裡!離開這扇窗戶!離開這些……東西的視線!

我踉蹌著後退,膝蓋發軟,重重撞在身後的沙發扶手上。顧不得疼痛,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向玄關,手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擰開門鎖。

砰!

我重重地摔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喘息,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門外,那令人窒息的、被十幾道冰冷目光鎖定的感覺似乎被暫時隔絕了。

但那感覺並冇有消失,它像粘稠的瀝青,附著在皮膚上,滲透進骨頭縫裡。

家裡!家裡也不安全!那個男人!他昨晚在這裡待過!他坐過的沙發,他喝過的水杯,他觸碰過的門把手……整個空間彷彿都殘留著他那冰冷精確的氣息,無處不在。

喵……

一聲微弱、帶著明顯驚惶的貓叫從客廳角落傳來。煤球不知何時鑽到了電視櫃下麵,隻露出半個腦袋和一雙瞪得溜圓、充滿恐懼的眼睛,死死盯著大門的方向,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它昨晚麵對那個男人時最後的茫然和順從消失了,隻剩下純粹的、動物本能的恐懼。

煤球的反應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我最後一絲僥倖。不是幻覺!樓下那詭異的一幕是真實的!那個林客……他帶來的絕不僅僅是避雨!

我需要出去!離開這個小區!立刻!馬上!人多的地方!明亮的、嘈雜的、充滿正常人氣的地方!

這個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我。我跌跌撞撞地衝回臥室,以最快的速度胡亂套上外套,抓起手機、鑰匙和錢包。手指顫抖著,試了兩次才把鑰匙插進鎖孔,擰開家門。

走廊裡空無一人,安靜得可怕。我幾乎是跑著衝向電梯,瘋狂地按著下行鍵。電梯運行的聲音在死寂的樓道裡格外清晰。當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時,裡麵空蕩蕩的金屬轎廂讓我稍稍鬆了口氣。

走出單元門,清晨的陽光刺得我眯起了眼。小區步道上空蕩蕩的,剛纔那些凝固的身影都不見了。老王的小院裡,那把大剪刀隨意地丟在修剪了一半的冬青樹籬旁,人已不知去向。推嬰兒車的女人,慢跑的青年,彷彿都蒸發在了陽光裡。

隻有一種感覺如影隨形——被注視的感覺。那感覺無處不在,來自那些緊閉的窗戶後麵,來自綠化帶濃密的枝葉陰影中,來自每一個看似無人的角落。彷彿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在暗處,沉默地追蹤著我的每一個動作。

我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低著頭,用儘全身力氣向小區大門外衝去。腳步淩亂,幾次差點絆倒。保安亭裡,值夜班的保安老張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腦袋一點一點的。當我從他窗前跑過時,他似乎被驚動了,迷迷糊糊地抬起頭。

就在那一瞬間,我眼角的餘光瞥見——

他那張睡眼惺忪、鬍子拉碴的臉上,嘴角正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向上咧開,咧成那個噩夢般的、分毫不差的弧度!眼神渾濁,卻直勾勾地穿透窗戶玻璃,鎖定了我!

呃!我倒抽一口冷氣,腳下發軟,差點直接撲倒在地。不敢回頭,不敢停留,我用儘最後的力氣,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亡命般衝出了小區大門。

小區外的主乾道上,車流如織,引擎聲、喇叭聲混雜著清晨的喧囂撲麵而來。這熟悉的人間煙火氣,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終於稍稍阻隔了身後那令人窒息的窺視感。我靠在路邊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乾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後背的衣服,粘膩地貼在皮膚上。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必須找個地方冷靜下來,理清頭緒。報警說什麼說整個小區的人都對我露出了標準化的詭異笑容會被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的吧

街角那家熟悉的轉角咖啡招牌映入眼簾。對,那裡!人多,明亮,有熟悉的咖啡師小劉……正常人的世界!我需要一杯滾燙的咖啡,需要坐在人群裡,需要被嘈雜的聲音包圍,驅散這深入骨髓的寒意。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咖啡豆烘焙的濃鬱焦香和輕柔的背景音樂瞬間包裹了我。店裡人不少,幾乎坐滿了。上班族對著筆記本敲打鍵盤,情侶低聲細語,幾個學生模樣的在討論著什麼。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正常,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我緊繃的神經,在踏入這溫暖嘈雜的空間、聞到這熟悉咖啡香氣的瞬間,難以抑製地鬆懈了一絲絲。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被窺視感,似乎被暫時關在了門外。

默姐早啊!吧檯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是小劉,那個染著栗色頭髮、笑容很有感染力的年輕咖啡師。他探出頭,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還是老規矩熱美式

看到他那張熟悉的、帶著點小雀斑的臉,聽到他正常無比的聲音,我幾乎要落下淚來。這纔是真實的世界!昨晚和今早的一切,一定是我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覺!

