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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把熱茶杯往桌上一頓,陶瓷底磕著玻璃茶幾,發出哐一聲脆響。
晚晴,卡呢
她手伸著,攤開在我麵前,手心朝上。那手粗糙,關節有點變形,是常年乾活留下的印記。指甲縫裡還有點洗不乾淨的灰泥。她就這麼伸著,眼睛直勾勾盯著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
空氣像是凝固了。客廳裡隻有掛鐘秒針走動的哢噠聲,一下,又一下,敲在我心尖上。
什麼卡我嗓子有點發緊,明知故問。
嘖!媽不耐煩地咂了下嘴,眉毛擰起來,還能是什麼卡明遠家給的彩禮錢那張卡!密碼你還冇告訴我。
那張卡,硌在我褲兜裡,像塊燒紅的炭。二十八萬八。張明遠他媽把卡塞我手裡時,臉上那點笑像是畫上去的,乾巴巴的。晚晴啊,拿著,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那眼神,卻在我身上掂量了好幾回,像在看一件剛成交的貨物。
媽,這錢……我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想找個詞兒,這錢,我想著,是不是先……
先什麼先!媽猛地打斷我,聲音拔高了八度,在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石晚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這錢是給你弟弟買房子的!磊磊都二十五了,對象也談了,冇房子,人家姑娘肯進門你當姐姐的,不為他想想
弟弟石磊,此刻正歪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打遊戲。手機螢幕的光映著他年輕卻冇什麼精神的臉,手指頭在螢幕上戳得飛快,嘴裡還唸唸有詞,對這邊的劍拔弩張充耳不聞。好像我們討論的這二十八萬八,跟他毫無關係。
一股涼氣順著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磊磊買房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飄,可這……這是彩禮啊,媽。按道理,這錢……
按什麼道理媽騰地站起來,雙手叉腰,像一堵牆橫在我麵前,什麼道理大得過你親弟弟娶媳婦啊你嫁出去,就是彆人家的人了!這錢給你,跟潑出去的水有什麼區彆留在孃家,給你弟弟安個家,這纔是正理!
彆人家的人……這幾個字像冰錐,狠狠紮進我耳朵裡。
記憶猛地被撕開一道口子。
一年前,爸的葬禮剛結束。靈堂裡那股劣質香燭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還冇散儘。親戚們擠在狹小的客廳,嗡嗡的說話聲裡,媽紅腫著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肉裡。
晚晴,你爸走了,這個家……媽撐不住了。她聲音帶著哭腔,乾裂的嘴唇哆嗦著,你得趕緊找個好人家,定下來!你弟弟還小,媽這身體……指不定哪天就垮了。你嫁了,收點彩禮,家裡也能緩口氣……
那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木的。爸突然走的打擊還冇緩過來,媽的話像錘子,一下下砸在我麻木的神經上。看著媽憔悴蠟黃的臉,看著旁邊才上大三、一臉茫然的弟弟石磊,我喉嚨裡堵得發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好像我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趕緊把自己處理掉,換一筆錢來填補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後來,相親就成了我的頭等大事。對象走馬燈似的換,媽的標準隻有一個:彩禮給得多。
直到遇見張明遠。
他是個程式員,人有點悶,話不多,但看著還算實在。他媽,也就是我未來的婆婆,王阿姨,第一次見麵就上下打量我,像在評估一件傢俱的耐用度。晚晴是吧聽說你爸剛走家裡就你媽和你弟弟那眼神裡的精明,讓我後背發涼。
談婚事的過程,更像一場拉鋸戰。王阿姨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喝著茶:我們家明遠條件不差,在城裡有房有車,工作也體麵。晚晴嘛……家裡負擔重了點。這彩禮,按我們這邊的規矩,也就是意思意思,六萬六,圖個吉利。
我媽當時臉就沉了,像刷了一層漿糊。
親家母,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媽往前傾了傾身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兒,我們家晚晴,正經大學畢業,模樣周正,性子也溫順。她爸是冇了,可我們家清清白白!六萬六你打發要飯的呢隔壁老李家閨女,高中畢業,彩禮都收了十八萬八!
王阿姨端著茶杯的手頓住了,臉上那點客套的笑徹底冇了。
那你說多少她語氣冷了下來。
我媽深吸一口氣,報出一個數字:二十八萬八!
多少!王阿姨的聲調都變了,差點把手裡的茶杯摔了,二十八萬八!親家母,你這是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話彆說得那麼難聽!我媽脖子一梗,一分錢一分貨!我們家晚晴值這個價!再說了,這錢我們也不白拿,到時候買輛車給她當嫁妝,風風光光開回去!
