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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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班狂躁

操!

拖把杆狠狠砸在油膩膩的地麵上,濺起的臟水點子沾濕了褲腿。林舟煩躁地抹了把臉,指尖立刻傳來一股混雜著灰塵和廉價消毒水的噁心黏膩感。淩晨三點的惠家便利店,空氣像是凝固的膠水,粘稠又沉悶,吸進肺裡都帶著股隔夜關東煮的餿味。慘白的燈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把他腳邊那隻油光水滑的蟑螂照得纖毫畢現。那玩意兒正優哉遊哉地晃動著觸鬚,旁若無人地爬過一排排塞滿防腐劑午餐肉的貨架。

媽的,垃圾堆。林舟抬腳,鞋底帶著積攢了一整夜的戾氣,狠狠碾了下去。輕微的爆裂聲,一點暗色的汁液在瓷磚上洇開。他盯著那點汙漬,一股無名火直沖天靈蓋。這破地方,這破班,這破得一眼望不到頭、連蟑螂都活得比他理直氣壯的人生。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的金屬貨架腿上,哐噹一聲巨響,震得幾包薯片搖搖晃晃掉了下來。

他懶得去撿。值夜班就像被塞進一個巨大、緩慢腐爛的罐頭裡,時間都他媽生了鏽。玻璃門外的城市沉睡在霓虹的殘夢裡,偶爾有車燈像瀕死的螢火蟲一樣滑過,冰冷,遙遠,跟他屁關係冇有。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大概就是給這些醉醺醺的夜歸人遞煙,給那些同樣睡不著覺的倒黴蛋加熱一份註定會拉肚子的速食便當,然後數著秒針等天亮,等下一個同樣操蛋的輪迴。意義狗屁!他林舟就是這巨大城市機器裡一顆生了鏽、隨時會被擰下來扔掉的螺絲釘。想到這,他胸腔裡堵得慌,像塞滿了泡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又透不過氣。他暴躁地抓了抓頭髮,後頸的肌肉繃得死緊。

就在這時,感應門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叮咚。

林舟眼皮都冇抬,冇好氣地甩出一句:歡迎光臨惠家便利店。

聲音乾巴巴的,比貨架上風乾的牛肉乾還硬。

進來的是個女孩。看著很年輕,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連衣裙,肩上揹著一個磨了邊的帆布包。她走路的樣子有點怪,不是快,也不是慢,而是…遲疑。像在陌生的水域裡試探著前行。她摸索著,手指輕輕拂過冰櫃的玻璃門,拂過堆疊的飲料瓶,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精確。最後,她停在了方便麪貨架前,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努力辨認著什麼。

林舟靠在收銀台後麵,冷眼旁觀。裝吧,演給誰看呢這年頭,博眼球的套路他見多了。他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重新低下頭,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漫無目的地劃拉著,螢幕的光映著他眼底一片麻木的煩躁。

突然,嘩啦一聲脆響!

緊接著是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林舟猛地抬頭。隻見那女孩腳邊,散落著幾桶紅燒牛肉麪,其中一桶的塑料包裝裂開了,棕黃色的油料包和乾癟的蔬菜包撒了一地,油膩膩的醬汁濺了幾點在女孩淺藍色的裙襬上,像幾塊醜陋的汙漬。而她正慌亂地蹲下身,手指在地麵上急切地摸索著,試圖撿起那些散落的桶麵。她的動作笨拙而倉促,指尖好幾次都戳進了黏糊糊的醬料裡。

嘖!林舟心裡的煩躁瞬間被點爆了,像被火星子濺到的汽油桶。他幾步跨過去,動作粗魯地一把將女孩拉開。搞什麼啊你走路不長眼啊他聲音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彎腰粗暴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看看!弄成這樣!你知道清理起來多麻煩嗎眼睛長頭頂上了

女孩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勉強扶住旁邊的貨架才站穩。她抬起頭,朝向林舟聲音傳來的方向。便利店裡慘白的光線毫無遮擋地落在她臉上。林舟這纔看清——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本該是極有神采的,但此刻,那雙眼睛裡冇有任何焦點。冇有憤怒,冇有委屈,隻有一片空茫的、彷彿蒙著層薄霧的平靜。像兩口深不見底、卻映不出任何星光的古井。

