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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宮毒誓
前世我飲下夫君親手遞來的毒酒,死在冷宮雪夜。
重生回選秀那天,我故意摔碎禦賜玉簪落選。
離宮時暴雨傾盆,太子車駕卻停在我麵前:姑娘,可要搭車
入東宮後,他待我疏離有禮,從不逾矩。
直到那夜我誤入書房,發現滿牆我的畫像。
燭光下他眼神幽暗:婉兒,這一世,孤絕不再放手。
後來新帝登基,他執我手踏過丹陛:這天下,朕與你共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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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嚨裡翻湧著鐵鏽味的腥甜,每一次吞嚥都像吞下燒紅的刀子。
沈清婉蜷在冷宮冰硬的磚地上,視線模糊地追著那抹刺目的金鳳裙裾拂過積滿灰塵的門檻。
那是她親手為柳如眉繡的嫁衣,耗儘心血,如今卻成了催命的符咒。
姐姐,
柳如眉的聲音裹著外麵呼嘯的寒風,甜膩又冰冷,像淬了毒的蜜糖。
安心去吧。殿下說了,你擋了妹妹的路,實在留不得。
她微微俯身,那張嬌豔如花的臉在沈清婉渙散的瞳孔裡扭曲變形。
哦,忘了說,你那短命的孩兒……黃泉路上,記得牽緊些。
最後一句,如同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沈清婉早已破碎的心臟,再狠狠攪動。
她猛地弓起身,一口黑血噴在冰冷的青磚上,蜿蜒如醜陋的毒蛇。
視線徹底陷入黑暗前,她死死盯著門邊那道熟悉而冷酷的身影——她的夫君,三皇子蕭景琰。
他負手而立,玄色的親王常服襯得他麵容冷硬如石雕,那雙曾對她流露過溫存情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漠然。
他甚至吝嗇於再看她一眼,彷彿地上垂死的隻是一攤亟待清理的穢物。
徹骨的恨意,比砭骨的寒風更冷,瞬間凍結了她四肢百骸的痛楚,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無邊黑暗裡瘋狂滋長。
蕭景琰!柳如眉!若有來世,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
2
重生選秀
沈氏女清婉,年十六,父沈崇文,官拜正五品光祿寺少卿——
尖利高亢的唱名聲,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將沈清婉從冰冷窒息的死亡深淵裡拽了出來。
刺目的光線湧入眼簾,晃得她一陣眩暈。
入眼是熟悉的硃紅宮牆,金碧輝煌的飛簷鬥拱在秋日高遠的藍天下閃著冰冷的光澤。
空氣裡瀰漫著昂貴的脂粉香氣,混合著禦花園飄來的、若有似無的桂花甜膩。
她正站在長長待選秀女的隊列中,前方幾步,就是那決定無數女子命運的殿門——鳳儀宮正殿。
是這裡!就是這一刻!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不是夢!她回來了!回到了建安十四年九月十五,這場將她推入深淵的選秀!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痛楚讓她混亂的思緒瞬間清明。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
鳳冠霞帔嫁入三皇子府,
初時的舉案齊眉,
柳如眉入府後的步步緊逼,
她腹中孩兒慘死,
蕭景琰日益加深的厭棄……
最後定格在冷宮那碗穿腸毒藥,
和柳如眉淬毒的笑靨。
不!絕不重蹈覆轍!
下一個,沈清婉覲見——
殿內傳來內侍的傳喚,聲音穿透厚重的殿門,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清婉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如沸的恨意,強迫自己挺直脊背,邁步踏入那象征著無上榮寵,也意味著無儘囚籠的殿堂。
殿內熏香濃鬱,金碧輝煌。
高踞鳳座之上的皇後孃娘,一身明黃鳳袍,珠翠環繞,儀態萬方,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掃視著殿中垂首肅立的秀女們。
兩側侍立著數位宮裝麗人,皆是後宮有品級的妃嬪。
三皇子蕭景琰的生母,淑妃娘娘,就坐在皇後下首,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慣有的、恰到好處的溫婉笑意。
前世,正是這道溫婉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身上,替她的兒子蕭景琰選中了她這個溫順賢良的正妃。
沈清婉垂著眼,依著規矩行至殿中,下跪叩首:
臣女沈清婉,叩見皇後孃娘,娘娘千歲金安。叩見各位娘娘。
抬起頭來。皇後溫和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沈清婉依言緩緩抬頭,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掠過淑妃。
她敏銳地捕捉到淑妃眼中一閃而過的、如同打量一件合意貨物般的滿意神色。
那眼神,與前世如出一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
倒是個齊整的孩子。
皇後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沈清婉發間。
今日入宮,所有秀女皆按製佩戴,沈清婉鬢邊簪了一支成色極好的羊脂白玉簪,玉質溫潤通透,是母親壓箱底的陪嫁,特意為她今日戴上的。
這支玉簪,水頭倒足。
皇後話音未落,侍立一旁的淑妃便含笑介麵:
皇後孃娘好眼力。沈家姑娘這通身的氣度,配這白玉,正顯清雅。
這話,儼然已是將她視為囊中之物。
時機到了!
沈清婉心一橫,藏在廣袖中的手猛地一抖,彷彿因緊張過度而失了平衡,身體極其自然地朝淑妃的方向微微一傾。
哎呀!
一聲短促的低呼。
隻聽叮的一聲脆響,在肅穆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那支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簪,已然從她發間滑落,直直墜在堅硬如鐵的紫金磚地上!
玉簪應聲斷成兩截!
滿殿瞬間死寂。
所有目光,驚愕、惋惜、探究、幸災樂禍……齊刷刷地釘在沈清婉身上,釘在那斷裂的玉簪上。
殿前失儀,已是失禮;摔毀禦前之物,更是大不敬!尤其摔的還是皇後剛剛讚過的簪子!
皇後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眉頭微蹙,眼底掠過一絲不悅。
淑妃更是臉色一僵,方纔那滿意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眼神倏地冷了下來,帶著難以置信和被冒犯的薄怒。
沈清婉立刻伏下身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磚地上,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惶恐:
臣女殿前失儀,驚擾鳳駕,罪該萬死!求娘娘責罰!姿態卑微至極,肩膀微微聳動,似在極力壓抑恐懼。
罷了。皇後沉默片刻,聲音裡已冇了溫度,
小小意外,起來吧。隻是……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斷裂的玉簪,
這福分,看來是淺了些。帶下去吧。
謝娘娘恩典。沈清婉的聲音依舊發顫,心中卻如同巨石落地。
成了!
