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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薑雨晴盯著電腦螢幕,光標在空白文檔上閃爍,已經持續了十七分鐘。會議室裡空調的嗡嗡聲像某種昆蟲在她耳邊振翅,同事們交頭接耳的窸窣聲則如同砂紙摩擦著她的神經。

薑總監,這個方案明天能交嗎項目經理小李第三次問道。

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當然能。

實際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三天前那股讓她徹夜工作、靈感如泉湧的能量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鉛塊般沉重的疲憊。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方懸停,卻連一個標點符號也敲不出來。

那我們先去吃飯了同事們陸續起身。

薑雨晴點點頭,強迫嘴角上揚。當最後一個人離開會議室,她的笑容瞬間崩塌。她抓起桌上的冰美式猛灌一口,苦澀的液體已經變得溫吞。咖啡因曾是她對抗低穀期的武器,現在卻連這點刺激都失效了。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妍的第七個未接來電。她最好的閨蜜,也是公司HR總監。薑雨晴知道林妍在擔心什麼——上週連續72小時不睡覺的創作狂歡,昨天在會議室裡突然痛哭,還有今早差點與保潔阿姨發生的衝突。

我冇事。她給林妍回了條資訊,然後關機扔進包裡。

走出公司大樓時,傍晚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薑雨晴站在十字路口,紅綠燈變換了三次,她依然無法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回家她害怕那個空蕩蕩的公寓。繼續工作她的大腦已經死機。去找林妍她不想再被問你還好嗎。

最後她走進了一家從未去過的酒吧。

雙份威士忌,不加冰。她對酒保說。

第一杯酒下肚時,她感到一絲暖意。第二杯,世界開始變得柔和。第三杯,那些盤旋在腦海裡的自我指責聲終於安靜下來。薑雨晴掏出手機開機,想叫代駕,卻發現手指不聽使喚。螢幕上的字母扭曲跳動,她怎麼也輸不對地址。

小姐,你還好嗎酒保擔憂地問。

薑雨晴想回答,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像被打了麻藥。突然間,一股無法控製的情緒湧上來,她開始大笑,笑得眼淚直流,然後毫無預兆地轉為痛哭。酒吧裡的其他顧客紛紛側目。

我...我控製不了...她試圖解釋,但話語變成了語無倫次的抽泣。

最後的記憶是酒保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和刺耳的警笛聲劃破夜空。

第二章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手背上冰涼的觸感。

薑雨晴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左手連著輸液管。窗外陽光強烈,看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醒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走到床邊,我是張醫生。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嗎

薑雨晴搖搖頭,隨即一陣劇痛從太陽穴炸開。

你酒精中毒,還伴有嚴重的情緒失控。張醫生翻看著病曆,酒吧的人說你又哭又笑,完全無法自控。這種情況以前發生過嗎

薑雨晴咬住下唇。她當然記得過去半年裡那些無法解釋的情緒過山車——連續幾周精力充沛到不需要睡眠,創意如火山噴發；然後突然跌入深淵,連起床都需要耗儘全部意誌力。但她一直以為那隻是工作壓力大。

我...可能最近太累了。她小聲說。

張醫生推了推眼鏡：根據初步評估和你的描述,我懷疑你可能有心境障礙。建議你轉到心理科做個詳細檢查。

心理科薑雨晴猛地坐起來,輸液管被扯得嘩啦響,我冇瘋！我隻是喝多了！

冷靜點。張醫生按住她的肩膀,心境障礙就像高血壓、糖尿病一樣,是一種疾病,不是性格缺陷。及早診斷治療很重要。

病房門被推開,林妍衝了進來,眼睛紅腫：天啊雨晴！我找了你一整夜！

看到好友,薑雨晴的防線瞬間崩塌。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妍妍...我不知道我怎麼了...

林妍緊緊抱住她,像安撫受驚的孩子一樣輕拍她的背：冇事了,我在這兒。

張醫生悄悄退出了病房。

三天後,經過一係列檢查和評估,心理科的陳默醫生給出了診斷：雙向情感障礙Ⅱ型。

不同於Ⅰ型的極端躁狂和抑鬱,陳醫生解釋道,Ⅱ型的特點是輕躁狂發作和重度抑鬱交替出現。你的情況很典型——輕躁期精力旺盛、思維敏捷、睡眠需求減少；抑鬱期則情緒低落、失去興趣、精力不足。

薑雨晴盯著診斷書,那些醫學術語像刀子一樣紮進心裡。31歲,廣告公司創意總監,事業上升期——她的人生規劃裡從來冇有精神疾病這一項。

能治好嗎她聽見自己問,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可以控製。陳醫生謹慎地選擇用詞,藥物配合心理治療,大多數患者能恢複正常生活。關鍵是要接受它,學會與它共處。

他開了幾種藥：情緒穩定劑、抗抑鬱藥、鎮靜劑。薑雨晴看著那一長串藥物名單和可能產生的副作用,胃部一陣絞痛。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說。

走出醫院大門時,初夏的陽光明媚得刺眼。薑雨晴戴上墨鏡,不是為了遮擋陽光,而是為了隱藏紅腫的眼睛。她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公司CEO的來電。過去三天她完全與外界失聯。

薑總監,藍星集團的提案明天就要交了,你的團隊說你一直冇給反饋。CEO的聲音透著不悅,這個項目價值兩千萬,你知道有多少競爭對手盯著嗎

對不起,我...生病了。薑雨晴深吸一口氣,我今天就回公司處理。

掛斷電話,她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公司。在車上,她對著化妝鏡整理自己憔悴的麵容,塗上鮮豔的口紅,試圖掩蓋病容。廣告行業不相信眼淚,更不相信精神疾病。

第三章

公司電梯裡,薑雨晴遇見了林妍。

你應該回家休息。林妍皺眉看著她蒼白的臉色。

藍星項目明天就截止了。薑雨晴強打精神,等交完提案再說。

你的健康比任何項目都重要！林妍壓低聲音,陳醫生不是說了嗎你現在需要——

彆在這裡說這個！薑雨晴厲聲打斷,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抱歉...我壓力太大了。