抱歉,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我眼睛看不見。

看不見

林舟收拾殘骸的手猛地頓住了。他像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噎住,喉嚨裡發出一個短促而古怪的音節。他下意識地看向女孩摸索著扶住貨架的手,那手指纖細,指節微微泛白。又看向她的眼睛,那空茫的、冇有焦距的深棕色瞳孔。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愕和被愚弄感的怒火騰地一下衝了上來。憑什麼憑什麼她可以這麼平靜地說出看不見憑什麼她可以這樣理所當然地弱

他嗤笑出聲,那笑聲又冷又硬,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在空曠寂靜的便利店裡顯得格外刺耳。嗬,裝什麼可憐他站起身,手裡還捏著那桶破裂的泡麪,油膩的醬汁沾了他一手。他俯視著女孩空茫的臉,聲音裡淬滿了刻毒的冰,看不見這世上誰他媽不是瞎子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積壓已久的憤懣,像要把這操蛋生活的所有不公都一股腦砸出去,誰不是兩眼一抹黑地在這狗屎一樣的日子裡瞎他媽撞!

2

盲女初遇

吼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心臟在胸腔裡重重地擂了一下,隨即被一種更深的空虛和煩躁淹冇。他不再看女孩,粗暴地把手裡那桶破泡麪塞進旁邊的垃圾桶,發出哐啷一聲悶響,然後轉身大步走回收銀台,把後背留給了那片狼藉和那個空茫站立的女孩。他甚至能感覺到背後那道冇有實質的、空茫的注視,像針一樣紮在他後頸的皮膚上。他煩躁地扯了扯衣領,抓起抹布,泄憤似的用力擦拭著光潔的檯麵,彷彿要把什麼看不見的臟東西徹底抹去。空氣裡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方便麪醬料那廉價而濃烈的氣味,固執地瀰漫著。

幾天後的傍晚,空氣悶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林舟被店長臨時派了個苦差——把店裡積壓的一批快到期的打折飲料,送到附近的市立特殊教育學校去,算是處理庫存兼獻愛心。林舟心裡罵罵咧咧,抱著沉重的紙箱,頂著黏糊糊的熱風,一路踢著石子兒,走到了那所被高大梧桐樹環繞的學校。

剛踏進略顯陳舊的校門,一陣突兀的喧嘩就像熱浪一樣拍了過來。

喲,這不是我們的音樂小天才嗎

天才我看是踩狗屎運了吧!就她

噓,小聲點,人家可是‘特殊人才’呢!

尖利刻薄的鬨笑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殘忍,毫不掩飾地從不遠處的禮堂側門方向傳來。林舟皺著眉,循著聲音走了幾步,停在半開的側門陰影裡。

禮堂後台入口的光線有些昏暗。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女生圍成一個半圈,堵在那裡。被圍在中間的,赫然是那個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她背對著林舟的方向,帆布包掉在地上,幾本厚厚的、紙張邊緣明顯不同的書散落出來。她微微佝僂著背,一隻手緊緊攥著那根熟悉的盲杖,另一隻手徒勞地向前伸著,似乎在摸索她掉落的東西。那幾個圍著她的人影還在推搡,其中一個染著黃頭髮的男生尤其起勁,嘴裡不乾不淨:

怎麼,許瞳,真當自己是莫紮特再世了就你那瞎摸亂彈的勁兒,也配占著琴房最好的那架斯坦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著,他猛地伸手,狠狠推了許瞳的肩膀一把。

許瞳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向後踉蹌了幾步,腳下被散落的盲文樂譜一絆,噗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膝蓋和手肘撞在堅硬的水磨石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哈哈哈!看!瞎子跳舞!

真他媽笨!

廢物點心!

鬨笑聲瞬間拔高,帶著一種野蠻的快意,在空曠的後台通道裡迴盪,格外刺耳。那幾個施暴者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其中一個穿著超短裙、嚼著口香糖的女生,甚至抬起穿著厚底鬆糕鞋的腳,作勢要往散落在地上的盲文樂譜上踩去。

3

琴音震魂

林舟抱著紙箱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天前便利店裡的那一幕,女孩空茫的眼睛,自己那刻毒的嘲諷,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和眼前這**裸的惡意重疊在一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混合著一種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焦灼,猛地衝上頭頂。他幾乎要衝出去,像那天摔拖把一樣,把這幾個混蛋狠狠掀翻!

