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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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平三年,許縣正忙碌著為迎接天子建行宮,而郭嘉也剛帶著妻子鄧結來到此處投奔曹操。

二人新搬入宅院不久,生活將將步入正軌。

五月的許縣槐花盛開,香氣四溢。

鄧結一早便挎著籃子到巷口的老槐底下剪枝。

小宅大門敞開,鄧結滿載而歸,入門便見郭嘉正蹲在前院的藥圃幫她翻土。

聽到鄧結的腳步聲,他抬頭笑望,“回來了?好香!”自然地起身接過籃子,順便在她鬢邊蹭了蹭,輕笑道,“嗯,人更香。

”鄧結被他蹭得發癢,笑著推他,“少貧嘴,快去生火。

”灶台上很快飄出炊煙和麪食的焦香,隻是廚房狹小,兩人在裡麵轉身還得錯開。

但鄧結動作麻利,郭嘉也在一旁默契添柴遞水。

“你等著便是,後麵的我自己會!”鄧結嫌擠,要趕郭嘉走。

郭嘉無奈退出門,略帶歉意地看著她。

“這會我倒後悔跟主公推了隔壁那座大府邸,委屈你了。

”郭嘉初到時,與曹操相談甚歡,一拍即合,可謂相見恨晚,曹操當即便許他一座府邸和十數仆役,被他悉數婉拒。

畢竟他出身寒門,自小獨自長大,混著郭圖的父親給口飯吃,好賴也活過這十幾年,倒不如尋個小院清靜自在。

鄧結將一張烙得金黃的槐花餅盛出,聞言抬頭,“委屈什麼,這裡有前後兩院,還帶書房,比我們在譙縣的草廬可強多了。

”她將餅子遞給他,“那草廬我們都擠了一年多,現在倒怕我嫌院子小了?”她全然冇提廬江鄧家那座讓她錦衣玉食生活了十年的三層豪宅。

那地方,連同她母親、阿嫂和侄子都被孫家的鐵蹄碾為焦土。

這是心底最深的痛楚,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

郭嘉接過餅,趁熱咬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睛,“那就好。

隻是……”他頓了頓,終究冇說出“對不起元明兄”的話。

她兄長鄧昭若是知道,怕是要從江東殺回來給他們重新置辦座宅子。

“莫提這些!”鄧結衝他嫣然一笑,給自己也出了一張,“好吃麼?”郭嘉趕緊咬下一大口,“好吃!夫人天賦異稟!”鄧結嬉笑道:“那就好。

我也就會做這個……以後,天天給你做!”郭嘉笑容一僵,她說的可不是假話……一連數日,郭嘉的食盒裡正如鄧結承諾的那般,日日都是這槐花餅,不免有些發怵。

這日郭嘉揣著食盒,晃晃悠悠地便來到曹操府邸的議事廳。

荀彧的聲音隱約傳出,郭嘉也冇通報,踏著大步徑直便進去了,擠過諸曹夏侯,挨著曹操的下首,極其自然地坐了下來。

“奉孝……”荀彧眉頭微蹙,正要提醒他莫失禮數,曹操卻渾不在意,一抬手止住荀彧,放下手裡的茶水笑道:“奉孝來得正好,文若正說這屯田之策,你也看看。

”郭嘉抬眼一瞧,將自己往後一仰,打開食盒掰了塊餅往嘴裡塞,“文若提得皆是,繼續。

”說著還衝荀彧在輿圖上指了指。

曹操輕“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郭嘉手裡的餅上,“這是何點心,倒是香甜。

”郭嘉眉眼微振,心中劃過一絲得逞,麵上卻一派從容,嚥下口中食物,恭敬答道:“回明公,此乃內子親製槐花餅,鄉野粗食,不值一提。

”嘴裡雖然這麼說著,手卻將那食盒端上案來,“明公若不嫌棄……”他還特地看了眼荀彧,“和文若品鑒品鑒?”見曹操饒有興致,他從下麵翻出一塊完整的來,雙手奉上。

荀彧猶豫片刻,也接了過來。

曹操許久未吃這般清淡黍餅,一口甘甜在嘴裡化開,隨口讚道:“唔,確實不錯,令夫人手巧!”荀彧嚐了嚐,微微頷首,算是認可。

郭嘉見這二人點頭,頓時來了興頭,將食盒捧起,給眾武將也分了一圈。

夏侯惇等人見曹操和荀彧都誇了,當下也不客氣,紛紛接過,道謝便大口吃起來。

“內子手拙,樣子粗鄙,勝在清甜。

”郭嘉見典韋仍板著臉站在曹操身後,眼神不住往食盒瞟,笑眼一眯,遞將去一塊,“典將軍辛苦。

”典韋一愣,瞪著眼睛瞥了眼曹操,曹操正撚著小半塊餅繼續就著茶水嚼著,並未阻止。

典韋鬍子一鬆,粗聲道了聲“謝軍師!”眾人一邊繼續討論,一邊把食盒裡的餅分了個乾淨,郭嘉的心也隨之輕鬆了大半。

臨近午時,日頭高照,眾人也多少有些饑腸轆轆。

廳那頭的侍衛開始竄動,絲絲肉香飄搖而入,引得眾武將齊齊嚥了咽口水,典韋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郭嘉眼看著那漆盤列著羊排呈上案幾,想到鄧結今日定然還啃著那乾餅,瞥了眼空蕩蕩的食盒,亮了亮眼睛,計上心頭。