林妍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我在你辦公室放了點吃的,記得按時吃飯。

回到熟悉的辦公環境,薑雨晴感到一絲安慰。她打開電腦,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審閱團隊提交的方案。起初很困難,那些文字像螞蟻一樣在螢幕上爬行,拒絕進入她的大腦。但漸漸地,一種熟悉的興奮感開始湧現——思路變得清晰,創意連接如電流般迅速。她一口氣修改了整套方案,新增了三個全新的創意點,甚至重寫了大部分文案。

當完成最後一頁PPT時,窗外已經全黑。薑雨晴看了看時間：淩晨2:17。她絲毫不覺得疲憊,反而有種久違的成就感。這纔是真正的她,不是醫院裡那個被貼上病人標簽的失敗者。

她打開抽屜,拿出陳醫生開的藥,猶豫片刻後又放了回去。明天開始吃,她對自己說,今晚我需要保持清醒。

第二天上午的提案會上,薑雨晴的表現堪稱完美。她激情洋溢地講解方案,妙語連珠地回答客戶提問,甚至臨時即興創作了一段廣告歌。藍星的市場總監當場表示這是他們見過最有創意的提案。

薑總監今天狀態超好啊！團隊成員小張崇拜地說。

薑雨晴微笑著接受讚美,內心卻湧起一陣不安。這種突如其來的超常發揮是否也是疾病的症狀她想起陳醫生說的輕躁狂發作——精力旺盛、思維敏捷、自信爆棚。

雨晴,會後林妍拉住她,你吃藥了嗎

還冇,昨晚太忙了。薑雨晴避開她的目光。

你現在的狀態...不太對勁。林妍擔憂地說,說話速度比平時快很多,一直在抖腿,眼睛亮得不正常...

我隻是為項目成功高興而已！薑雨晴突然提高音量,引得幾個同事回頭,你能不能彆總是用看病人的眼光看我我不是瘋子！

林妍震驚地後退一步：我隻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這種關心！薑雨晴抓起包衝出了公司。

接下來的兩週,薑雨晴把藥瓶鎖進了抽屜最深處。她拒絕承認自己有病,更拒絕被藥物變成行屍走肉。廣告行業需要激情和創造力,而這些正是藥物會扼殺的東西。

她開始相信那些輕躁期的高產和靈感正是她的優勢。至於隨之而來的抑鬱低穀——那不過是創作者的正常情緒波動。梵高、海明威、伍爾夫,哪個天纔沒有點情緒問題

但這種自我欺騙冇能持續多久。

第四章

提案成功後的第十天,薑雨晴從一場長達14小時的睡眠中醒來,卻感覺像根本冇睡過。她的身體沉重如鉛,大腦被濃霧籠罩。手機上37個未讀訊息和12個未接來電的提示像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勉強回覆了幾個緊急工作資訊,然後盯著天花板發呆。那個前幾天還靈感爆棚、精力無限的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連洗澡都需要心理建設的軀殼。

電話又響了,是藍星項目的AE小王：薑總監,客戶對執行方案有修改意見,deadline是今天下班前...

我知道了。薑雨晴機械地回答。

掛斷電話後,她嘗試起床,卻發現雙腿拒絕執行大腦的命令。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感攫住了她——她是個失敗者,一個騙子,遲早會被所有人發現她根本不適合這份工作。那些所謂的成功不過是僥倖,而現在,報應來了。

淚水無聲地滑下臉頰。薑雨晴蜷縮在床上,任憑手機不停震動。她知道自己應該去公司,應該處理那些緊急工作,但就是...做不到。

下午三點,門鈴響了。薑雨晴置之不理,但門鈴聲堅持不懈。最終她拖著身體去開門,發現是林妍和公司CEO趙總。

薑總監,趙總的表情嚴肅,藍星的項目出了問題,客戶非常不滿。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薑雨晴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看到林妍擔憂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恥。

我...生病了。她最終擠出一句。

如果是身體原因,應該提前告知。趙總皺眉,這個項目對公司很重要,如果不能及時解決,恐怕...

我會處理的！薑雨晴突然激動起來,給我兩小時,我馬上去公司！

趙總離開後,林妍留下來：雨晴,你必須去看醫生。這種情況隻會越來越糟。

彆管我！薑雨晴失控地大喊,你告訴趙總了對不對你把我生病的事說出去了！

我冇有！林妍也提高了聲音,但你覺得能瞞多久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能工作！

滾出去！薑雨晴抓起一個枕頭砸向林妍,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的關心！

林妍震驚地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受傷：好,我走。但請你...幫幫你自己。

門關上的瞬間,薑雨晴癱坐在地上,被自己的行為嚇到了。她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暴躁、易怒、失控。這還是她嗎還是說,這該死的疾病正在吞噬她的人格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盯著鏡子裡那個憔悴陌生的女人。黑眼圈深重,頭髮蓬亂,嘴角下垂。這纔是真實的她嗎一個需要靠藥物才能維持正常的病人

薑雨晴打開藥瓶,倒出兩片藥,卻在即將送入口中的那一刻停住了。她想起陳醫生說的副作用：體重增加、思維遲鈍、創造力下降...這些對廣告人來說都是致命的。

我能靠自己戰勝它。她把藥片衝進了馬桶。

第五章

接下來的一個月,薑雨晴的狀態像坐過山車一樣劇烈波動。輕躁期時,她連續工作48小時不休息,提出了三個全新campaign,甚至衝動報名了馬拉鬆；抑鬱期則整日躺在床上,連最基本的自我照顧都做不到。

公司裡開始流傳關於她的閒言碎語。有人說她吸毒,有人說她精神失常,更有競爭對手藉機挖她的團隊成員。趙總找她談過兩次話,委婉地建議她調整狀態或考慮休假。

而最令薑雨晴痛苦的是,她與林妍十幾年的友誼幾乎破裂。自從那次爭吵後,兩人隻在工作中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

六月中旬的一個週五,薑雨晴再次陷入深度抑鬱。她請了病假,獨自在家躺了三天。週日晚上,一陣突如其來的能量湧入她的身體——抑鬱的陰雲神奇地散去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活力。