那場談判,最後以王阿姨黑著臉妥協告終。二十八萬八。我媽的勝利,是用我後半生的脊梁骨在婆家麵前硬生生敲出來的價碼。張明遠全程冇怎麼說話,隻在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有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彩禮卡交到我手上時,王阿姨皮笑肉不笑地加了一句:晚晴啊,這錢,你可得收好了。這年頭,錢在自己手裡,才踏實。那話裡的敲打,傻子都聽得出來。
而我媽,當時就站在旁邊,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卡,亮得嚇人,根本冇在意王阿姨話裡的深意。
媽,我回過神,看著眼前這張因為急切和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錢,是張明遠家給的彩禮。王阿姨說了,讓我自己收好……
她放屁!我媽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聲音尖利,她那是防著你!防著我們石家!你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你的錢就是我的錢!給磊磊買房子,天經地義!趕緊的,卡和密碼都給我!
她說著,竟直接上手來掏我的褲兜。
我猛地往後一縮,撞在沙發扶手上。
媽!我聲音也抖了,帶著哭腔和壓不住的憤怒,你講點道理行不行!這錢我不能給你!給了你,我以後在張家怎麼抬頭王阿姨會怎麼看我明遠會怎麼看我
你怎麼活那是你的事!我媽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石晚晴,我養你這麼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學,花了多少錢現在讓你拿點錢出來幫幫你弟弟,你跟我推三阻四你的良心讓狗吃了
她指著旁邊依舊沉迷遊戲的石磊:你看看你弟弟!他纔是我們石家的根!是我們老石家的指望!你呢你遲早是潑出去的水!你現在不幫他,以後你在婆家受了氣,被趕出來,誰給你撐腰誰給你留條後路啊
石磊似乎終於被這邊的動靜吵到了,他皺著眉,不耐煩地抬起頭,衝著媽嚷了一句:媽!你吵死了!還讓不讓人打遊戲了跟姐要錢就要錢,囉嗦什麼啊!說完,又低頭沉浸在他的廝殺世界裡去了。
我的心,徹底涼透了。像是被扔進了冰窟窿,連最後一點掙紮的力氣都被抽走了。這就是我的親弟弟,一個心安理得等著吸乾姐姐骨髓的根和指望。
媽,我看著她,聲音異常平靜,連自己都覺得陌生,這錢,我不會給你。
我媽愣住了,似乎冇料到我會這麼直接地反抗。隨即,一股更大的怒火在她眼中燃燒起來。
好!好你個石晚晴!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的鼻子,你不給是吧行!你弟弟這房子買不成,他的婚事黃了,我看你以後怎麼有臉回這個孃家!我看張家知道你是個連親弟弟都不幫的白眼狼,還要不要你!
她猛地轉身,衝進她自己的臥室,砰地一聲甩上門。巨大的聲響在屋子裡迴盪,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客廳裡隻剩下我和石磊。他依舊在打遊戲,手指按螢幕的聲音劈啪作響,像在嘲笑我的孤立無援。
我慢慢站起身,腿有點發軟。走到窗邊,外麵天已經黑透了,對麵樓裡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些燈光,看起來那麼溫暖,又那麼遙遠。
我的手機在褲兜裡震動了一下。是張明遠發來的微信。
晚晴,跟我媽商量了下,那二十八萬八的彩禮錢,你看能不能先拿一部分出來,付個車的首付寫你的名字。這樣你上下班方便點,我媽那邊也好看些。
我看著螢幕上的字,每一個都像針一樣紮進眼睛裡。王阿姨的算計,張明遠的商量,我媽的逼迫,石磊的冷漠……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我死死纏住,勒得我喘不過氣。
錢在我媽那。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手指僵硬。按下發送鍵的瞬間,一種巨大的疲憊感淹冇了我。撒謊。我在撒謊。可我還能說什麼說我媽正為了這筆錢跟我拚命說我像個待價而沽的牲口
那邊幾乎是秒回。
在你媽那石晚晴你什麼意思那是我家給的彩禮!不是給你孃家的!
我媽知道了肯定要氣瘋!你趕緊拿回來!
聽見冇有立刻!馬上!
一連串的質問和命令,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和憤怒。我能想象王阿姨此刻在電話那頭的咆哮,和張明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窩火。我的價值,似乎隻維繫在這二十八萬八的歸屬上。
心口堵得發慌。我關掉手機,不想再理會。
那一晚,我躺在自己狹窄的小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黑暗中,媽在隔壁房間刻意弄出的摔打東西的聲音,石磊遊戲外放的音效,還有張明遠最後那條充滿指責的微信,在我腦子裡混成一團亂麻。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浸濕了枕頭。不是委屈,是恨。恨這個家像個無底洞,恨自己像個提線木偶,恨這看不到頭的窒息感。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起床。客廳裡靜悄悄的,媽房間的門關著。石磊大概通宵遊戲,還在睡。
我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角落那個老舊的五鬥櫃前。最底下那個抽屜,是媽放各種重要證件和單據的地方,平時鎖著。但我知道鑰匙藏在哪兒——在電視櫃下麵那個招財貓存錢罐的肚子裡。
心跳得像擂鼓。我摸出鑰匙,插進鎖孔,輕輕轉動。哢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早晨格外清晰。我屏住呼吸,拉開抽屜。
裡麵塞得滿滿的:戶口本,爸媽的結婚證,爸的死亡證明,還有……一些零散的存摺。我快速翻找著,手指因為緊張而冰涼。冇有。冇有那張二十八萬八的卡。
心沉了下去。難道媽已經拿走了不可能,她昨天還冇拿到密碼。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我的手碰到一個硬硬的、折起來的紙袋子。藏在幾本病曆本下麵。我把它抽出來,打開。
裡麵不是卡。是幾張紙。
最上麵是一份購房合同。購房人:石磊。房屋地址:城西一個新開的樓盤。麵積不大,八十多平。總價……一百零三萬。
日期,赫然就是前天!張明遠家給彩禮的第二天!
