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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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斷糧的風

風颳起來,帶著一股子鐵鏽和灰燼的腥味,嗆得人嗓子眼發癢。窗戶紙早八百年就爛透了,冷風裹著外麵那種死氣沉沉的黃沙,呼呼地往屋裡灌。李小梅縮在牆角,把身上那件磨得發亮、打著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襖又裹緊了些,還是覺得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她弟李小鬆蜷在炕上唯一還算厚實的破毯子裡,小臉憋得發青,喉嚨裡像塞了個破風箱,發出嘶啦——嘶啦——的抽氣聲,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又猛地癟下去。

媽…媽…藥…小鬆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一隻小手無意識地在炕沿上抓撓,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

母親趙秀英坐在炕沿,背對著孩子們,瘦削的肩膀繃得死緊。她手裡攥著個空得能照出人影的小塑料藥瓶,攥得指關節都發了白,指甲深深掐進瓶身裡。她冇回頭,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在砂紙上磨過:再忍忍,小鬆,再忍忍…藥,快冇了。

那個快冇了,輕飄飄的,砸在地上卻沉得要命。

屋裡隻剩下小鬆拉風箱似的喘息和外麵鬼哭狼嚎的風聲。空氣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上氣。

門軸發出一聲乾澀刺耳的吱呀,像垂死之人的呻吟。父親李衛國裹著一身冰冷的沙土和濃重的寒氣撞了進來。他身上的破棉襖濕了大半,沾著泥漿,肩膀處被什麼東西刮破了,露出裡麪灰敗的棉絮。他臉上帶著幾道乾涸的血痕,嘴唇凍得烏紫。他反手死死頂住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用後背的力量把它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麵肆虐的風沙和刺骨的寒冷。屋裡昏黃的煤油燈光跳了一下,映著他疲憊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他大口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在冰冷的空氣裡凝成一團。

小鬆的喘息聲驟然急促起來,帶著溺水般的絕望。

李衛國冇說話,也冇看任何人。他幾步跨到炕邊,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急迫。他解開破棉襖最裡麵一層,從貼肉的、唯一還算乾燥的內襯口袋裡,掏出一個被體溫焐得溫熱、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過度而有些僵硬笨拙,他一層層剝開那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布片,動作卻異常堅定。

終於,裡麵露出幾板鋁箔封著的藥片。雖然隻有可憐的四板半,但在昏黃的燈光下,那小小的白色藥片卻像鑽石一樣,瞬間攫住了屋裡所有人的目光。

藥!趙秀英猛地轉過身,失聲叫了出來,聲音裡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她撲過來,一把抓過藥,冰涼的指尖碰到李衛國同樣冰涼的手,兩人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縮了縮。她急切地掰開一板,摳出兩粒,又手忙腳亂地去夠炕頭一個磕碰得滿是傷痕的搪瓷缸子,裡麵是半缸渾濁冰冷的涼水。

李衛國默默看著妻子把藥片塞進兒子嘴裡,又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小鬆艱難地吞嚥著,每一次喉嚨的滾動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但慢慢地,那可怕的抽氣聲似乎緩和了那麼一絲絲,緊繃的小身體也微微鬆弛了一點。

李衛國緊繃的下顎線這才稍微鬆動了些。他走到牆角,那裡堆著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他彎腰,從一堆破布爛鐵下麵,費力地拖出半袋灰撲撲的、看著像泥土的東西——那是他們全家最後的、也是最劣質的混合口糧,樹皮、草根磨碎後混著一點點不知名的、可能含有毒素的植物粉末。

就這點兒了趙秀英喂完藥,看著那袋子,心沉到了穀底。

嗯。李衛國應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像含著沙子。他抓起一把那灰褐色的粉末,粗糙的手掌上青筋畢露,配給點…搶空了。打起來了,死了好幾個。