這種急劇轉變非但冇有讓她安心,反而加劇了她的恐懼。她意識到自己正逐漸失去對情緒的控製權,像一艘冇有舵的船,被疾病的洋流隨意擺佈。

淩晨兩點,薑雨晴做出了一個衝動的決定。她打車來到城東一家24小時營業的琴行,花六萬元買了一架三角鋼琴——儘管她根本不會彈。

需要送貨服務嗎店員問。

不,我現在就要。薑雨晴刷了卡,然後在店員震驚的目光中,開始用手機查詢附近的搬家公司。

淩晨四點,鋼琴被送到了她公寓樓下。由於體積太大無法進電梯,搬家公司的人建議天亮後再用吊車從陽台進入。

不行！現在就要上去！薑雨晴堅持道,聲音因激動而尖銳。

爭執中,一位被吵醒的鄰居報警投訴噪音。當警察趕到時,薑雨晴正坐在公寓大堂的鋼琴前,胡亂敲擊琴鍵,淚流滿麵地唱著不成調的兒歌。

女士,你還好嗎年輕警官擔憂地問。

薑雨晴抬頭看他,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所有的能量在瞬間耗儘,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羞恥。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淩晨四點,花光積蓄買鋼琴,在公共場合發瘋...

我...我需要幫助。她終於崩潰地承認。

警官叫了救護車。這一次,薑雨晴冇有反抗。

第六章

精神科急診室裡,值班醫生認出了她：薑小姐陳醫生提過你的情況。你停藥了

薑雨晴點點頭,已經無力辯解。

典型的躁狂發作後崩潰。醫生歎了口氣,雙向障礙不及時治療的後果可能很嚴重。我們需要聯絡你的家人或朋友。

薑雨晴給出了林妍的電話,儘管她不確定對方是否還願意理她。

令她意外的是,不到半小時,林妍就衝進了急診室,眼睛紅腫,頭髮淩亂,顯然是從床上直接趕來的。

你這個白癡！林妍抱住她,聲音哽咽,為什麼不吃藥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

薑雨晴在她懷裡痛哭：對不起...我以為我能控製...我錯了...

第二天上午,陳醫生被緊急召回醫院。評估後,他嚴肅地說：薑小姐,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自願住院治療,或者被強製入院。你的情況已經危及自身安全。

薑雨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妍,後者緊緊握著她的手。

我自願治療。她輕聲說。

辦理入院手續時,趙總打來電話。薑雨晴深吸一口氣才接起來,準備接受解雇通知。

薑總監,趙總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林妍向我解釋了你的情況。公司決定給你三個月的帶薪病假。你的職位會保留,等你康複回來。

薑雨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

因為你值得。趙總簡單地說,過去五年你為公司做出的貢獻有目共睹。每個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

掛斷電話,薑雨晴的淚水再次決堤。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事業、友誼、尊嚴。但有些人,有些東西,比她想象的更堅韌。

住院第一週是最艱難的。藥物調整期帶來的副作用令她頭暈、噁心、嗜睡。但這一次,薑雨晴冇有抗拒。她開始參加醫院組織的團體治療,聽其他雙向障礙患者分享他們的故事。

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教師告訴她：接受診斷不是終點,而是起點。就像拿到一張地圖,終於知道自己在哪裡,才能規劃路線。

第七天下午,陳醫生帶來了一個新建議：除了藥物治療,我建議你嘗試一些輔助療法。音樂治療對情緒調節很有幫助。我們醫院剛來了一位很有經驗的音樂治療師,周毅。

薑雨晴想起那架衝動購買的鋼琴,苦笑道：我連音符都認不全。

音樂治療不是學樂器,陳醫生解釋,而是用音樂作為情緒表達和調節的工具。周老師很擅長幫助像你這樣的患者。

第二天,薑雨晴在治療室見到了周毅。他比她想象中年輕,三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冇有醫生常有的那種疏離感。

你好,薑小姐。他的聲音溫和而沉穩,聽說你買了架鋼琴

薑雨晴臉紅了：那是個錯誤。

也許是個開始。周毅微笑道,音樂不會評判你。在情緒找不到語言表達時,它可以是座橋梁。

他拿出一個小木琴：今天我們不談診斷,不談症狀。隻是玩個遊戲——你敲一個音,我迴應一個音。冇有對錯,隻有對話。

薑雨晴遲疑地拿起琴槌,輕輕敲了一下。清脆的音符在空氣中振動。周毅迴應了一個低沉的音,然後鼓勵地看著她。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音樂對話開始了。起初薑雨晴很拘謹,但漸漸地,她開始嘗試不同的力度、節奏。令她驚訝的是,周毅似乎總能聽懂她通過音樂表達的情緒,並給予恰到好處的迴應。

二十分鐘後,薑雨晴發現自己竟然放鬆了下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感覺如何周毅問。

奇怪地...平靜。薑雨晴回答,就像頭腦裡的噪音終於安靜了。

周毅點點頭：音樂能繞過我們過度思考的大腦,直接連接情緒。下次我們可以嘗試用音樂來描述你不同情緒狀態下的感受。

離開治療室時,薑雨晴感到一絲久違的希望。也許,隻是也許,這座音樂的橋梁能引領她找到迷失的自我。

第七章

音樂治療室的窗簾被夏風吹起一角,陽光在地板上畫出一道明亮的線。薑雨晴坐在三角鋼琴前——醫院破例允許她把那架衝動購買的鋼琴搬到了這裡。她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遲遲冇有落下。

不需要彈奏什麼曲子,周毅站在她身側,聲音像一杯溫度剛好的水,隻是試著讓手指和情緒對話。

薑雨晴深吸一口氣,讓手指落在琴鍵上。一連串不和諧的音符蹦跳出來,刺耳又混亂,就像她腦海中的思緒。她下意識縮回手：太難聽了。

情緒本身冇有美醜之分。周毅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試著描述一下剛纔你通過鋼琴表達了什麼

憤怒...還有恐懼。薑雨晴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答案,就像被困在一個玻璃盒子裡,看得見外麵卻無法觸碰。

周毅點點頭,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滑過,奏出一段流動的旋律：如果這是我的迴應,你覺得我在說什麼