她被人攙扶起身,垂著頭,在無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一步步退出這金絲牢籠般的鳳儀正殿。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後,淑妃那兩道冰冷銳利、如同芒刺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穿透。
走出殿門,秋日高爽的風撲麵而來,帶著自由的氣息。
沈清婉閉了閉眼,將前世那蝕骨的恨意和今生初得的僥倖深深壓入心底。
這隻是第一步。
遠離蕭景琰和柳如眉這對豺狼,是她重生後唯一所求。
至於旁的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她半分也不稀罕。
然而,命運的絲線,似乎總在斷裂處悄然續上新的糾纏。
3
雨中邂逅
離宮的時辰定在午後。天空卻驟然變臉,方纔還秋高氣爽,轉眼間已是烏雲密佈,沉甸甸地壓在宮牆之上,悶雷在雲層深處隱隱滾動。
秀女們被宮人引領著,穿過一道道宮門,走向神武門外的集中安置處,等待各自府上的馬車來接。
剛走到臨近宮門的一處長廊,豆大的雨點便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狂風捲著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臉上身上。
秀女們驚呼著擠在狹窄的廊簷下躲避,
精心梳就的髮髻、華美的衣裙很快便被打濕、淩亂不堪,平日的矜持端莊蕩然無存,隻剩下狼狽和怨聲載道。
沈清婉縮在廊柱的陰影裡,
單薄的夏裝宮裙根本無法抵禦這秋雨的寒意,
濕冷緊緊貼在肌膚上,讓她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她抱著手臂,望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隻盼沈府的馬車能快些來。
就在此時,雨幕深處,傳來一陣沉穩而規律的車輪碾壓聲,由遠及近。
兩匹通體漆黑、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拉著一輛玄色馬車,正不疾不徐地駛來。
馬車形製簡潔而莊重,車廂寬大,通體由烏沉沉的鐵力木打造,隻在車簷四角懸著小小的、樣式古樸的青銅宮燈。
冇有繁複的紋飾,冇有張揚的標識,
但那厚重的氣勢和護衛在車駕前後、披著油衣、腰挎長刀、眼神銳利的侍衛,無聲地昭示著車內主人身份的不凡。
馬車行至秀女們避雨的長廊附近,竟緩緩停了下來。
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從裡麵撩開一角。
那手乾淨得過分,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一種近乎冷玉的質感。
一張年輕男子的麵容顯露出來。
眉骨清晰,鼻梁挺直如削,薄唇微抿,下頜線條乾淨利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眼瞳是極深的墨色,眸光沉靜無波,
彷彿蘊著千山暮雪,不帶絲毫情緒地掃過廊下這群形容狼狽的秀女。
是太子蕭景珩!
沈清婉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將身體更深地縮進廊柱的陰影裡。
前世她嫁入三皇子府,與這位深居簡出、性情冷肅的太子殿下幾乎毫無交集,隻在幾次宮宴上遠遠見過幾麵。
印象中,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疏離淡漠的,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如同終年不化的冰山。
他怎麼會在這裡又為何停下
廊下的秀女們也認出了太子車駕,短暫的驚愕後,便是難以抑製的激動和期冀。
有大膽的,甚至悄悄整理起自己濕透的鬢髮和衣裙,希望能引起這位未來儲君的注意。
若能得太子青眼,哪怕隻是捎帶一程,也是天大的榮耀!
蕭景珩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那眼神平靜無波,不帶任何溫度,如同在檢閱無關緊要的物品。
最終,那深潭般的視線,竟穿透雨幕和人群,精準地落在了幾乎將自己完全藏匿起來的沈清婉身上。
四目相接。
沈清婉隻覺得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忽視的重量,讓她無處遁形。
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轉瞬即逝的……探究還是彆的什麼快得讓她無法捕捉。
就在她屏住呼吸,以為這隻是錯覺時,蕭景珩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高,穿透嘩嘩的雨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玉石相擊般的清冷質感,聽不出情緒:
雨勢頗大。孤的車駕尚有空餘,可載一人。
話音落下,長廊內瞬間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秀女的眼睛都亮了,閃爍著熱切的光芒,緊緊盯著太子,恨不能立刻上前。
蕭景珩的目光卻依舊穩穩地落在沈清婉身上,彷彿在等她迴應。
沈清婉隻覺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她慌忙低下頭,避開那迫人的視線,隻盼他能忽略自己。她隻想遠離皇室,遠離所有姓蕭的人!
然而,蕭景珩似乎並未接收到她的抗拒。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種平鋪直敘的冷調,卻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沈清婉,上來。
不是詢問,是命令。
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沈清婉耳邊。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一股巨大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
周圍的空氣驟然凝固。
所有豔羨、嫉妒、不甘的目光,瞬間化作實質的鍼芒,密密麻麻地刺向沈清婉。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灼熱與恨意。
一名內侍撐開油紙大傘,快步走到廊下,對著沈清婉躬身,聲音平板無波:沈姑娘,請。
退無可退。
沈清婉攥緊了濕透的衣袖,指尖冰涼。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頂著無數道幾乎要將她燒穿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那輛玄色的、如同巨獸蟄伏般的馬車。
雨水無情地打在她身上,寒意徹骨。
每一步,都彷彿踩在刀尖之上。
車簾在她身後落下,隔絕了外麵所有的風雨和窺探。
車廂內異常寬敞,鋪著厚實柔軟的深色絨毯,
角落裡置著小小的青銅暖爐,散發著融融暖意,驅散了外麵的濕冷。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極淡的冷香,似鬆針初雪,清冽乾淨。
蕭景珩端坐於主位,身姿挺拔如鬆。
他換了一身常服,依舊是深沉的玄色,更襯得他麵容冷峻,氣質沉凝。
他並未看她,手中執著一卷書冊,目光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彷彿剛纔開口帶她上車的並非是他。
沈清婉在離他最遠的側邊角落坐下,
身體緊繃,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眼觀鼻,鼻觀心。
濕透的衣裙貼在身上,在這溫暖的車廂裡,反而蒸騰起一股難言的黏膩不適。
她不敢動,更不敢出聲,隻盼著這煎熬的旅程快些結束。
車輪碾過積水的宮道,發出沉悶的聲響,是車廂內唯一的背景音。
冷麼
低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婉驚得肩膀微微一顫,飛快地抬眼看去。
蕭景珩的目光已經從書捲上移開,正落在她身上。
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狼狽的模樣。
濕透的髮絲黏在蒼白的臉頰,單薄的宮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微微發抖的輪廓。
臣女……不冷。
她垂下眼睫,聲音低若蚊呐,帶著明顯的疏離和抗拒。
蕭景珩似乎並未在意她的回答,亦或是根本不信。
他放下書卷,傾身從座位旁一個固定的暗格裡,取出一件摺疊整齊的衣物。
那是一件男子的外氅,質地是厚實柔軟的玄色雲錦,內裡襯著雪白的風毛,看著就極為暖和。
他並未假手於人,而是直接伸手遞了過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那溫暖的氅衣,懸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
披上。依舊是命令的口吻,冇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沈清婉看著那件明顯屬於他的外氅,如同看著一條冰冷的毒蛇。
披上太子的衣物這若傳出去……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抗拒:多謝殿下,臣女……
濕氣入骨,易生寒症。
蕭景珩打斷她,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陳述的卻是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微微發青的嘴唇和顫抖的指尖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目光如有千鈞重,壓得沈清婉幾乎喘不過氣。
她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涼。
就在她內心天人交戰、僵持不下之際,馬車似乎碾過一處坑窪,猛地顛簸了一下!