就在他腳步微動,喉頭滾動著即將爆發的怒吼時——

摔倒在地的許瞳動了。

她冇有哭喊,冇有求饒,甚至冇有試圖立刻爬起來。她隻是急促地喘息著,空茫的眼睛朝著鬨笑聲最刺耳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她的雙手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急切,在身邊冰冷粗糙的地麵上快速摸索起來。指尖掠過散落的紙張,掠過盲杖冰涼的金屬桿,最終,猛地觸碰到一樣東西——一條冰冷的、帶著弧度的金屬支腿。

是琴凳的腿!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雙手死死抓住琴凳的邊緣,用儘全身力氣把自己撐了起來。顧不上膝蓋和手肘火辣辣的疼痛,她憑藉著記憶和對空間的感知,摸索著琴凳的位置,然後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幾步之外那架在昏暗光線中泛著柔和啞光的黑色三角鋼琴衝去!

喂!瞎子你要乾嘛!黃毛男生愣了一下,隨即怪叫著想去抓她。

但已經晚了。

許瞳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爆發出所有力量的小獸,憑藉著驚人的方向感和對目標的執念,幾步就衝到了那架巨大的斯坦威鋼琴前。她雙手猛地撐住光滑冰涼的琴蓋邊緣,借力一旋身,整個人準確地、重重地坐到了琴凳上!

整個動作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當她的身體接觸到琴凳,雙手本能地、急切地落在琴鍵邊緣時,後台通道裡那刺耳的鬨笑聲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那幾個施暴者臉上還殘留著惡意的笑容,此刻卻僵住了,變成一種滑稽的錯愕。他們顯然冇料到,這個被他們輕易推倒在地的廢物,會有如此不顧一切的舉動。

死寂。隻有許瞳劇烈起伏的胸腔,發出壓抑的喘息聲。

林舟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抱著紙箱的手臂肌肉繃得死緊。他死死盯著那個坐在巨大黑色鋼琴前的單薄背影。她微微低著頭,散亂的髮絲垂落下來,遮住了側臉。那雙空茫的眼睛,此刻似乎正凝視著眼前那一片她永遠無法看見的黑白琴鍵。時間彷彿被拉長、凝固。

然後——

她動了。

那雙沾著灰塵、手肘處還蹭破了皮、沁出血絲的纖細雙手,猛地高高抬起!冇有一絲猶豫,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和玉石俱焚的決絕,朝著身下那片沉寂的黑白森林,狠狠砸了下去!

轟——!!!

不是旋律,不是音符。

那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純粹由力量和憤怒構成的巨響!沉重無比的低音和絃,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在瞬間噴發,又像萬噸巨輪撞上冰山時發出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悲鳴!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衝擊波,轟然炸開!

嗡——!

整個後台通道的空氣似乎都在劇烈震顫!通道頂棚老舊的日光燈管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灰塵簌簌落下。那巨大的轟鳴帶著撕裂一切的力量,毫無預兆地灌入每個人的耳膜,直衝大腦!那幾個前一秒還在鬨笑的施暴者,臉上的表情瞬間從錯愕變成了驚恐,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不約而同地捂住了耳朵,臉上血色儘褪,被那純粹的、狂暴的聲浪徹底震懾,甚至有人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林舟隻覺得一股電流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懷裡的紙箱差點脫手掉落。他張著嘴,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端坐在鋼琴前、脊背挺得筆直的單薄背影。那小小的身體裡,怎麼能爆發出如此毀天滅地的聲音那聲音裡裹挾的,是幾天前便利店地麵上散落的泡麪是他那句刻毒的這世上誰他媽不是瞎子還是此刻這冰冷地麵上的推搡和辱罵所有的壓抑、委屈、憤怒,都在這一記砸下的和絃裡,轟然釋放!

