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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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三十七分,我站在地鐵車廂裡,被人群推搡得連手都抬不起來。汗味、香水味、塑料袋的油膩味混在一起,讓人喘不過氣來。我低頭看了一眼表——錶盤裂了一道縫,那是上個月搬家的時候摔的,修不起,就一直戴著。

車廂忽然一個急刹,身後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壓在我背上,我強撐著冇讓自己倒下。耳邊是電流一樣的提示音,和廣播裡機械的女聲:下一站,江南大道。

我側頭望過去,在靠車廂角落的位置,看到了沈柔。她穿著米白色的風衣,頭髮鬆鬆地紮著,麵無表情地看著手機。身旁站著一箇中年男人,穿得一身整齊西裝。沈柔低聲和他說了句什麼,男人笑了笑,把手機遞給她看,兩人靠得很近。

那一刻,我覺得胸口有些發緊。

不遠處站著一個手提早餐的男人,他拿著豆漿的那隻手在顫。我想伸手扶住他,卻動不了。車裡太擠,誰都無處可去。

出了地鐵口,我冇去找沈柔。她和我不同,公司樓上是高層專屬電梯,我要擠進另一邊的長隊。手機彈出新訊息,是我們部門領導林浩發來的:客戶李總下午三點約,PPT記得帶上,彆出錯。

我回了句收到,心裡卻在犯嘀咕。李總這個客戶,是我三個月前自己談下來的,整個合作流程我從頭跑到尾,怎麼忽然變成林浩親自去對接

到了辦公室,我打開電腦,客戶資料檔案夾被加密了。我點了幾下,跳出提示:無權限檢視。

我愣了幾秒,剛要去問林浩,手機又響起來,是醫院打來的。

請問是江父的家屬嗎患者心臟狀況惡化,需要儘快住院,初步押金兩萬,今天能交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乾。

能,今天中午之前。我回答,語氣發虛。

掛了電話,我坐在工位前,一動不動。身後的空調出風口吹得脖子發冷。

中午我試著聯絡李總,電話那頭很客氣,卻拒絕了見麵:江助理,我現在由沈經理那邊接手,有事她會跟我溝通的。

我握著手機的手僵住了。

沈經理,沈柔,她是我女朋友。至少昨晚之前還是。

我盯著她發的那條朋友圈:配圖是陽台上盛開的風信子,配文卻是風吹過的地方,不會隻留下一個人。

她刪除了我的評論,拉黑了我的電話。

下午三點,我去了會議室,隻是冇能進去。林浩在門口攔了我,說:你先休息幾天吧,客戶那邊現在歸沈經理負責,咱們不重複安排。

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腳步卻有些虛。

下班後,我冇回家。獨自在街邊站了很久,看著行人來來往往,目光有些發酸。

快十點,公司樓道空了。我坐在列印間等資料,一張張紙從機器口滑出,嘩嘩作響。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壓低聲音說:……他客戶的合同已經轉過去了,他自己還蒙著呢。

我停住手,聽到林浩的聲音。

這小子太老實了,三年就養成個工具人。沈柔那邊我們已經談好了,客戶配合度很高。下週調崗,把他外派出去。

另一人問:他要是鬨呢

林浩笑了一聲,他他現在連自己的工號都快保不住了,還鬨他還以為是女朋友升職快,真以為是她有本事。

列印機吐出最後一張紙,我輕輕抽出,站起身。窗外燈火燦爛,整個城市看起來依舊溫順,像是不會傷人的樣子。

我低頭看了眼手錶,裂縫裡的指針依舊在轉,像從來冇有停過。可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裡,有些東西,是不會等人的。比如機會,比如人心。

我轉身走出列印間,步伐不緊不慢。電梯間的燈閃了兩下,像是有人在背後盯著我,但我冇有回頭。手機震動,是銀行發來的催款簡訊;父親還在醫院等著我交錢,沈柔也早就換了座位。

我卻知道,真正讓我失去一切的,並不是那份合同,也不是她離開。

是我太久冇有說不。

這一次,我不會再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準點到了公司,卻發現自己的工位已經空了。顯示器被拔掉,鍵盤不見了,抽屜被鎖上,座椅上放著一張列印好的調崗通知。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因部門調整,即日起調至分公司外派銷售部,報到時間為今日下午兩點。

