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雨抽打著破廟的殘瓦,篝火奄奄一息,映著謝雲塵枯槁的臉。十年寒窗,換來榜上無名,連這棲身的殘廟,也快被秋雨澆透。他裹緊單薄的衣衫,寒意卻如同附骨之疽,直往骨頭縫裡鑽。

意識在凍餓與絕望的泥沼裡沉沉浮浮。就在黑暗即將徹底吞噬他的刹那,破廟門口那半朽的門板縫隙裡,竟無聲無息地滲進一縷光。那不是搖曳的火光,而是凝練純粹的青色,溫潤如初春最嫩的柳芽尖兒,帶著難以言喻的生機,在潮濕腐朽的空氣裡蜿蜒流淌。

青光像有靈性的藤蔓,輕柔地纏上了他冰冷的指尖。一股暖流瞬間湧入四肢百骸,驅散了僵硬。謝雲塵不由自主地被那光牽引著站起,懵懵懂懂地走向門口。朽木門扉在他眼前無聲洞開,門外,冷雨黑夜消失無蹤——

一條由流動的七彩雲霞鋪就的階梯,從破廟殘破的門檻外憑空而生,筆直地刺向無垠的、深不見底的青冥夜空。階梯兩側,流淌著蜜一般的光,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從未聞過的奇香,清冽如雪後初晴的鬆林,又馥鬱似百花同時綻放於月下。仙樂?不,比最精妙的宮廷雅樂更空靈百倍,像是風拂過億萬片琉璃的輕響,又似星辰運轉時奏響的亙古韻律,直接在他神魂深處迴盪。

他踏上了第一級“霓裳階”。腳下雲霞觸感奇妙,柔軟又帶著不可思議的韌性,托著他,一級級向上飛昇。破敗的塵世在他腳下飛速縮小、模糊,最終被翻滾的雲海徹底吞冇。下方是萬丈深淵般的青冥,深得令人心悸,又彷彿蘊藏著宇宙間所有的秘密。越往上,香氣越濃,仙樂越清越亮,幾乎要將他整個魂魄都洗滌乾淨。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永恒,也許隻是一瞬,階梯儘頭豁然開朗。

一片無法想象的玉宇瓊樓懸浮在青冥之巔。巨大的宮殿群通體由溫潤的白玉築成,表麵流淌著柔和的光暈,簷角飛翹,直指虛空。無數奇異的仙禽拖著長長的、燃燒著各色光焰的尾羽,在宮殿間優雅地滑翔,鳴叫聲彙入那無處不在的仙樂。最震撼的,是宮殿群中央,一座奇峰拔地而起,直刺蒼穹,峰頂隱冇在更上方的絢爛雲霞之中,隻能看到其底部嶙峋的輪廓,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壓——那便是懸天仙陵的根基嗎?

一駕華美到極致的車乘無聲地滑行到他麵前。車身由某種剔透的紫色晶石雕琢,鑲嵌著無數星辰般閃爍的寶石。拉車的並非凡馬,而是九條通體覆蓋著青玉般鱗甲的神駿蛟龍,它們巨大的龍目如同熔化的黃金,威嚴而冷漠。車駕四周,輕盈地懸浮著十二位身披霓裳羽衣的仙姬。她們的容顏超越了塵世一切對美的想象,周身籠罩著淡淡的、珍珠色的光暈,衣袂無風自動,飄飛如雲。

為首一位仙姬,額心一點嫣紅的硃砂痣,眸光流轉間,帶著俯視塵埃的悲憫。她並未開口,謝雲塵腦中卻清晰地響起一個溫婉如玉磬的聲音:“奉陵主法旨,接引有緣人謝雲塵,入懸天仙陵,享長生極樂。”

長生極樂?這四個字像帶著魔力,瞬間擊中了謝雲塵心中最深的渴望與失落。他渾渾噩噩,如在雲端,被無形的力量托起,落入了那晶石龍車之中。車駕無聲啟動,九條青龍擺動身軀,拉著他飛向那片懸浮於青冥之上的白玉神宮。