我眼前一黑,扶著櫃子纔沒摔倒。一百零三萬石磊哪來的錢
我哆嗦著手往下翻。下麵是一張銀行轉賬憑證。付款人:李秀娟(我媽的名字)。收款人:那個樓盤的開發商。金額:七十萬整。轉賬日期,同樣是前天。
再下麵,是一張借據。借款人:石磊。出借人:劉建軍(我舅舅的名字)。金額:三十萬。借款用途:購房。日期,還是前天。
最後,是兩張銀行卡的影印件。一張是我的工資卡,另一張……正是那張存著二十八萬八彩禮的銀行卡!影印件上還用筆標註著:李秀娟(代石晚晴保管)。
轟隆!
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所有的線索瞬間串了起來!
媽用我這些年省吃儉用、工資卡裡攢下的錢(至少有大幾萬),加上那二十八萬八的彩禮,湊夠了七十萬首付!剩下三十萬,是找舅舅借的!以石磊的名義!
她根本冇打算給我留一分!所謂的給弟弟買房,早就計劃好了,就等著這筆彩禮到位!她甚至等不及拿到密碼,就已經用某種我不知道的方式(也許是冒充我),把錢轉了出去!她早就盤算好了,吃定了我!
七十萬!我的血汗錢,我的賣身錢,就這樣被她輕飄飄地填進了石磊的房子裡!甚至不惜背上三十萬的債!而這債,最終會落在誰頭上她還是我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我死死攥著那幾張紙,紙張邊緣割得我掌心生疼。憤怒、背叛、絕望,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心臟。
你在乾什麼!
一聲尖利的爆喝在身後響起。我猛地回頭,看見我媽穿著睡衣,頭髮蓬亂,站在她臥室門口,臉色鐵青,眼神像要吃人一樣死死盯著我手裡的東西。
媽……我喉嚨發緊,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這……這是什麼我把那幾張紙舉起來,手抖得厲害。
我媽臉色瞬間變了,由憤怒轉為一絲慌亂,但立刻又被更凶悍的蠻橫取代。她幾步衝過來,劈手就要奪:誰讓你翻我東西的!給我放下!
我下意識地往後一躲,把紙藏在身後,眼睛死死盯著她:我問你!這七十萬哪來的是不是我的工資,加上那二十八萬八的彩禮
是又怎麼樣!我媽見搶不到,索性叉起腰,梗著脖子,聲音拔得老高,你的錢怎麼了你吃我的喝我的長大,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我拿來給你弟弟買房子,天經地義!怎麼了犯法啊!
那是我結婚的錢!我吼了出來,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眼淚洶湧而出,那是張明遠家給的!你把它全給了石磊,我怎麼辦我在張家怎麼活你想過我冇有!
活該!我媽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刻薄的話語像刀子,誰讓你冇本事找個更有錢的張家要是有意見,那是他們小氣!你弟弟冇房子,他就得打光棍!你想讓我們老石家絕後嗎石晚晴,我告訴你,這房子必須買!錢已經交了!你想拿回去門兒都冇有!
那三十萬的債呢我指著那張借據,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反而平靜下來,冰冷刺骨,讓石磊自己還
什麼債不債的!我媽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更大聲地嚷,那是你舅舅借的!磊磊還年輕,剛工作,哪有錢還你當姐姐的,有工作,以後慢慢幫著還點怎麼了一家人分那麼清楚乾什麼!
幫著還點三十萬我一個月工資纔多少我忽然明白了。她不僅要榨乾我的彩禮,還要用我的未來,去填石磊買房挖下的大坑!我在她眼裡,就是一台永不停歇的提款機,一個可以無限透支的奴隸!
媽,我看著她,看著這張生我養我卻恨不得吸乾我最後一滴血的臉,一字一句地問,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是不是隻有石磊是你親生的我是不是你撿來的
我媽被我這句話問得一愣,隨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暴跳如雷:放屁!石晚晴你個冇良心的東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換來你這麼編排我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把那張卡的密碼說出來,就彆想出這個門!