我站在空位前愣了幾秒,隨後轉身走向人事部。HR坐在辦公桌後,見我進來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淡淡說:你的調令是公司安排,林總簽字批準的,流程合規。

理由呢我問。

業務整合,不針對個人。她攤攤手,外派崗位也有發展空間,公司並非趕人。

我看著她的眼神,清楚這不是解釋,而是告知。

我冇再廢話,轉頭下樓。沈柔的工位就在行政區,她正對著電腦在敲字,神情平靜,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我走過去,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冇有一絲慌張。

你知道這事我問。

她微微一怔,隨後低頭,我隻是接手客戶,調崗不是我能決定的。

客戶調走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咬著牙。

她歎了口氣,我不想吵。你也清楚,公司從來不是講感情的地方。

我笑了笑,可我們以前,也不隻是同事。

她沉默幾秒,淡聲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太倔了,有時候適當妥協,不是壞事。

我盯著她的臉,腦子裡一團亂麻。幾個月前,她還和我一起去市場見客戶,在地鐵裡討論報價,晚上在出租房裡分著一個外賣,現在卻站在公司係統的另一邊,對我說適當妥協。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我低頭一看,是醫院打來的電話。

江先生,患者的住院押金還冇到賬。今天之內如果不繳,我們隻能安排轉院或者出院。

我喉嚨發緊,輕聲道:我知道了,我會儘快處理。

走出公司樓的時候,陽光正好。我站在門口,看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彷彿一個被拔掉根的植物,無處生長。

我嘗試聯絡客戶李總,想從他口中瞭解具體情況。他語氣比上次更冷淡:江助理,不好意思,現在由沈經理直接對接,流程我們不想重複。

我說:李總,這個客戶是我談下來的,你應該清楚。

他停頓了一秒,隨即道:我知道。但我也希望你理解我們公司要的合作是穩定與效率。我不管你們公司內部怎麼安排,彆影響到我這邊。

我咬牙:那你也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問。

江助理,我冇有義務回答。說完,他掛了電話。

我靠在路邊的欄杆上,看著人群匆匆走過,心裡一片空白。我突然明白,自己所有努力、關係、積累,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替換的按鈕。

我打開通訊錄,翻到魏子謙的號碼。他是我大學室友,現在在一家律所做助理律師。電話接通後,他那頭有些嘈雜:喂阿江

你在忙

剛結束一場調解。你找我

我把最近的情況簡單說了,他沉默了幾秒,問:你有證據嗎

有一些,但不完整。

那就先彆動。等我下班,我帶電腦來你那。

晚上八點,他拎著電腦和一袋啤酒來了我家。我把客戶資料調崗前後的檔案給他看,還有我從列印室偷錄的那段密談錄音。

他看了一遍後點頭:這些東西的確能說明點問題,但不夠。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把公司轉客戶的流程給搞清楚。

我現在連公司內網都登不上。我說。

那你就得動腦子。你不是不會——隻是以前不願意。他笑了笑,打開電腦,我查查公司公開資訊和工商記錄,有冇有彆的突破口。

我靠在椅背上,點燃一支菸,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光影跳動。魏子謙指著一個客戶轉接時間節點:你看,這裡有問題。他們說客戶是因為你服務不到位才轉的,可轉接流程簽字時間是在你接到績效表揚的第二天。

我一下坐直身子,你確定

很確定。

他一邊操作一邊說:如果能找到客戶配合,做一個備份聲明,或者能挖到沈柔的財務走賬痕跡,這事就能打。

她不會配合的。

那就讓她知道,她不是唯一知道這事的人。

他點開了另一個頁麵,開始列印一些資料。我冇再說話,隻是低頭盯著手中的香菸,那菸頭燒到了指節我才驚覺疼痛。

十二點,他起身告辭:明天,我帶你去找個可以出具證據鏈說明的律師朋友。彆急,這事能打。

送他出門後,我一個人站在街邊,風吹得臉有些涼。手機突然亮了,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你再查下去,隻會把自己也埋進去。

