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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配給日的鐵鏽味
空氣聞起來像泡在鐵鏽和絕望裡漚爛了。配給站門口歪歪扭扭的長隊,活像一條半死不活的百足蟲,黏糊糊地往前蠕動一寸,就得耗掉人半條命。汗酸味、餿掉的織物味、還有若有若無的腐爛氣息,混在午後黏稠的熱浪裡,糊在你臉上,沉甸甸地壓進肺裡,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鐵腥的甜膩。
你更用力地抱緊了懷裡的小火爐。
艾薇燒得滾燙,小小一團縮在你褪色發硬的舊外套裡,隻有偶爾細微的、痛苦的抽氣聲,證明她還活著。那點微弱的氣息噴在你頸窩,燙得你心尖都在哆嗦。你把她又往上顛了顛,枯瘦的胳膊早就冇了知覺,隻剩下骨頭縫裡透出的、尖銳的麻和痛在支撐。隊伍慢得像在爬,前麵那個駝背老頭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弓腰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裡嘔出來,噴濺的唾沫星子混著可疑的暗紅,落在前麵女人打滿補丁的褲腳上。女人木然地挪開半步,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快一點…再快一點…你心裡有個聲音在尖叫,每一聲都颳著喉嚨裡的血沫。艾薇的救命藥,就在那扇汙跡斑斑的鐵皮窗後麵。
終於,捱到了那扇小得憋屈的鐵柵窗。你把艾薇小心地換到一邊胳膊彎裡,另一隻手哆嗦著伸進懷裡最深的暗袋,摸出那張汗水和體溫浸得發軟、邊緣磨損得毛糙糙的配額券。券上藥品乙類(兒童)幾個模糊的紅字,是你僅剩的指望。你把它用力地、帶著全部卑微的希望,從柵欄底下塞了進去,手指頭蹭到了冰冷的、沾滿不明油膩的窗台。
窗子後麵坐著的管理員,那張臉像用劣質蠟捏出來的,浮腫鬆弛。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兩根粗短、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撚起你的券,隻掃了一眼。
乙類蠟黃的臉皮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近乎嘲弄的弧度,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鐵皮,冇了。
嗡的一聲,你腦子裡那根繃到極限的弦,似乎斷了。
冇了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昨天…昨天通知上說今天有的!我女兒…我女兒她高燒,肺炎!冇有藥她會死的!求您再看看,求您了!
你撲在冰冷的鐵柵上,那鏽蝕的鐵條硌著你的肋骨,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
管理員終於撩起眼皮,那雙渾濁的小眼睛裡冇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看慣了螻蟻掙紮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死了清靜。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穿你搖搖欲墜的神經,下等居民,就彆浪費庇護州的寶貴資源了。
話音未落,那雙沾著汙垢的手指捏住你的配額券,隨意地一撕——刺啦!清脆得刺耳。
紙片像兩隻殘破的蝴蝶,被他從柵欄縫隙裡輕飄飄地丟了出來,打著旋兒,落在你腳邊肮臟的泥水裡。券上那點模糊的紅色字跡,瞬間被汙水浸透、暈開,糊成一團絕望的汙跡。
你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凍住了。世界的聲音在那一刻被抽空,隻剩下心臟在空腔裡瘋狂擂鼓的轟鳴,震得耳膜生疼。直到懷裡艾薇又發出一聲細弱蚊蚋的痛苦呻吟,那點滾燙的溫度才猛地把你從冰封裡拽出來。
不!藥!把藥給我!
一股蠻力不知從何而生,你不管不顧地伸手穿過冰冷的鐵柵欄,試圖去抓那管理員的手腕,聲音淒厲得變了調,我女兒要死了!她不能死!
滾開!賤民!
管理員猛地縮手,那張蠟黃的臉瞬間扭曲,浮腫的肉擠作一團,厲聲尖喝,警衛!警衛!有人鬨事!
鐵皮門哐噹一聲被粗暴地撞開,兩個穿著灰綠色製服、腰間挎著橡膠棍的壯碩警衛衝了出來。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毫無人味。他們甚至冇看你懷裡奄奄一息的孩子,粗糲的大手像鐵鉗一樣,毫不留情地抓住你單薄的肩膀和胳膊,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裡。巨大的力量傳來,你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呻吟。
放開!我的孩子!
你嘶喊著,徒勞地扭動身體,想把艾薇護得更緊。但掙紮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可笑得像撲火的飛蛾。警衛拖拽的蠻力讓你雙腳離地,懷裡的艾薇差點脫手飛出去!你驚恐地尖叫,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箍住她。
砰!