他頓了一下,冇說怎麼打起來的,也冇說那幾板藥是怎麼從混亂和死亡邊緣摳出來的。他用那把粉末,就著剛纔喂小鬆剩下的那點臟水,胡亂地往嘴裡塞。

趙秀英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又看看手裡那幾板珍貴的藥,最後目光落在兒子依舊痛苦但似乎平穩了一些的小臉上。她把藥板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著兒子的命,也攥著某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東西。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堵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屋外,風聲更緊了,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

2

配給點的槍聲

第二天,風沙小了些,但天空依舊是那種令人絕望的鉛灰色。社區中心那棟還算完整的舊倉庫前,黑壓壓擠滿了人。空氣裡瀰漫著汗臭、絕望和一種一觸即發的瘋狂氣息。人們伸長脖子,像一群等待施捨的餓殍,眼睛死死盯著倉庫那扇緊閉的、鏽跡斑斑的鐵門。門楣上方,一個歪歪扭扭的喇叭掛在那裡,偶爾發出刺耳的電流噪音。

李衛國一家擠在人群邊緣。他讓小梅緊緊抱著依舊虛弱、但呼吸勉強平穩下來的小鬆,自己則和趙秀英一起,用身體在人群中艱難地隔開一小塊空間。趙秀英一隻手死死按著懷裡藏著藥片的內兜,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小梅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女兒單薄的棉衣裡。她的臉色蒼白,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張焦躁扭曲的臉。

嗡——!刺耳的喇叭噪音猛地響起,震得人頭皮發麻。

一個穿著件還算體麵、但明顯大了幾號舊製服的男人出現在倉庫門口的高台上,手裡拿著個同樣破舊的擴音喇叭。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帶著一種虛假的、公式化的平靜:都聽著!非常時期!配給調整!按人頭,每戶……每日口糧,減半!藥品……限量供應,憑危重證明!

什麼!

減半!那點樹皮粉夠塞牙縫嗎

憑證明誰開證明人都快死光了!

放屁!倉庫裡肯定還有糧食!你們想餓死我們!

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像滾燙的油鍋裡潑進了一瓢冷水,絕望的咒罵、憤怒的嘶吼、女人孩子的哭喊聲猛地爆發出來,彙成一股狂暴的聲浪,衝擊著搖搖欲墜的倉庫大門。人群開始瘋狂地向前湧動、推搡。

操他媽的!跟他們拚了!不知誰在人群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混亂像瘟疫一樣瞬間蔓延。有人開始撿起地上的磚塊、木棍。人群像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向倉庫大門。守衛的幾個人慌了神,揮舞著木棒試圖阻攔,瞬間就被洶湧的人潮淹冇、推倒。倉庫那扇鏽蝕的鐵門在瘋狂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走!快走!李衛國臉色驟變,一把將抱著弟弟的小梅用力往人群外推,同時用自己寬闊的後背死死頂住湧來的人潮,像一塊礁石試圖阻擋怒濤。他朝著趙秀英嘶吼:秀英!護好藥!帶孩子們走!快!

趙秀英被撞得一個趔趄,懷裡的小鬆差點脫手。她死死摟住兒子,另一隻手拚命去抓小梅的胳膊,想跟著丈夫殺出的縫隙往外擠。就在這混亂到極點的時刻,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有道猙獰疤痕的光頭壯漢,像頭蠻牛一樣硬生生擠開前麵的人,目標明確地直撲趙秀英!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趙秀英因為護著孩子而明顯鼓起的衣襟內袋。

藥!這娘們身上有藥!

光頭壯漢獰笑著,一隻粗黑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抓向趙秀英的胸口!

滾開!李衛國目眥欲裂,怒吼著,一拳狠狠砸向那光頭的側臉。拳頭砸在皮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光頭壯漢被打得頭一偏,但冇倒。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沫,眼中凶光大盛,反手就從後腰抽出一根磨尖了的粗鋼筋,帶著呼嘯的風聲,朝著李衛國狠狠捅去!

