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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浸透的傘骨突然裂開,青白的手腕從縫裡鑽出來,指甲蓋黑得像陳年血垢。老傘匠摸著缺了半截的無名指
——
十年前被李茂才用傘骨碾斷的地方正抽痛,像有冰錐往骨頭裡紮。
那隻手攥著半塊碎玉,是少女阿秀的遺物,玉紋裡嵌著的骨渣,正慢慢滲出血珠。我爹雕的鳳釵,
她的聲音混著桐油味飄過來,怎麼成了他指間的扳指
地窖石板下的泥漿還在冒泡,泡著七十二根傘骨,每根都藏著段碎骨。老傘匠往傘麵刷桐油時,總看見兩個影子在油光裡晃:穿襦裙的少女舉著帶血的傘骨,梳羊角辮的小丫頭追著滾落在地的指骨跑。
當李茂才的玉扳指在壽宴上裂開,露出裡麵的人骨渣,所有傘突然齊刷刷張開
——
傘骨尖對著的方向,老傘匠缺指的手掌正攥著最後一根帶血的傘骨,骨頭上
李氏害我
四個字,在燈籠下紅得發亮。
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上沾著的桐油把巷口的燈籠泡成一團昏黃。我正給新傘上油,指腹蹭過傘骨凹槽時,突然摸到點黏膩的東西
——
像冇擦淨的血。抬頭時,簷角的風突然停了,傘骨
哢嗒
一聲裂了道縫,青白的手腕從縫裡鑽出來,指甲蓋黑得像浸了十年的桐油,泛著死氣。
爹的傘骨,
那手擦過我的手背,涼得像冰錐紮進肉裡,怎麼成了他的扳指
我手一抖,傘摔在地上,竹篾散了滿地。那手縮得極快,竹篾上留著三道血痕,彎彎曲曲的,像我女兒臨終前抓著的傘骨紋路。心口突突跳,摸起修傘台上的傘刀,銅柄被汗浸得發滑。缺了半截的無名指突然抽痛,十年前被李茂才用傘骨碾斷時,也是這股鑽心的疼。
巷口的狗突然狂吠,鄰居張嬸扒著門縫看,見我望過去,趕緊縮回頭,門板吱呀響得像哭。夜裡的月光透著窗紙,慘白慘白的,照得床前站著的少女愈發青黑。她襦裙撕得像破傘麵,邊角還沾著泥,頭髮上纏著的狗尾草,是後山墳地特有的那種。
地窖裡,
她的聲音飄乎乎的,像被風吹散的煙,手指穿過我的肩膀時,帶起一陣寒氣,傘骨壓著我。李茂才的玉扳指,是我爹做的傘骨雕的
——
當年他說要給我雕支鳳釵,用最韌的湘妃竹。
說完就散成煙,床頭的桐油燈
噗
地滅了,燈芯焦味裡混著點血腥氣,跟十年前女兒斷氣時一個味。
第二天門板被踹得直晃,木屑簌簌往下掉。李茂才的烙鐵按在新傘上,焦糊味混著他的笑:老東西,賠八兩銀子。
他用靴尖碾著傘布,布絲粘在鞋底,不然這手,彆想再碰傘。
打手們踹翻了牆角的桐油缸,金黃的油漫過我的布鞋,混著地上的竹篾,像女兒小時候打翻的調色盤。有個絡腮鬍抬腳踢翻竹篾筐,竹片滾了滿地,其中一片削到我的腳踝,血珠立刻冒出來。我彎腰去撿
——
那是女兒編過的篾條,上麵還有她刻的小太陽,歪歪扭扭的。
手背突然被踩住,是絡腮鬍,他的釘靴碾得我指節咯吱響:撿什麼撿一把年紀還當寶
我猛地抽手,指甲縫裡滲出血,混著地上的桐油,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紅。看著他們腳下的竹篾,心裡有團火在燒,燒得喉嚨發緊。握緊了傘刀,銅柄都快被捏扁,指節泛白時,李茂才突然踹我膝蓋,我踉蹌著跪下,額頭撞在修傘台上,眼前發黑。
他的玉扳指在我眼前晃,綠得像浸了血的骨頭。這扳指,
他突然笑,唾沫星子濺在我臉上,是用你那小相好的爹做的傘骨雕的。他當年跟我搶生意,不是很能耐嗎
打手掀翻修傘台時,竹篾彈到我臉上,劃出道血口子。**辣的血滴在傘麵上,暈開個小紅點,像女兒小時候畫的花。帶血的傘骨被扔進油缸,水泡得它們發脹,像在哭。水麵漂著油花,混著血珠,有根傘骨突然豎起來,尖端正對絡腮鬍的臉
——
那是少女父親親手削的傘骨,竹節處還留著他的指印。
熟客老王頭剛要取傘,就被突然彈起的傘柄砸破額頭。血滴在傘麵,暈成黑花。他捂著頭罵:狗孃養的!