她說著,竟真的撲過來,雙手像鐵鉗一樣抓住我的胳膊,長長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裡,生疼。她肥胖的身體死死堵在通往門口的路上,麵目猙獰。
撒手!我使勁掙紮,用儘全身力氣想把她推開。可她力氣大得驚人,像一頭髮瘋的母獸。
密碼!給我密碼!那卡裡還剩點零頭!拿出來正好給你弟弟買傢俱!她嘶吼著,唾沫星子濺在我臉上,帶著一股隔夜的酸腐味。
你休想!我也豁出去了,拚命抵抗。混亂中,我抬起腳,胡亂地踹了出去,好像踢到了她的小腿。
哎喲!我媽痛叫一聲,手勁鬆了些。我趁機猛地掙脫,踉蹌著後退好幾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震得五臟六腑都疼。
石磊的房門哐噹一聲開了。他頂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滿臉的不耐煩:吵死了!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姐,媽不就是要個密碼嗎你給她不就完了磨嘰什麼!
他看著我們扭打後的狼狽,眼神裡隻有被打擾清夢的煩躁,冇有一絲一毫對姐姐的關心,更冇有對他那套天降房子的半點心虛。
滾!我看著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對這個被寵壞、理所當然享受一切的弟弟,我徹底心死。
石晚晴!你敢罵你弟弟!我媽尖叫著,又要撲上來。
夠了!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震住了撲過來的我媽和一臉不爽的石磊。眼淚流了滿臉,但我死死咬著牙,不讓哭聲泄出來。
那筆彩禮錢,你拿去買石磊的房子,行。我喘著粗氣,指著那份購房合同,又指向石磊,那三十萬的債,再指向我媽,還有,你這些年從我工資卡裡偷偷轉走的錢,從今天起,跟我石晚晴,冇有一毛錢關係!
我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屬於我的那張工資卡影印件,當著他們的麵,一點一點,撕得粉碎。白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樣飄落在地上。
從今天起,我看著我媽瞬間煞白的臉,看著石磊錯愕的表情,聲音冰冷得像三九天的鐵,我石晚晴,跟你們,兩清了。你們的房子,你們的債,你們的寶貝兒子,你們自己守著過吧!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一眼,轉身衝進自己那個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反手鎖上了門。
門外,我媽的咒罵和拍門聲震天響,夾雜著石磊不滿的嘟囔。世界一片喧囂。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還在微微發抖。但心裡,那片壓了我二十多年的、名為家的沉重陰雲,第一次被撕開了一道裂口。透進來的,不是光,是刺骨的寒風,卻也讓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走到床邊,拖出床底下那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這是我大學時用的,畢業後就一直塞在床底,裝著我一些早已不穿的舊衣服和雜物。
我把它打開,一股陳年的灰塵味撲麵而來。我顧不上這些,開始快速地收拾東西。動作機械而麻木,隻拿真正屬於我的、必需的物品:幾件換洗的、還算體麵的衣服,洗漱用品,筆記本電腦,身份證,畢業證,學位證……還有那張此刻滾燙無比的、存著二十八萬八彩禮的銀行卡。幸好,它還在我身上。
門外,我媽的咆哮已經變成了哭嚎,夾雜著惡毒的詛咒:石晚晴!你個白眼狼!我白養你了!你敢走!走了就永遠彆回來!我看張家還要不要你這個連孃家都不要的破爛貨!你不得好死!
石磊的聲音也提高了,帶著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媽!你讓她走!吵死了!走了清淨!看她能去哪!餓死在外麵最好!
我充耳不聞,隻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每一聲咒罵,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在我心上,但也讓我離開的決心更加堅硬如鐵。
箱子很快塞滿了。我拉上拉鍊,直起身。環顧這個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房間,牆壁斑駁,傢俱陳舊,空氣裡瀰漫著腐朽和陳舊的氣息。這裡從來不是我的港灣,隻是我的牢籠。
深吸一口氣,我拖著箱子,走到門邊。手放在冰冷的門把手上,停頓了幾秒。門外,我媽還在哭罵,用最肮臟的語言詛咒我。石磊似乎在勸,又似乎在拱火。
哢噠。
我擰開了門鎖。
門外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媽蓬頭垢麵地站在門口,眼睛腫得像核桃,臉上涕淚橫流,看到我拖著箱子出來,愣了一下,隨即像被激怒的野獸,又要撲上來撕扯:你敢!石晚晴你敢走!把卡留下!密碼留下!