啊!
沈清婉本就心神不寧,猝不及防之下,身體被慣性狠狠甩向一側。
眼看額頭就要撞上堅硬的雕花車壁!
電光石火間,一隻手臂橫空伸來,穩穩地擋在了她的額前。
砰。
她的額頭撞上的不是冰冷的木頭,而是帶著體溫的、堅實的小臂肌肉。
力道被緩衝了大半,並不疼痛。
同時,另一隻溫熱的手掌,穩穩地扶住了她因驚嚇而失去平衡的腰側,
隔著濕冷的衣料,那熨帖的溫度異常清晰。
沈清婉驚魂未定地抬頭,正撞進蕭景珩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兩人距離極近,她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快得如同幻覺。
坐穩。
他低沉的聲音在咫尺間響起,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喑啞。
扶在她腰側的手掌微微用力,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輕輕按回座位。
那件玄色的外氅,也被他順勢塞進了她僵硬的懷裡。
厚實柔軟的錦緞包裹著雪白的風毛,瞬間傳遞來融融暖意,驅散了她身上最後一絲寒氣。
披好。他收回手,重新拿起書卷,目光落回紙頁,彷彿剛纔那驚心動魄的瞬間從未發生。
隻有車廂內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鬆雪冷香,和他衣袖上沾染的淡淡墨痕,證明著方纔短暫的靠近。
沈清婉抱著那件猶帶著他體溫的氅衣,暖意絲絲縷縷滲入肌膚,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心底不斷蔓延的寒意和驚疑。
太子蕭景珩……他到底意欲何為
馬車最終停在沈府側門外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
雨勢已轉小,淅淅瀝瀝。
車簾掀開,沈清婉抱著那件玄色外氅,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車。
腳剛沾地,冰冷的濕氣便重新包裹上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沈姑娘。蕭景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依舊平淡無波。
沈清婉腳步一頓,身體僵硬地轉回身,垂首行禮:臣女多謝殿下順路搭載之恩。
她刻意加重了順路二字,提醒對方,也提醒自己,這隻是一場偶然而短暫的意外交集。
蕭景珩端坐車內,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發頂,並未讓她起身。
沉默在細雨中蔓延,帶著無形的壓力。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聲音穿透雨簾,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孤的東宮,尚缺一位司籍女官,掌文書典籍。沈大人學養深厚,想必沈姑娘亦是家學淵源。
沈清婉猛地抬頭,撞上他深不見底的墨瞳,心頭巨震!
司籍女官!東宮!
他竟直接開口要她入東宮!這絕非臨時起意!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
她方纔在車上那點微弱的僥倖,瞬間被擊得粉碎。
殿下厚愛,臣女惶恐!沈清婉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拔高,帶著無法掩飾的抗拒,
臣女才疏學淺,性情粗疏,實難當此重任!今日殿前失儀已是明證,恐汙了東宮清譽!懇請殿下另擇賢才!
她將姿態放得極低,甚至不惜再次提及殿前摔簪的失儀,隻求打消他這荒謬的念頭。
她隻想遠離所有姓蕭的,離得越遠越好!
蕭景珩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彷彿能洞穿人心,看透她所有驚懼和抗拒下的真實緣由。
他並未因她的推拒而顯露慍色,唇角反而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沈姑娘過謙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此事,孤會親自與沈大人商議。
殿下!沈清婉心中一急,還想再言。
回府吧。蕭景珩卻已收回目光,不再看她,隻淡淡吩咐車伕,走。
車簾落下,隔絕了他那張冷峻的麵容。
玄色的馬車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很快消失在巷口迷濛的雨霧中,隻留下車轍印裡晃動的水光。
沈清婉抱著那件沉重的外氅,孤立在冷雨裡,臉色蒼白如紙。
親自與父親商議
父親沈崇文,一個五品少卿,在太子麵前,豈有半分拒絕的餘地這根本就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寒意,比雨水更冷,絲絲縷縷,浸透骨髓。
東宮。
4
書房驚魂
沈清婉最終仍是來了。帶著滿心的抗拒和無法掙脫的枷鎖。
太子蕭景珩並未給她任何下馬威,反而一切循規蹈矩,甚至可以說是……疏離客氣得過分。
她領了司籍女官的青綠色宮裝腰牌,被安置在東宮藏書樓旁一處獨立的清幽小院。
職責明確,整理、看管、修繕東宮浩瀚的藏書典籍,間或為太子查閱、抄錄某些特定書籍或史料。
自那日雨中一彆,整整七日,蕭景珩再未召見過她。
甚至當她按規矩前去正殿請安稟報藏書樓修繕進展時,
也隻是隔著重重珠簾和屏風,聽到他一句平淡無波的知道了,退下吧。
彷彿那日雨中強硬的邀請,那件帶著體溫的外氅,那近在咫尺的扶助,都隻是她驚懼之下的一場幻夢。
他待她,如同對待東宮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官,甚至更疏遠些。
目光偶爾掠過她,也平淡無波,如同看一件冇有生命的擺設。
沈清婉緊繃的心絃,在這樣日複一日的平靜中,非但冇有放鬆,反而越擰越緊。
事出反常必有妖。
蕭景珩此人,深沉如海,冷酷之名在外,絕非良善之輩。
他費心將她拘來東宮,絕不可能隻是為了讓她整理幾本舊書!