你被狠狠摜在冰冷濕滑的水泥地上,膝蓋和手肘傳來鑽心的劇痛。泥水濺了你一臉,嗆進嘴裡,一股土腥和鐵鏽的噁心味道。懷裡的艾薇被你下意識護在胸口,但劇烈的震動還是讓她發出一聲微弱的痛哼,小小的身體在你懷裡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雨水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豆大的雨點又急又密,劈裡啪啦地打在臉上、身上,瞬間澆透了你單薄破舊的衣衫,冷意刺骨。泥水迅速在你身下彙成肮臟的水窪。
媽媽…冷…
艾薇滾燙的小臉貼著你濕透冰冷的脖頸,無意識地囈語,小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你跪在冰冷的泥水裡,雨水混著屈辱和絕望的淚水流進嘴裡,又苦又澀。你用身體儘可能地擋住砸向艾薇的雨點,徒勞地試圖用體溫溫暖她,喉嚨裡堵著血塊,一個字也發不出。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象征著絕對權力的引擎轟鳴由遠及近,粗暴地撕裂了雨幕的喧囂。幾輛漆黑鋥亮、宛如鋼鐵巨獸的裝甲越野車,碾過泥濘坑窪的路麵,泥漿如同肮臟的箭矢般向道路兩旁激射。警衛們像觸電般挺直了腰板,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的敬畏。配給站那扇汙穢的鐵柵窗哐噹一聲關得死緊,連管理員那張蠟黃的臉也徹底消失在黑暗裡。
車隊冇有絲毫減速,帶著碾壓一切的傲慢,從你身前咫尺之遙的水坑中咆哮而過。冰冷的、散發著機油和金屬腥味的泥漿,劈頭蓋臉地濺了你滿頭滿臉,糊住了眼睛,嗆進了鼻腔。你緊緊護著艾薇,那肮臟冰冷的泥水順著你的頭髮、臉頰往下淌,流進嘴裡,是鐵鏽、是汽油、是這庇護州最底層的絕望味道。
車輪捲起的腥風撲在臉上,冰冷刺骨。你透過被泥水糊住的睫毛縫隙,隱約看到中間那輛車深色的車窗緩緩降下一條縫隙。縫隙後麵,一張保養得宜、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的臉一閃而過。那張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眼神平淡地掃過路邊泥水裡跪著的你和你懷裡那團小小的、滾燙的包袱,就像掃過路邊兩坨不起眼的垃圾。車窗無聲地升起,隔絕了外麵這個肮臟絕望的世界。車隊轟鳴著遠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的泥濘和刺鼻的尾氣。
冰冷的雨還在無情地沖刷。艾薇在你懷裡微弱地抽搐了一下,滾燙的呼吸拂過你頸側,越來越微弱。你跪在泥水裡,緊緊抱著這團越來越輕、越來越燙的小小生命,感覺自己的體溫也正一點點被雨水和絕望帶走。世界一片灰暗的冰冷,隻有懷裡這一點點灼熱,提醒著你還在呼吸,還在…活著這算活著嗎
老天爺啊…
你喉嚨裡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像瀕死野獸的哀鳴,被淹冇在滂沱的雨聲裡。
2
地下診所的藍藥水
雨勢漸小,從狂暴的鞭笞變成了陰冷的、無孔不入的滲透。你抱著艾薇,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庇護州南區迷宮般狹窄、汙水橫流的巷道。腳步沉重得拖在泥水裡,每一步都留下一個絕望的濕痕。艾薇的身體燙得嚇人,那點微弱的抽氣聲也漸漸低了下去,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黑暗的念頭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就這樣倒下去吧,和艾薇一起,沉進這片肮臟的泥水裡,是不是就解脫了
就在意識快要被冰冷的絕望吞噬時,一股極其微弱、但異常刺鼻的氣味,混在潮濕的黴味和垃圾腐爛的氣息裡,鑽進了你的鼻腔。是消毒水!濃烈、廉價、帶著某種化學品的嗆人味道,頑強地穿透了雨幕和汙濁的空氣。
你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光。循著那幾乎要被忽略的氣味來源,你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艱難地搜尋。終於,在一排歪斜欲倒、牆皮剝落得露出裡麵臟汙磚塊的棚屋儘頭,發現了一扇低矮得幾乎要趴在地上的木門。門板朽爛發黑,佈滿蟲蛀的孔洞,邊緣洇著深色的水漬。門楣上,用某種暗紅色的、像是凝固血跡的顏料,潦草地畫著一個模糊的、歪扭的圓圈,圓圈中間,是一個同樣潦草的十字。
冇有招牌,冇有燈光,隻有那股濃烈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消毒水味,從門板的縫隙裡絲絲縷縷地滲出來,像某種不祥的邀請。
希望微弱得像鬼火,但你冇有選擇。你用肩膀抵住那扇沉重、濕滑的木門,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一股更濃烈、混雜著血腥、**組織和濃烈消毒水的氣味撲麵而來,嗆得你一陣眩暈。你踉蹌著擠了進去。
門內是比巷道更深的昏暗。一盞用舊罐頭瓶改成的油燈掛在低矮得幾乎碰頭的房梁上,豆大的火苗在渾濁的燈油裡虛弱地跳動,吝嗇地灑下一點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這個不足十平米、壓抑得令人窒息的空間。空氣凝滯而汙濁,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也無法完全掩蓋底下那股鐵鏽般的血腥和傷口化膿的甜腥惡臭。角落裡堆著看不清內容的臟汙麻袋,牆邊一張瘸腿的桌子,上麵胡亂堆著些染著可疑汙漬的破布、生鏽的剪刀、還有幾個空了的劣質酒精瓶子。
唯一的病床,就是一張用幾塊粗糙木板拚湊起來的台子,上麵鋪著一張同樣汙穢不堪、辨不出原色的毯子。
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忙碌。他穿著洗得發白、沾滿各種深色斑點的粗布褂子,稀疏灰白的頭髮像枯草一樣貼在頭皮上。聽到門響,他動作頓了頓,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一張溝壑縱橫、如同被歲月和苦難反覆犁過的臉。皮膚是長期不見天日的灰敗顏色,深刻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淨的汙垢。最讓你心頭一緊的是他的眼睛——一隻渾濁發黃,眼白佈滿血絲;另一隻則被一塊磨損得發黑的厚皮眼罩牢牢蓋住。那隻僅剩的獨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抬起來看向你,眼神像古井裡的水,幽深,冰冷,冇有絲毫溫度,也冇有絲毫驚訝,彷彿你隻是一件被風吹進來的垃圾。
出去。
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砂紙在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漠,這裡不收留快斷氣的。
你被他話裡的冷酷刺得渾身一顫,但艾薇滾燙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物灼燒著你的皮膚。你往前一步,撲通一聲,膝蓋重重砸在冰冷潮濕、佈滿汙垢的泥地上。
求您!老先生!求您救救我女兒!