抓起地上的竹片扔過去,被打手一腳踹倒,後腰撞在門檻上,疼得直抽氣。
滾,彆在這兒礙事。
打手用傘骨戳他的背,老王頭掙紮著吐口水,濺在打手手背上。我蹲在地上撿竹篾,指尖被紮出血也冇知覺,心裡隻想著不能浪費
——
這是女兒編過的篾條,上麵還有她刻的小記號,像顆歪歪的星星。
有個瘦高個打手覺得好玩,用腳碾我的手:老東西還撿撿回去當棺材板
我反手抓住他的腳踝,他踉蹌著摔在泥裡,濺了滿臉泥。其他打手鬨笑時,絡腮鬍抬腳踢我肋骨,我滾到一邊,抓起根帶血的竹篾,朝他小腿劃去。血順著褲管流,他罵著跳腳,竹篾上的血卻突然變青,像塗了層桐油。
夜裡把竹篾編成巴掌大的小傘,浸足三斤桐油。油香嗆得人咳嗽,但能鎮邪
——
女兒說過的,她的小手曾攥著竹篾笑:爹,這樣小鬼就不敢來偷我的傘了。
李茂才家的石獅子嘴裡,各掛了一把。月光照在上麵,亮得嚇人,油光裡晃著鬼影,像少女在傘裡招手。小妾晨起開門,看見傘麵映著個穿襦裙的影子,當場滾下台階,髮髻散了,金簪掉在地上,被她踩斷,哭著喊
有鬼。
李茂纔出來時,臉鐵青,一把扯下小傘,踩在腳下。竹骨咯吱作響,像骨頭斷裂。他罵小妾
冇用的東西,給了她一巴掌:老東西耍的花招。
他吼著,唾沫星子濺到獅子臉上,有種彆躲。
他踢翻獅子旁的花盆,泥塊濺了滿地,其中一塊砸在狗頭上。我躲在巷口的樹後,摸著傘刀笑。這纔剛開始呢。他踩碎的小傘,我還能修好,就像修那些斷了的骨頭。
桐油缸裡漂著糞水時,我就知道是李茂才乾的。那股臭味,隔三條街都聞得到,熏得傘鋪裡的貓都跑了,貓爪在門板上留下抓痕。桑皮紙被老鼠啃成篩子,昨夜冤魂在傘上哭,引得鼠群狂歡,嘰嘰喳喳的,像在嘲笑,啃破了七張新紙。
紙渣堆裡有老鼠屎,我把女兒的小花傘拆了。傘骨削尖彎成夾子,竹篾上還留著她畫的花,粉嘟嘟的。拆的時候,手一直在抖,想起她臨終前抓著傘骨笑:爹,你看這花像不像阿秀姐姐紮的紅頭繩
阿秀就是那少女。十年前她們總在傘鋪後院玩,阿秀爹送桐油來,就看著兩個丫頭用竹篾編小籃子。阿秀爹的傘骨做得好,竹節順直,他說這是祖傳的手藝,要傳給阿秀當嫁妝。
趁夜摸進李茂才的糧倉,牆根有個狗洞,鑽進去時,褲腿蹭滿灰,蜘蛛網粘在臉上,癢得難受。有隻蜘蛛爬進衣領,我冇敢動
——
女兒最怕蜘蛛,阿秀總幫她捉。夾子放在囤糧最底層,上麵蓋著麻袋,心裡默唸:上鉤吧,釣不到大魚,釣隻老鼠也行。老鼠啃過的糧,他該嚐嚐味。
後半夜傳來老鼠的慘叫,接著是轟隆巨響。囤糧塌了,像座小墳,穀子埋了半扇門。有隻老鼠從糧堆裡竄出來,斷了條腿,露出來的舊傘骨上,刻著
晴雨居
三個字
——
是阿秀家的傘鋪招牌,當年被李茂才一把火燒了。
傘骨摸著發燙,像還留著體溫,骨縫裡嵌著點紅布,是阿秀襦裙的碎片。狗剩舉著火把跑來,臉嚇得慘白:師父,李爺知道了要殺人的!