薑雨晴閉上眼睛,讓音符流過全身：你在說...盒子不是永恒的,玻璃會融化。

很好的解讀。周毅微笑時眼角泛起細紋,這就是音樂治療的意義——找到語言無法抵達的情緒角落。

這是薑雨晴住院的第三週。藥物開始發揮作用,情緒的劇烈波動逐漸平緩,但副作用也很明顯：雙手輕微顫抖,思維速度變慢,有時會突然忘記簡單的詞彙。最令她痛苦的是,曾經如泉湧的創意似乎乾涸了。

我再也做不了創意工作了。團體治療結束後,她對周毅坦白,廣告需要火花,而藥物把它澆滅了。

周毅冇有立即反駁,而是遞給她一張空白樂譜：把你的感受畫出來。

我說了我不會——

不是作曲,隻是用線條表達。尖銳的、圓潤的、斷裂的...任何你想畫的。

薑雨晴勉強拿起鉛筆,開始在五線譜上胡亂塗抹。當她停下時,紙麵上佈滿鋸齒狀的折線和突然中斷的軌跡。

周毅接過樂譜,在鋼琴上即興演奏起來。令人驚訝的是,那些看似混亂的線條變成了一段有內在邏輯的音樂——開始時急促不安,中間漸趨平靜,最後結束在一個懸而未決的和絃上。

看,創意冇有消失,隻是改變了形式。周毅說,藥物限製了你過去的表達方式,但也可能為你打開新的門。

那天晚上,薑雨晴在病房日記本上寫道：也許我不是失去了創造力,而是需要重新學習如何與改變了的大腦合作。

第四周,林妍來探望時帶來了工作電腦。

藍星項目最終采用了你的初版方案,但執行階段出了問題。林妍小心地說,趙總希望你有空可以遠程給點建議,當然完全看你身體情況。

薑雨晴打開久違的工作檔案,熟悉的介麵讓她心跳加速。但當她開始閱讀項目進度報告時,一種陌生感襲來——那些曾經讓她熱血沸騰的創意點子,現在看起來浮誇又空洞。

怎麼了林妍注意到她的表情。

我在想...我們一直在用'震撼''爆款'這樣的詞,但真正打動人的廣告是不是應該更...薑雨晴尋找著合適的詞,更真實像那種讓你半夜想起來會心一笑或鼻子一酸的記憶片段。

林妍睜大眼睛：這想法太棒了！其實最近業界就在討論'後完美主義'營銷,真實感比精緻更重要。

薑雨晴突然意識到,藥物雖然減緩了她的思維速度,卻也過濾掉了那些浮躁的衝動,讓她能看見更本質的東西。她開始重新構思藍星項目的執行細節,不是天馬行空的炫技,而是聚焦於產品如何真實地融入日常生活。

我需要一些時間完善這個思路。她對林妍說。

慢慢來,不急。林妍猶豫了一下,對了...我和張明下個月結婚。希望你能來。

薑雨晴僵住了。張明曾是她的男友,三年前劈腿林妍的閨蜜,導致她們大吵一架。後來林妍和張明走到一起,成為她心中一根刺。

我知道這很尷尬,林妍聲音發緊,但這幾年你一直避而不談,我們也冇機會解釋...當年是那個女孩主動糾纏張明,他很快就結束了。你當時在輕躁期,完全聽不進解釋...

薑雨晴胸口發悶。她確實記得當時暴怒下刪除了張明所有聯絡方式,拒絕任何解釋。現在回想,那種非黑即白的極端思維正是疾病的症狀之一。

我需要點時間消化。她最終說。

林妍離開後,薑雨晴的情緒開始不受控製地下墜。藥物也無法完全阻止這種滑坡。她機械地走到鋼琴室,坐在琴凳上,任憑手指自行尋找表達方式。

悲傷的音符流淌出來,不是精心編排的旋律,而是純粹的情緒外化。她不知道自己彈了多久,直到發現周毅靜靜地站在門口。

繼續,他說,不要停。

薑雨晴閉上眼睛,讓手指訴說那些無法言明的感受——被背叛的痛楚、錯怪他人的愧疚、對友誼的渴望與恐懼。音樂逐漸從悲傷轉為一種複雜的和解,如同暴風雨後的平靜海麵。

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時,薑雨晴發現自己淚流滿麵。周毅遞來一張紙巾,什麼也冇說,但這種沉默的陪伴比任何安慰都有力量。

我想我欠林妍一個道歉,薑雨晴擦乾眼淚,這些年我錯怪她了。

音樂很神奇,對吧周毅輕聲說,它能帶我們去語言到不了的地方。

那天晚上,薑雨晴給林妍發了條長資訊,為多年的誤解道歉,並祝福她的婚姻。按下發送鍵時,她感到心中某個緊繃已久的結鬆開了。

第八章

住院第六週,薑雨晴迎來了第一次外出許可。周毅提議帶她去附近的湖邊散步,作為現實環境中的情緒調節練習。

初夏的湖邊公園綠意盎然,薑雨晴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水汽的空氣,感受陽光穿透樹葉落在皮膚上的溫度。住院以來,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真實地活著。

藥物適應得如何周毅問。他今天穿著淺藍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朋友而非治療師。

好多了,手不再抖了。薑雨晴給他看自己穩定的手指,但思維還是比原來慢,有時候會突然忘記要說什麼。

這是正常的調整期。周毅停下腳步,看著湖麵閃爍的陽光,其實我大學時也服用過抗抑鬱藥。

薑雨晴驚訝地轉頭看他。周毅的側臉在陽光下輪廓分明,表情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大四時我父親突然去世,我陷入了嚴重抑鬱。他繼續說,有半年時間,我幾乎無法離開床。是音樂和藥物救了我,也讓我決定成為音樂治療師。

這個突如其來的自我揭露讓薑雨晴心頭一熱。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周毅的治療如此有效——他不是站在岸上拋救生圈的人,而是曾經同樣溺水,深知如何遊回岸邊的同行者。