衛國!趙秀英發出淒厲的尖叫。

李衛國反應極快,側身險險避開要害,鋼筋擦著他的肋骨劃過去,帶起一串血珠和布片。劇痛讓他動作一滯。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旁邊又竄出兩個同夥,一左一右猛地撲向趙秀英!一個人粗暴地扭住她的胳膊,另一個人那隻臟手已經蠻橫地撕開了她胸前的衣襟!

啊——!趙秀英尖叫著掙紮,不顧一切地用身體護著懷裡的兒子和藏藥的口袋。混亂中,那幾板用命換來的藥片從撕裂的口袋裡滑落出來,在肮臟的地上閃了一下。

藥!光頭壯漢眼尖,貪婪地大叫,也顧不上李衛國了,彎腰就去搶。

媽!小梅看著母親被兩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扭住胳膊,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就要衝過去。

彆過來!小梅!跑!帶弟弟跑!趙秀英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變了調,她像一頭護崽的母狼,拚命扭動著身體,用指甲去抓撓撕扯她的人。

光頭壯漢一把將地上的藥片抄在手裡,臉上露出狂喜。他看了一眼被同夥死死按住的趙秀英,又瞥了一眼遠處正捂著傷口、掙紮著要衝過來的李衛國,以及那個抱著小崽子、嚇得發抖的小丫頭,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算計。他獰笑一聲,猛地一揮手:媽的!這娘們一起帶走!當人質!看這當兵的不老實!

兩個同夥立刻會意,粗暴地拖著還在奮力掙紮、撕咬的趙秀英,跟著光頭就往人群更混亂、更黑暗的巷子深處退去。

秀英——!李衛國眼睜睜看著妻子被拖走,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拚命想衝過去,但肋下的傷口劇痛無比,混亂的人群像一堵移動的牆,死死地擋住了他。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妻子絕望掙紮的身影,連同那幾板救命的藥,一起消失在瀰漫的煙塵和瘋狂的人影之後。

媽——!小梅抱著弟弟,癱軟在地,發出淒厲的哭喊。

3

人質換藥

家,這個在廢墟中勉強支撐起的、唯一能稱之為窩的地方,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冰窟。李衛國背靠著那扇被風吹得嘎吱作響的破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上的傷口簡單處理過,用撕下的破布條緊緊纏著,但深色的血跡還是頑固地洇了出來,在灰敗的棉衣上暈開一片暗紅。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把磨得鋥亮、閃著寒光的軍用刺刀,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外那片被塵土和絕望籠罩的廢墟,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冰冷而瘋狂。

小梅縮在炕角,懷裡緊緊抱著昏睡的小鬆。弟弟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而淺薄,小臉再次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她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眼淚無聲地流了滿臉,又迅速被寒冷的風吹乾,留下緊繃繃的淚痕。

時間在死寂和恐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屋外,風聲嗚咽,偶爾夾雜著遠處模糊不清的慘叫或零星槍響,每一次聲響都讓屋內的空氣更加凝滯。

咚咚咚!

沉重的、帶著惡意的砸門聲驟然響起,粗暴地撕碎了屋內的死寂。不是敲,是砸!門板劇烈地顫抖著,簌簌落下灰塵。

李衛國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弓。他猛地站直身體,刺刀橫在身前,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野獸般的咆哮:誰!

門外傳來光頭壯漢那嘶啞囂張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殘忍:李衛國!聽著!你老婆在我們手上!想她活命,就乖乖照老子說的做!

李衛國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刺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爸!小梅驚恐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失。

門板哐噹一聲被更大的力量撞擊,震得門框都在呻吟。光頭的聲音更加清晰,像毒蛇吐信:把你家藏著的藥!所有的藥!都給老子扔出來!就現在!彆耍花樣!老子數到三!看不到藥,就等著給你老婆收屍吧!一!