他手裡的火把抖得厲害,火星落在地上,燒出個小坑,像隻眼睛。
怕嗎
我問他。他咬著唇點頭,又搖頭:我爹死得冤。
他爹當年給阿秀家送桐油,撞見李茂才搶傘骨模具,被打斷了腿,冬天凍斃在亂葬崗。
我把傘骨藏進懷裡,拍了拍他的肩:彆怕,天快亮了。
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了,更夫的咳嗽聲在巷口蕩,突然傳來馬蹄聲
——
李茂才帶著人來了,火把在巷口晃。
狗剩把我推到糧堆後:師父快走。
他自己舉著火把衝出去,學徒房的火光舔著屋簷時,我正給舊傘刷第四遍桐油。油刷在傘麵,滋滋響,像在煎肉,房梁上的灰被烤得往下掉。
打手們在巷口拍手,李茂才的聲音最響:燒光這些鬼傘!燒光這破鋪子!
他手裡搖著扇子,笑得像看戲,扇子上畫著牡丹,沾著點黑泥
——
是從阿秀家墳頭蹭的。
衝進火場時,房梁砸在腳邊,木屑濺進眼裡,澀得疼。濃煙嗆得人喘不上氣,肺像要炸開。右手摸到個發燙的傘架,是女兒的小花傘,左手被掉落的火星燙出燎泡,水泡鼓鼓的,像裡麪包著血。
抓傘時,水泡破了,油混著血,糊了滿手,在傘麵上留下紅手印。七十二把舊傘抱出來時,傘麵焦得像炭,可傘骨都直挺挺的,冇斷,像一群站著死的兵。其中一把傘骨上,刻著阿秀的名字,對著它們吹了吹灰,骨縫裡滲出暗紅色的水,滴在地上,聚成小傘的形狀,往地窖方向挪,像在引路。
水痕過處,長了層白毛。骨架冇斷就能修。
我喃喃自語,李茂才的笑聲突然卡在喉嚨裡,像被傘骨噎住,臉漲得通紅,扇子掉在地上,被他踩碎。他的臉在火光裡,忽明忽暗,像張鬼畫符,難看死了。
手裡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藏在扇骨裡的短刀。打手們想衝過來搶傘,被我用傘刀指著:誰敢動,我就劈了誰。
刀上的血,滴在焦傘上,滋啦一聲,冒起白煙。有個打手摸來身後,被老黃牛頂飛
——
黃牛是阿秀家留下的,當年她總騎著它送傘,牛背上還留著她編的竹鞍。
燒焦的傘骨在院裡擺成圈,第七十二根剛歸位,地麵突然顫了顫,像有東西在底下動。圈中間的磚,往上鼓了鼓,磚縫裡冒出白氣,地窖石板突然燙起來,燙得腳底板發疼,像踩在烙鐵上。趕緊縮回腳,鞋底都快焦了,冒出股糊味,像烤焦的肉。
縫隙裡滲出的黑血,在地上慢慢聚成傘的形狀,指著東南角
——
那是塊鬆動的石板。血珠滾到那兒,就滲進去了,石板下傳來嗚咽,像阿秀小時候被李茂才的惡犬追時的哭聲。
李茂才的打手踹開院門時,門板撞在牆上,掉了塊漆,露出裡麵的舊傘骨
——
是當年從阿秀家廢墟裡撿的,我偷偷嵌在門板裡,想留個念想。我正用傘刀撬石板,刀尖插進縫裡,使勁一彆,石板動了動。
他們把我按在地上,膝蓋頂著我的背,骨頭咯吱響,像要斷了。有人揪我的頭髮,往石板上撞,額頭磕出個包,血順著臉往下流。石板被重新蓋好,上麵潑了狗血,腥臭味熏得人想吐,真難聞。
狗叫聲在巷口迴盪,像在助威。有隻狗扒著門縫看,被打手一棍打死。再挖,
帶頭的獰笑,露出黃牙,牙縫裡塞著韭菜,就把你埋這兒。
他用腳碾我的手指,指甲蓋裂開,血濺在他鞋上,冇看見血傘正順著牆根爬,爬上他的褲腿,鑽進他的鞋裡。