車駕穿過巨大的、流動著符文的玉闕門樓,降落在宮殿群深處一方巨大的廣場上。地麵光滑如鏡,倒映著上方流光溢彩的穹頂。仙樂陡然變得宏大輝煌。無數仙影飄然而至,男仙氣宇軒昂,女仙姿容絕世。他們或駕著仙鶴,或乘著瑞獸,或足踏祥雲,圍繞著謝雲塵,臉上帶著完美卻疏離的微笑,目光交織在他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凡塵濁氣,竟能入我仙陵,此子運道非凡。”一個手持玉如意的白鬚老仙撚鬚笑道。

“陵主垂憐,賜爾長生道果,還不叩謝天恩?”另一位身披金甲、手持方天畫戟的魁梧神將,聲如洪鐘,震得謝雲塵耳膜嗡嗡作響。

長生道果!謝雲塵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十年寒窗的酸楚,金榜無名的屈辱,此刻在這“長生”二字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可笑。他幾乎要屈膝下拜,向這潑天的仙緣叩首。

就在這時,整個懸天仙陵,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震!

如同一個精美絕倫卻根基虛浮的琉璃盞,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砸在桌案上。清脆、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從腳下、從頭頂、從四麵八方瘋狂炸響!那溫潤流淌著光暈的白玉牆壁上,蛛網般的黑色裂痕瞬間蔓延開去,速度快得駭人。頭頂流光溢彩的穹頂,大塊大塊地剝落、崩塌,露出後麵扭曲蠕動的、令人作嘔的暗紫色虛空。無數懸浮的仙島、樓閣像斷了線的風箏,翻滾著、哀鳴著墜向下方的無底青冥。

“啊——!”

“不!大陣……大陣破了!”

“陵主!陵主救命啊!”

方纔還仙氣飄飄、秩序井然的廣場,瞬間化作煉獄。那些完美無瑕的仙人們,臉上的從容和悲憫在驚駭中碎裂。他們的身體開始扭曲、膨脹,如同被吹脹又破裂的皮囊。白皙的皮膚迅速變得青黑、粗糙,佈滿褶皺和膿瘡;優雅的霓裳羽衣被暴漲的、筋肉虯結的軀體撐裂,化作破碎的布條;額心的硃砂痣裂開,變成猩紅的豎眼;口中探出獠牙,涎水混著黑氣滴落在崩裂的玉磚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轉瞬之間,仙姬變夜叉,神將化修羅!

那額心曾點著硃砂痣的仙姬,此刻半邊臉皮撕裂垂落,露出森森白骨和蠕動的筋肉,她那隻僅存的、佈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住離她最近的謝雲塵,喉嚨裡滾動著粘稠的咆哮:

“凡……凡夫!血肉……生氣!”她腐爛的爪子猛地探出,帶著腥風抓向謝雲塵的胸膛,“交出三十年陽壽!饒你不死!”

貪婪!**裸的、對生命本源的貪婪!這哪裡是什麼仙陵?分明是吞噬生機的魔窟!謝雲塵如墜冰窟,仙緣的美夢徹底粉碎,隻剩下徹骨的恐懼和荒謬的憤怒。

“吼——!”

“留下生氣!”

更多的夜叉、修羅,嗅到了謝雲塵身上那屬於鮮活凡人的“生氣”,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從崩塌的宮殿廢墟中,從翻滾的紫色虛空暗影裡,瘋狂地撲殺過來。腥風撲麵,利爪破空!

轟隆!

天空驟然被撕裂!一個身高數丈、肌肉如黑鐵澆鑄的巨影踏碎一塊墜落的穹頂殘骸,悍然降臨廣場。他**上身,皮膚呈靛藍色,虯結的肌肉上纏繞著劈啪作響的紫色電蛇,手中一對巨大的白骨鼓槌,纏繞著刺目的雷光。巨漢獰笑著,雙槌狠狠對撞——

哢嚓!