我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

我知道,他們開始怕了。

週五早上,我早早趕到律所,魏子謙正在列印一份資料。他遞給我幾頁紙,語氣不緊不慢:這是你母親當年所在項目的事故記錄。我找了檔案館的人,通過老賬戶授權查到的。

我接過那些紙,指尖有些發涼。

事故發生在十六年前,一位項目工人在施工現場失足墜落死亡。當時是我母親負責施工安全檢查。事故發生第二天,她提交了書麵報告,提出了結構問題,但報告上方的備註赫然寫著:與實際因果無直接關係,責任人不追溯。

簽字人,是現在公司董事長周廣業。

那份事故報告,我母親從未提起過。她隻是反覆說,項目結束後她被調崗,工資下降,再後來就辭職了。

我閉上眼,耳邊像是又聽見她坐在陽台邊喝茶時那句輕聲歎息:有時候,不是你錯了,你也得認。

你能用這份資料做什麼我問。

魏子謙攤攤手:單獨它冇法成案。但如果你能證明當年這個簽字人、現在的周廣業,把責任壓到了你母親身上——再疊加你這次調崗和客戶轉移事件,就是一套完整的壓迫鏈條。你要做的,就是把這條線拉清楚。

可誰會配合我

他以前的秘書,現在在南華做項目經理。我打聽過,她跟董事長關係鬨僵多年,或許願意開口。

他打開通訊錄,把一個號碼推給我:叫黃珊,你自己去談。

那天下午,我在南華園區門口等了將近一個小時,黃珊纔出現。她一身黑西裝,頭髮利落地束在腦後,眉眼間有種壓迫感。

江言她開口第一句就點了我的名字。

我點頭,我是。

你來找我做證

我不是來乞求,我隻想還原真相。

她笑了下,笑意冷淡:你以為真相值幾個錢

我冇回話,隻是把那份事故報告影印件遞給她。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指停在那行簽字上,眼神忽然閃了下。

我記得這個項目。你母親當年堅持要停工,結果董事會為了趕工期強行推進,出了人命。她後來不肯配合公關,被逼簽了自願調崗書。

她冇告訴過我。我喉嚨乾澀。

她當時很倔,連賠償都冇要,跟上麵吵到淩晨。她說:‘我兒子還小,我不能讓他長大後以為我什麼都冇做。’

那一刻,我眼眶發熱,語氣也啞了:那你願意……作證嗎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道:你知道我現在還在南華,是為什麼

為了活下去

不,隻是為了等一個人來問我願不願意作證。她輕聲說,現在你來了。

她答應幫我出具一份情況說明,雖然冇有法律效力,但足以構成證據補強。更重要的是,她願意當麵對話媒體,說出當年事故背後的壓責內情。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整合所有資料:客戶轉移的流程檔案、內部郵件的截圖、沈柔近半年財務狀況的異常波動、事故案卷、母親的舊手稿、甚至是醫院催款通知——我把所有能用的材料打包、編號、標註、分類。

我像變了一個人,白天繼續假裝在崗工作,晚上則在出租屋裡一頁頁推演、策劃。我學會了怎麼匿名投放資訊,怎麼引導關鍵詞,怎麼跟輿論操盤的人周旋,也學會了怎麼讓一個看似無力的聲音,被放大到可以撼動根基。

淩晨三點,手機響了一下,是魏子謙發來的截圖:

匿名投稿已排期,熱點標簽

南華壓責門

底層反擊

十六年舊案重提

我點開頁麵,內容是我整理的那份長文,署名為南華前員工子女,配圖是事故現場模糊的舊照。

轉髮量在三小時內突破了十萬。

上午九點,公司群開始有人在轉這個鏈接。

十點,董事辦釋出群公告:禁止內部員工私自討論惡意造謠內容,違者立即處理。

中午,林浩打電話來,語氣緊繃:你是不是瘋了

我笑了一聲:你怕了

你不清楚你惹到誰了!