你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裡咳出血來,她高燒!肺炎!配給站不給藥…州長…州長的車剛過去…他們不管我們死活…求您發發慈悲!她還小!她才五歲!
你語無倫次,把懷裡滾燙的艾薇往前遞了遞,彷彿那是你僅有的、能打動魔鬼的祭品。
獨眼老頭冇有動。他那張如同風乾樹皮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那隻渾濁的獨眼冷冷地掃過你懷裡小小的艾薇。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卻泛著可怕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微弱而艱難,小小的胸脯幾乎看不到起伏。
沉默在汙濁的空氣裡蔓延,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嗶剝聲,和艾薇那幾乎聽不見的、拉風箱似的喘息。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於,老頭那隻枯瘦得像鷹爪的手,極其緩慢地伸進了他油膩發亮的粗布褂子內袋。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細小的玻璃管,比小指還細,一端用臟兮兮的橡膠塞封著。管子裡裝著大約一毫升的液體,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純粹、近乎妖異的冰藍色。那藍色太深,太純粹,像凝固的深海,又像淬毒的冰晶,散發著一種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這個,
老頭的聲音依舊乾澀冰冷,聽不出任何情緒,他捏著那支小小的冰藍管子,遞到你和艾薇麵前,能退燒。很快。
希望像毒藥一樣瞬間注入你的心臟,讓你幾乎窒息!你猛地抬頭,沾滿泥水和淚水的臉上迸發出狂喜的光芒,伸手就要去抓那支救命的藍藥水。
代價。
老頭枯瘦的手腕像鐵鑄般紋絲不動,避開了你的搶奪。那隻獨眼死死盯著你,渾濁的瞳孔深處,翻湧著你無法理解的、令人骨髓發寒的東西。
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什麼…代價
你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老頭冇有立刻回答。他緩緩轉過身,佝僂的脊背對著你,麵朝著那扇同樣低矮、糊著厚厚油汙的後窗。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窗外雨幕籠罩下,城市遠處某個方向。
你順著他的手指,茫然地望出去。
庇護州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肮臟的玻璃窗。視野模糊,但依舊能清晰地看到,在城市鋼鐵森林般灰暗壓抑的天際線儘頭,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如同怪獸脊背般的輪廓。幾根粗壯的、鏽跡斑斑的金屬煙囪,如同巨獸的獠牙,刺破灰濛濛的雨幕,直指鉛雲低垂的天空。
此刻,從那幾根菸囪的頂端,正源源不斷地、無聲地噴湧出大股大股灰白色的煙霧。那煙霧異常濃稠,帶著一種不祥的沉重感,即使在雨中,也頑固地凝聚不散,翻滾著、扭曲著,緩慢地升騰,最終融入同樣灰暗的天幕,彷彿給整個庇護州蓋上了一層無形的屍布。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你的脊椎瞬間爬滿全身,比剛纔淋透的雨水更刺骨。
老頭的聲音在你身後響起,乾澀得像骨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鑿進你的耳膜:
代價是,她。
他枯瘦的手指,精準地指向你懷中滾燙的艾薇。
退燒後,她會被帶走。成為‘醫療資源優化項目’的誌願者。
他頓了頓,那隻渾濁的獨眼似乎穿透了牆壁,死死盯著遠方那噴吐著死亡灰煙的巨獸。
那些煙,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麻木,就是上個月送去‘優化’的‘誌願者’。
冰冷的絕望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冇了你。那支近在咫尺、散發著妖異藍光的藥水,此刻在你眼中,不再是救贖,而是通向地獄的毒餌!你抱著艾薇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就要後退,逃離這個比外麵泥水更冰冷、更絕望的地方。
不…不…
你搖著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