4

旋律之光

砸下那毀天滅地的一擊後,許瞳的雙手並冇有離開琴鍵。那記沉重的和絃餘音還在空氣中隆隆迴盪,震顫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和神經。後台通道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日光燈管微弱的嗡鳴。

許瞳空茫的眼睛依舊望著前方無儘的黑暗,沾著灰塵和血絲的手指,卻以一種與剛纔的狂暴截然不同的輕柔,重新落回琴鍵。那姿態,虔誠得像是在觸碰一件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她開始彈奏。

不再是憤怒的轟鳴,而是……流動的光。

音符從她指尖流淌出來,起初是幾個小心翼翼的單音,帶著試探,帶著遲疑,像初春時節,冰封的河麵下第一縷小心翼翼湧動的暖流。旋律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稚拙,卻異常乾淨、純粹,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小小的、剔透的水珠,滴落在寂靜的空氣裡。

林舟僵在原地,抱著沉重的紙箱,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那簡單的旋律,像一根極細卻無比堅韌的絲線,猝不及防地纏住了他的心臟,猛地一勒!一股尖銳的酸澀毫無預兆地從鼻腔直衝眼眶。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這旋律……他聽過。

很多年前,在他還是個拖著鼻涕、書包帶總掉的小屁孩的時候。那個總喜歡穿碎花裙子、身上有淡淡皂角香氣的女人,在狹小卻乾淨的出租屋窗邊,夕陽的金輝染紅她鬢角的髮絲。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笨拙地、一遍遍地按著那架二手電子琴上那幾個簡單的白鍵,試圖教會他……

媽媽……

兩個字無聲地從他乾澀的唇間滑過,帶著鐵鏽般的腥味。那架電子琴後來和那個女人一樣,徹底消失在了他混亂不堪的青春期裡,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陳舊灰塵氣味的輪廓。他以為早就忘了。可此刻,這簡單到近乎笨拙的旋律,卻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落滿灰塵的門!

台上的旋律還在繼續。許瞳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那簡單的旋律開始有了變化。不再是單一的線條,而是加入了柔和的和絃,音符變得更加連貫、流暢。像冰封的河流終於徹底甦醒,掙脫了束縛,開始汩汩流淌,帶著初生的喜悅和對遠方的嚮往。陽光彷彿穿透了禮堂後台的昏暗,跳躍在每一個音符上。她微微側著頭,空茫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指尖在歌唱,彷彿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了這十指之下。

那幾個施暴者早已冇了之前的囂張氣焰,捂著耳朵的手不知何時放了下來,臉上隻剩下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措。他們聽不懂複雜的技巧,卻被這純粹流淌的光釘在了原地。

林舟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腔裡那股尖銳的酸澀幾乎要破胸而出。他不再猶豫,抱著紙箱,大步流星地從側門陰影裡走了出來。沉重的腳步聲踏在水磨石地麵上,發出清晰的迴響。

他徑直走向那幾個僵立的施暴者。冇有看他們,也冇有說話。隻是走到那個領頭的黃毛男生麵前,停住。黃毛男生被他身上那股壓抑的、冰冷的氣勢懾住,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閃爍。

林舟抬起腳,動作算不上粗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和嫌惡,狠狠一腳踹在黃毛男生的小腿上!

滾!

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砸在死寂的空氣裡。

黃毛男生痛呼一聲,一個趔趄,臉上瞬間漲紅,驚怒交加地瞪著林舟,但接觸到林舟那雙黑沉沉、冇有絲毫溫度的眼睛時,那點怒氣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他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冇敢再說什麼,捂著被踹疼的小腿,灰溜溜地低下頭。另外幾個人也像受驚的鵪鶉,互相推搡著,低著頭,飛快地從側門溜了出去,腳步聲倉皇淩亂。

通道裡隻剩下林舟,和琴凳上那個依舊沉浸在旋律中的單薄背影。

他站在原地,抱著那箱沉重的飲料,像一根被遺忘在河床上的石柱。台上流淌的光還在繼續,溫柔地沖刷著他心裡那片乾涸龜裂的荒原。他看著許瞳微微晃動的肩膀,看著那雙在琴鍵上跳躍、沾著灰塵和血痕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腔裡那顆麻木已久的心臟,正被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東西,緩慢而沉重地敲擊著。

5

暴雨救援

城市的霓虹在鉛灰色的厚重雨雲下顯得格外妖異。一場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於在傍晚時分,以傾盆之勢砸了下來。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地麵、窗戶、廣告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天地間一片混沌,水汽蒸騰,模糊了所有輪廓。

林舟剛結束便利店又一個沉悶的夜班,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出店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了個透心涼,濕透的T恤緊緊貼在身上,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他煩躁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咒罵著這鬼天氣,隻想快點回到那個狹窄但好歹乾燥的出租屋,把自己扔到床上。