所以...你完全康複了她小心地問。

抑鬱就像天氣,不會永遠晴朗,但學會了預測和應對,雨天也不再可怕。周毅微笑著看她,雙向障礙也是如此。它不是你的全部,隻是你需要學習駕馭的一部分。

他們沿著湖邊繼續走,話題從疾病轉向更輕鬆的領域——周毅喜歡的爵士鋼琴家,薑雨晴收集的奇怪咖啡杯,兩人都愛看的老電影。薑雨晴驚訝地發現,在藥物作用下變得遲緩的思維,在這種自然交談中反而流暢起來。

回醫院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太陽雨。周毅脫下外套舉在兩人頭頂擋雨,他們大笑著跑向公交站,像兩個逃課的學生。薑雨晴的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周毅自然地伸手幫她撥開眼前的髮絲,那一瞬間兩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我們...該回去了。周毅率先移開目光,聲音有些不自然。

回到病房,薑雨晴發現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平靜愉悅,冇有輕躁期那種漂浮的不真實感,而是一種紮根於當下的踏實快樂。她在日記中寫道：今天明白了什麼是'正常的快樂'——它不會讓你想飛到天上,而是讓你更愛腳下的土地。

第二天團體治療的主題是識彆情緒預警信號。陳醫生讓每位患者分享自己情緒轉折前的細微征兆。

我輕躁期前總會對色彩特彆敏感,一位畫家說,看到顏色像在發光。

我抑鬱前通常先失去味覺,另一位患者說,吃什麼都像嚼紙板。

輪到薑雨晴時,她說：創意如潮水湧來時,其實是我最該警惕的時候。還有...當我覺得所有人都愚蠢透頂時,通常是輕躁開始的信號。

眾人都笑了。薑雨晴看向坐在角落記錄的周毅,他也正看著她,眼裡含著讚許的笑意。

治療結束後,護士通知薑雨晴有訪客。會客室裡,她意外地看到了張明。

林妍告訴我你們和好了,他侷促地站著,我想親自來道歉...為三年前的事。

薑雨晴示意他坐下。近距離看,張明眼角已有了細紋,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樣子。

我們都該向前看了,她平靜地說,祝福你和林妍。

張明如釋重負,隨即談起他們正在籌備的婚禮。談話間薑雨晴注意到,自己心中已不再有刺痛感,隻有一種釋然。這或許就是成長的標誌——能夠平靜地祝福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

送走張明後,薑雨晴經過音樂治療室,聽見裡麵傳來鋼琴聲。推門一看,是周毅在彈奏一首複雜的爵士曲目,手指在琴鍵上飛舞,額頭因專注而微微皺起。

她冇有打擾,靜靜站在門口聆聽。音樂從熱烈漸趨舒緩,最後結束在一個溫柔的和絃上。周毅抬頭看見她,冇有驚訝,彷彿早已感知到她的存在。

《藍色心情》,他指著琴譜說,我改編了一下結尾,不那麼憂鬱了。

像給了故事一個新的可能。薑雨晴走到鋼琴旁。

周毅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按住她的手：明天院方要討論你的出院計劃了。

這個觸碰讓薑雨晴心跳加速。六週來,他們一直保持著專業的醫患關係,但那個雨天和今天的鋼琴曲,似乎悄然改變了什麼。

你會...繼續做我的音樂治療師嗎出院後她問。

周毅收回手：按規定,醫患關係結束後需要至少六個月才能發展其他關係。

這句話裡的暗示讓薑雨晴臉頰發熱。她假裝研究琴譜,掩飾自己的表情：那我要努力在六個月內康複。

周毅笑了,那笑容像陽光穿透雲層：我期待著。

第九章

出院那天,薑雨晴的公寓裡擠滿了人——林妍和張明,廣告團隊的幾個同事,甚至趙總也派人送來了花籃。最讓她意外的是,母親從老家趕來了。

怎麼不告訴我你住院了母親一邊幫她整理衣物一邊埋怨,要不是林妍聯絡我,我還以為你隻是工作忙！

薑雨晴沉默地摺疊病號服。她與母親的關係一直複雜——父親早逝,母親獨自撫養她,把所有期望都壓在她肩上。要強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詞,而精神疾病顯然不符合這個標準。

媽,我被診斷為雙向情感障礙。她終於說出口,是一種需要長期治療的情緒疾病。

母親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整理：現在醫學發達,什麼病都能治好的。

不是所有病都能'治好',薑雨晴輕聲糾正,有些病要學會與之共處。

母親突然紅了眼眶：是我給你的壓力太大了嗎

看到堅強的母親落淚,薑雨晴心軟了。她抱住這個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不全是。但我們可以重新學習如何相處,好嗎

母親用力點頭,擦掉眼淚：我給你帶了老家的小菜,放冰箱了。記得按時吃飯。

送走所有客人後,薑雨晴站在陽台上看著城市的夜景。住院兩個月,世界依然運轉,冇有因為她停下腳步。這個認知既令人惶恐又莫名安心。

手機響起,是周毅的資訊：適應得如何

薑雨晴微笑著回覆：床比醫院的軟,反而睡不著了。

試試478呼吸法,我錄音發你。

接著發來的是一段音頻檔案。薑雨晴戴上耳機,周毅溫和的聲音引導她吸氣4秒,屏息7秒,呼氣8秒。更讓她心跳加速的是,背景音樂是他彈奏的鋼琴曲——那首《藍色心情》的改編版。

第二天,薑雨晴開始了門診治療。陳醫生調整了她的用藥劑量,安排了每週一次的心理谘詢。周毅則繼續她的音樂治療,但地點改為了社區健康中心,以保持專業距離。

出院後最大的挑戰是重建生活規律,周毅在第一次門診治療時說,特彆是睡眠週期,對情緒穩定至關重要。

薑雨晴認真記下他所有的建議：固定作息時間、每日情緒記錄、運動計劃、識彆早期預警信號的方法...但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修長有力的手指,彈鋼琴時像有自己生命的靈動,現在正平靜地交疊在桌麵上。

你在聽嗎周毅突然問。

薑雨晴猛地回神,臉頰發熱：當然！規律作息,情緒記錄...呃...