他還在笑,突然尖叫著跳起來,說鞋裡有東西在咬。脫下鞋一看,鞋底沾著半截指骨
——
是我女兒的,當年她的小指被李茂才的扳指夾斷,我偷偷收在傘柄裡。
等他們走了,我摸著發燙的石板,心裡說:等著,我一定會挖開的。指甲摳進石縫,流出血來,血滴在石板上,瞬間被吸進去,像被什麼東西喝了。
道士的黃符貼滿門板,紅紙上的黑字歪歪扭扭,像蟲子爬,看著就假。風一吹,掉了兩張,落在泥裡,沾了狗屎。桃木劍挑著黑狗血晃,腥氣飄進鋪子裡,傘骨都在抖,像是怕了。有把傘突然合上,發出啪的一聲,傘骨彈出根小木刺,紮在道士的手背。
此屋有厲鬼,
他唸咒的聲音像鋸竹篾,需焚儘所有傘,方能平息。
唾沫星子噴在符紙上,洇出小坑,符紙突然自燃,燒了他的鬍子
——
我早就在符紙背麵刷了桐油。
我刮下門檻上的狗血,拌進桐油裡,顏色像醬油,刷在舊傘上。油刷過處,浮現出淡淡的手印,是阿秀的手,五指纖細,當年總幫我遞竹篾。給舊傘換了層新麵,桑皮紙浸過油,亮堂堂的,能照見人影,照出道士身後站著個穿襦裙的姑娘,正對著他笑,嘴角淌血。
道士再來時,傘突然齊刷刷張開,混著狗血的桐油濺他滿身,淋成了落湯雞。道袍貼在身上,露出裡麵的破襖,襖上打著補丁,像塊爛傘布。他抽搐著倒地,口吐白沫,說看見無數隻手從傘骨裡伸出來,抓他的臉。手背上,果然出現幾道紅痕,像被指甲撓過,滲出血珠。
李茂才踢他的臉:廢物!連個老東西都鎮不住!
踢得真狠,道士像個破麻袋,滾出老遠,頭撞在石墩上,冇了聲息。我站在門口看,摸著傘刀笑。裝神弄鬼,也不看看對手是誰。風捲著符紙,貼了李茂才一臉,他撕下來時,臉皮被帶掉塊皮,露出裡麵的紅肉,像新鮮的傘骨。
李茂纔要在傘鋪辦壽宴,新傘全被他征用,擺在院裡,像片花墳。有把傘倒了,冇人敢扶,扶了的小廝被踹了一腳。給我畫百福圖,
他的玉扳指蹭過我的臉,冰涼冰涼的,錯一筆就用傘骨抽你。
他指甲縫裡,還留著黑泥,是從地窖帶出來的。
最大的紅傘上,我用硃砂把
福
字畫成阿秀的模樣,眉眼彎彎的,像在笑。硃砂裡,摻了點我的血,是剛纔被他掐破的手背血。壽宴當天,賓客滿座,李茂才穿著紅袍,像隻煮熟的蝦子。他給賓客敬酒時,袍角掃過傘麵,留下道黑印,像條蛇爬過。
紅傘撐開的瞬間,傘麵滲出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斷線的珠子。賓客們驚呼著後退,有個老太太被擠倒,柺杖掉在地上,滴在壽桃上。那桃裂開,露出半截沾著肉渣的傘骨,白森森的
——
是我昨夜嵌進去的,從地窖石板下摸的。
有個小孩被嚇哭,娘趕緊捂住他的眼,但小孩還是看見了,指著傘骨喊
骨頭。小妾尖叫著打翻酒壺,酒灑在紅地毯上,像一灘血。她癱在地上,髮髻散了,金釵滾到我腳邊,釵頭刻著
李
字,沾著點碎骨
——
是阿秀父親的,當年他用這釵子彆傘樣圖紙。
李茂才的臉比壽布還白,手裡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盯著我,眼睛裡像要噴出火,手攥成拳頭,指節發白,玉扳指嵌進肉裡。有人想溜,被打手攔住:誰也不準走!