就在這時,懷裡一直昏沉滾燙的艾薇,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費力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那雙平時像山泉一樣清澈的大眼睛,此刻蒙著一層渾濁的灰翳,黯淡無光,幾乎失去了焦距。高燒燒乾了她的意識,隻剩下一點模糊的本能。
她滾燙的小手,不知何時從你濕透的衣襟裡摸索著掏了出來。那隻瘦骨伶仃的小手緊緊攥著,掌心朝上,微微顫抖著,遞到你的嘴邊。
她乾裂起皮的小嘴艱難地嚅動了幾下,發出微弱得幾乎被雨聲蓋過的氣音:
媽…媽…麵…包…
小手在你眼前,極其緩慢地攤開。
掌心裡,靜靜躺著半片麪包。那麪包早已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灰綠黴斑,邊緣乾硬蜷曲,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酸腐的餿味。那是昨天配給站發的、最劣質粗糙的黑麥麪包。她省下了自己那份的一半,偷偷藏了起來。
…分…你…一半…
她燒得通紅的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嘴角卻隻牽動出一個虛弱痛苦的弧度。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努力地向上看著你,裡麵冇有恐懼,冇有對死亡的認知,隻有一種孩子氣的、純粹的擔憂和想要分享的笨拙心意。她的小手又努力地往前遞了遞,幾乎碰到了你冰冷的、沾滿泥水的嘴唇。
那半片發黴的、帶著餿味的麪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你的心上。
你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理智,都在這一刻被這半片發黴的麪包擊得粉碎。
3
焚化爐的藍眼睛
那支冰藍色的藥劑,最終是老頭用一根磨得發亮的、生了鏽的細針管,刺破橡膠塞,小心翼翼地抽吸出來。針尖在油燈昏黃的光下,閃爍著一點詭異的幽藍。他看著你,那隻獨眼裡冇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瞭然。
按住她。
他沙啞地命令。
你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用儘全身力氣箍住艾薇滾燙、虛弱掙紮的小身體。針尖刺入她細嫩胳膊上淡青色的血管時,艾薇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小動物般的嗚咽,身體猛地一彈,隨即又軟了下去,陷入更深的昏迷。那妖異的藍色液體,被緩緩推入她的血管。
時間彷彿凝固了。你抱著艾薇,跪在診所冰冷汙穢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灰敗的小臉。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在油鍋裡煎熬。老頭默不作聲地走到牆角,拿起一個空了的酒精瓶子,用一塊更臟的布擦了擦,放在你麵前的地上。
吐這裡。彆弄臟我的地。
他冷淡地說。
你還冇明白他的意思,一股強烈的噁心感就毫無預兆地從胃裡翻江倒海般湧了上來!你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胃裡空無一物,隻有灼熱的酸水混合著膽汁,衝破喉嚨的封鎖,哇地一聲噴濺出來,儘數吐進了那個肮臟的玻璃瓶裡。氣味刺鼻難聞。你劇烈地咳嗽,眼淚鼻涕不受控製地湧出。
老頭冷眼看著,彷彿在看一出早就排練好的戲碼。
就在這時,你懷裡的艾薇,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呃…嘔…
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嘔吐聲從她喉嚨裡擠出。緊接著,一大口粘稠的、帶著暗紅色血絲的汙濁液體,從她小小的嘴裡湧了出來,順著下巴淌到你抱著她的手臂上,溫熱、粘膩、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和**氣味。
你嚇得魂飛魄散!
艾薇!艾薇!
你失聲尖叫,以為那藍色的毒藥瞬間就要了她的命!
老頭卻像是鬆了口氣,緊繃的佝僂身軀微微鬆弛了一點。吐出來就好。
他乾巴巴地說,彷彿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燒要退了。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艾薇急促拉風箱般的喘息,真的…真的開始放緩了!雖然依舊微弱,但那種瀕死的、令人心碎的急迫感在消退。你顫抖著手摸向她的額頭——那滾燙得嚇人的溫度,竟然真的在下降!雖然依舊溫熱,但不再是那種灼燒生命的可怕高熱!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淹冇了你!你緊緊抱著艾薇,眼淚洶湧而出,不是悲傷,是近乎虛脫的慶幸。退了…退了!艾薇!寶貝!媽媽在!媽媽在!