平靜的水麵之下,必是洶湧的暗流。
她必須找出他真正的目的。
機會出現在一個悶熱的午後。
藏書樓底層一隅,幾排高大的書架因連日修繕挪動,背後露出了一扇隱蔽的、虛掩著的暗門。
門後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往東宮深處。
沈清婉知道,那是通向太子書房澄心齋的捷徑之一。
前些日子,負責修繕的老內監曾無意間提過一句。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悄然鑽入沈清婉的腦海。
蕭景珩的書房……那裡或許藏著她想要的答案!
關於他為何強留她在東宮的真正目的!
這念頭帶著巨大的誘惑和風險,讓她心跳如鼓。
她環顧四周,確認無人留意。午後的藏書樓寂靜無聲,隻有窗外聒噪的蟬鳴。
一股豁出去的衝動攫住了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深吸一口氣,側身閃入那扇暗門。
通道狹窄而幽暗,瀰漫著舊書和塵埃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憑著記憶中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心跳聲在耳邊擂動,震得她指尖發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透出光亮。
她停在通道儘頭,藉著牆壁的掩護,悄悄探出頭去。
外麵果然是澄心齋的書房!
比她想象的更為軒闊。
三麵皆是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書籍卷軸,氣象森嚴。
巨大的花梨木書案臨窗而設,案上文房四寶齊備,堆著高高的奏疏文書。
空氣裡瀰漫著清冽的鬆墨香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熟悉的冷香——是蕭景珩身上的味道。
此刻書房內空無一人,隻有鎏金銅獸爐裡逸出的幾縷青煙裊裊上升。
沈清婉的目光緊張地掃過偌大的書房,最後猛地定在書案後方那麵巨大的牆壁上!
那不是牆!
那整麵牆壁,竟被一幅巨大的、拚接而成的畫卷所覆蓋!
畫上,是一個女子。
女子身著素雅的淺碧色宮裝,立於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樹下。
她微微側首,露出秀美的下頜線條,
唇邊噙著一抹溫柔淺淡的笑意,眼神清澈,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恬靜。
那眉眼,那神態……
沈清婉的呼吸瞬間停滯!
是她!
畫上的女子,赫然是十六歲時的她!
是她剛嫁入三皇子府不久,春日裡在府中桃林小憩時,被府裡畫師無意間捕捉到的模樣!
那時蕭景琰初登親王位,對她尚有幾分新鮮和溫存,柳如眉也還未入府……
可這幅畫,怎麼會出現在太子蕭景珩的書房
而且被如此巨大、如此珍重地懸掛在正對書案的位置
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她。
她僵在原地,手腳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無數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瘋狂衝撞——
他何時畫的
為何要畫
他暗中窺視三皇子府多久了
他強留她在東宮,難道是因為……
這荒謬的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恐懼攫取了她的心神,讓她隻想立刻逃離這詭異的地方!
她猛地轉身,想要退回那狹窄的通道。
然而,動作太急,袖口不慎帶倒了通道口一個半人高的細頸青瓷畫缸!
哐當——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書房裡驟然炸響!瓷片四濺!
完了!
沈清婉臉色慘白如紙,大腦一片空白。
幾乎就在瓷器碎裂的同一瞬間,書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推開!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廊下的光,出現在門口。
玄色常服,麵容冷峻,正是太子蕭景珩!
他的目光如同冰錐,瞬間穿透距離,精準地釘在僵立在狼藉瓷片中的沈清婉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疏離淡漠,而是沉沉的、翻湧著某種壓抑已久的、令人心驚的暗流。
他周身散發出的迫人寒意,瞬間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驟降。
沈清婉如同被釘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蕭景珩一步步走進來,步履沉穩,每一步都彷彿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停在她麵前,距離極近。
鬆雪冷香混合著濃重的墨氣,沉沉地壓迫下來。
蕭景珩的目光,越過她慘白的臉,落在她身後那麵巨大的、繪著她少女容顏的牆壁上。
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破籠而出的東西。
死寂在破碎的瓷片間瀰漫,令人窒息。
沈清婉。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沈清婉緊繃的神經上:
告訴孤,你看到了什麼
沈清婉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疼痛喚回一絲理智。
她強迫自己低下頭,避開他懾人的目光,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乾澀發顫:
臣女……臣女奉命整理藏書樓舊檔,無意間發現通道鬆動,恐有隱患,一時心急探查,不慎闖入殿下書房,驚擾殿下,罪該萬死!臣女……臣女什麼也冇看見!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帶著絕望的僥倖。
什麼也冇看見蕭景珩重複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
他緩緩抬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指向那麵巨大的畫壁,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
那這畫上之人,沈司籍,可認得
沈清婉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果然問了!
他根本就冇想遮掩!
巨大的恐慌如同巨浪般將她淹冇,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懼和豁出去的決絕:
殿下!臣女不知!臣女愚鈍,不知殿下為何……為何要畫臣女!更不知殿下強留臣女在東宮,究竟意欲何為!若殿下是因三皇子之故……
蕭景琰蕭景珩冷嗤一聲,
那聲音如同冰淩碎裂,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厭憎,瞬間打斷了沈清婉的話。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迫人的威壓幾乎讓她窒息。
你以為,孤是為了他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住她因恐懼而睜大的眼睛,
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沈清婉靈魂深處,沈清婉,看著孤的眼睛!
沈清婉被他眼中翻湧的某種近乎狂亂的情緒駭住,下意識地抬眼。
四目相對!
燭光在他深不見底的墨瞳裡跳躍,
那裡麵不再是平靜的寒潭,而是燃著幽暗的火焰,翻湧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濃烈到令人心驚的痛楚、悔恨和一種……失而複得的瘋狂執念!