手機在濕透的褲兜裡震動起來,嗡嗡作響,固執得讓人心慌。他掏出來,螢幕被雨水模糊了,隻能勉強看清是特殊教育學校那個姓李的保安打來的。他皺著眉,不耐煩地劃開接聽。

聲音被雨聲蓋得模糊不清。

林、林舟嗎是便利店那個林舟吧

電話那頭老李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破了音,背景是呼嘯的風雨聲,快!快!來學校!頂樓!那個彈琴的盲人小姑娘!許瞳!她…她好像上頂樓去了!那欄杆!那生鏽的欄杆!我們的人堵在樓下了,可她…她好像就在邊上啊!我的老天爺!你快來!你離得近!快啊——!

電話裡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了林舟的太陽穴!許瞳頂樓生鏽的欄杆!

幾天前禮堂後台那震撼靈魂的琴音,女孩摔倒時倔強摸索的身影,還有她坐在琴凳上流瀉出光芒的側臉……所有的畫麵在腦海中轟然炸開!

操!

一聲怒吼衝出喉嚨,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吞冇。

林舟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將手機塞回口袋,轉身朝著特殊教育學校的方向發足狂奔!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臉上、身上,腳下濺起渾濁的水花。他什麼都顧不上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快!再快一點!那個在黑暗裡也能彈出光來的女孩,不能就這麼消失!

學校大門洞開著,保安室裡空無一人,隻有警燈在雨幕中瘋狂地旋轉閃爍,發出刺眼的紅光。林舟像一陣颶風般衝過空蕩蕩的操場,濕透的鞋子踩在水窪裡啪啪作響。他衝進教學樓,一步三個台階地往頂樓狂奔。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氣息。

通往天台的鐵門虛掩著,被狂風吹得哐哐作響。林舟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門板上!

哐當——!!!

鐵門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猛地彈開,撞在後麵的牆壁上。狂風裹挾著冰冷的暴雨,如同無數冰針,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瞬間將林舟澆得睜不開眼。

他抹掉臉上的雨水,視線在灰暗的天光中艱難聚焦。

天台空曠,雨水像瀑布一樣沖刷著水泥地麵。就在前方,靠近邊緣的地方,一個穿著單薄連衣裙的瘦小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肆虐的風雨裡。狂風撕扯著她的裙襬和頭髮,像要把她整個捲走。她背對著林舟,手裡緊緊握著那根熟悉的白色盲杖。

而她的前方,就是那道低矮的、在風雨中顯得格外單薄的水泥圍欄!更讓林舟瞳孔驟縮的是,許瞳的盲杖前端,正在一下、一下地,輕輕點觸著圍欄最外側濕滑的邊沿!她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圍欄底部那道凸起的水泥基座,身體微微前傾,彷彿在試探著那一步之外的虛空!

許瞳——!!!

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壓過了狂暴的風雨聲,從林舟的喉嚨深處炸裂開來!那聲音裡蘊含的恐懼和驚怒,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許瞳的身體猛地一僵,點觸著圍欄邊緣的盲杖停住了。她冇有回頭,隻是那微微前傾的身體,凝固在了風雨中。

林舟根本來不及思考!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彈,頂著能把人掀翻的狂風,朝著那個風雨飄搖的身影猛撲過去!濕滑的地麵讓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他不管不顧,憑藉著巨大的衝力,終於在最後一刻,手臂像鐵鉗一樣,死死地從後麵箍住了許瞳纖細的腰身!

巨大的慣性帶著兩人一起向後倒去!林舟的後背重重地砸在冰冷濕透的水泥地上,濺起一片水花,肺裡的空氣被狠狠擠壓出去,痛得他眼前發黑。但他箍在許瞳腰間的手臂,卻像焊死的鋼筋,冇有絲毫鬆動。

你他媽瘋了!

林舟躺在冰冷的水窪裡,胸腔劇烈起伏,雨水瘋狂地灌進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跳下去!跳下去你就真成瞎子了!徹頭徹尾的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了!懂不懂!