嗯,老規矩,謝謝小劉。我的聲音還有些發顫,但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走向吧檯邊一個空著的高腳凳。坐下時,雙腿還在微微發抖。

小劉熟練地操作著咖啡機,蒸汽噴出的嘶嘶聲、牛奶打泡的嗡嗡聲、咖啡液滴落的嗒嗒聲……這些平日裡習以為常的噪音,此刻聽在耳中卻如同天籟,是人間最動聽的證明。

我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店裡其他的客人。鄰桌一個穿著職業套裙的女士正對著手機低聲說著什麼,語氣急促。斜對角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湊在一起看平板電腦,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角落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專注地看著手裡的書……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自然。

直到我的目光掠過那個看書的男人。

他翻動書頁的動作,極其規律。每一次抬起手指,捏住書頁的右下角,停頓大約半秒,然後勻速地、平滑地將書頁翻過去,發出嘩的一聲輕響。翻過去後,他會用食指的指腹,在書頁的摺痕處,極其輕微地、由上至下地撫過一遍,像是在熨平一道看不見的褶皺。接著,纔會繼續閱讀下一頁。

那動作的節奏、幅度、甚至手指撫過書頁的軌跡……都精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我。

心臟猛地一跳。

我幾乎是立刻移開視線,慌亂地看向吧檯裡的小劉。他正將剛萃取好的濃縮咖啡倒入我的杯子。動作很流暢,但……當他把杯子推向我時,臉上那個職業化的、陽光的笑容,嘴角上揚的弧度,兩邊臉頰牽動的肌肉……怎麼會……

我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不,不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小劉我認識很久了,他不是那樣的!是我的神經還冇放鬆下來!

默姐,你的美式。小劉把冒著熱氣的杯子推到我麵前,笑容依舊燦爛,小心燙哦。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滾燙的杯壁。那灼熱的溫度似乎給了我一點虛假的勇氣。我端起杯子,湊到唇邊,試圖用咖啡因的苦澀來麻痹狂跳的神經和混亂的思緒。

就在這時,咖啡店的門被推開了。

一陣食物的香氣混合著清晨的微涼空氣湧了進來。是隔壁早點鋪的老闆,一個胖胖的、總是樂嗬嗬的中年男人。他端著一個大大的不鏽鋼托盤,上麵堆著剛出籠、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

小劉!新鮮出爐的肉包!老規矩,給你留了一屜!他嗓門洪亮,帶著市井特有的熱情,一邊說一邊端著沉重的托盤往吧檯裡間走。

他的出現,他那熟悉的大嗓門,他那油膩膩的圍裙和托盤裡升騰的白汽,都帶著一種強烈的、屬於正常生活的煙火氣。這氣息像一道暖流,暫時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我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彷彿他是帶來救贖的天使。

然而,就在他端著托盤,側身小心翼翼地從我坐的高腳凳後麵擠過去,走向吧檯內側的通道時——

意外發生了。

或許是托盤太重,或許是地麵剛被清潔過有些滑,又或許……隻是純粹的意外

他的左腳向前邁出,踩在吧檯內側通道入口處一小片不起眼的、反光的水漬上。

哎喲!一聲短促的驚呼。

他龐大的身軀猛地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像一座傾倒的肉山,直挺挺地、完全失控地向後仰倒!手裡的托盤脫手飛出,白花花的包子饅頭如同天女散花般拋灑開來,滾燙的蒸汽在空中瀰漫。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那張驚愕的臉在我視野中急速放大。按常理,他應該會本能地揮舞手臂試圖抓住什麼,或者身體扭曲著試圖調整重心,哪怕最終重重摔倒,姿態也必然是狼狽而混亂的。

冇有。

什麼都冇有。

他的身體,從失去平衡到徹底後仰,再到重重摔向堅硬的地磚,整個過程……僵硬得如同一段被設定好的、毫無生氣的動畫!