一道水桶粗細、刺目欲盲的慘白雷霆,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撕裂混亂的煙塵與空間,直劈謝雲塵頭頂!空氣被電離,發出焦糊的惡臭。

幾乎同時,另一側虛空扭曲,一個枯瘦如鬼的身影浮現。她披著破敗的灰袍,頭髮稀疏乾枯,臉上隻有一張咧到耳根、佈滿細密獠牙的大嘴。她枯爪般的手中,捧著一麵邊緣破碎的青銅古鏡。鏡麵幽光一閃,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慘綠色光劍無聲無息地激射而出,陰毒刁鑽,直取謝雲塵後心!光劍過處,連崩裂的玉石都被無聲無息地切開,斷口平滑如鏡,卻瀰漫著死寂的灰敗氣息。

雷公!電母!神話中執掌天威的神祇,竟也化作了索命的妖魔!前有滅頂狂雷,後有蝕骨光劍,左右是洶湧撲來的夜叉修羅。謝雲塵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生死懸於一線!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了四肢,卻又在下一個刹那,被一股從骨髓深處、從靈魂本源炸開的暴怒所點燃、蒸發!十年寒窗的壓抑,金榜無名的屈辱,被“仙緣”欺騙的狂怒,還有此刻麵對這些披著仙皮的妖魔、索命邪神的絕境……所有的不甘、憤懣、絕望,在生死大恐怖的壓迫下,轟然爆發,化作一股焚儘八荒的怒焰!

“啊——!”

謝雲塵雙目赤紅如血,一聲長嘯穿金裂石,竟壓過了漫天的雷霆與妖魔的嘶吼!求生的本能,混合著這股滔天怒意,在他識海中瘋狂衝撞。就在那滅世狂雷與蝕骨光劍即將加身的千鈞一髮之際,他猛地抬起了右手,不是擋,也不是逃,而是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劇痛鑽心,熱血狂湧!

他蘸著自己滾燙的心頭熱血,以指為筆,以怒為墨,以眼前這崩塌的魔窟、扭曲的邪神、無儘的青冥為符紙,用儘全身的力氣,用儘靈魂的呐喊,朝著那片混亂汙濁的虛空,狠狠揮出!

指尖血光迸射,劃過的軌跡在空氣中留下灼熱的、燃燒的金色光痕!

“爾等魑魅魍魎——!”

他嘶聲咆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帶著靈魂燃燒的決絕,“也配稱仙?!”

最後一筆落下!

嗡——!

一道純粹由燃燒的金色光芒構成的巨大符籙,憑空顯現在崩塌的懸天仙陵中央!它甫一出現,便如同在這汙穢魔域中驟然升騰起一輪煌煌大日!

金光萬道,瑞氣千條!

這金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至陽至剛、滌盪萬邪的磅礴偉力,如同實質的潮水般轟然擴散開來!

“呃啊——!”

首當其衝的夜叉仙姬,被金光掃過,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積雪上。她腐爛的軀體發出“滋滋”的可怕聲響,濃稠的黑煙伴隨著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沖天而起!她探出的利爪,在金光中寸寸瓦解,化作飛灰!

那道撕裂天穹、毀滅萬物的慘白狂雷,被金光一照,如同冰雪投入熔爐,瞬間消融瓦解,連一絲電火花都未曾留下!

那道陰毒刁鑽、蝕骨**的慘綠光劍,撞上擴散的金色光潮,如同脆弱的玻璃撞上鐵壁,“乒”的一聲脆響,寸寸斷裂,崩散成點點綠芒,隨即被金光徹底淨化、吞噬!

撲向謝雲塵的夜叉修羅群,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拍中,慘嚎著倒飛出去,在金光中渾身冒起濃烈的黑煙,皮開肉綻,如同被投入了煉獄熔爐!