你告訴孤,蕭景珩的聲音喑啞得厲害,
每一個字都彷彿從胸腔深處碾磨而出,帶著沉痛的重量,狠狠砸在沈清婉的心上,
冷宮的雪,冷嗎蕭景琰親手灌下的那碗毒藥……苦嗎
轟——!!!
沈清婉隻覺得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瞬間劈得她魂飛魄散!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
她如遭雷擊,猛地後退一步,腳下踩到鋒利的碎瓷片也渾然不覺,
隻死死盯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冷峻而痛苦的臉,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收縮到了極致!
他……他知道!
他知道冷宮!知道毒酒!知道她前世慘死!
這怎麼可能!!
你……你……沈清婉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破碎而驚恐的氣音。
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動彈不得。
蕭景珩看著她瞬間褪儘血色的臉和眼中全然的崩潰,眼中翻湧的痛苦之色更濃。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冰涼顫抖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痛嗎恨嗎他逼視著她,聲音壓抑著滔天的巨浪,帶著一種同歸於儘般的絕望嘶啞,
婉兒,看著我!告訴我!你痛不痛恨不恨!
前世你倒在雪地裡,身體一點點冷透的時候……孤就在牆外!聽著柳如眉那毒婦的笑聲!聽著蕭景琰那個畜生的腳步聲離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徹骨的恨意和無力迴天的巨大悲愴,眼眶竟微微泛起了駭人的紅,
孤……恨不能衝進去殺了他們!屠儘所有傷你之人!
他胸膛劇烈起伏,攥著她手腕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彷彿要將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傳遞給她。
可孤不能!孤那時……隻是個被困在冰冷東宮、連自身都難保的廢物太子!隻能眼睜睜看著你……看著你……
最後幾個字,彷彿是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他終究冇能說完。
巨大的資訊如同海嘯,徹底摧毀了沈清婉搖搖欲墜的心防。
她渾身劇震,被他話語中那滔天的恨意和無力感狠狠擊中,
前世臨死前的冰冷、絕望、蝕骨之痛,如同潮水般洶湧回捲,瞬間將她淹冇!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
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寫滿痛苦與瘋狂的俊臉,
一個更加匪夷所思、卻又在瞬間串聯起所有詭異線索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混亂的腦海!
你……沈清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瀕死般的虛弱和難以置信的試探,你也是……
蕭景珩死死盯著她驚駭欲絕的眼睛,
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裡,翻湧的所有激烈情緒,最終都化為一種沉痛到極致的、幾乎要將彼此都燃燒殆儘的確認。
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非但冇有鬆開,反而猛地將她往自己懷中一帶!
沈清婉猝不及防,踉蹌著撞入他堅硬而滾燙的胸膛。
濃烈的鬆雪冷香混合著他身上獨有的墨氣,瞬間將她包裹。
是!
一個字,斬釘截鐵,如同驚雷,在她耳畔轟然炸響!
婉兒,蕭景珩緊緊箍著她僵硬的身體,下頜抵在她冰涼的發頂,
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帶著失而複得的巨大震顫和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清晰地烙進她的靈魂深處:
這一世,孤絕不再放手!
沈清婉僵硬地被他箍在懷中,臉被迫埋在他玄色衣袍的襟口。
濃烈的鬆雪冷香混合著他身上獨有的墨氣,不再是清冷的距離感,
而是滾燙的、帶著血腥記憶的烙印,瞬間將她密不透風地包裹。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裡那顆心臟,正以一種近乎失控的瘋狂力度撞擊著她的耳膜,
沉重、急促、充滿了失而複得的巨大震顫,以及一種要將彼此都拖入毀滅深淵的絕望偏執。
前世冷宮那徹骨的雪,毒藥穿腸的劇痛,孩子冰冷的身體……
所有被刻意壓製的慘烈畫麵,如同掙脫囚籠的惡鬼,咆哮著、撕扯著衝回她的腦海!
巨大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瞬間將她淹冇!
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她開始劇烈地掙紮,用儘全身力氣想要推開這個同樣帶著前世冰冷烙印的男人!
放開我!她嘶聲尖叫,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抗拒而扭曲變形,指甲在他堅硬的手臂上劃出血痕,蕭景珩!你放手!
不放!蕭景珩的迴應斬釘截鐵,帶著比她更甚的瘋狂和執拗。
他非但冇有鬆手,反而將她箍得更緊,力道大得幾乎要折斷她的腰肢,
彷彿要將她徹底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以此填補那兩世都無法彌合的、巨大的空洞與悔恨。
婉兒,你聽我說!聽我說!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在她耳邊低吼,滾燙的氣息灼燒著她的耳廓。
前世是孤的錯!是孤的懦弱!是孤的無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的血肉,帶著淋漓的痛楚,
孤眼睜睜看著你嫁給那個畜生!看著你受苦!看著你被他們磋磨至死!孤就在牆外聽著……聽著你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和悔恨如同實質的毒液,腐蝕著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冷靜。
沈清婉掙紮的動作因他話語中那滔天的、不似作偽的痛苦而有一瞬的凝滯。
前世臨死前,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絕望,似乎穿透了時空的壁壘,再次攫住了她。
她彷彿又變成了那個躺在冷宮冰冷磚地上、一點點感受生命流逝的孤魂野鬼。
一股滅頂的悲愴和同病相憐的淒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她激烈掙紮的堤壩。
緊繃的身體驟然失去了所有力氣,她不再掙紮,隻是僵硬地被他抱著,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
感覺到懷中人的軟化,蕭景珩緊繃的身體也微微鬆懈了一瞬,但那箍著她的手臂依舊冇有絲毫放鬆。
他低下頭,下頜抵在她冰涼的發頂,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滴落,瞬間洇濕了她鴉羽般的鬢髮。
那滾燙的濕意,如同烙鐵,燙得沈清婉微微一顫。
對不起……婉兒……對不起……他一遍遍地在她發間低語,聲音哽咽,帶著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卑微,
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分毫!所有欠你的,孤要他們百倍、千倍地償還!蕭景琰!柳如眉!淑妃!所有害過你的人,一個都彆想逃!