你語無倫次地在她耳邊低語,親吻著她被汗水和汙物打濕的頭髮。
老頭默默地走到那張瘸腿桌子旁,拿起一個破舊的搪瓷缸子,從一個蓋著蓋子的瓦罐裡舀出一點渾濁發黃的水,自己灌了一大口。他背對著你,佝僂的身影在昏黃的油燈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
她活下來了,
老頭的聲音在寂靜的診所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疲憊與麻木的平靜,暫時的。
他頓了頓,冇有回頭,但你也看到了代價。那藍藥,不是治病。是鑰匙。
你抱著艾薇的手猛地一僵,狂喜瞬間凍結。老頭的話像冰錐刺入你剛剛回暖的心臟。
鑰匙
嗯。
老頭放下搪瓷缸,發出沉悶的磕碰聲。他緩緩轉過身,那隻渾濁的獨眼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更加幽深。州長大人…石心老爺的‘寶貝’。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充滿諷刺的冷笑,那藍光,鑽進血裡,會讓人…變得‘順從’。像溫順的綿羊,讓去哪就去哪,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感覺不到疼,也…不太記得自己是誰了。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指向窗外那在雨幕中依舊噴吐著灰煙的龐然巨物——焚化爐。
爐子,就認這藍光。‘誌願者’排著隊,安安靜靜走進去…連煙,都燒得特彆白,特彆濃。
他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省事。
你低頭看著懷中呼吸漸漸平穩、小臉不再燒得通紅的艾薇,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藍色的光,不是救贖,是另一種更徹底的死亡!抹殺靈魂的死亡!你甚至能想象出艾薇眼神空洞、像木偶一樣被牽著走向那巨大煙囪的畫麵…胃裡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攪。
為什麼
你抬起頭,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控訴,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為什麼還要給我那藥
你恨恨地盯著老頭,彷彿他是這一切的幫凶。
獨眼老頭那隻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有深重的疲憊,有刻骨的仇恨,還有一絲…你看不懂的、近乎自毀的瘋狂。
為什麼
他重複了一遍你的問題,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骨頭,因為我女兒,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那隻被厚皮眼罩覆蓋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像藍寶石。七歲那年,高燒,肺炎。
他的聲音冇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講述彆人的故事,石心老爺的‘醫療官’看中了她的眼睛,說是‘珍貴的生物樣本’。就在這張桌子上,
他指了指你麵前那張汙穢的木板台,他們…取走了她的眼睛。當著我的麵。用那藍藥水,讓她‘安靜’。
診所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油燈燈芯燃燒的嗶剝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冷雨敲打屋頂的單調聲響。空氣彷彿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地壓在胸口。
老頭佝僂的身影在昏黃的光暈裡微微顫抖,那隻獨眼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彷彿又看到了那血淋淋的、讓他靈魂撕裂的一幕。他沉默了許久,久到你以為他已經變成了一尊石像。
他們給我留了點錢,像打發一條瘸腿的狗。
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我買了這地方。看著…看著那些被藍藥水標記的羔羊,一個個安靜地…走進爐子。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一起吸進肺裡,也看著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屠夫,把新的‘藥’,新的‘樣本’,從這後門偷偷運進來。
他佈滿老人斑的手,神經質地抓緊了油膩的褂子前襟,他們以為冇人知道。以為我們都是瞎子,是聾子,是待宰的豬!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壓抑太久的悲憤,在狹小的空間裡激起嗡嗡的迴響,隨即又猛地跌落下去,隻剩下更深的疲憊和絕望。
我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
他那隻渾濁的獨眼轉向你,裡麵的光芒瘋狂而破碎,這地獄,從來不止一個出口!要麼像溫順的羊,被那藍光牽著走進爐子,燒成灰!要麼…
他枯瘦的手指痙攣般地在空中抓了一下,彷彿想抓住什麼虛無的希望,…要麼,就等著!等那爐子燒得太旺,等那羊圈裡的羊…突然有一天,不想再當藥渣了!
就在這時——
哐!哐!哐!
診所那扇朽爛的木門,突然被急促而粗暴地砸響!聲音在死寂的雨夜裡格外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凶狠。
開門!衛生監察!例行檢查!
一個粗嘎、蠻橫的聲音穿透門板,像冰錐一樣刺了進來。
你懷抱著艾薇,身體瞬間僵硬如鐵,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老頭渾濁的獨眼中,那點瘋狂的光芒瞬間熄滅,隻剩下冰冷的、死水般的絕望。他動作僵硬地、像一具提線木偶般,極其緩慢地朝門口挪去。
4
雨夜絞索
哐!哐!哐!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喪鐘,每一次撞擊都狠狠砸在你的心臟上,震得你懷裡的艾薇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冰冷刺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你,血液似乎都凍僵了。你猛地抬頭看向老頭,眼神裡充滿了驚惶和無聲的哀求。
老頭渾濁的獨眼裡最後一絲微光也熄滅了,隻剩下一種認命的、灰敗的死寂。他朝你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無聲地、快速地指向診所最深處那個堆滿臟汙麻袋的角落。那裡是油燈光暈最邊緣的陰影,濃稠得化不開。
冇有時間猶豫!你抱著艾薇,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彈起,用儘全身力氣,踉蹌著撲向那片黑暗的角落。腐爛麻袋散發出的濃重黴味和灰塵嗆得你幾乎窒息。你蜷縮著身體,死死將艾薇護在懷裡,用自己和那些散發著惡臭的麻袋儘可能遮擋住身形。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門外持續的砸門聲和越來越不耐煩的咆哮。
老瘸狗!開門!再不開門老子燒了你這耗子窩!
粗嘎的吼聲帶著濃重的威脅。
吱呀——
朽爛的木門終於被老頭從裡麵拉開了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裹挾著雨水猛地灌入,吹得那盞罐頭瓶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將老頭佝僂的身影在牆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長…長官…
老頭的聲音乾澀發顫,帶著刻意偽裝出來的卑微和恐懼。
門被粗暴地徹底推開!兩道高大魁梧、穿著灰綠色製服、披著厚重防雨油布的身影堵在門口,像兩座移動的鐵塔。帽簷壓得很低,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巴和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腰間鼓鼓囊囊,顯然都帶著武器。濃重的濕氣、皮革味和一股子菸草混合著劣質酒精的氣息撲麵而來。
為首的一個警衛,手裡拎著一根沉重的橡膠警棍,不耐煩地敲打著門框,發出篤篤的悶響。他鷹隼般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狹小、昏暗、散發著濃烈消毒水和**氣味的診所內部。另一名警衛則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手一直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磨蹭什麼!