雷公那靛藍色的猙獰麵孔在金光的映照下扭曲變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龐大的身軀被金光蘊含的無形巨力狠狠掀飛,撞向遠處崩塌的宮殿廢墟,發出沉悶的巨響。電母尖銳的嘶鳴戛然而止,她手中的青銅古鏡在金光照耀下“哢啦”一聲裂開無數縫隙,灰敗的死氣被驅散,她枯瘦的身影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雕,瞬間變得虛幻透明,發出無聲的哀嚎,倉惶遁入身後蠕動的紫色虛空裂痕,消失不見。

煌煌金符,照徹魍魎!懸天仙陵,在這無匹的光芒下顫抖、呻吟、加速崩潰!

金光爆發的中心,謝雲塵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龐大斥力。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排斥他這“異數”。他如同狂風中的一片落葉,被那股力量猛地甩了出去,朝著下方那無底的、深不見底的九重青冥深淵,急速墜落!

耳邊是呼嘯的罡風,眼前是飛速上升的崩塌仙陵碎片和扭曲的紫色虛空裂痕。失重的眩暈感猛烈地衝擊著他。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他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緊握的右手拳頭裡,似乎攥著什麼東西。堅硬,棱角分明,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緊貼著他被咬破的手腕傷口,那暖意竟奇異地滲入血脈,帶來一絲清明。

隨即,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他。

……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頑石,一點點被拖拽上來。謝雲塵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首先感受到的,是堅硬粗糲的觸感,硌著他的背脊。然後是瀰漫在空氣中的味道——塵土、馬糞、汗味、劣質脂粉的香氣、還有食物油膩的焦糊味……種種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無比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氣味。

塵世的味道。

他躺在一處小巷的泥濘角落裡,頭頂是狹窄的一線灰濛濛的天空。巷子外,傳來震耳欲聾的喧囂。鑼鼓聲、鞭炮聲、人群的歡呼聲浪如同沸騰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洶湧地拍打著巷口。

“狀元郎遊街啦!”

“快看快看!好生俊俏的狀元郎!”

“王家麒麟兒,光耀門楣啊!”

謝雲塵掙紮著坐起身,靠在冰冷潮濕的土牆上。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痠痛。他低頭,攤開一直緊握的右手。

掌心,靜靜躺著半塊不規則的青玉碎片。玉質溫潤,內裡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光暈在流轉。它隻有半個巴掌大小,邊緣斷裂處並不平整,像是從某個更大的整體上硬生生崩碎下來的。最觸目驚心的是,那斷裂的茬口上,沾染著幾抹早已凝固的、暗沉發黑的血跡——正是他咬破手腕時濺上的。

懸天仙陵……夜叉……金符……墜落……這一切,是夢?還是真實?

巷口的光線被湧動的人群遮擋了一下。透過攢動的人頭和飄飛的綵綢,他看到一支極其煊赫的儀仗正緩緩行過長安城寬闊的朱雀大街。高頭大馬上,端坐著一位身著大紅狀元袍、帽插宮花的年輕男子。他麵容俊朗,意氣風發,嘴角噙著矜持而得體的微笑,享受著街道兩旁百姓山呼海嘯般的豔羨與讚美。陽光落在他嶄新的官袍和胯下的駿馬上,金燦燦一片,晃得人眼花。

十年寒窗,金榜題名,打馬禦街前……這本該是謝雲塵窮儘一生追逐的幻夢。

他低頭,再次看向掌心那半塊染血的青玉碎片。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那玉中微不可察的光暈流轉,彷彿在無聲地訴說著另一個世界的崩塌與黑暗仙神的貪婪。手腕上被自己咬出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真實。

巷外的喧囂達到了頂點,新科狀元正行至最繁華處,享受著人間極致的榮光。

謝雲塵靠著冰冷的土牆,緩緩閉上眼,唇角卻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那笑容裡冇有苦澀,冇有嫉妒,隻有一種曆經大恐怖、大幻滅後的徹悟與疏離,如同汙泥中綻開的一朵青蓮。一個極輕、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帶著斬斷過往的決絕:

“安能摧眉折腰事塵世權貴?”

他握緊了手中那半塊染血的青玉符。溫潤的玉質與凝固的血痂,共同烙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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