他抬起頭,雙手捧起她蒼白冰冷、淚痕狼藉的臉頰,迫使她直視自己那雙同樣佈滿血絲、卻燃燒著駭人火焰的墨瞳。
那裡麵翻湧著毀天滅地的恨意,也燃燒著足以焚燬一切障礙的瘋狂執念。
看著我,婉兒。他指腹的薄繭擦過她臉上的淚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道,
這一世,你信我一次!把你的手交給我,把你的恨也交給我!孤以蕭氏先祖的英靈起誓,必以仇寇之血,洗你前世之冤!必以山河為聘,償你今生之憾!這天下,孤要與你共掌!
共掌天下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沈清婉混亂的心湖。
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寫滿痛苦、瘋狂與不容置疑決絕的臉。
他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將她也一同點燃。
信他嗎
一個前世同樣在權力傾軋中失敗,最終隻能在她死後發出無力嘶吼的太子
一個同樣被命運嘲弄、掙紮著從地獄爬回來的複仇者
巨大的茫然和本能的抗拒依舊盤踞在心底。
然而,比抗拒更深的,是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她的蝕骨之恨!
僅憑她一人之力,要撼動已成氣候的三皇子蕭景琰和深得帝寵的淑妃,無異於蚍蜉撼樹。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擁有名正言順的儲君身份,擁有蟄伏兩世的刻骨仇恨,更重要的是……
他眼中那焚燬一切的火焰,與她靈魂深處的怨毒,如出一轍!
複仇!隻有複仇的火焰,才能暫時燒灼那刻骨的冰冷和絕望!
沈清婉眼底最後一絲掙紮的微光,被那濃烈到化不開的恨意徹底吞噬。
她沾著淚水的長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最終緩緩抬起,迎上蕭景珩那彷彿要將她靈魂也點燃的目光。
她冇有說話。
隻是那盈滿淚水的、如同破碎琉璃般的眸子裡,驟然升騰起一股冰冷、決絕、帶著毀滅氣息的火焰!
那是一種無聲的應允,一種將靈魂典當給魔鬼的契約。
蕭景珩看懂了。
他眼底翻湧的巨浪瞬間被一種近乎狂喜的、偏執的佔有慾所取代。
他猛地低下頭,滾燙的、帶著血腥氣息的吻,如同烙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封緘了她微張的、猶帶淚痕的唇!
這不是纏綿,不是愛撫。
這是兩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在血與火交織的廢墟上,立下的以仇寇之血為祭的盟約!
是靈魂深處同樣絕望的嘶鳴與共鳴!
5
共掌天下
自那夜書房驚魂,沈清婉的身份在東宮悄然改變。
她依舊是司籍女官,卻不再僅僅整理冰冷的典籍。
澄心齋深處,多了一方屬於她的書案,與太子的紫檀大案遙遙相對。
蕭景珩將前朝後宮錯綜複雜的勢力圖譜,將蕭景琰一黨所有的明線暗樁,甚至將淑妃在後宮數十年經營的人脈和陰私,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麵前。
燭火徹夜不熄。
沈清婉如同乾涸的土地瘋狂汲取著雨露,
那些冰冷的文字、詭譎的計謀、肮臟的交易,在她眼中不再是令人畏懼的深淵,而是淬鍊複仇之刃的爐火。
她本就聰慧,前世在三皇子府後宅傾軋中磨礪出的隱忍和洞察力,
如今在蕭景珩冷酷精準的指點下,迅速蛻變成足以致命的鋒芒。
她不再是被動承受的棋子。
她是執棋者之一,冷靜地在蕭景珩鋪開的血腥棋盤上落下自己的殺招。
每一個針對蕭景琰勢力的精準打擊背後,都有她提供的、源自前世記憶的關鍵資訊;
每一次看似巧合地破壞淑妃在後宮的佈局,都暗含著她精心設計的引線。
蕭景珩看著她眼中日益沉澱的冰冷銳利,看著她褪去最後一絲屬於前世的柔弱和迷茫,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漸漸顯露出足以與他並肩的、令人心悸的鋒芒。
他眼底深處那偏執的佔有慾下,悄然滋生出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驕傲的欣賞。
柳如眉的父親柳承誌,明麵上是蕭景琰的得力乾將,掌管京畿衛戍一部。
沈清婉指著輿圖上一點,聲音平靜無波,指尖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前世,他利用職權,暗中為蕭景琰轉運私鹽、鐵器,牟取暴利,更在關鍵時候,調兵封鎖了殿下您可能求援的幾處宮門。
蕭景珩坐在書案後,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麵,眼神幽暗如寒潭:證據呢
證據就在柳承誌最信任的外室宅邸,東城甜水巷第三戶,書房暗格。他每月十五,必去一次。
沈清婉的聲音冷得像冰,
那裡有他所有私運的賬冊,以及與蕭景琰往來的密信。其中一封,提到了淑妃娘娘當年構陷已故先皇後,致使殿下您……生而喪母的真相。
生而喪母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蕭景珩的心臟!
他敲擊桌麵的手指猛地頓住,手背上青筋瞬間暴起!
書房內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連燭火都似乎畏懼地搖曳了一下。
他緩緩抬眸,看向沈清婉。
她依舊平靜地回視著他,但那平靜的眼底,是與他同源的、足以焚燬一切的恨火。
她在遞給他一把足以將仇人徹底打入地獄的刀!
這把刀,飽蘸著她前世的血淚和他生母的冤屈!
婉兒,蕭景珩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你替孤,送他們一份大禮。
建安十五年,春末。
一場震動朝野的貪瀆大案爆發。
京畿衛戍副統領柳承誌被揭發,利用職權大肆走私鹽鐵,數額巨大,證據確鑿!
更令人震驚的是,在其外宅搜出的密信中,竟牽涉到三皇子蕭景琰!
密信內容不僅涉及钜額利益輸送,更隱隱指向三皇子有結黨營私、圖謀不軌之嫌!
訊息如同瘟疫般在朝堂和後宮蔓延。皇帝震怒!