李茂才吼道,聲音抖得厲害。我揹著手站著,心裡的傘,也撐開了,撐得滿滿噹噹。
地窖被灌泥漿時,我正摸到第三根帶字的傘骨,上麵刻著個
李
字,還沾著血。泥漿漫過腳踝,冰涼刺骨,凍得骨頭疼。泥漿裡有東西在蹭我的腳,是阿秀的手,她在給我指方向
——
東北角的石板下,藏著她的屍骨。
打手把我綁在柱子上,繩子勒進肉裡,疼得鑽心。額頭冒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地上,洇開一小片,和泥漿裡的血混在一起。燒紅的傘骨按向我的右手,熱浪烤得麵板髮緊,我閉上眼睛,冇喊。想起女兒小時候,總抓著這隻手要糖吃,她的手軟軟的,像團棉花。
還敢找骨頭
李茂才咬著牙,聲音像磨刀子,讓你這輩子握不住傘柄!
他往傘骨上吐了口唾沫,滋啦冒白煙,臭味混著焦糊味。皮肉燒焦的味裡,聽見泥漿裡有動靜,咕嘟咕嘟的,像有東西在冒泡。氣泡破了,浮出塊碎骨,上麵還纏著紅布,是阿秀的襦裙碎片。
三桶桐油倒下去,油花聚成傘形,指著角落的石板,那裡有光。油燒起來時,映得石板發亮,像塊燒紅的烙鐵。掙脫繩索撬開它,帶血的傘骨上,李氏害我
四個字浸得發亮,紅得像火。我舉起來時,骨頭在抖,像在歡呼,骨縫裡滲出的血,滴在李茂才的鞋上。
李茂纔看著那幾個字,臉突然紫了,像被人掐住脖子,說不出話。他往後退,踩空了台階,摔在地上,後腦磕在石頭上,流出的血裡,混著點腦漿。我舉起傘骨,對著他笑:你看,它說話了。
周圍的傘,突然一起張開,發出嘩啦聲,傘骨尖都對著李茂才。
小花傘裡藏著帶血的傘骨,用綢布包著,放在女兒的枕頭下,很安全。枕頭邊,還放著她的撥浪鼓,鼓麵上畫著傘,被血浸成了暗紅色。打算天亮送官,讓縣太爺看看,這就是證據,鐵證如山。
雞叫頭遍時,我就動身。門外的石板路,被我灑了桐油,狗剩舉著火把站在門口,桑皮紙在手裡發抖,像片葉子。師父,
他嘴唇發白,牙在打顫,手裡的火把,快捏斷了,我爹也是被他用傘布悶死的。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眼淚掉在紙上,暈開個圈,紙上的字,變得模糊,有個字被淚泡開,像個
冤
字。
箭穿喉的瞬間,他把紙塞進我懷裡,力道很大,像用儘最後力氣。血濺在我臉上,熱烘烘的,他的眼睛瞪得圓,像要記住什麼。上麵的剖麵圖顯示,阿秀屍骨分藏在七把舊傘的傘柄裡,畫得很清楚,像張地圖
——
是狗剩偷偷畫的,他爹臨死前告訴他,阿秀的屍身被拆了藏在傘裡。
狗剩的血,滴在
李
字上,把那字泡得發脹。李茂才的弓還在冒煙,玉扳指泛著油光:老東西,你跑不掉。
他身後的打手,舉起了刀,刀上還沾著狗剩的血。我抱著狗剩的屍體,他的眼睛還睜著,我替他合上:安息吧。
他手裡,還攥著半塊冇吃完的餅,是今早我給的,餅上留著牙印。
火光照著我的臉,我握緊傘刀,今晚,該算賬了。把所有的傘,都撐開,撐到天亮。把小花傘扔進火盆時,火苗竄得老高,打手們果然瘋了似的去搶,像群餓狼。有人被推得掉進火盆,嚎叫著打滾,衣服燒得劈啪響,露出後背的疤
——
是被阿秀家的傘骨抽的。
抱起七把藏骨傘往廟會跑,腳步飛快,像後麵有惡鬼追。其實差不多,李茂才的箭,擦著耳朵飛過,釘在前麵的柱子上,箭尾還在顫。人多的地方纔安全,廟會真熱鬨,鑼鼓喧天的,冇人注意我。賣糖人的老頭,被我撞翻了攤子,糖人摔在地上,碎成渣,像塊塊骨頭。
李茂纔在後麵喊:老傘匠拿鬼傘害人!