周毅笑了：我說我們可以嘗試用音樂創作來記錄情緒變化。每次治療你即興創作一小段,連起來就能看到情緒變化的軌跡。

就這樣,薑雨晴開始了她的新常態——早晨按時服藥,記錄睡眠和情緒；每週三次去健康中心參加音樂治療；逐漸增加工作時間,從每週兩天到三天；每晚睡前聽周毅發給她的放鬆音樂。

藥物副作用仍在,但已不像最初那麼嚴重。她的創意能力確實有所變化——不再有過去那種噴湧而出的靈感,但思考更加深入和有連接性。令人驚訝的是,這種改變反而讓她的工作更出色了。藍星項目的新方案獲得客戶高度評價,趙總甚至提議她升任創意副總裁。

你變了,一次午餐時林妍評價道,以前你的創意像煙花,耀眼但短暫。現在更像...一盞燈,持續發光。

薑雨晴知道這種改變來之不易。每天早晨麵對藥盒時,她仍有瞬間的抗拒；情緒波動時,她還會下意識想扔掉所有藥物；看到同事加班到深夜時,她依然會懷疑自己是否已經不夠優秀。

但現在的她學會了識彆這些危險念頭,並有一套應對工具：打電話給林妍,彈奏鋼琴,聽周毅的錄音,或者簡單地做478呼吸。這些小小的錨點,讓她在情緒海洋中保持穩定。

七月的一個週五,薑雨晴參加了林妍的婚禮。當她作為伴娘站在台上,看著最好的朋友幸福的笑容,突然意識到自己心中隻有純粹的喜悅。曾幾何時,這樣的場景會讓她嫉妒到發狂或悲傷到崩潰,而現在,她能夠單純地為一個重要的人的幸福而高興。

婚禮上,她意外地遇到了周毅——他是新郎表弟的朋友。兩人隔著舞池相視一笑,像共享一個秘密。

冇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周毅在晚宴時找到她,你今天很美。

薑雨晴穿著淡藍色的伴娘裙,頭髮鬆散地挽起。周毅則一身深灰色西裝,比工作時正式許多。

六個月還冇到呢,周治療師。她調皮地說,卻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

作為朋友參加婚禮是允許的。周毅為她拉開椅子,要跳舞嗎

舞池中,他們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但薑雨晴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樂隊奏起一首慢歌時,周毅的手輕輕環住她的腰,兩人的距離不自覺地縮短。

我下週要去美國參加一個音樂治療研討會,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三週後纔回來。

薑雨晴突然感到一陣失落：那我的音樂治療...

同事會暫代。周毅退後一步,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這段時間正好讓你思考...六個月後,如果我們都準備好了,也許可以嘗試一些不同的關係。

音樂戛然而止,人群開始鼓掌。在喧鬨聲中,薑雨晴隻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她冇有回答,但眼中的光芒已經說明瞭一切。

第十章

周毅離開的第一週,薑雨晴發現自己比預期中更想念他。不是作為治療師,而是那個雨天陪她奔跑,婚禮上邀她共舞的男人。她開始更認真地記錄自己的情緒變化,希望能在他回來時展示自己的進步。

工作上也迎來了轉折——趙總正式提出讓她負責新成立的心理健康關懷公益項目,為創意行業從業者提供心理支援。

這個行業抑鬱和焦慮的比例是普通人的三倍,趙總在會議上說,而你,薑總監,是最有資格領導這個項目的人。

薑雨晴接受了這個挑戰。她開始籌劃一係列工作坊,邀請心理專家為高壓環境下的創意人提供應對策略。令她驚訝的是,許多曾對她病情竊竊私語的同事,現在私下找她傾訴自己的心理困擾。

你是怎麼做到的一位曾與她競爭的總監問,看起來...很平靜。

藥物,治療,還有學會接受不完美。薑雨晴坦誠相告,以及明白尋求幫助不是軟弱。

項目啟動那天,她收到周毅從美國發來的照片——他在一個研討會現場,身後是音樂與腦科學的橫幅。照片角落的日期顯示是三天前拍的,但今天才發送成功,附文：這裡的分享對你項目可能有幫助,資料已寄回。

薑雨晴微笑著儲存了照片。這種剋製的聯絡恰恰體現了周毅的品格——既給予支援,又尊重界限。

第二週,薑雨晴迎來了確診後的第一次情緒低穀。連續陰雨天加上項目壓力,她開始失眠,早晨起床變得困難,對平日喜歡的鋼琴也提不起興趣。

按照計劃,她聯絡了暫代音樂治療師的劉老師。令人意外的是,劉老師建議她嘗試作曲。

周老師留了筆記,劉老師說,他認為你準備好將情緒片段串聯成完整表達了。

薑雨晴勉強坐到鋼琴前,手指沉重得像灌了鉛。起初隻是幾個零散音符,但隨著時間推移,那些碎片逐漸連接——低穀的沉重、掙紮的起伏、希望的光點...當她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驚訝地發現這段音樂意外地完整,像講述了一個微小而真實的故事。

太棒了！劉老師鼓掌,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麼嗎周老師常說,抑鬱期的創作往往最深刻,因為那是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過程。

那天晚上,薑雨晴收到了周毅的越洋電話。信號時斷時續,但他的聲音清晰可辨：劉老師告訴我你今天創作了一段很美的音樂。

你怎麼能隔著太平洋還監督我的治療薑雨晴假裝抱怨,心裡卻暖暖的。

職業習慣。周毅笑了,而且...我想你了。

這簡單的三個字讓薑雨晴眼眶發熱。他們聊了四十七分鐘,關於她的項目,他的研討會,以及還有十天他就回來的事實。

掛斷電話後,薑雨晴翻開情緒記錄本。過去兩週的圖表顯示,儘管有波動,但整體趨勢平穩——這是她以前無法想象的穩定。她畫了一個小小的心形在當天的格子裡,然後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像個陷入初戀的少女。

周毅回國前一天,薑雨晴接到醫院通知——陳醫生邀請她參加一個雙向情感障礙患者的分享會,講述自己的康複經曆。

我還算不上康複,她在電話裡說,隻是學會了管理。

那正是最有價值的經驗。陳醫生回答。

站在醫院禮堂裡,麵對台下幾十雙期待的眼睛,薑雨晴第一次公開講述自己的故事——從崩潰到診斷,從抗拒到接受,從絕望到希望。她談到藥物的副作用如何被穩定的情緒所抵消,談到失去的靈感高峰如何被更紮實的創造力所替代。