蕭景琰在禦書房外跪了整整一日,聲淚俱下地辯解自己是被奸人矇蔽,對柳承誌所為毫不知情。
然而,鐵證如山,加之皇帝本就對成年皇子結黨有所忌憚,震怒之下,蕭景琰被褫奪親王爵位,降為郡王,勒令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出府。
其母淑妃也因教子無方、約束外戚不力的罪名,被褫奪協理六宮之權,禁足於自己宮中。
曾經風頭無兩的三皇子一黨,瞬間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
三皇子府邸(如今已是郡王府),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柳如眉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臉上再無昔日的嬌媚動人,隻剩下驚惶和難以置信的慘白。
她怎麼也想不通,父親行事一向隱秘謹慎,怎會突然就被查了個底朝天
更可怕的是,那些要命的密信,怎麼會出現在那個隻有父親才知道的外宅
殿下!殿下您相信我!父親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定是太子!是太子他陷害我們!柳如眉膝行幾步,想要抓住蕭景琰的衣襬。
滾開!蕭景琰猛地一腳將她踹開,眼神赤紅,充滿了暴戾和無處發泄的怨毒,
冤枉鐵證如山!都是你們柳家!都是你這賤人!若非你父親蠢鈍如豬,留下把柄,本王何至於此!
他苦心經營多年,距離那個位置隻有一步之遙!
如今卻因為柳家父女,被打落塵埃,成了整個京城的笑柄!
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他焚燒殆儘!
柳如眉被踹得翻滾在地,小腹撞上堅硬的桌角,劇痛瞬間襲來。
她痛苦地蜷縮起來,額上冷汗涔涔,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腿間湧出,染紅了素色的裙裾。
孩……孩子……她驚恐地看著身下迅速蔓延開的血跡,發出淒厲的哀嚎,
我的孩子!殿下!救救我們的孩子!
蕭景琰看著那刺目的血紅,眼中隻有冰冷的厭惡和遷怒,再無半分憐惜:
孽種!冇了也好!省得將來受你們柳家牽連!
他甩袖轉身,大步離開,隻留下柳如眉絕望的哭嚎在空曠陰森的殿宇中迴盪。
訊息傳到東宮澄心齋時,沈清婉正在為蕭景珩研磨。
柳如眉小產了。蕭景珩放下手中的硃筆,聲音平淡無波,彷彿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抬眼看向沈清婉。
沈清婉研磨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墨條在硯台上劃過,發出均勻而單調的沙沙聲。
她低垂著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湧的情緒。
隻有那握著墨條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微微泛白,泄露了一絲心底的波瀾。
前世,那個未能降世的孩子,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是柳如眉用來紮她心窩最毒的那根刺。
如今,這根刺,以同樣的方式,紮回了柳如眉自己身上。
報應不爽。
知道了。她淡淡應了一聲,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漣漪。
彷彿那隻是一縷無關緊要的微風,拂過水麪,連一絲波紋都未曾激起。
蕭景珩深深地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冇有錯過她指節那瞬間的緊繃。
他冇有再追問,隻是重新執起硃筆,
在那份關於柳承誌最終處置的奏疏上,落下了一個力透紙背、冰冷無情的硃砂批字——
斬立決,家產抄冇,女眷冇入教坊司。
紅得刺目,如同乾涸的血。
淑妃禁足,蕭景琰失勢,朝堂格局驟變。太子蕭景珩的威望如日中天。
皇帝年老體衰,精力不濟,越來越多的朝政事務被交到太子手中。
建安十六年,冬。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擊垮了老皇帝本就衰朽的身體,病勢洶洶,藥石罔效。
彌留之際,老皇帝渾濁的眼睛看著侍立榻前、神情冷峻的太子,
又似乎想透過他,看向某個遙遠的、模糊的影子,
最終隻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無儘複雜意味的歎息。
江山……交予你了……莫要……莫要學朕……
未儘之言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一代帝王,闔然長逝。
國喪的鐘聲響徹整個帝都,沉重而悠長。
新帝登基大典,定在次年元月,萬象更新之時。
登基大典前夜,東宮澄心齋燈火通明。
沈清婉被召至書房。
她推門而入,看到的卻不再是堆積如山的奏疏,而是一套華麗莊重、流光溢彩的皇後朝服。
玄色為底,金線繡成的展翅鳳凰翱翔於五彩祥雲之間,綴滿東珠翡翠的鳳冠在燭火下熠熠生輝,散發著令人不敢逼視的皇家威儀。
蕭景珩站在朝服前,一身明黃龍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如鬆,
麵容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如淵,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婉兒,
他向她伸出手,聲音低沉而鄭重,
明日,隨孤踏過丹陛,接受萬民朝賀。
沈清婉看著那華美到極致的鳳袍,心中並無多少波瀾。
皇後之位,前世她曾短暫擁有,最終卻成了勒死她的絞索。
這一世,這不過是複仇路上順帶的戰利品,是蕭景珩履行他那共掌天下誓言的憑證。
她走上前,並未立刻去碰那鳳袍,而是平靜地看向蕭景珩:
陛下登基在即,前朝後宮,百廢待興。三郡王蕭景琰,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蕭景珩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隨即收回。他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瞭然的冷意:
他一個廢人罷了。朕已下旨,令其攜家眷,即日前往北地苦寒封地,無詔永世不得回京。
他頓了頓,聲音更冷,
至於柳氏,病體沉屙,怕是經不起路途顛簸了。
北地苦寒,無詔永世不得回京!這比直接殺了蕭景琰更殘忍!是讓他活著,在絕望和屈辱中一點點腐爛!而柳如眉……病體沉屙
沈清婉心中冷笑,恐怕在離京之前,她就會病逝在某個寒冷的冬夜。
蕭景珩的冷酷,向來如此徹底。
她點了點頭,對這個結果並無異議。
血債血償,挫骨揚灰,不過如此。
如此,甚好。
她終於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滑膩的鳳袍麵料,觸手生涼,如同撫摸著一塊冇有溫度的寒玉。
蕭景珩看著她平靜無波的側臉,看著她指尖觸碰鳳袍時那疏離的姿態,心底那絲被刻意忽略的、名為不安的藤蔓悄然收緊。
他上前一步,再次執起她的手,這一次,握得很緊,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
婉兒,他目光沉沉,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探尋,緊緊鎖住她的眼睛,告訴朕,你的恨,可曾平息
沈清婉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映著她穿著素淨宮裝的身影,也映著她眼底深處那片似乎永遠也無法融化的冰冷荒原。
恨
前世害她之人,蕭景琰被流放苦寒之地,生不如死;柳如眉命不久矣;淑妃幽禁深宮,榮華儘失,生不如死。
大仇得報,似乎該平息了。
可為什麼,心底那片荒原依舊冰冷死寂為什麼午夜夢迴,依舊是冷宮那徹骨的寒和穿腸的痛
她看著蕭景珩眼中那小心翼翼的、甚至帶著一絲卑微的期待,看著這個同樣揹負著沉重前世、親手將仇敵打入地獄的男人。
他們因恨結盟,在血與火的複仇路上互相依偎取暖。
可恨意燃儘之後呢他們之間,除了這同病相憐的羈絆和那紙冰冷的盟約,還剩下什麼
陛下,她緩緩抽回自己的手,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仇寇已誅,臣妾……無恨了。
無恨了。
這三個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蕭景珩的心口!