手臂冇有揮舞,冇有掙紮,就那麼直挺挺地垂在身體兩側。雙腿冇有蹬踏,冇有彎曲,保持著向前邁步的僵硬姿態。那張驚愕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摔倒前的一瞬,像一張僵硬的麵具。他的身體,像一截被伐倒的木頭,直挺挺地、帶著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砰!——砸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整個咖啡店瞬間死寂。

背景音樂還在流淌,但所有交談聲、鍵盤敲擊聲、翻書聲都消失了。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摔倒的老闆身上。

然後,幾乎是摔倒聲落下的同一瞬間。

坐在我鄰桌那個對著手機說話的套裙女士,原本拿著手機的手還停在耳邊,身體卻猛地向旁邊一歪,連人帶椅子,哐噹一聲側翻在地!動作同樣僵硬、突兀,冇有任何緩衝!

斜對角那兩個看平板電腦的女孩,其中一個突然毫無征兆地身體前傾,咚的一聲,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桌麵上!另一個則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

角落裡看書的眼鏡男,手裡的書啪嗒掉在地上,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地從椅子上滑落,癱倒在地!

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就在我眼前,就在這間小小的、明亮的、充滿咖啡香的店裡,七八個客人,在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內,以各種極其彆扭、極其不符合人體力學的僵硬姿態,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

冇有驚呼,冇有呻吟,冇有掙紮!

隻有身體撞擊地板、桌椅發出的沉悶或尖銳的聲響!

整個世界的聲音彷彿都被抽離了。我的耳朵裡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和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巨響,一聲聲,震耳欲聾。咖啡杯還握在手裡,滾燙的液體濺出來,潑在手背上,皮膚瞬間傳來灼痛,卻遠不及眼前景象帶來的衝擊萬分之一。

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們的臉!

那個胖老闆仰麵朝天,眼睛圓睜,嘴巴微張,凝固著摔倒前一刹那的驚愕。

鄰桌的套裙女士側倒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的地磚,眼睛空洞地睜著,眼神渙散,冇有焦點。

眼鏡男癱軟在椅子旁,眼鏡歪在一邊,露出茫然無神的眼睛。

還有那兩個女孩,額頭磕在桌上的那個,前額一片紅痕,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向後摔倒的那個,四肢彆扭地攤開,目光呆滯地投向天花板。

他們的表情各異,凝固著摔倒瞬間的驚愕或茫然。

但……他們的嘴角!

所有倒在地上的人,無論姿勢多麼扭曲痛苦,無論表情多麼驚恐慌張,他們的嘴角——無一例外地——都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向上咧開!

就像有人按下了同一個開關。

驚愕的嘴角在笑,茫然的嘴角在笑,痛苦的嘴角在笑!那咧開的弧度,兩邊上揚的高度,露出的牙齒數量……精確複製!如同同一個冰冷的模板,蓋在了他們各異的麵孔上!十幾張咧開的嘴,在咖啡店明亮的光線下,在瀰漫的包子蒸汽和咖啡香氣中,形成一幅荒誕絕倫、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畫麵!

嗬…嗬…

我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卻吸不進一絲氧氣。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像墨汁迅速暈染開來。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胃部劇烈地痙攣抽搐,酸水混合著強烈的噁心感瘋狂上湧。

呃…嘔……

我終於控製不住,身體猛地向前一弓,劇烈的乾嘔衝口而出,胃裡空空如也,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手中的咖啡杯再也握不住,滑脫了手指。

啪嚓!

一聲脆響,陶瓷杯在堅硬的地磚上炸裂開來。滾燙的咖啡和鋒利的碎片四散飛濺,如同我此刻徹底崩潰的世界。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咖啡店。背景音樂不知何時停了。摔倒的人一動不動,凝固著他們詭異的笑容和姿勢。那些還坐在位置上、冇有摔倒的客人——包括吧檯裡的小劉——所有還完好的人,在同一時間,極其緩慢地、極其同步地,轉動了他們的脖子。

十幾張臉,帶著或平靜、或好奇、或職業化笑容的臉,同時轉向我。

然後,那十幾張臉上的嘴角,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統一操控,開始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向上提起。

一模一樣的弧度!一模一樣的冰冷!一模一樣的……非人感!

他們的眼睛,那些剛纔還閃爍著不同情緒、不同光彩的眼睛,此刻隻剩下一種東西:空洞的、毫無生氣的、如同玻璃彈珠般的冰冷凝視!所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瀰漫的蒸汽和飛濺的咖啡漬,牢牢地釘在我身上!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撕破了咖啡店裡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不是恐懼,那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絕望哀嚎!

跑!跑!離開這裡!離開這些……東西!

求生的本能像電流般貫穿了麻痹的身體。我甚至感覺不到被咖啡燙傷的手背,也感覺不到腳下踩到的尖銳瓷片。身體像一支離弦的箭,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猛地從高腳凳上彈起,撞翻了旁邊的椅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衝向咖啡店的大門!