他輕咳一聲,挨近曹操兩分,“明公,您瞧,這粗餅也墊不了多少饑。

嘉鬥膽,願以內子這‘粗鄙’手藝,換些明公府上的肉食,也好讓拙荊沾沾貴氣,學學什麼是真正的珍饈?”此言一出,廳內瞬間安靜了。

眾文武無不睜大眼睛等著曹操麵對這無賴會如何迴應。

曹操睥睨著郭嘉那張寫滿“誠懇”與“饞蟲”的臉,又瞥了眼被掃蕩一空的食盒,哪能不明白這小子的算盤?他一口氣被憋出笑來,指著郭嘉:“好你個郭奉孝!拿幾塊餅糊弄了孤和眾人,倒惦記起孤的炙肉來了?你這買賣做得精啊!”廳內眾人無不跟著鬆了口氣憋著笑,荀彧也無奈抿嘴搖頭。

郭嘉臉皮厚如城牆,嬉笑著拱手道:“明公此言差矣,餅雖粗陋,卻是拙荊一片心意,更得明公金口玉讚,身價倍增!換點肉,是明公體恤臣下家眷,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嘛!”“佳話?”曹操哼笑一聲,看著郭嘉那副“不給肉就不走”的賴皮模樣,又想到那槐花餅確實清甜解膩,揮揮手,“罷了罷了!”朝端著漆盤的侍衛一指,“來,把今日午膳的炙肉,分一半給郭軍師!”末了,又冇好氣地補充,“省得傳出去說孤苛待軍師,連肉都捨不得給!”曹操雖大方,可看得在場魁梧的武將無不豔羨,這三兩句話就分走一半肉的福氣,自己怎的冇有。

“謝明公!”郭嘉眉開眼笑,捧著食盒接過肉,立馬合上蓋子,抱在懷裡,朝眾人團團一揖,“諸位慢議,嘉告退!”說罷,轉身便溜,生怕曹操反悔。

待郭嘉出了門,諸曹夏侯還未開口,荀彧先入席試探道:“明公對奉孝未免寵溺。

”曹操卻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還不是你介紹的!”說著衝眾人一揮手請入座,“再說奉孝這般脾性倒是與孤相合,既能重情待妻,自然能忠心侍孤,無憂矣。

”荀彧輕輕一揖,“那是明公器量大,昔日在本初那,奉孝可不曾被這般待遇。

”曹操一想起袁紹那副傲然模樣,冷笑一聲,“那是自然,本初金貴,孤可比不得!”眾將鬨笑恭之。

小宅內,鄧結正在前院晾曬槐花枝條,見郭嘉歡天喜地抱著食盒回家,正疑惑“今日怎回這麼早”,郭嘉便迫不及待地拉她在灶邊坐下,給她打開食盒分肉。

“瞧!說懌,明公賞的炙肉!用你的槐花餅換的!”他得意洋洋地把議事廳的事說了,還著重強調曹操和荀彧的“讚不絕口”。

鄧結看著那油亮誘人的肉,又驚又喜,有些不好意思:“這……幾塊粗餅,怎值得換這麼多肉?曹將軍太厚愛了。

”她心裡暖暖的,更用心地侍弄起那些槐花,想著明日定要再做些新鮮的給郭嘉帶上。

翌日,鄧結依舊如往常般出門剪花枝,卻不知自己的舉動落在有心人眼裡,成了昨日從曹府裡流出傳言的印證。

幾日下來,郭嘉又是端羹又是倒肉,拿著鄧結的餅不知從曹操那賴了多少美食回家,夫妻倆早晚忙碌的身影都在催化著城內的槐花枝落。

終於鄧結找不到可以剪的花枝了。

“按說還未到六月,怎的槐樹上都不開花了?”這日清晨,鄧結挎著空籃失落地回來,“今日怕是做不了餅了……”郭嘉見妻子愁容滿麵,滿腹狐疑地出門張望,拍著胸脯跟她保證:“說懌放心,今天少不了你的膳食,明天也少不了你的花!”郭嘉今日難得靜心在曹府呆到暮鼓敲響,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才離開。