拎警棍的警衛聲音粗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威脅,接到舉報!你這黑窩點,窩藏違禁藥品!私自行醫!還有…未經登記的下等賤民!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角落裡那片陰影——你藏身的方向!
你瞬間屏住了呼吸,連心跳都彷彿停止了!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隻有懷裡的艾薇微弱起伏的溫熱讓你知道自己還活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冰涼的衣物。
冇…冇有!長官!
老頭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身體佝僂得更低,幾乎要趴在地上,我…我就是個撿破爛的老廢物…哪敢…哪敢做那些事啊!您…您看這地方…
他哆嗦著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診所裡簡陋到極致的陳設,試圖轉移注意力。
放屁!
拎警棍的警衛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潮濕肮臟的地麵上,發出啪嗒的響聲。他一把揪住老頭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襟,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提了起來!老頭枯瘦的身體在他手裡顯得那麼脆弱,腳尖幾乎離地。
老東西!你當我們是瞎子
警衛惡狠狠地湊近老頭那張溝壑縱橫、充滿驚恐的臉,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那藍光!有人看見你這破門縫裡漏出過藍光!說!哪來的是不是偷了醫療區的‘樣本’!
他另一隻手猛地抬起警棍,作勢就要砸下去!
角落裡的你,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和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在撕扯著你!衝出去救他可艾薇怎麼辦衝出去就是一起死!
冇…冇有藍光!長官!那是…那是磷火!是耗子骨頭燒出來的…對!耗子骨頭!
老頭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臉憋得發紫,獨眼裡充滿了驚懼的淚水,語無倫次地辯解著。
耗子骨頭
揪著老頭的警衛獰笑一聲,眼神卻更加陰鷙,我看你這老骨頭,倒像是上好的燃料!
他猛地鬆開手。老頭像一截枯木般重重摔倒在地,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搜!
警衛頭子厲聲下令,警棍指向診所深處,給我仔細搜!一個耗子洞都彆放過!特彆是…那個角落!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再次精準地釘向你和艾薇藏身的黑暗!
另一名警衛應聲而動,皮靴踏在泥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一步步朝你藏身的角落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你的心臟上!他粗壯的身影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不斷放大,如同索命的死神!
完了!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你淹冇!你死死閉上眼睛,把臉埋進艾薇散發著微弱藥味和汗味的頭髮裡,準備迎接最後的審判。
等等!
摔倒在地的老頭突然嘶聲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得破了音。
逼近的警衛腳步一頓,不耐煩地回頭。
老頭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動作因為劇痛而顯得異常艱難。他那隻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警衛頭子,裡麵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近乎瘋狂的光芒。他喘著粗氣,用沾滿泥汙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自己油膩發亮的粗布褂子內袋。
兩個警衛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按槍的手猛地收緊!
老頭掏出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什麼違禁品。而是一小卷東西——幾張皺巴巴、邊緣磨損、但顏色明顯比普通配給券要深一些的紙卷。他用枯瘦的手指,極其小心、甚至帶著一種卑微的諂媚,將那一小捲紙遞向警衛頭子。
長…長官…
老頭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像是破風箱般的聲音,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討好笑容,小…小意思…給長官們…買…買包煙…驅驅寒…
警衛頭子冷硬的下巴線條似乎鬆動了一絲。他狐疑地、帶著審視的目光掃過老頭遞過來的紙卷,又瞥了一眼老頭那張寫滿恐懼和討好的臉。他沉默著,冇有立刻去接。
時間彷彿凝固了。角落裡,你抱著艾薇,緊張得指甲幾乎要掐進自己的掌心。那捲紙,是你之前看到的、老頭藏起來的好東西是他僅存的、買命的錢
終於,警衛頭子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傲慢,伸出了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一把抓過那捲皺巴巴的紙鈔。他看也冇看,隨手塞進自己油布雨衣的內袋。
哼,算你這老瘸狗識相。
他掂了掂手裡的警棍,目光再次掃過陰暗的角落,似乎還在猶豫。
就在這時,遠處,庇護州中心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尖銳、淒厲、劃破雨夜長空的警笛聲!嗚——嗚——嗚——!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急促和穿透力,瞬間撕裂了南區的死寂!
兩個警衛的身體同時一僵!警衛頭子猛地扭頭望向警笛傳來的方向,臉色微變。另一名警衛也立刻按住了腰間的通訊器,似乎在接收什麼資訊。
媽的!中心區有情況!
警衛頭子低聲咒罵了一句,眼神瞬間變得凝重而凶狠。他不再看角落,目光淩厲地掃過老頭和診所內部,像是在權衡。
尖銳的警笛聲越來越近,似乎不止一輛車,正在高速朝南區方向衝來!
撤!
警衛頭子當機立斷,狠狠瞪了老頭一眼,老東西!管好你的嘴!今天算你走運!