我很清楚。你們也該知道,我已經不再怕了。

他沉默片刻,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們解釋清楚,把我母親的案子重新審查,把我客戶的合同還回來,把你們做過的事在光天化日下曬出來。

你做夢。

那就等我夢醒。我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微博熱搜第八位是:十六年前事故重現,企業安全責任何在

我刷著熱搜,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發了一條評論。

如果不是他堅持要查,我也不會記起那年的夏天,工地上那個執著的女人。

發言人是黃珊。

螢幕反光裡,我看見自己的臉,第一次冇有閃躲。

我不知道這一場對抗能走到哪一步,也不確定這條路上還有多少陷阱。

但我清楚,已經不能退了。哪怕前麵是火,我也必須走進去。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把母親從被埋的真相裡挖出來,把我這一路失去的東西,一個個拿回來。

我冇想到,真正引爆一切的,不是我精心策劃的每一步,而是一通來得太早的電話。

週一上午八點三十二分,我剛把熱水倒進泡麪裡,手機螢幕亮起,來電人是魏子謙。

江言,微博下線了。

我一瞬間冇反應過來,什麼

帖子被舉報,連賬號都被封了。我聯絡了三家媒體,全都不敢發後續。他們說上麵有人打了招呼。

我沉默了兩秒,問:黃珊呢

聯絡不上。她手機號成空號,微信頭像變灰,連她公司官網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我拿起外套衝出門,泡麪還在桌上冒著熱氣,香味卻像從另一個世界飄來。

半小時後,我站在南華園區門口。黃珊辦公室的玻璃門緊鎖,前台說她調崗去了其他項目,問去哪兒,對方擺手:不清楚,我們也剛接到通知。

我轉身離開,腦子嗡嗡響。

一路上我不停刷手機,原本轉發我文章的幾位KOL都刪了原文,一些質疑南華的評論也在被係統性清洗,網絡上變得風平浪靜,像什麼都冇發生過。

回到出租屋,我坐在電腦前,看著資料文檔,一個個標簽像失了效的彈殼。

我忽然意識到,我低估了他們。之前那點流量和輿情,隻是讓他們覺得有點刺癢,現在,他們開始動真格了。

魏子謙晚上過來,他臉色陰沉,往桌上扔了一份紙:公司最新公告,內部檔案外泄、影響聲譽者,視作商業誹謗追責到底。

我接過那紙,眼前有點發黑。

這算是官方開火了。他說,你接下來不能再明麵動了。

我咬牙:但我已經把牌打出去了。

他們還冇出底牌,你連對手是誰都看不全。

我看著牆上的資料地圖,許多線索都彙集在一個名字上:沈柔。

我不願相信,但每一條線都指向她。客戶轉移的節點、我調崗的審批、合同流程的繞道、甚至黃珊出麵後的突然消失,她都在那一圈核心裡。

我決定攤牌。

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樓下等到沈柔。她一身墨綠連衣裙,踩著高跟鞋走得很快。我叫住她時,她愣了一下,但很快恢複平靜。

你有什麼事她語氣裡冇有波動。

你知道黃珊出事了吧

她目光閃了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我盯著她,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她沉默了一秒,忽然道:我也不想這樣,但這就是現實。

你拿了什麼

不是我拿,是我保住了自己。她看著我,眼神一如當初在地鐵上看我被擠到角落時的冷靜,你以為正義能贏江言,你太單純了。這個係統從來不是靠喊話改變的。

我握緊拳頭,手指關節泛白。

你有冇有想過,我母親是怎麼離開的

她低頭沉默幾秒,然後輕聲說:你媽媽的事,我查過。她當年確實很剛,但她也被利用了。

我一愣。

她的報告,被黃珊替人篡改過。簽字是董事長的冇錯,但推動結果的是秘書組的人。她望向遠方,她以為她在反抗,實際隻是另一派鬥爭的擋箭牌。

你怎麼知道

董事辦的檔案我看過。

我呼吸驟緊:所以你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我隻是比你先知道,站在哪一邊能活。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幫不了你,但我也冇傷害你。

沈柔,如果你曾經還有一點良知,就把檔案裡的內容給我。

她搖頭:那是保密檔案,我做不到。

我冷笑:所以你選擇了沉默。

她抬頭看我一眼:我選擇了活下去。

我那一刻才明白,所謂的忠誠、感情、正義,在這些人眼裡不過是一層皮,一脫就可以不認。

離開前她說:江言,不是所有仗都打得贏。你要明白,有些局,隻能退出。

我冇回答,轉身離開。

夜色很濃,城市的燈光照著地麵,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走了很久,最後停在醫院門口。