聲音嘶啞,像破鑼。有人回頭看,被他的打手推開,有個小孩被推得摔倒,哭著找娘。人群讓出條路,我看見老槐樹下掛著紅燈籠,像阿秀當年的胭脂,紅彤彤的。樹下有個算命的,嚇得收拾攤子就跑,羅盤掉在地上,指針瘋轉。
他的打手圍上來時,第一把傘的傘柄突然裂開,骨頭上的字,在燈籠下發亮,李
字像在滴血,滴在地上,長出朵紅蘑菇
——
是阿秀墳頭長的那種毒蘑菇。抓住他!
打手們喊著,像群瘋狗,撲過來,有個撞在槐樹上,暈了過去,額頭流血,像開了朵花。
我把傘舉過頭頂:大家看!這就是證據!
聲音很大,蓋過了鑼鼓聲。人群安靜下來,連小孩都不哭了,盯著我手裡的傘骨。滾出來的半截指骨,落在我缺指的手上,嚴絲合縫,像天生就該長在這兒。傷口突然發燙,像有團火在燒,燒得整條胳膊都麻了
——
阿秀當年為護我,被李茂才砸斷的指骨,竟和我的傷口長在了一起。
原來如此,怪不得總疼,疼的時候,就像有人在捏我的手,輕輕的,像在打招呼。七把傘在槐樹下撐開,傘骨對接成完整的骨架,骨頭上的字連成篇,是阿秀的控訴,每個字都在發光,映得人睜不開眼。字裡行間,滲出暗紅色的水,劃破手掌把血滴上去,那些字突然發光,映得周圍的傘都顯出
李氏害我。
有把傘飛起來,砸在李茂才頭上,傘骨斷了,露出裡麵的碎骨。人群炸開了鍋,議論紛紛,指著李茂才,罵聲不斷。有個老太太,朝他扔了塊石頭,砸在他的玉扳指上,扳指裂了道縫,露出裡麵的人骨渣
——
是阿秀的指骨,李茂才當年故意嵌進去的,說要
讓她永遠伺候我。
全場都靜了,連風都停了。小妾指著李茂才的玉扳指尖叫:那是我爹做的傘骨!
聲音尖利,像被踩的貓。她撲過去搶扳指,被李茂才一腳踹開,踹在肚子上,她捂著肚子打滾,流出的血染紅了裙襬
——
她懷了李茂才的孩子,卻總被打罵,此刻終於敢反抗。
木匠和桐油老闆紛紛站出來,控訴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淹冇了李茂才。木匠說看見他埋屍,手裡還攥著把傘骨;老闆說他欠了十年的油錢,用阿秀家的傘抵債。打手扔出的賬本上,用傘骨殺人的記錄密密麻麻,字裡行間都是血,看得人發怵。有頁上寫著我女兒的名字,原來她的病,是被下了毒,毒就藏在桐油裡,李茂才怕她長大記得當年的事。
李茂纔想爬樹,我的傘刀釘住他的衣襟,刀尖穿透布料,紮在樹乾上。他像隻被釘住的螞蚱,胡亂蹬腿,褲腿掉下來,露出腿上的疤
——
是當年被阿秀咬的,她死都不肯鬆口。玉扳指裂開,露出裡麵的人骨渣,隨風一吹,散了,像從未存在過。
阿秀的聲音,在風裡歎了口氣,很輕,像片羽毛落地。骨架化作青煙飄進小花傘,我把它掛在門楣上,從此傘鋪太平了,再冇出過怪事。下雨時,傘麵會微微發亮,映出兩個影子,一個高,一個矮,在傘下轉圈,像女兒和阿秀在玩。
七十二把舊傘夜裡轉圈時,總覺得阿秀就站在傘群裡,笑起來像雨後的太陽,暖融融的。她身邊,還站著個小小的身影,是我女兒,手裡舉著小花傘。我摸著缺指的手,看著門楣上的小花傘,灶台上的桐油燈,突然亮了一下,燈芯爆出個火星,像在點頭。
修傘台上,新做的傘骨晾在那裡,竹節順直,我在上麵刻了三個名字:阿秀,囡囡,狗剩。風吹過,傘骨相撞,叮噹作響,像他們在說:爹,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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