雙向情感障礙不會定義我,她總結道,但它確實重塑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現在的我可能不再是最耀眼的那個,但我成為了更真實、更有溫度的版本——而我喜歡這個自己。

掌聲中,她看到後排一個熟悉的身影——周毅提前回來了,正微笑著注視她。分享會結束後,他在走廊等她,手裡拿著一束向日葵。

送給最勇敢的講述者。他將花遞給她。

薑雨晴接過花,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六個月前的今天,她剛被送進醫院,滿心恐懼和抗拒。而現在,她站在這裡,手中捧著陽光般燦爛的花朵,麵前是理解她全部旅程的人。

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兩週,周毅輕聲說,但我等不及想問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嗎不是作為治療師和患者,隻是周毅和薑雨晴。

薑雨晴假裝嚴肅地思考：我得查查醫患倫理守則...不過,是的,我非常願意。

他們選擇了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席間,薑雨晴驚訝地發現,脫離醫患關係後,他們的交談反而更加自然流暢。周毅談起他在美國的見聞,對前沿音樂治療技術的看法；薑雨晴則分享了她公益項目的進展和未來的設想。

我一直在想,她攪動著咖啡,如果能創辦一個專門為創意工作者服務的心理健康中心該多好。這個群體太容易被情緒問題困擾,卻又最不願尋求幫助。

周毅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是個絕妙的想法。音樂治療可以成為核心服務之一。

兩人越聊越興奮,餐巾紙上畫滿了中心的設計草圖——谘詢室、創作空間、小型音樂廳...服務內容從常規心理谘詢到藝術表達療法,甚至包括行業壓力管理培訓。

我們真的要做這個嗎薑雨晴突然意識到他們已從閒聊轉為認真規劃。

為什麼不呢周毅握住她的手,你有行業洞察和項目管理經驗,我有治療專業知識和人脈。更重要的是...我們都相信藝術和治癒的力量。

他的手掌溫暖而堅定,薑雨晴感到一種奇妙的確定感——這不是輕躁期的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熱情。就像她學會創作的音樂一樣,有起伏,有停頓,但最終導向一個和諧的和絃。

離開餐廳時,夜空中繁星點點。周毅送她到家門口,兩人在月光下靜靜站了一會兒。

明天見,他最終說,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我的合夥人。

這個剋製的吻和新的稱呼讓薑雨晴心跳加速。她知道,一段全新的旅程即將開始——不僅是愛情,還有他們共同構想的那個能夠幫助更多人的事業。

第十一章

心理健康中心的籌備工作迅速展開。薑雨晴辭去了廣告公司的職務,全身心投入這個被她命名為回聲的項目——因為每個求助的聲音都值得被聽見,並獲得迴應。

周毅則利用學術關係網組建了專業團隊。他們在城市藝術區找到了一棟老房子,寬敞的房間適合改造成治療室和創作空間,後院甚至能容納小型演出。

這裡需要一架鋼琴,看房時薑雨晴說,撫摸著自己那架三角鋼琴的琴蓋,它見證了我的整個康複過程,應該繼續幫助其他人。

裝修期間,薑雨晴經曆了確診以來最嚴峻的挑戰——一場突如其來的抑鬱發作。連續三天,她幾乎無法起床,自我懷疑如潮水般湧來：她憑什麼認為自己能幫助彆人這個項目會否隻是她輕躁期的又一個衝動決定

按照危機應對計劃,她加大了心理谘詢頻率,周毅暫時迴歸治療師角色指導她進行音樂調節。最重要的是,她冇有因為這次複發而否定全部進步。

以前我會認為又'失敗'了,她在情緒記錄本上寫道,現在明白這隻是康複之路上的一個波動。就像學鋼琴會彈錯音,不代表應該放棄整首曲子。

一個月後,當回聲中心的招牌掛上門楣時,薑雨晴的抑鬱陰雲已逐漸散去。她站在嶄新的接待處,看著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鋼琴漆麵上,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暈。

準備好了嗎,薑主任周毅拿著開業典禮的流程表走過來。

薑雨晴深吸一口氣。一年前的今天,她躺在醫院病床上,不確定自己能否重返正常生活。而現在,她即將開啟一個能幫助許多像曾經的自己那樣掙紮的人的事業。

開業典禮簡單而溫馨。陳醫生作為特邀嘉賓剪綵,林妍和趙總帶來了廣告業的朋友,甚至幾位住院時認識的病友也前來支援。薑雨晴簡短致辭後,坐到鋼琴前即興演奏了一段——從混亂到和諧,從破碎到完整,正如她的旅程。

掌聲中,她看到周毅站在角落,眼裡滿是驕傲。那一刻,薑雨晴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治癒——不是消除所有症狀,而是學會帶著傷痕依然前行,並用自己的經驗照亮他人的路。

典禮結束後,最後離開的是陳醫生。我為你驕傲,他拍拍薑雨晴的肩膀,不過作為醫生,我必須問——你的個人治療計劃堅持得如何

如您所見,薑雨晴笑著展示手機上的用藥提醒和情緒記錄APP,遵醫囑的好病人。而且...她看向正在整理資料的周毅,我有最好的私人治療師。

陳醫生會意地笑了：專業界限解除後,你們確實形成了很好的支援係統。不過記住,伴侶不能完全替代專業治療。

我們明白,周毅走過來,自然地握住薑雨晴的手,定期複查,藥物調整,危機預案...所有該做的都不會鬆懈。

送走所有客人後,兩人坐在中心的露台上分享一瓶紅酒。初夏的晚風帶著花香,遠處城市燈火如星辰閃爍。

一年前的我,無法想象今天。薑雨晴望著夜空說。

周毅輕輕搖晃酒杯：那時候的你,就像一首冇有調性的前衛作品——強烈但混亂。而現在...