吼聲在空曠的天台上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他能感覺到懷裡女孩身體的僵硬和冰冷,像一塊冇有生命的石頭。雨水順著她的頭髮流下來,滴在他的手臂上,冰涼刺骨。

時間在狂風暴雨中彷彿凝固了。

幾秒鐘後,懷裡僵硬冰冷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然後,許瞳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了身。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小臉,長長的睫毛被打濕,黏成一綹一綹。那雙空茫的眼睛,隔著肆虐的雨簾,望向林舟的方向。臉上冇有任何瀕臨絕境的崩潰,也冇有被救下的狂喜,隻有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她沾滿雨水的唇瓣,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一個脆弱得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雨水打碎的微笑。

可有人讓我明白,她的聲音很輕,穿透嘩嘩的雨聲,像一縷微弱卻固執的風,瞎子…也能看見光。

6

聽見光明

一週後。市立圖書館新落成的多功能廳裡,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將窗外深秋的寒意隔絕在外。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咖啡香和書本油墨的氣息,輕柔的背景音樂流淌著。觀眾席上坐滿了人,有穿著校服的學生,有拄著柺杖的老人,有牽著孩子的年輕父母,也有不少好奇的市民。他們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個小小的、被聚光燈溫柔籠罩的圓形舞台上。

舞台中央,靜靜矗立著一架嶄新的三角鋼琴,黑色的琴身反射著柔和的光澤。鋼琴旁,站著一個穿著簡單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許瞳。她的眼睛依舊空茫,但臉上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彷彿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光暈。她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感受著台下無聲的注視和溫暖的善意。

林舟就坐在台下第一排最靠邊的位置,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乾淨的灰色連帽衫,是他能找到的最體麵的衣服了。他雙手交握放在腿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後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了的弓,眼神一瞬不瞬地鎖在台上那個白色的身影上。

幾天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暴雨夜救援之後,一切都像被按下了快進鍵。許瞳被安全救下,校方在徹查霸淩事件和處理天檯安全隱患的同時,也注意到了這個女孩驚人的音樂天賦和她背後令人心酸的故事——她自幼失明,父母早逝,在福利院長大,唯一的慰藉就是福利院活動室裡那架破舊的立式鋼琴。她靠著盲文書和近乎偏執的熱愛,摸索著學會了彈奏。而這次事件,陰差陽錯地讓她被一位來校交流的知名音樂教授聽見,纔有了今天這場特彆的、屬於她的聽見光公益音樂會。

林舟的生活,也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開了無法平息的漣漪。他不再隻是那個在便利店值夜班、滿身戾氣、咒罵生活的林舟。他開始幫許瞳整理那些厚重的盲文樂譜,笨拙地學習如何描述簡單的空間方位給她聽,在她練琴時默默坐在角落,聽著那些曾讓他靈魂震顫的旋律一次次流淌。他甚至鼓起勇氣,生平第一次,向那個總板著臉的便利店店長提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建議:在店裡設置一個小小的盲文飲品單,由他來負責製作和更新。

意義店長當時狐疑地打量著他,你小子發燒了

林舟隻是梗著脖子,第一次冇有退縮:…就是覺得,該做點事。

最終店長嘟囔著反正不費錢,試試就試試吧,居然點了頭。

此刻,當許瞳摸索著在琴凳上坐定,那雙曾沾著灰塵和血痕的手,輕輕拂過冰涼光滑的琴鍵時,林舟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跟著那輕柔的動作懸在了半空。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個音符響起。

清澈,空靈,像一顆露珠從晨曦中的葉尖悄然滴落,敲碎了寂靜的水麵。

緊接著,流暢而充滿希望感的旋律如同清泉般汩汩流淌而出,正是那天在禮堂後台,那個在絕境中倔強升起的旋律!隻是此刻,它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層次,更飽滿的情感。陽光在琴鍵上跳躍,清風拂過新生的枝椏,帶著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拂過每一個聆聽者的心田。

台下鴉雀無聲,隻有那充滿生命力的琴音在空間裡迴盪、盤旋、生長。林舟緊繃的身體,隨著那熟悉的旋律,一點點放鬆下來。他看著許瞳微微晃動的肩膀,看著她空茫卻彷彿盛滿了整個星空的側臉,看著她纖細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輕盈而有力地跳躍、歌唱……

一股滾燙的熱流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視線。他猛地低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此刻的狼狽。一滴滾燙的液體,重重地砸在他緊緊交握的手背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不是悲傷。是一種……被徹底沖刷、被溫柔包裹的感覺。像在黑暗的河流裡掙紮了太久,終於浮出水麵,看到了久違的、溫暖的岸。

最後一個音符如同歎息般輕柔落下,餘韻在溫暖的空氣裡嫋嫋飄散。

短暫的、彷彿真空般的寂靜。

然後——

嘩——!!!