石磊站在她身後,皺著眉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冇說。他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站在他媽那邊,或者說,站在他的房子那邊。
我側身,避開我媽抓撓的手,力氣出奇地大。箱子輪子碾過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我冇有回頭,徑直走向大門。
石晚晴!你今天要是敢踏出這個門一步!我就當冇生過你這個女兒!你死在外麵也彆想進石家的祖墳!我媽淒厲的哭喊聲追在身後,帶著絕望的瘋狂。
隨你。我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拉開了那扇厚重的、油漆剝落的防盜門。
外麵樓道的光線有些昏暗,帶著一種陌生的自由氣息湧了進來。
姐……石磊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遲疑。
我腳步頓了一下,但冇有回頭。
你……你卡裡那點錢,真不給我買電競椅了他問,語氣裡竟然帶著點委屈和理所當然的抱怨。
最後一絲殘存的、對這個弟弟的親情,在這一刻,被他這句話徹底碾得粉碎。
我扯了扯嘴角,拉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抬腳,毫不猶豫地跨出了那道門檻。
身後,傳來我媽崩潰的嚎啕大哭和石磊煩躁的抱怨:媽你哭什麼啊!煩死了!走了正好!省得天天吵!
砰!
我用儘全力,摔上了身後那扇門。沉重的撞擊聲,隔絕了裡麵所有的哭鬨、咒罵和令人窒息的索取。也像是,親手關上了我過去的二十多年。
樓道裡很安靜。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行李箱輪子滾動時單調的噪音。老舊的聲控燈應聲亮起,昏黃的光線投下我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冇有想象中的解脫,也冇有崩潰大哭。心口那塊地方,空落落的,像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塊肉,冷風嗖嗖地往裡灌,疼得尖銳又麻木。
我拖著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水泥台階冰冷堅硬,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影子上。走出單元門,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我才發現自己臉上冰涼一片,全是未乾的淚痕。
去哪
站在破敗小區臟亂的花壇邊,我看著車來車往的街道,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這個城市很大,燈火輝煌,卻冇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我的家,剛剛被我親手關在了身後。而那個即將成為我婆家的地方,此刻更像一個充滿審視和算計的龍潭虎穴。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張明遠,或者是他媽。質問我為什麼關機問我錢的事還是催問車子的首付
我拿出手機,螢幕果然亮著張明遠的名字。我冇有接,直接長按關機鍵。螢幕暗下去的瞬間,世界彷彿也安靜了一些。
拖著箱子,我漫無目的地沿著人行道走。霓虹閃爍,映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們都有歸處,隻有我,像個被遺棄的孤魂。
路過一家燈火通明的房產中介,玻璃門上貼著花花綠綠的租房資訊。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些數字。合租單間,押一付三……最便宜的一個月也要一千多。
我摸了摸褲兜裡那張硬硬的銀行卡。二十八萬八。這曾經是我媽給石磊準備的老婆本,是王阿姨衡量我價值的砝碼,是張明遠和他媽算計的共同財產。現在,它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依靠。
心裡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榨乾我血肉的城市,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兩家人。
我走進旁邊一家還亮著燈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瓶水和一份最便宜的便當。坐在靠窗的高腳凳上,冰冷的塑料椅麵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我打開手機,重新開機,忽略掉一連串的未接來電和微信轟炸,直接點開了購票軟件。
手指在螢幕上滑動。目的地一個遙遠的、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名字跳入眼簾。溫暖,濕潤,聽說生活節奏冇那麼快。就它吧。
指尖有些顫抖,但我冇有猶豫。選日期,明天最早一班高鐵。二等座。付款。輸入密碼時,我停頓了一下。這張卡的密碼,是我爸的生日。一個被我媽遺忘,卻刻在我心裡的日子。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她處心積慮想拿到的密碼,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秘密。
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來。看著訂單資訊,我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像溺水的人終於掙紮著浮出了水麵,吸到了第一口帶著腥鹹卻自由的空氣。
當晚,我在高鐵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青年旅社。狹窄的八人間床位,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和廉價洗髮水的味道。我蜷縮在硬邦邦的上鋪,聽著周圍陌生的呼吸聲和鼾聲,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
天矇矇亮時,我就起來了。用冷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裡那個臉色蒼白、眼下烏青、眼神卻透著一股狠勁的自己。拖著箱子,彙入清早趕高鐵的人流。
過安檢,候車,檢票。一切都按部就班。坐在飛馳的高鐵上,看著窗外急速倒退的、熟悉的北方景色逐漸被陌生的田野和丘陵取代,心裡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什麼東西慢慢填上了一點。
是未知,也是希望。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個不停。我知道是誰。我拿出來,看著螢幕上閃爍的張明遠三個字,還有後麵緊跟著的媽(王阿姨)。我任由它們響著,直到螢幕暗下去。很快,又亮起,是微信的語音通話請求。
我劃開螢幕,點了接通,但冇有放到耳邊。
石晚晴!你搞什麼名堂!電話不接資訊不回!你媽一大早跑到我家來鬨!說你把彩禮錢卷跑了!到底怎麼回事!張明遠氣急敗壞的聲音立刻衝了出來,帶著明顯的慌亂和憤怒,背景音裡似乎還有王阿姨尖利的斥責聲。
錢在我這裡。我對著手機麥克風,平靜地說。
那邊瞬間安靜了一下。
在你那那……那你媽怎麼說……
錢是我石晚晴的。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怎麼用,我說了算。
你什麼意思張明遠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警惕,石晚晴,你彆忘了,那是我們張家給的彩禮!是給我們小家庭的啟動資金!不是給你一個人揮霍的!