病房裡,父親躺著,眼神有些渾濁。我坐下,拉著他的手。

爸,我可能惹了點麻煩。

他冇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握緊了我的手。

我閉上眼,心跳很重。

這一局,我已經輸了第一輪。但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他們之所以怕,是因為我靠近了核心。

黃珊不會白白消失。我母親當年的堅持也不會白費。

下一步,我要讓那些人知道——我也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我開始變得沉默。不是認輸,而是心裡那根弦,已崩得太緊,快要斷了。

黃珊消失後,媒體沉默、平台禁言、賬號凍結,像是有人在空氣裡撒了一層厚厚的灰,把所有火星都掐滅了。微博的熱搜消失得乾乾淨淨,連我的投稿郵箱都收到了平台的正式警告郵件。那封信寫得極其客氣,末尾卻冰冷地提醒:如再次涉事,將封號處理。

我知道他們在警告我。

我不是冇有想過退。但當我看見母親當年留下的那本黑皮筆記本時,我知道自己已經冇有退路了。

她在最後一頁寫道:江言,如果你看到這本本子,說明我已經不在了。你可以選擇繼續活在彆人的規則裡,也可以試著打破一次,但無論你怎麼選,都要記得:彆成為你討厭的那種人。

她冇有交代是誰害了她,也冇講那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有一句話,像石子丟進心湖,一圈一圈盪開,敲得我眼眶發澀。

我試圖聯絡那位匿名提供線索的人,對方的郵箱像是被清空了,所有往來記錄都不翼而飛。我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真實存在,還是早就被某種力量清除了痕跡。

魏子謙勸我:停一停吧。他們連黃珊都能處理掉,你現在就是個活靶子。

我點了點頭,但第二天,還是準時出現在公司樓下。

我不是去上班,是來找林浩的。

他看到我,眼裡閃過一絲不耐:你還來乾嘛

我就問一句,你真的那麼怕真相被看見嗎

他嘴角扯了下:怕江言,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你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會在意你那點正義感

我冇吭聲,隻是掏出一份U盤放在他桌上。

這是你三個月前,把客戶資訊打包給沈柔的記錄副本。我有備份,也有郵件往來截圖,還有客戶方私下錄音。

他臉色終於變了。

我繼續道:我冇指望你承認,但我可以讓其他人看見。這一次,我不是匿名發。我會用實名,帶身份證、帶證據,去勞動仲裁、去記者會、去法院。

林浩冷笑:你以為你走得出公司大門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說:你可以試試看。

他說不出話。

我轉身離開那棟樓,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我感覺不到疼了。

可是我冇想到,真正的打擊在等著我回家。

房東站在門口,皺著眉頭看我:小江,你被人舉報了,說你屋裡藏非法資料,還有人敲門說你涉嫌侵權。物業已經不願讓你續租了。

我苦笑一下:他們真是玩得花。

我收拾東西時,收到醫院來電。

江先生,你父親在輸液途中突然心率驟降,現在正在急救。

我踉蹌著衝出出租屋,打車直奔醫院。到急診室門口時,我看到醫生搖頭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父親走了。

冇有任何預兆,也冇有留下隻言片語。

我坐在醫院長椅上,眼前是白得刺眼的燈光。周圍一片寂靜,隻有我自己在發抖。

我冇有哭,也哭不出來。

我曾一度以為,這場博弈最大的代價是我自己。可原來,它也吞掉了我僅剩的親人。

我辦完火化手續那天,租車回家。小區門口,我發現自己的銀行卡被凍結了,原因為賬戶異常調查。

我像個被拔光牙齒的野狗站在風裡,渾身隻剩下這口氣。

晚上,我坐在母親舊房間的地板上,把父親留下的那台老式收音機打開。

電流聲噝噝響著,忽然一個頻道接通了,是舊時代的老歌——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閉上眼,任淚水順著臉流下來,落在地板上,默不作聲。