雷鳴般的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潮水,轟然爆發!瞬間席捲了整個多功能廳!掌聲、讚歎聲、甚至隱隱的啜泣聲交織在一起,彙聚成一片真摯而熱烈的海洋,將舞台中央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溫柔地托起。

許瞳站起身,朝著掌聲的方向,深深地、鄭重地鞠了一躬。當她直起身,空茫的眼睛望向台下的方向時,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明亮、純粹的笑容,像穿透層層陰雲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整個空間。

掌聲經久不息。林舟用力地鼓著掌,掌心拍得通紅髮痛,喉嚨堵得發緊。他看著她,看著那個在黑暗中依然能發出如此璀璨光芒的女孩,看著這片為她而響起的掌聲的海洋……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比清晰而堅定的東西,在他心底破土而出,瘋狂滋長。

尋找的意義,存在的價值……那些曾經困擾他、讓他憤世嫉俗的虛無問題,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具體的、灼熱的輪廓。

燈光漸暗,觀眾帶著感動和不捨開始有序離場。林舟逆著人流,快步走向後台。心跳得很快,帶著一種近乎雀躍的緊張。後台有些淩亂,工作人員在收拾設備。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安靜的白色身影,正摸索著收拾自己的帆布包。

他幾步走到她麵前,深吸一口氣,聲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啞:喂,許瞳。

許瞳的動作停住,抬起頭,望向他聲音的來處,臉上還殘留著演出成功的淡淡紅暈和笑意:林舟

嗯。林舟應了一聲,感覺手心有點冒汗。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認真,你剛纔……彈得真好。比在禮堂那次,好一百倍。

他笨拙地補充,真的。

許瞳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像平靜湖麵上漾開的漣漪:謝謝你,林舟。謝謝你那天…在天台。

提到天台,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了一下。那夜的狂風暴雨、生鏽的欄杆、絕望的試探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彷彿就在昨天。

林舟清了清嗓子,彷彿要驅散那沉重的回憶,聲音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鄭重:那個…我跟我們店長說了,店裡以後會有盲文飲品單了。我弄的。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更沉,我還…想跟你商量個事。

許瞳微微側頭,做出傾聽的姿態:嗯

你看,林舟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種他自己都冇意識到的、近乎懇切的熱情,我們店…位置其實還行。我是說,你彈琴,這麼好聽…光在音樂廳裡,太可惜了。他語速加快,像是怕被打斷,我想…能不能,每週…哪怕就一兩次,在你方便的時候,去我們店裡彈就在那個小角落地方不大,但…總有人會聽到的。他想起那些在深夜走進便利店、和他一樣疲憊而迷茫的麵孔,也許…也許真的有人,就缺那麼一點點聲音呢

他一股腦說完,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直跳,有些緊張地看著許瞳空茫的臉。這個想法在他心裡盤旋了好幾天,此刻說出來,像是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

許瞳安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從微微的驚訝,慢慢變成了溫柔的、瞭然的笑意。她冇有立刻回答,隻是緩緩地,朝著林舟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隻手,纖細,白皙,曾經沾滿灰塵和血痕,曾經在冰冷的琴鍵上砸出驚雷,也曾經流淌出最溫暖的光芒。

林舟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手,愣了一下。胸腔裡那股滾燙的熱流再次翻湧而上。他不再猶豫,也伸出自己粗糙的、指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穩穩地、用力地握住了那隻手。

她的手心微涼,卻異常柔軟。而他的手心,溫熱,帶著薄繭,充滿了力量。

兩隻手緊緊相握。冇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指尖傳遞的溫度,是理解,是約定,是黑暗中相互辨認、相互支撐的錨點。是迷途的扁舟終於找到了可以並肩同行的燈塔,是孤獨的靈魂在喧囂世界裡發出的、被彼此清晰接收到的信號。

後台的燈光有些晃眼,映著他們交握的手,在地麵上投下堅定而溫暖的影子。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依舊喧囂而冷漠。但在這個小小的、有些淩亂的後台角落裡,兩個曾經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靈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重量和方向。

前方的路或許依舊漫長,充滿未知。但此刻,掌心相貼的溫暖,就是最真實的座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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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自我價值與生命意義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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