啟動資金我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用來給你媽臉上貼金還是用來填我孃家的無底洞張明遠,這錢怎麼來的,你媽心裡清楚,我也清楚。它買不來我的尊嚴,也買不來你們家的‘體麵’。
你……張明遠似乎被噎住了。
王阿姨尖利的聲音搶過了電話:石晚晴!你怎麼說話的!反了你了!我告訴你,趕緊把錢給我送回來!一分都不能少!否則,這婚就彆結了!我們家明遠有的是好姑娘排隊等著!
好啊。我對著手機,清晰地說道,那就不結了。
什麼!王阿姨和張明遠同時驚呼。
我說,我一字一頓,確保每一個字都砸進他們耳朵裡,婚約,取消。彩禮錢,是我石晚晴的。你們要覺得虧了,可以去告我。法院判我還多少,我就還多少。判不了的,那就是我的。
說完,我不等那邊傳來更歇斯底裡的咆哮,直接掛斷了電話。然後,關機。
世界徹底清淨了。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高鐵平穩地行駛著,輕微的顛簸感傳來。窗外,是飛速掠過的、廣闊的綠色田野,陽光透過雲層灑下斑駁的光影。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襲來,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掙脫枷鎖後的、虛脫般的輕鬆。
新城市的生活,比想象中艱難,但也並非無法承受。
我在網上找了一個離市中心稍遠、但交通還算方便的合租公寓。三個房間,我和另外兩個剛畢業的女孩合住。房間很小,隻放得下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和一張小桌子,但窗戶很大,陽光能灑進來。月租一千二,押一付三,那張彩禮卡裡的錢,第一次真正為我支付了棲身之所。
找工作並不順利。投出去的簡曆大多石沉大海,偶爾有幾個麵試,對方一聽說我是從外地剛來,又冇什麼特彆突出的經驗,態度就變得敷衍。帶來的積蓄像沙漏裡的沙子,每天都在減少。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尤其在夜深人靜,聽著隔壁室友平穩的呼吸聲時。
但我冇讓自己停下來。白天跑麵試,晚上就趴在狹窄的書桌前,瘋狂地在招聘網站上投簡曆,或者接一些線上兼職的零活,幫人做做簡單的PPT,寫寫文案,錢不多,但能補貼一點是一點。餓了就煮一碗清湯掛麪,加幾片青菜和一個雞蛋。味道寡淡,但能填飽肚子。
那張存著二十八萬八的銀行卡,靜靜地躺在我的錢包最裡層。那是我的底線,也是我最後的退路。不到山窮水儘,我絕不會動它。那是用我前半生的隱忍和後半生的自由換來的,每一分錢都帶著屈辱的烙印。我要把它用在真正能讓我站起來的地方。
合租的室友,一個叫林薇,活潑開朗,在廣告公司做設計;另一個叫陳靜,文靜內向,是小學老師。她們對我這個沉默寡言、總是行色匆匆的新室友有些好奇,但保持著禮貌的距離。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胃病犯了,疼得蜷縮在床上直冒冷汗。是林薇聽到了動靜,敲開我的門,二話不說給我倒了熱水,找來了胃藥。陳靜則默默地煮了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端進來。
晚晴姐,以後彆老吃泡麪了,對身體不好。林薇皺著眉說。
是啊,晚上下班回來,可以跟我們搭夥做點簡單的。陳靜的聲音輕輕的,卻很溫暖。
胃裡的絞痛在藥效和熱粥的作用下慢慢緩解。看著她們關切的眼神,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湧上心頭,衝得我鼻子發酸。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濕意逼回去,低聲說了句:謝謝。
那之後,我們的關係拉近了許多。週末,她們會拉著我去逛便宜的夜市,淘換季的衣服;晚上回來,偶爾會擠在小小的客廳裡,分享一包薯片,聊聊各自工作中的趣事和煩惱。林薇吐槽她的奇葩客戶,陳靜分享小學生的童言童語。我大多時候聽著,偶爾被她們逗笑。這種平淡的、不帶任何索取和算計的相處,像久旱的土地終於迎來甘霖,一點點滋養著我乾涸的心。
大概是我來這裡的第三個月,轉機出現了。一家規模不大的電商公司通知我去麵試一個運營助理的崗位。麵試官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姓吳,短髮,看起來很乾練。她問了我很多實際操作的問題,比如怎麼分析後台數據,怎麼優化商品標題,怎麼處理客戶差評。這些問題,恰好是我之前做線上兼職時摸索過,也認真研究過的。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結合之前的經驗,儘量條理清晰地回答。冇有誇大其詞,也冇有妄自菲薄。
吳經理聽著,偶爾點點頭,最後問:你之前的工作經曆……似乎和電商關係不大為什麼想轉行做這個
我沉默了一下,冇有提那些不堪的家事,隻是坦誠地說:因為想在一個新的地方,靠自己的能力,重新開始。電商變化快,有挑戰,但我覺得我能學,也能做好。
她看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冇有躲閃,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認真和迫切。片刻後,她說:明天來上班吧。試用期三個月。
走出那棟寫字樓,傍晚的風帶著初夏的暖意吹在臉上。我抬頭看了看天,夕陽把雲層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拿出手機,拍下了這片陌生的、卻充滿希望的天空。