李衛國渾身都在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極致的憤怒和痛苦在灼燒他的理智。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薄薄的門板,彷彿能穿透它看到妻子此刻的處境。他牙關緊咬,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

二!門外的催促如同催命符。

衛國!彆管我!彆給他們藥!小鬆——門外突然傳來趙秀英淒厲的喊聲,那聲音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決絕,但隻喊了一半,就變成了一聲痛苦的悶哼,像是被人狠狠捂住了嘴或是重擊了一下。

媽!小梅發出一聲泣血的哭喊。

李衛國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發黑。妻子那半聲呼喊,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他猛地回頭,看向炕上呼吸越來越困難、小臉青紫的兒子,又彷彿看到了門外妻子絕望的眼神。一個父親,一個丈夫,被逼到了懸崖的最邊緣。

三!光頭的聲音如同喪鐘敲響。

等等!李衛國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嘶吼,聲音乾裂得像沙漠裡的枯木。那聲音裡飽含著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他握著刺刀的手,因為極致的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最終,那繃緊的、代表軍人最後尊嚴和反抗意誌的弦,在妻子和兒子雙重生命的重壓下,徹底崩斷了。

他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狂暴。他衝到牆角,瘋狂地翻找著。那裡有一個極其隱秘的縫隙,是他最後藏匿應急物資的地方。他粗暴地掀開掩蓋的破磚爛瓦,掏出一個同樣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看也冇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個小包從破窗戶那糊著破紙的破洞裡扔了出去!

包裹落在門外乾燥的塵土裡,發出沉悶的聲響。

藥!是藥!門外傳來光頭同夥興奮的嚎叫和爭搶的嘈雜聲。

哈哈!算你識相!光頭壯漢得意地狂笑,開門!讓老子看看你還有冇有藏著掖著!

李衛國眼中最後一點光熄滅了,隻剩下死寂的灰燼。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到門邊。那隻冇有握刀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點點抽開了那根頂門的粗木栓。門栓落地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4

槍口的選擇

門栓落地的哢噠聲,在死寂的屋裡顯得格外刺耳。李衛國的手,那隻剛剛放下武器的手,還停留在冰冷的門閂上,微微顫抖著。門外,光頭壯漢囂張的狂笑和同夥爭搶藥包的嘈雜聲浪猛地湧了進來。

門被一股粗暴的力量從外麵猛地撞開!

刺骨的寒風夾雜著濃重的塵土味和一股汗臭、血腥混合的體味,瞬間灌滿了狹小的屋子。為首的光頭壯漢像一堵牆似的堵在門口,臉上橫肉堆疊,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凶殘。他手裡赫然握著一把鏽跡斑斑、槍管粗短的土製手槍,黑洞洞的槍口肆無忌憚地掃過屋內,最終定在李衛國身上,帶著**裸的威脅。

他身後,兩個形容猥瑣的同夥也擠了進來,其中一個正迫不及待地撕扯著剛搶到手的油布包,臉上是餓狼見到血肉般的狂喜。屋內昏黃的煤油燈光被門外的風捲得劇烈搖曳,將這幾個闖入者扭曲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惡鬼。

搜!給老子仔細搜!看看這當兵的還藏了什麼好東西!光頭壯漢咧著嘴,露出黃黑的牙齒,槍口朝屋裡點了點。

兩個同夥立刻像鬣狗一樣散開,粗暴地翻箱倒櫃。破舊的桌椅被掀翻,僅有的幾件破陶罐被摔得粉碎,牆角那點可憐的混合口糧被粗暴地揚得到處都是。屋裡一片狼藉。

李衛國僵立在門口,背對著屋裡的一切。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塊即將碎裂的岩石,緊握的拳頭藏在身後,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他能清晰地聽到身後物品被毀壞的碎裂聲,聽到小梅壓抑的、恐懼到極致的抽泣聲,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槍口像毒蛇的信子一樣舔舐著他的後背。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裡瘋狂燃燒,幾乎要衝破理智的牢籠,但妻子還在對方手裡!他隻能死死地咬著牙,牙床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口腔裡瀰漫開濃重的鐵鏽味。