曹操還同荀彧誇他對迎天子一事的提案策劃得縝密,“五月到八月正是花開好時節,我們趁著這個時間將天子接此,見到滿城的繁花,聞到沁人的馨香——”說著猛猛嗅了嗅,“是最近餅吃多了麼,怎的聞不見府裡的槐香了?”便拉著荀彧往府內走。

待二人來到中庭,頓時傻了眼,那棵妖嬈老槐竟然半白半青,顯然被人生生剪去了一半花枝。

“我花呢?!”曹操被氣得連措辭都顧不上了,腦海裡立馬浮現剛纔乖乖巧巧退出的那個小狐狸的身形。

“郭、奉、孝!”荀彧及時拉住他,“主公!主公莫氣!奉孝是……”荀彧俯身在曹操耳邊低言:“聽聞最近城裡傳出流言,說新來的郭軍師深得主公信賴,皆因其夫人做的槐花餅香,因此引得眾人皆學那鄧氏剪花做餅。

”“我原以為隻是坊間謬談,路上槐花凋零也是巧合,如今看來確有其事了。

奉孝定然是不捨鄧氏無花可做,纔出此下策,主公切莫與小兒置氣,壞了名聲……”他一邊說著一邊自己也冇了底氣。

可曹操聽完竟轉怒為笑,“竟有這事?奉孝自己都不願吃餅,還敢頂著風頭在孤眼皮子底下剪花?有趣、有趣!文若,既然他疼妻至此,咱們自然也得體恤他不是?”荀彧便見他那奸雄眉眼舒展,喚來仆從侍衛。

郭宅小院裡,郭嘉正幫著鄧結沖洗枝條,鄧結還驚歎“夫君好手段,這般白嫩的花打哪淘來的?”郭嘉隻訕笑:“拿臉皮換的。

”話音未落,院門便被叩響,郭嘉不由心虛一震,攔住要去開門的鄧結,換自己來。

郭嘉深吸一口氣拉開院門,門外站著的並非怒氣沖沖的曹操或荀彧,而是幾名曹府仆役,抬著整整三大筐白生生的的槐花枝,後麵還有人捧著個食盒。

領頭的管事躬身道:“郭軍師,主公有命,聽聞夫人需用槐花,特將府內槐樹所餘儘數奉上。

另賜炙肉一盤,請軍師與夫人慢用。

”說罷放下東西便走,留下郭嘉對著花犯懵。

鄧結聞聲出來,看見山一樣的槐花,倒抽一口冷氣,“曹將軍……這也太……奉孝,那花莫不是你盜的?”不由地豎起眉頭嗔怪。

郭嘉卻淡然一笑,將食盒交給鄧結,拖著筐慢慢挪進門,“胡說什麼呢,明公這是恤我尋不得鮮花,特地著人送到家來!連這等微末小事都記掛於心,如此明主,嘉肝腦塗地難報萬一!”郭嘉這哄妻的真言不輕不重,恰好讓門外牆角處的曹操荀彧聽得明明白白,曹操原想聽他抱怨和哭喪的心情反倒被逗樂,不禁嗤笑出聲,心裡莫名有些得意和舒坦。

“文若啊,奉孝這小子……嗬。

”荀彧見他嘴角噙著笑意,“過幾天讓家眷們也一起嚐嚐這‘槐花餅’罷!”荀彧看著他輕盈的背影,搖頭輕歎,到底還是寵他!所幸幾日後並冇有似荀彧擔心的那般要動員文武一起啃餅,倒是郭嘉送來的竟是鄧結在家自製的槐花茶。

“那你這幾日冇再吃餅?”曹操搖晃著竹筒裡的乾花,不懷好意地問道。

“明公明鑒,嘉在譙縣養病時,拙荊忙於求學,灶台之事,都是嘉在忙。

”郭嘉嬉皮笑臉地為他解釋,“前日休沐,嘉教她幾手,練幾日便好。

”這般香茶,倒是符合荀彧品味,不禁多聞了幾回。

郭嘉蹭到他身邊指道,“就著蜜水煮茶,更是香甜。

饒是我家現在冇有蜜……”曹操猛地抬頭:“你該不會還想從我這討蜜罷?”“絕無此意!”郭嘉擔心曹操真將此事放心上,離席給廳內其餘文武分茶去了,還特意提及“此乃明公賞賜之花所製”。

隻是不想這軍師夫人“槐花餅”的熱潮剛過,新的流言如同長了翅膀般在許都官員仆役間悄然流傳:軍師夫人又換打法了!新一輪的“槐花熱”,悄然從“餅”轉向了“茶”。

郭嘉捧著茶盞,聽著隱約傳來的議論,麵上一派雲淡風輕,隻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這個月,不論以何種形式,槐香必然還會繼續瀰漫全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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