而現在

現在你是一首爵士樂,他微笑著看她,有即興發揮的空間,也有穩定的節奏基礎。複雜而和諧,就像所有好音樂一樣。

薑雨晴靠在他肩上,感受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她不再懷念那些情緒極端的日子——輕躁期的靈感迸發不過是大腦的欺騙,真正的創造力源於平衡與專注。

下週第一批來訪者就要來了,她輕聲說,希望我們能真正幫到他們。

周毅吻了吻她的頭髮：一定會的。因為你知道黑暗中真正的需要是什麼。

月光下,他們的影子在地麵上融為一體,安靜而堅定。

第十二章

回聲中心開業三個月後,薑雨晴接到了一個特殊邀請——母校心理學係希望她分享作為雙向情感障礙患者的康複經驗,特彆是如何將疾病挑戰轉化為助人事業。

演講當天,禮堂座無虛席。薑雨晴站在講台上,看著台下年輕的麵孔,想起一年半前自己對精神疾病患者這個標簽的恐懼與抗拒。如今,這個身份反而成了她連接他人的橋梁。

診斷不是終點,而是理解自我的開始,她對著麥克風說,藥物和心理治療給了我穩定的基礎,但真正的轉折點是學會接納完整的自己——包括那些不完美的部分。

她分享了回聲中心的故事：已有47位創意行業從業者通過他們的服務開始心理治療；每月兩次的情緒與創作工作坊場場爆滿；她和周毅甚至開發了一套針對創意人群的音樂情緒調節課程。

疾病奪走了一些東西,但也給了我意想不到的禮物——更深的同理心,更真實的創造力,以及...她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周毅,懂得愛與陪伴真諦的能力。

問答環節,一個戴眼鏡的女生舉手：你提到藥物會影響創造力,這是很多藝術工作者抗拒治療的原因。你是怎麼克服的

好問題。薑雨晴思考片刻,確實,藥物讓我失去了那種'靈感如火山噴發'的體驗。但後來我發現,真正的創造力不應該依賴不可控的情緒波動。穩定的狀態反而讓我能更持續、更深入地創作。

她走到講台一側的鋼琴前——這是應她要求準備的。比如這段旋律,是我抑鬱期創作的。

悲傷但剋製的音符流淌而出,講述著黑暗中的掙紮。接著旋律逐漸轉變,融入希望的亮色,最終彙合成一首完整的小品。

這段創作跨越了兩種情緒狀態,彈完後她解釋道,藥物幫我達到了能夠整合它們的穩定點。躁狂期的碎片和抑鬱期的沉思,結合起來反而比單一狀態更豐富。

全場響起熱烈掌聲。薑雨晴看到有學生在擦眼淚,還有幾位教授認真記著筆記。她知道,自己正在打破一些關於精神疾病的刻板印象,哪怕隻是在這個小小的禮堂裡。

演講結束後,心理學係主任邀請她和周毅共進午餐,探討合作可能。你們的實踐很有創新性,主任說,特彆是藝術表達與正統治療的結合。有冇有考慮過做成可複製的模式

回中心的路上,薑雨晴和周毅興奮地討論著這個新方向。陽光透過行道樹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累嗎周毅突然問,注意到她揉了揉太陽穴。

有一點,但值得。薑雨晴微笑,三年前的我,絕對想不到能在這麼多人麵前公開談論自己的疾病,更不用說幫助彆人了。

他們在中心附近的咖啡店停下休息。薑雨晴拿出藥盒,熟練地服下午間劑量。這個曾經讓她羞恥的動作,現在已如喝水般自然。

下個月是我們認識兩週年,周毅攪動著咖啡突然說,我在想...也許我們可以...

同居薑雨晴接過他的話,看到他驚訝的表情笑了,我早就在想了。你的公寓離中心更近,而且我的鋼琴一直放在你那裡練習。

周毅握住她的手：我是說,我們可以考慮更正式的關係。但一步一步來,不著急。

薑雨晴知道他的謹慎源於專業素養和對她康複過程的尊重。這種體貼正是她需要的——既給予支援,又不施加壓力。

好,她輕輕回握,一步一步來。

下午回到中心,薑雨晴接待了一位新來訪者——一位年輕的插畫師,剛被診斷為雙向情感障礙,恐懼藥物會抹殺她的藝術靈魂。

我理解你的擔心,薑雨晴說,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看,這是我服藥前後的畫風對比。

前幾頁是躁狂期的作品——色彩濃烈但雜亂無章；接著是抑鬱期的幾近空白；最後是近期的作品,構圖依然大膽,但多了以前缺乏的細節深度。

藥物冇有奪走你的創造力,隻是幫它找到更可持續的表達方式。薑雨晴輕聲說,就像給野馬套上韁繩,不是限製它奔跑,而是讓它跑得更遠而不傷到自己。

談話結束時,年輕畫家如釋重負地預約了下週的治療。薑雨晴將她送到門口,正好遇見周毅結束一個音樂治療小組。他們相視一笑,默契地交接了工作。

傍晚閉門後,薑雨晴獨自留在鋼琴室。夕陽透過落地窗將整個房間染成金色。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自由遊走,冇有特定曲目,隻是讓音樂如實反映此刻的心情——平靜中帶著喜悅,偶爾有一兩個憂鬱的音符,但很快又回到明亮的調性。

周毅悄悄走進來,坐在她身旁的琴凳上。無需言語,他的手指加入進來,低音部與她的旋律交織,形成和諧的二重奏。他們的肩膀輕輕相觸,呼吸逐漸同步。

最後一個和絃在空氣中緩緩消散,房間裡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和遠處城市的微弱喧囂。

這是什麼曲子周毅輕聲問。

《康複進行曲》,薑雨晴靠在他肩上說,第一章結束,還有很多章要寫。

窗外,夜幕降臨,第一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薑雨晴想起一年前在醫院裡,那位老教師對她說的話——接受診斷不是終點,而是起點。現在的她終於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雙向情感障礙依然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不再是她全部的敘事。就像一首複雜的樂曲,有**有低穀,有和諧有張力,但所有音符共同構成了獨一無二的旋律——她的旋律。

周毅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回家嗎

回家。薑雨晴關上琴蓋,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充滿音樂與治癒的空間。

他們手牽手走出中心,步入溫暖的夜色中。前方的路還很長,但此刻,這一步就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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