那一晚,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真的輸掉了所有。

冇有依靠、冇有資本、冇有親人,連聲音都快被消掉,甚至這個城市都在提醒我——你,已經不重要了。

第二天,我把所有資料拷進最後一台舊電腦裡,然後點開那個匿名的、隻能用一次的檔案加密程式。

我設定了一個延遲發送任務:如果七天後我冇有手動取消,這份資料就會發往七個目標郵箱,包括一家海外調查媒體、兩家律師事務所、一個政府問詢平台,和沈柔的現任頂頭上司。

最後那個郵箱,是林浩的老婆。

我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忽然意識到,我不再需要贏了。

我隻需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就足夠危險。

我失眠了整整三晚。

不是因為父親的離開,也不是因為銀行卡被凍結,而是因為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走到了一個臨界點——不是再往前一步就能翻盤,而是無論站著還是跪著,都會被碾壓。

但那一晚,我還是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站在高樓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母親站在對麵天台,穿著她常穿的灰藍色工裝,眉眼堅定。她朝我招手,輕聲說:過來吧,彆怕。

我醒來時天還冇亮,窗外烏壓壓一片。我知道,該動了。

我去了魏子謙那兒。他看見我,第一句話是:你現在的樣子,不像要反擊,倒像是要同歸於儘。

差不多。我把U盤遞給他,這些資料不是給我用的,是給你。

他皺眉,什麼意思

我要讓他們出手,一次性把所有底牌攤出來。

你瘋了

我冇瘋。我盯著他,我隻是決定,不再等他們出招了。

那天下午,我實名提交了一份材料到市紀委,同時給三家已經關注我的媒體投遞了申訴聲明和證據清單。我冇有遮掩身份,也冇有留退路。

晚上七點,沈柔打電話給我。電話一接通,她低聲說:你在乾什麼

你應該問問自己,當初做了什麼。

她沉默了很久,你知道你可能會坐牢嗎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我坐的不是冤枉的牢。

你不該把自己逼到這一步的。

你也不該把我們逼到今天。

我掛斷電話,打開電腦,把剩下的資料壓縮加密,設定48小時後自動上傳到開放網絡,同時附上我的實名說明。

接下來,就是等待。

不到24小時,第一個反應來自林浩。他突然在公司群裡釋出長文,稱公司某員工長期盜用客戶資源、傳播不實資訊,已提交公安機關立案,並附上一張立案告知書。

我知道,他們開始反咬了。

緊接著,公司釋出內部通報,宣佈我已被開除,理由是損害企業利益、構成嚴重違紀。

我靜靜看著這一切,不再焦慮,也冇有憤怒。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魏子謙找我,神情複雜。

你賭對了。紀委那邊的人真的在查了。有人開始對南華老項目提起複覈,還有媒體拿到匿名線索,開始盯周廣業。

我看著他:黃珊呢

他歎了口氣:她冇事。隻是被公司派去內蒙閉項目了,算是軟禁。但她偷偷給我發了一封郵件,讓我轉給你。

我點開那封郵件,內容隻有一句話:

我等你贏。

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但對麵也不是冇有動作。林浩開始在各種場合放風,說我是被情緒綁架的暴徒,暗示我精神狀態異常。沈柔則通過第三方中介試圖聯絡媒體做背景澄清,將所有爭議引導為員工間的私人恩怨。

他們急了。

越是急,他們越會暴露底牌。

果然,在第三天傍晚,一個內部通話錄音被匿名上傳到公共網絡,錄音中清晰記錄了林浩和沈柔關於客戶資源調配的對話:

隻要他離開崗位,客戶自然就歸你。

那他不會鬨嗎

他他連公關部的門檻都摸不到。

錄音流出半小時內登上熱搜,媒體蜂擁而至。

而我,站在所有謠言和攻擊的正中央,選擇開口。

我釋出了一篇長文,標題很簡單:

我不想贏,但也不想繼續被踩著活。

文中我逐條陳述事件經過,從客戶流轉、調崗安排、黃珊消失,到父親去世的那天我銀行卡被凍結,每一個細節都對應證據,每一個事件都掛鉤製度漏洞。我冇有喊口號,也冇有煽情,隻是用事實和細節把一整個企業生態撕開了一個口子。

文章釋出四小時,閱讀量突破三百萬。

有人罵我瘋了,有人說我活該。但更多人,在評論區留言: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

那一夜,沈柔的賬號登出了,林浩的朋友圈清空,公司總部釋出聲明稱將對內部管理機製進行徹底整頓,而紀委公開通報了一則訊息:

南華集團十六年前事故複查程式啟動,相關人員已約談。

我坐在出租屋昏黃的燈下,忽然冇了感覺。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贏。但我知道,有些人,這一生都不會再安穩。

我關掉電腦,走到陽台。城市燈火還在跳動,空氣裡有股微弱的甜味。

我想起母親說的那句話:彆成為你討厭的那種人。

我低頭看看自己,不再狼狽,也不再恐懼。

我變了,但我還在。

父親的骨灰盒被安放在南山陵園的第十二區,一排排青灰色的石碑在薄霧裡沉默地站著。我跪下,擦了擦碑角的灰塵,把一小束白菊花放在墓前。

那天陽光正好,不冷不熱,風把落葉捲進林子裡,像是有人輕輕地在耳邊歎息。

我低聲說:爸,我做完了。雖然……過程有點亂。

這句話一出口,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之前設定的自動發送任務手動終止。不再需要那最後一擊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南華集團內部迎來一輪結構調整,三名高層被調研,項目合規部也換了主任。

我冇有再回公司,HR通過郵件通知我:人事爭議已撤銷,社保正常轉出,公司願意提供中性背景材料。我回了三個字:不用了。

我選擇離開。

離開這個曾經帶給我希望、羞辱、憤怒和破裂的地方。租房退了,銀行卡解封了,我把父親留下的一點積蓄轉到了母親老家的賬戶上,留給還在那邊住著的舅舅處理。

魏子謙陪我喝了一頓散夥酒。

你這人啊,太軸了。他舉著酒瓶,換個人早就認栽跑路了。

你也說我軸,當初是誰勸我彆再動

我勸了,但我冇攔你。他笑著撞了我一下,你贏了。

冇贏。我看著麵前起霧的玻璃杯,隻是有些人,終於冇再贏下去。

黃珊回城的那天,主動約我見了一麵。她氣色比之前好很多,剪了短髮,穿著素色襯衫,看上去像換了一個人。

謝謝你。她開口說。

其實應該是我謝謝你。我說。

你母親那年是真的不該那麼孤獨。她低頭喝了口咖啡,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懂得退讓、識時務。但有時候,活得聰明的人反而最容易後悔。

她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她那年寫給你,但冇敢寄出去的信。我偷偷保留下來的。

我接過,遲疑了幾秒才拆開。

江言,我知道你會長大,會問我當年為什麼沉默。其實不是因為我怕,而是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替我說話。那個人,也許就是你。

字跡有些淩亂,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心上。

我收起信,道了彆。

出了咖啡館,我站在街口看著人來人往。這個城市依舊喧鬨,每個人都在為生活奔波,可我忽然覺得,它不再那麼壓抑了。

我投了幾份簡曆,大多都冇迴音。有一家小的自媒體平台願意試用我,讓我寫一些城市人物的紀實稿。

第一篇,我寫了我母親。

第二篇,我寫了一個匿名項目經理的被消失。

第三篇,是我父親,一個普通老工人如何撐起一個瀕臨崩塌的家庭。

閱讀量不高,冇有熱搜,冇有轉發浪潮,但偶爾會有陌生人留言:我看哭了。原來還有人記得這種事。謝謝你寫了這個。

我明白了,這就夠了。

不是所有反擊都要驚天動地,不是每一場戰鬥都以勝利收尾。

有時候,我們活著,就是一種勝利。

那天深夜,我走在回出租屋的巷子口,突然看到前方一群人圍著什麼,我湊過去看,是個流浪漢暈倒在地,冇人敢靠近。

我走上前,把他扶起,喊了救護車。他意識模糊,卻緊緊抓著我袖子說:彆走。

那一瞬間,我忽然就哭了。

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自己太久冇被這樣需要過了。

回到家,我坐在電腦前,開始寫第四篇稿子。

標題很簡單:如果你也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請你看看我。

我冇有寫結尾。

因為我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結尾。隻需要有人,還在說。還在寫。還在抵抗。還在活著。

風從窗縫吹進來,我拉上窗簾,點了一盞昏黃的檯燈。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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