冇有恨了那是否也意味著,她對他那因恨而生的、短暫的、扭曲的依賴和靠近,也隨之消散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再次攥緊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微微蹙眉。
婉兒!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你答應過朕!這天下,朕與你共掌!你是朕的皇後!是朕唯一的妻子!
他急切地想要確認什麼,想要抓住那隨時可能飄散而去的聯絡。
沈清婉看著他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看著他因恐慌而微微泛紅的眼眶。
這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他強大冷酷外殼下的脆弱。
這個曾在她眼中如同複仇利刃的男人,原來也會害怕失去。
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脆弱,悄然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她沉默了片刻,冇有掙脫他的手,
隻是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撫平了他龍袍上並不存在的褶皺,
動作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安撫的意味。
陛下,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
明日大典,吉時將至。這鳳袍,臣妾還需試穿,若有不合之處,尚需命尚宮局連夜修改。
她冇有回答他關於恨的問題,也冇有迴應他那共掌天下的誓言。
她隻是用最實際、最無可辯駁的理由,提醒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蕭景珩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看著她那雙依舊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眼眸。
她抽回了手,卻又用行動默認了皇後的身份。
這微妙的、帶著距離感的迴應,如同一盆冷水,澆熄了他心頭翻騰的火焰,卻也讓他那懸著的心,稍稍落回實處。
至少,她冇有拒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湧的複雜情緒,強行恢複了帝王的冷靜自持:
好。朕讓尚宮局的人進來伺候你更衣。
6
丹陛同登
沉重的宮門次第洞開,九重宮闕沐浴在新歲的晨光之中。
漢白玉鋪就的禦道筆直通向巍峨的奉天殿,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如同一條流淌的銀河。
奉天殿前,丹陛高聳,九級台階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階下,文武百官身著朝服,按品秩肅立,黑壓壓一片,如同靜默的森林。
整個廣場鴉雀無聲,隻有風吹動旌旗發出的獵獵聲響,莊嚴肅穆得令人窒息。
新帝蕭景珩,身著十二章紋明黃龍袍,頭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
他身姿挺拔如鬆,一步步踏上丹陛,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帶著千鈞之勢,彷彿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當他踏上最後一級丹陛,立於奉天殿那象征著天下至尊的巨匾之下時,
階下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驟然響起,聲浪直衝雲霄,震得殿宇似乎都在微微顫動。
蕭景珩緩緩抬手,示意眾人平身。
威嚴的目光掃過階下匍匐的臣民,
最終,卻越過人群,落在了丹陛之下,那靜靜佇立的身影之上。
沈清婉身著玄底金鳳皇後朝服,頭戴九龍四鳳冠,垂下的珠簾遮住了她的容顏,隻隱約可見其下清冷的輪廓。
她微微垂首,姿態端莊,如同畫中走出的神女,周身散發著不容褻瀆的威儀與疏離。
在無數道或敬畏、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注視下,她顯得如此遺世獨立,
彷彿這喧囂的登基大典,這煊赫的皇後尊榮,都不過是她身外一層浮華的光影。
蕭景珩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慌,彷彿她隨時會在這片喧囂中羽化登仙,消失不見。
他不再猶豫。
在百官驚愕、禮官幾乎失聲的注視下,新登基的帝王,竟然緩緩轉過身,朝著丹陛之下,朝著他的皇後,伸出了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象征著無上的權力,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邀請姿態。
皇後,他的聲音透過冕旒的珠玉,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廣場,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隨朕,同登此階。
同登丹陛!
這四個字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在百官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自古帝王登基,唯有天子一人可踏丹陛,受萬民朝拜!
皇後再尊貴,也隻能於階下鳳位接受命婦朝賀!
新帝此舉,簡直是顛覆祖製!前所未有!
無數道震驚、不解、甚至隱含反對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丹陛之下的沈清婉。
沈清婉也怔住了。
隔著晃動的珠簾,她看著那隻懸在空中的、屬於帝王的手。
那隻手曾沾滿仇敵的鮮血,也曾在她最冰冷絕望時,強行將她從泥沼中拽出。
同登丹陛……這不僅僅是尊榮,更是將她徹底綁在他身側,向天下宣告他們休慼與共的決心!
珠簾下,她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前塵往事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飛速掠過:
冷宮的雪,毒酒的苦,孩子冰冷的身體……
書房那夜絕望的相認與瘋狂的盟誓……
還有他眼底那深沉的、不容錯辨的痛楚和執念……
恨意燃儘後的荒蕪,似乎被眼前這隻手投下了一絲微弱的光。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在禮官幾乎要昏厥過去的窒息中,沈清婉終於緩緩抬起了手。
纖細白皙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最終,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放入了蕭景珩寬大而溫暖的掌心。
他的手猛地收緊,將她的手牢牢包裹住!
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巨大狂喜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彷彿握住的不是一隻手,而是他兩世飄搖、終於尋回的半身魂魄!
蕭景珩的唇角,在冕旒珠玉的遮掩下,勾起一抹轉瞬即逝、卻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意。
他牽著她,無視階下所有的驚濤駭浪,無視祖製禮法的束縛,一步一步,穩穩地踏上了那象征著至高權柄的九級丹陛!
帝後並肩,立於奉天殿前,俯瞰蒼生。
初升的朝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如同兩道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烙印,深深鐫刻在漢白玉的禦道之上,也鐫刻在了一個嶄新王朝的開端。
山呼萬歲的聲浪再次如海潮般湧來,比之前更加洶湧澎湃。
在這震耳欲聾的聲浪中,蕭景珩微微側首,
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透過珠玉的輕響,隻傳入沈清婉一人的耳中:
婉兒,你看,這如畫江山。
朕說過,與你共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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