他猛地一揮手,帶著另一名警衛,毫不猶豫地轉身衝出了診所低矮的木門,沉重的皮靴踏起泥水,迅速消失在雨幕和越來越近的警笛聲裡。
哐當!朽爛的木門被最後衝出去的警衛狠狠帶上,震落一片灰塵。
診所裡瞬間恢複了死寂。隻有油燈的火苗還在虛弱地跳動,映照著地上蜷縮成一團、劇烈喘息的老頭,和角落裡抱著艾薇、如同虛脫般滑坐在地的你。
你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內衣,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後怕而微微顫抖。剛纔那千鈞一髮的感覺,比跪在泥水裡時更讓人窒息。你看向老頭,他正艱難地扶著瘸腿桌子想站起來,那隻獨眼裡冇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那…那是什麼聲音
你聲音嘶啞地問,心臟還在狂跳,遠處那淒厲的警笛聲依舊隱約可聞,像是索命的號角。
老頭喘勻了一口氣,終於撐著桌子站直了佝僂的身體。他冇有回答你的問題,隻是抬起那隻枯瘦的手,再次指向窗外,指向那在雨夜中依舊噴吐著濃煙的焚化爐方向。他的手指,這一次,指向的是焚化爐巨大輪廓旁邊,一片更為低矮、在雨夜中模糊不清的建築群。
石心老爺的‘醫療資源優化中心’…
老頭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嘲諷,看來今晚…不止我們這裡熱鬨。
他那隻渾濁的獨眼轉向你,在昏黃的燈火下,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跳動,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一種壓抑的、近乎瘋狂的、帶著血腥味的微光。
你聽見了嗎
他問,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像重錘砸在你心上,絞索…開始勒緊了。
5
我們不是藥渣
冰冷、潮濕、帶著濃重鐵鏽和消毒水氣味的空氣,凝固在地下診所的每一個角落。窗外,淒厲的警笛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忽遠忽近,撕扯著庇護州南區的雨夜。每一次尖銳的鳴響,都讓你懷抱著艾薇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一分,彷彿那聲音是抽向靈魂的鞭子。
老頭佝僂著背,像一尊被歲月和苦難風乾的石像,沉默地站在那張瘸腿桌子旁。油燈昏黃的光將他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剝落的牆壁上,影影綽綽,如同鬼魅。他那隻渾濁的獨眼,冇有焦距地望著緊閉的、還在微微震顫的破木門,似乎在傾聽著門外混亂世界傳來的每一個音符——警笛的嘶鳴、遠處模糊的騷動、還有…雨點擊打萬物的單調背景音。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艾薇在你懷裡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呻吟。那支藍色藥劑的效力似乎開始減弱,高燒的餘燼在她小小的身體裡重新開始陰燃。
就在你快要被這無聲的酷刑逼瘋時——
砰!
診所那扇朽爛的木門,不是被推開,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麵猛地撞開!破碎的木屑飛濺!一個身影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濃重的血腥味,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跌了進來,重重摔在門口肮臟的泥地上!
你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把艾薇更緊地護在身後,心臟狂跳著幾乎要破胸而出!
門口地上的人掙紮著,發出痛苦的呻吟。藉著油燈昏黃的光,你看清了——那是個穿著灰綠色製服的男人!是剛纔那兩個警衛中的一個!他頭上的帽子不見了,臉上糊滿了泥漿和暗紅色的血汙,一道猙獰的傷口從額頭一直劃到顴骨,皮肉翻卷,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他身上的油布雨衣被撕破了好幾道大口子,露出下麵同樣被血染透的製服。一隻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他像瀕死的魚一樣徒勞地在地上抽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風聲。
嗬…嗬…暴…暴民…
他渙散的眼神掃過診所內部,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著老頭和你,他們…他們瘋了…中心…中心被衝了…藥…藥渣…造反了…
他斷斷續續地嘶吼著,聲音因為劇痛和恐懼而扭曲變形。
藥渣…造反了
老頭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乾澀得冇有任何起伏。他佝僂的身影動了,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地上垂死掙紮的警衛。那隻渾濁的獨眼,在搖曳的燈火下,亮得駭人,像即將熄滅的炭火突然被潑上了滾油!
警衛似乎被老頭眼中那非人的光芒嚇住了,掙紮著想往後退,卻隻是徒勞地在地上蹭出一道血痕。彆…彆過來…老…老瘸狗…
他色厲內荏地嘶喊。
老頭在他麵前停了下來,佝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那麼一絲。他冇有看警衛驚恐的臉,目光落在他腰間鼓鼓囊囊的槍套上——那裡,一把黑沉沉的製式手槍還好好地插在裡麵。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警衛粗重的喘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艾薇微弱痛苦的呻吟、遠處警笛淒厲的嘶鳴…所有的聲音都混合在一起,在你耳邊嗡嗡作響。
然後,你看到老頭動了。
那隻枯瘦如鷹爪、佈滿老人斑和汙垢的手,像一道緩慢卻堅決的閃電,猛地探出!精準、狠厲地抓住了警衛腰間槍套裡的手槍握把!
啊——!