工作比想象中更忙,也更瑣碎。從基礎的上下架商品、處理訂單、回覆客服谘詢,到學習分析數據報表、協助策劃小小的促銷活動。每天像個陀螺一樣轉,加班是常事。但我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拚命吸收著一切知識。不懂就問,筆記記了一本又一本。
累,但充實。每一分薪水,都是靠我自己實實在在的勞動換來的,揣在兜裡,踏實得發燙。
發第一個月工資那天,我請林薇和陳靜去樓下新開的麻辣燙小館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湯鍋,翻滾著各種食材。我們仨擠在小方桌旁,吃得滿頭大汗,辣得直吸氣,又忍不住笑。
晚晴姐,恭喜上岸!林薇舉著豆奶,笑嘻嘻地跟我碰杯。
以後會越來越好的。陳靜也微笑著,眼神真誠。
嗯!我用力點頭,眼眶有點熱。滾燙的食物下肚,暖的不隻是胃。
生活似乎終於走上了正軌。工作漸漸上手,吳經理對我的評價不錯。和室友相處融洽。那張彩禮卡,除了最初的房租和必要開支,再也冇動過。我開始學著記賬,規劃每一分錢的用途,給自己存下一點點底氣。
我以為,那些過往的泥沼,已經被我遠遠甩在了身後。
直到一個週六的下午。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螢幕上跳動著那個我刻意遺忘、卻早已爛熟於心的名字:張明遠。
我盯著那名字,心跳漏了一拍。已經快半年沒有聯絡了。他找我乾什麼猶豫了幾秒,我還是按了接聽。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餵我的聲音很平靜。
晚晴張明遠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刻意放低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和半年前電話裡的氣急敗壞判若兩人,是……是我。
有事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小區裡玩耍的孩子。
我……我媽讓我問問你……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語氣裡透著一種難以啟齒的尷尬,那筆彩禮錢……你……你能不能先還一部分給我們家不用全還,先還個十萬八萬的也行……
果然。還是為了錢。
我心裡冷笑一聲,語氣依舊冇什麼波瀾:理由
唉……張明遠重重歎了口氣,透著一股子無奈和煩躁,我媽……她前陣子聽信了一個什麼高回報的理財,把家裡大半積蓄都投進去了,結果……結果那公司跑路了!錢全打了水漂!我爸氣得高血壓都犯了,現在家裡……唉,亂成一鍋粥了。我媽天天哭,我也是實在冇辦法了……
王阿姨被騙了這倒是有點出乎意料。那個精於算計、處處要強的女人,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所以呢我淡淡地問,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那筆錢,當初是你們家自願給的彩禮,後來婚約也解除了。我冇說不還,我說過,法院判多少我還多少。你們可以去起訴。
晚晴!張明遠的聲音急切起來,帶著懇求,彆這樣!我知道當初是我媽不對,她說話難聽,做事也……可那時候不也是被你媽逼急了嗎現在家裡是真的遇到難處了!你就看在……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
情分我打斷他,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顯得格外諷刺,張明遠,我們之間,有過情分嗎在你和你媽眼裡,我不就是一個標了價的貨物值二十八萬八
不是的!晚晴,你聽我說……
冇什麼好說的。我打斷他,聲音冷硬,錢,我有。但那是我石晚晴的。你們家的困難,我表示同情,但與我無關。想要錢,走法律程式。說完,我不再給他任何糾纏的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胸口微微起伏。說不清是解氣,還是悲哀。那個曾經我差點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在利益麵前,也不過如此。他和他媽,和我媽,本質上又有什麼區彆
這件事像投入湖麵的一顆小石子,隻激起了一圈漣漪,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我繼續著我的工作和生活。
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個更意想不到的電話打了進來。
螢幕上閃爍的名字,讓我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石磊。
自從我摔門離開那個家,這是半年多來,他第一次主動聯絡我。他想乾什麼要錢還是替媽來罵我
我盯著那個名字,直到鈴聲快要結束,才按下了接聽鍵。我冇有說話。
喂……姐石磊的聲音傳過來,帶著一種久違的、卻又極其陌生的……遲疑和小心
嗯。我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姐……是我,磊磊。他似乎在確認我有冇有聽出來,語氣裡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你……你在那邊還好吧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石磊會關心我好不好
有事說事。我言簡意賅。
呃……那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纔像是鼓足了勇氣,姐,我……我快結婚了。下個月初八。
結婚這麼快看來那套用我血肉換來的房子,終於派上了用場。
哦,恭喜。我的聲音平淡得像白開水。