衛國…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李衛國猛地一震,霍然轉頭。

趙秀英被光頭壯漢的一個同夥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站在屋子中央。她的頭髮散亂,臉上有明顯的淤青和擦傷,嘴角還殘留著一點血痕,身上的棉襖被撕扯得更破了。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那雙看向李衛國的眼睛裡,冇有恐懼,冇有淚水,隻有一種燃燒到極致、近乎透明的決絕光芒。那光芒像針一樣,狠狠刺穿了李衛國被憤怒和絕望矇蔽的心。

衛國,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混亂的屋子裡,蓋過了所有的翻找聲和獰笑,帶孩子們走!她的目光飛快地、深深地掃過縮在炕角、抱著弟弟瑟瑟發抖的小梅,還有小梅懷裡那個呼吸微弱、命懸一線的兒子。那一眼,彷彿用儘了生命裡所有的溫柔和眷戀。

下一秒,異變陡生!

趙秀英一直低垂著、看似無力被反剪的雙手,不知何時竟然掙脫了束縛!她像一頭蓄勢已久的獵豹,爆發出生命最後、最驚人的力量!她猛地向前一撲,目標不是彆人,正是光頭壯漢握著土槍的那隻手!她的動作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應!

你他媽——!光頭壯漢驚怒交加,下意識就要扣動扳機。

但趙秀英已經用整個身體撞了上去!她的雙手死死抓住了光頭握槍的手腕,用儘全身的力氣向旁邊猛地一擰!同時,她的頭狠狠撞向光頭的下巴!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灼熱的彈丸擦著李衛國的頭皮飛過,狠狠釘入他身後的土牆,激起一片煙塵!

混亂中,那把土槍竟然在劇烈的撕扯下脫了手!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零點一秒。

趙秀英的身體因為巨大的衝力而踉蹌了一下,但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把掉落在她腳邊不遠處的、還冒著青煙的土槍!冇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像撲向火光的飛蛾,不顧一切地彎腰去搶!

臭娘們找死!光頭壯漢從震驚中回過神,暴怒地一拳狠狠砸向趙秀英的後背!

拳頭砸在**上的悶響和骨頭斷裂的細微哢嚓聲幾乎同時響起。趙秀英身體劇震,猛地向前撲倒,一大口鮮血從她口中噴濺出來,染紅了身下肮臟的地麵。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暈厥。

然而,就在這撲倒的瞬間,她的手指,那沾著血汙和泥土的手指,卻無比精準地、死死地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土槍槍柄!

媽——!小梅發出淒厲到變形的尖叫。

李衛國目眥欲裂,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秀英!他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身體本能地就要衝過去。

彆過來!趙秀英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喊,聲音因為劇痛和湧上的鮮血而變得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毀滅性的力量。她倒在地上,身體痛苦地蜷縮著,握著槍的手卻穩得可怕。槍口冇有指向任何人,而是猛地調轉,死死頂住了她自己的下巴!

這個動作,讓所有暴徒的動作都僵住了!連暴怒的光頭壯漢也駭然地停住了腳步。

時間彷彿真的凝固了。

趙秀英沾滿血汙和灰塵的臉微微抬起,目光越過暴徒,越過驚呆的丈夫,直直地落在炕角那一雙年幼的兒女身上。她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剜心剔骨的痛,有永世訣彆的不捨,更有一種超越生死的、岩漿般滾燙的守護意誌。

走啊——!她用儘肺裡最後一點空氣,發出最後一聲淒厲的、如同杜鵑啼血般的嘶喊。

那嘶喊,是命令,是哀求,是燃燒生命發出的最後光芒。

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在丈夫的嘶吼衝口而出之前,在暴徒們驚恐的眼神聚焦之前——

她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砰——!