身後,冇有任何追趕的腳步聲,隻有那無聲的、粘稠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背上,如影隨形。我能感覺到,那些咧開的嘴,那些空洞的眼睛,那些凝固的、帶著詭異笑容倒在地上的人,都在無聲地目送著我逃離。

衝出大門,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但此刻,這喧囂熱鬨的景象在我眼中已徹底扭曲變形。每一個路人的臉孔,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像是潛在的威脅。那個胖老闆直挺挺摔倒的畫麵,那十幾張同時咧開的嘴,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家!隻有家!那個昨晚被侵入、此刻卻成了唯一已知避難所的地方!那個男人留下的冰冷氣息,比起外麵這些無處不在的複製品,似乎都變得可以忍受了!至少……那裡暫時冇有這些詭異的眼睛和笑容!

我像驚弓之鳥,在人流中不顧一切地狂奔。撞到了人,引來幾聲不滿的嗬斥,我充耳不聞。紅燈刺眼地亮著,我視而不見,險險地擦著疾馳而過的車頭衝過馬路,刺耳的刹車聲和司機的怒罵聲被拋在身後。

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回家!鎖上門!把這一切都擋在外麵!

終於,熟悉的小區大門出現在眼前。保安亭裡,老張依舊趴在那裡打盹。我衝進小區,不敢看他的方向,低著頭,用儘最後的力氣衝向自己那棟樓。

衝進單元門,衝進電梯,瘋狂地按著關門鍵和樓層鍵。冰冷的金屬牆壁映出我慘白如鬼、大汗淋漓、眼神渙散的臉。電梯上升的輕微失重感讓我一陣陣眩暈作嘔。

叮。

電梯門打開。走廊裡空無一人,隻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在迴盪。我跌跌撞撞地撲向家門,手抖得像篩糠,鑰匙串嘩啦作響,試了好幾次纔對準鎖孔。

哢噠。

門開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淡淡灰塵和書籍紙張味道的空氣撲麵而來。我幾乎是滾進去的,反手用儘全身力氣砰地一聲撞上門,立刻擰動反鎖旋鈕,又顫抖著掛上門鏈。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身體順著冰冷的門板滑落,癱軟在地板上,像一灘爛泥。汗水浸透了衣服,粘膩冰冷地貼在身上。心臟還在胸腔裡瘋狂地、不規則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尖銳的刺痛。眼前陣陣發黑,耳鳴聲尖銳地嘯叫著。

客廳裡一片昏暗。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麵明媚的陽光,隻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縫隙裡擠進來,勉強勾勒出傢俱模糊的輪廓。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圖平複幾乎要炸裂的胸腔。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口袋,那裡揣著一把小小的、鋒利的摺疊美工刀,是工作時裁紙用的。冰涼的金屬外殼觸碰到指尖,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觸感。這點微不足道的武器,在巨大的恐懼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卻又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於陳默這個人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深處響起。

嗒。

像是手指輕輕敲擊在硬物表麵的聲音。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向客廳沙發的角落。

那裡,陰影最為濃重。

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靜靜地坐在單人沙發裡,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隻有窗外透進來的那一絲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輪廓和模糊的側臉線條。

是那個男人。

林客。

他回來了。他就在這裡。他一直……都在這裡等我

恐懼瞬間達到了頂點,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注滿了四肢百骸。我癱在地上,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連指尖都無法蜷縮一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陰影。

你回來了,陳默女士。

林客的聲音響了起來,依舊是那種平穩無波、如同電子合成音般的腔調,在昏暗寂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他緩緩地站起身。動作流暢,帶著那種熟悉的、非人的精確感,冇有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他從陰影中走出,暴露在那縷微弱的光線下。

他的臉依舊普通,冇有任何表情。深褐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像兩顆冇有生命的玻璃珠,反射著微弱的光。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外麵的世界,很吵鬨,也很……混亂,不是嗎他向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叩、叩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充滿了低效、冗餘、不可預測的變量。

他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軟在地的我。然後,他抬起手,動作從容而精準。他的指尖夾著幾張摺疊起來的A4紙。

我認得那紙的邊緣。是我列印出來、隨手放在書桌一角備用的簡曆草稿!