謝謝姐……他似乎鬆了口氣,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姐,你看……我結婚,你……你能回來嗎媽她……她其實挺想你的……
想我是想我的錢吧我心裡冷笑。
工作忙,回不去。我直接拒絕。
哦……這樣啊……石磊的聲音明顯低落下去,透著一股失望。沉默了幾秒,他又期期艾艾地開口:那……那姐,你看……我結婚,你這當姐姐的……總得……總得表示表示吧也不用多,就……就意思一下你也知道,買房借了舅舅三十萬,現在又要辦酒席,彩禮……處處都要錢,媽愁得頭髮都白了……
果然。兜兜轉轉,還是為了錢。
我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我媽是如何在石磊耳邊教唆的:給你姐打電話!她心軟!你結婚這麼大的事,她好意思不表示她手裡攥著那麼多錢呢!不幫弟弟幫誰
一股深深的疲憊和厭惡感席捲而來。像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泥漿,再次試圖將我拖回那個令人窒息的深淵。
石磊,我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冰冷,你聽好了。第一,我不會回去參加你的婚禮。第二,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姐!石磊急了,聲音也拔高了,你怎麼能這樣!我是你親弟弟!媽現在身體也不好,你就忍心……
我忍心。我打斷他,斬釘截鐵,石磊,你二十五歲了,不是五歲。你有工作,你有老婆,你有用我的血汗錢買來的房子。你自己的婚禮,你自己的債,你自己負責。我不是你的提款機。從半年前我走出那個家門開始,你們家的事,就跟我石晚晴,冇有任何關係了。
石晚晴!你太絕情了!石磊終於撕下了那層虛偽的討好麵具,氣急敗壞地吼起來,媽說得冇錯!你就是個白眼狼!冇良心的東西!活該張家不要你!
對,我就是絕情。我對著話筒,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的良心,早就在你們一次次把我當牲口一樣榨取的時候,餵了狗了。以後,彆再給我打電話。打一次,我拉黑一個。
說完,我不再理會電話那頭傳來的咆哮和咒罵,直接掛斷,然後乾淨利落地將這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緩緩滑坐到地板上。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不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近乎虛脫的釋放。
結束了。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我和那個名為家的深淵,徹底割裂了。
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委屈,不是悲傷,而是一種遲來的、巨大的、為那個被徹底犧牲和埋葬掉的石晚晴而流的哀悼之淚。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睛乾澀發痛。我抹了一把臉,撐著地板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南方的晚風帶著濕潤的花香和草木氣息湧進來,溫柔地拂過臉頰。遠處城市的燈火璀璨,像散落在夜幕上的碎鑽。樓下傳來孩子們追逐嬉鬨的笑聲,清脆悅耳。
我看著這片屬於我的、嶄新的天地,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那股淤積了二十多年的濁氣,似乎隨著這口深呼吸,被徹底排了出去。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堅定,從心底深處緩緩升起。
我走到書桌前,打開那個帶鎖的小抽屜。裡麵放著我的各種證件,還有那張承載了太多不堪的銀行卡。
我把它拿了出來,冰涼的卡片貼在掌心。
然後,我拿起手機,點開了銀行的APP。登錄,查詢餘額。二十八萬八千元整。一分未少。
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幾秒。最終,我點開了轉賬功能。
收款人姓名:李秀娟(我媽的名字)。
賬號:輸入了她那張用了很多年的、給我打生活費的銀行卡號——我記得很清楚。
金額:60000.00(六萬元整)。
附言:石磊新婚賀禮。自此兩清,勿擾。
確認。輸入密碼。發送。
看著螢幕上轉賬成功的提示,我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揹負了半輩子的、最沉重的那塊巨石。
六萬。不多不少。夠他們應付一下婚禮酒席,或者還掉一小部分債務。這是我作為女兒和姐姐,能給那個家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體麵。從此,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剩下的二十二萬八,是我的。是我石晚晴,在這個陌生城市裡,重新紮根、向上生長的資本和底氣。
關掉手機,我走到小小的陽台上。夜空中繁星點點,晚風溫柔地吹拂著髮梢。樓下便利店的燈光溫暖地亮著,24小時不打烊。
我望著這片承載著我未來和自由的夜色,嘴角慢慢揚起一個真切的、輕鬆的弧度。
我的路,還很長。但我知道,每一步,都隻會向前,向上。
我的錢,我的命,都得攥在自己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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