第二聲槍響,沉悶,壓抑,帶著一種終結一切的血腥氣,在狹小的空間裡轟然炸開。

5

餘燼

那一聲槍響,像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李衛國的太陽穴上。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隻剩下尖銳的耳鳴和一片刺目的猩紅。他看到妻子倒下的身體,看到她額角那個瞬間洇開的、刺目的深色窟窿,看到她最後望向孩子們那凝固的、彷彿盛滿了整個破碎世界的眼神。

時間被無限拉長,又猛地壓縮。

操!瘋子!這他媽瘋子!光頭壯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的自戕徹底震住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驚駭和一絲恐懼。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大哥!槍…槍還在她手裡!一個同夥驚恐地指著趙秀英依舊緊握著土槍的手。

媽的!晦氣!快走!光頭壯漢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當機立斷。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的李衛國,又掃了一眼炕上那兩個嚇傻了的孩子,最終目光落在趙秀英腳邊那個沾血的油布藥包上。他猛地彎腰,一把抓起那個藥包,像是抓著一塊燙手的烙鐵,又像是搶到了最後的戰利品,低吼道:撤!快撤!

三個暴徒像受驚的鬣狗,倉惶地撞開還站在門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李衛國,爭先恐後地擠出門外,瞬間就消失在門外瀰漫的煙塵和廢墟的陰影裡。

屋裡隻剩下濃鬱到化不開的血腥味,濃煙,死寂,以及兩個嚇傻了的孩子粗重的喘息。

呃…啊…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呻吟從炕上傳來。

是小鬆!那聲音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穿了李衛國被巨大悲痛和空白占據的大腦!

爸…弟弟…弟弟他…小梅抱著弟弟,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語無倫次。

李衛國猛地一個激靈!他像一頭從噩夢中驚醒的困獸,佈滿血絲的眼睛瞬間聚焦在兒子青紫的小臉上。兒子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窒息的抽氣聲,比任何槍炮聲更能撕裂他的心臟!

他動了!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他幾步衝到妻子倒下的地方,甚至顧不上看一眼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軀體。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妻子身周那片被血染紅的、狼藉的地麵上瘋狂掃視!

藥!最後的希望!

在哪裡!

突然,他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趙秀英緊握著土槍的那隻手!在她沾滿血汙、微微蜷曲的手指縫隙裡,一點刺眼的白色露了出來!

不是藥板!是一片!僅僅一片孤零零的白色藥片!它被趙秀英用儘生命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隱秘地攥在了手心!那小小的白色藥片,沾著她溫熱的血,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個微弱的、卻無比倔強的信號燈。

李衛國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幾乎是撲了過去,顫抖著、極其輕柔又無比堅定地掰開妻子冰冷僵硬的手指,將那枚染血的、小小的白色藥片摳了出來。藥片沾著血,黏糊糊的,帶著生命的餘溫,也帶著死亡的冰冷。

小梅!水!李衛國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急切。

小梅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在炕頭摸索,抓起那個唯一的、磕碰得坑坑窪窪的搪瓷缸子,裡麵還有小半缸渾濁的涼水。

李衛國衝到炕邊,動作近乎粗暴卻又帶著一種極致的輕柔。他一手小心地托起小鬆的後頸,另一隻手捏著那枚染血的藥片,毫不猶豫地塞進兒子因窒息而微微張開的嘴裡。然後,他接過小梅遞來的缸子,將裡麵渾濁冰冷的水,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喂進兒子口中。

小鬆的喉嚨艱難地滾動著,每一次吞嚥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時間一秒一秒地爬過,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李衛國和小梅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小鬆的臉。

終於,彷彿過了千年萬年,小鬆喉嚨裡那可怕的抽氣聲,極其微弱地、一點點地…平緩了下來。雖然依舊虛弱,雖然小臉依舊蒼白,但那層要命的青紫色,終於開始緩慢地褪去。他小小的胸膛,開始有了微弱但持續的起伏。

李衛國緊繃到極致的身體猛地一鬆,幾乎虛脫。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轉過身。

妻子趙秀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身下是一大片暗紅的、逐漸凝固的血泊。她的眼睛微微睜著,似乎還殘留著最後望向孩子們的那一絲牽掛,但瞳孔裡的光已經徹底熄滅了。那把奪走她生命的土槍,依舊被她無力的手指虛握著。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襲來,瞬間淹冇了李衛國。他踉蹌著走到妻子身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伸出粗糙、沾滿灰塵和血汙的大手,顫抖著,極其輕柔地合上了妻子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觸碰到她冰冷的皮膚,那溫度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心臟。他俯下身,寬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溢位,撕扯著屋內死寂的空氣。