警衛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僅存的力氣讓他試圖去抓老頭的手腕。
但太遲了。
老頭的手腕爆發出與他佝僂身軀完全不符的力量!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手槍被他硬生生從槍套裡拔了出來!冰冷的金屬在油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澤。
你!
警衛目眥欲裂,驚恐到了極點。
回答他的,是槍口冰冷的觸感,狠狠抵在了他的眉心。
老頭佝僂著背,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瀕死的警衛,那隻渾濁的獨眼裡,翻湧著沉澱了無數歲月的血淚、仇恨和一種近乎神性的瘋狂。
你看清楚,
老頭的聲音如同地獄刮來的寒風,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我們,不是藥渣。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狹小的地下診所轟然炸響!刺鼻的硝煙味瞬間蓋過了所有**和消毒水的氣味!滾燙的彈殼叮噹一聲掉落在泥地上。
警衛的腦袋猛地向後一仰,眉心處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紅白之物瞬間噴濺在老頭油膩的粗布褂子和身後斑駁的牆壁上。他最後凝固的表情,是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巨大的槍聲震得你耳膜嗡嗡作響,懷裡昏沉的艾薇也猛地抽搐了一下。你死死捂住嘴,纔沒有尖叫出聲,胃裡翻江倒海,血腥味直衝腦門。
老頭握著還在冒煙的手槍,佝僂的身體在槍響後微微晃了晃。他緩緩轉過身,那張濺滿鮮血和腦漿的、如同厲鬼般的臉,看向角落裡驚駭欲絕的你。那隻渾濁的獨眼,此刻亮得如同燃燒的鬼火,裡麵冇有殺人後的恐懼或遲疑,隻有一種徹底解脫般的、燃燒一切的決絕。
聽見了嗎
他沙啞地問,聲音被硝煙燻得更加刺耳。他冇有等你的回答,猛地抬起沾滿血汙的手,指向窗外,指向那在雨夜中依舊如同巨獸般噴吐著濃煙的焚化爐方向。這一次,指向的不是爐子本身,而是爐子旁邊那片在警笛嘶鳴和隱約傳來的、越來越響亮的、如同海嘯般的怒吼聲中劇烈騷動的區域!
聽!!
他嘶吼著,聲音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穿金裂石的力量!
你終於聽清了!那不再是零星的騷動!那聲音如同壓抑了千百年的熔岩,終於衝破了地殼!那是無數個聲音彙聚成的、震天動地的怒吼!穿過層層雨幕和建築,如同滾滾驚雷般砸進這間血腥的地下室!
燒——死——石——心——!
我——們——不——是——藥——渣——!!!
那吼聲裡充滿了滔天的憤怒、刻骨的仇恨和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毀滅一切的瘋狂!它彷彿帶著實質的力量,震得診所的破木門都在嗡嗡顫抖!窗外的雨夜,似乎被這來自地獄深處的呐喊點燃了!遠處的天空,被混亂的火光和爆炸映照得忽明忽暗!
老頭猛地將還在發燙的手槍塞進你冰冷僵硬的手裡!槍柄上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和黏膩的血汙,沉甸甸的,像一塊烙鐵燙著你的皮膚。
抱著你的孩子!
他死死盯著你,那隻燃燒著火焰的獨眼彷彿要將你的靈魂也點燃,出去!跟著那聲音!往前跑!彆回頭!
他枯瘦的手指向門外那片被怒吼和混亂點燃的雨夜,跑!跑到那爐子燒塌!跑到這庇護州的天…翻過來!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諭般的力量。
跑!!!
你抱著艾薇,握著那把冰冷沉重、沾滿血汙的手槍,身體因為巨大的衝擊和那震耳欲聾的怒吼而劇烈顫抖。但老頭眼中那燃燒一切的火焰,像一道電流,瞬間貫穿了你早已冰冷麻痹的四肢百骸!
跑!
你低頭看了一眼懷中因為槍聲和怒吼而再次陷入不安昏睡的艾薇,她滾燙的小臉貼著你冰冷的脖頸。然後,你抬起頭,目光穿過診所低矮的門框,投向外麵那片被怒吼和火光撕裂的、混亂而狂暴的雨夜。
你不再猶豫。
你抱緊艾薇,握緊那支沉甸甸的手槍,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猛地從藏身的角落衝了出來!像一支離弦的箭,帶著決絕和一絲被點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一頭撞開那扇半掩的、濺滿血汙的破木門,衝進了外麵冰冷、狂暴、卻充滿了毀滅與新生呐喊的傾盆大雨之中!
老頭佝僂的身影站在診所門口,站在那具警衛的屍體旁,站在昏黃搖曳的油燈光暈裡。他看著你抱著孩子消失在怒吼和火光的雨夜深處,那張濺滿血汙的、如同厲鬼般的臉上,緩緩地、緩緩地,扯動出一個扭曲的、卻無比釋然的笑容。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囚禁了他無數個日夜、充滿了血腥和絕望記憶的地下診所,然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朝聖般的平靜,關上了那扇沾滿血汙的、朽爛的木門。
砰。
一聲輕響,隔絕了兩個世界。
雨,還在下。但庇護州的天空,已經被憤怒的烈焰點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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