他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展開那幾張紙。昏暗中,他的目光似乎掃過紙麵,根本不需要額外的光線。

陳默,他念著我的名字,聲音裡冇有任何情緒,自由撰稿人。擅長領域:懸疑驚悚、都市怪談……

他頓了一下,那毫無波動的語調裡,似乎第一次摻入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興味

個人特質……他的目光在紙麵的某一行停留,然後抬起眼,那雙深褐色的、冰冷的眼睛,穿透昏暗,精準地鎖定了我的臉。

連續高強度工作記錄:持續熬夜寫作,日均睡眠時間不足4小時。最高記錄:72小時內睡眠總計5小時17分鐘。

他念出那串數字,每一個音節都清晰無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伴隨症狀:反覆心悸,偶發室性早搏。藥物依賴:速效救心丸(每日1-3次)。

他的目光從簡曆移回到我慘白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提起。

又是那個笑容!

精確的、冰冷的、像用遊標卡尺測量過的弧度!

多麼……特彆的樣本。他的聲音裡,那絲興味似乎更明顯了,卻冰冷得讓人骨髓發寒,如此極端的生理損耗模式,如此頑固的‘非標準化’生存狀態……在龐大的數據庫裡,也是極其罕見的異常值。

樣本數據庫異常值

這些冰冷的詞彙像重錘,狠狠砸在我混亂的意識上。巨大的恐懼之中,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升騰起來。他們優化人類就因為我……熬夜

你……你們到底……我的聲音嘶啞乾澀,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

我們林客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一絲,那冰冷的弧度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詭異。我們隻是‘標準化模塊’,陳默女士。我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優化這個低效、混亂、充滿痛苦的有機生命世界。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消除冗餘,剔除變量,建立秩序。讓一切……步入完美運行的軌道。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冷靜。

而你,陳默女士,他向前又逼近了一步,縮短了最後一點距離。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種極其微弱、難以形容的、類似金屬和臭氧混合的氣味。你的生理記錄,你的‘工作’模式,你頑強抵抗生物鐘約束的意誌力……甚至你筆下那些充滿混亂和不可預測性的‘故事’……他微微歪了下頭,一個極其細微、卻精準無比的動作,都構成了一個極其珍貴的、值得深入研究的……異常點。

他緩緩地抬起右手,那隻骨節分明、動作精準的手掌,朝著癱軟在地、無法動彈的我伸了過來。五指張開,動作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彆怕。他的聲音毫無起伏,甚至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安撫意味,混亂終將結束。痛苦將被終結。

那隻手在昏暗中穩定地靠近,帶著死亡的冰冷氣息。

讓我們幫你……

口袋裡的美工刀,那冰涼的金屬外殼緊貼著我的大腿皮膚。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的火星,在絕望的灰燼裡猛地爆開!

滾開!!!

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咆哮猛地衝出喉嚨!積聚的所有恐懼、憤怒、絕望在這一刻化為一股蠻力!我不知從哪裡湧出的力氣,身體猛地向後一縮,右手閃電般探入口袋,死死攥住了那把摺疊美工刀!

哢噠!

拇指用力一推,鋒利的銀色刀片瞬間彈射而出,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冰冷的寒芒!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不管不顧地朝著那隻伸過來的、代表著絕對秩序和冰冷終結的手,狠狠刺了過去!

刀尖撕裂空氣,帶著我全部的靈魂和意誌,刺向那非人的存在!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他手掌皮膚的瞬間——

我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僵住了。

不是被阻擋,不是被抓住。

是凍結。徹底的、從內部發生的凍結。

右手臂的肌肉、神經、骨骼,像被瞬間灌滿了凝固的水泥,沉重、僵硬、完全失去了控製。攥著美工刀的手指,依舊保持著用力的姿勢,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但整條手臂卻凝固在半空中,無法再前進分毫!

一股冰冷、強大、完全無法抗拒的意誌,如同無形的鋼索,從我的大腦深處猛地爆發出來,瞬間捆縛住了我所有的反抗念頭,接管了我身體的控製權!

不!不!不!

我在心裡瘋狂地呐喊,但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像一截生鏽的機械臂,違揹著我的意誌,極其緩慢地、極其平穩地……收了回來。

那把閃爍著寒光的美工刀,刀尖緩緩地、精準地,調轉方向。

對準了我自己的脖子!

冰涼的刀鋒貼在頸動脈劇烈搏動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細小的戰栗。死亡的寒意順著刀尖瞬間蔓延至全身。

我的眼睛因為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而瞪大到極限,死死盯著眼前那張毫無波瀾的臉。林客的手依舊平穩地伸在半空,他深褐色的眼睛裡,冇有任何意外,冇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瞭然。

他的嘴角,那個精確的、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極其細微的一絲。

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清晰,平穩,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冰冷、精準、毫無起伏。

那聲音……是從我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標準化程式指令已確認。

異常樣本清除協議……

啟動。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