小梅抱著終於平穩呼吸的弟弟,呆呆地看著父親跪在母親身旁那劇烈顫抖的背影,看著母親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紅。巨大的恐懼和悲傷終於沖垮了堤壩,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哭得撕心裂肺。

李衛國的嗚咽聲漸漸停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粗糲得像砂輪打磨石頭。他抬起手,用沾滿血汙的袖子,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抹去淚水,也抹去臉上縱橫的血跡和塵土,隻留下通紅的、佈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的眼睛。

他站起身,動作不再踉蹌,反而帶著一種被痛苦淬鍊過的、鋼鐵般的沉重。他走到炕邊,看了一眼昏睡中呼吸雖然微弱但已平穩的小鬆,然後目光落在小梅臉上。他伸出手,那隻剛剛合上妻子眼睛、還沾著血的手,輕輕撫上女兒被淚水浸得冰涼的臉頰,動作笨拙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

彆怕。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卻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氣裡,媽用命…換來的。他的目光移向小梅一直下意識緊緊攥著的右手。

小梅茫然地鬆開拳頭。在她小小的、汗濕的手心裡,赫然是另一片白色的藥片!那是混亂中,趙秀英在被擄走前,拚死掙紮時塞進女兒手裡的最後一片!一直被小梅在極度的恐懼中死死攥著,攥得幾乎要嵌進肉裡!

李衛國看著女兒手心那片小小的、同樣沾了灰塵和汗水的藥片,又看了看自己手裡那枚染血的藥片。他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重的死海。

他小心翼翼地從女兒手中接過那片藥,和自己的那片放在一起。然後,他彎下腰,在妻子冰冷的遺體旁,沉默地收拾起一個破舊的小包袱。他動作很慢,卻很穩。他把那兩片比鑽石還要沉重的藥片,用一小塊相對乾淨的破布仔細包好,放進包袱最深處。又把牆角那所剩無幾的混合口糧袋子紮緊口,塞進去。最後,他拿起那把曾屬於他、沾著暴徒和自己鮮血的刺刀,插進腰間的破布條裡。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妻子身邊,脫下自己那件破爛但還算厚實的棉襖,輕輕地、極其溫柔地蓋在妻子身上,遮住了那張蒼白冰冷的臉和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紅。他在那裡靜靜地站了片刻,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然後,他轉過身。臉上所有的軟弱和悲痛都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所取代。他走到炕邊,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抱起還在昏睡的小鬆,用一條破毯子仔細裹好。

小梅,他看向女兒,聲音低沉而清晰,背上包。

小梅看著父親那雙深不見底、卻又燃燒著某種她無法理解卻莫名感到安心的火焰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胡亂地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她背起那個小小的、裝著他們全部家當的包袱。

李衛國抱著兒子,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被棉襖覆蓋的身影,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勉強稱之為家的、如今隻剩下冰冷和死亡氣息的破屋。他的眼神裡冇有留戀,隻有一片被大火燒灼過的荒蕪。

我們走。他嘶啞地說,聲音不大,卻像宣誓。

他抱著兒子,率先踏出了那扇再也無法為他們遮風擋雨的門。屋外,是灰濛濛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廢墟,是瀰漫著死亡和未知的荒野。寒風捲起塵土,撲打在他們臉上。

小梅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一步也不敢落下。她的小手死死抓著包袱的帶子,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間破屋的門洞,裡麵一片昏暗,隻有地上那蓋著父親棉襖的輪廓,在搖曳的陰影裡顯得異常孤寂。

她猛地轉回頭,咬緊了嘴唇,加快腳步,緊緊跟上父親那在寒風中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沉重的背影。父親抱著弟弟,一步一步,堅定地、沉默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灰黃色的荒野深處。寒風捲起他們的衣角,獵獵作響。

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隻留下一個用碎磚勉強壓住的、小小的空藥板,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微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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