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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錢迷途
金融精英張明遠身家千萬卻夜夜失眠,
某夜刷到紀錄片《古道清涼》裡灰色僧袍飄過山脊,
大悲寺僧人托缽行腳的畫麵讓他如遭雷擊。
他打包阿瑪尼西裝扔進垃圾桶,直奔遼寧海城。
施主,這裡不收門票,守門僧指著告示牌,隻收決心。
戒律堂前,主持妙祥法師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朽木:持不捉金錢戒,可能
張明遠咬牙應諾,未曾想第一關竟是午後饑腸轆轆時,看居士將半個饅頭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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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裹著八月的燥熱,撞在金融中心摩天樓的玻璃幕牆上,碎成無聲的嗚咽。一百二十七層,張明遠站在落地窗前,腳下是蜿蜒流淌的車河,霓虹燈將夜色染成一片浮華的紫紅。他手裡端著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輕晃,倒映著天花板上那盞價值六位數的意大利水晶燈,也倒映著他眼底兩潭深不見底的疲憊。手機螢幕亮著,私人銀行APP的頁麵上,一串零長得幾乎要溢位螢幕。他指尖劃過,數字無聲地跳動,財富像呼吸般自然增長。
可胃裡像塞了塊冰冷的鐵坨,沉甸甸地墜著。閉上眼,不是K線圖的瘋狂跳躍,就是併購案裡對手瀕臨破產時那雙絕望通紅的眼睛。錢,這曾經讓他熱血沸騰、廝殺爭奪的東西,如今像細密的塵埃,無孔不入,塞滿了他生活的每一個縫隙,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飽脹感,卻又在靈魂深處留下大片荒蕪的饑餓。失眠成了最忠實的伴侶,安眠藥混著酒精,也隻能換來幾個小時的支離破碎。
手指無意識地在平板電腦上滑動,推送的短視頻光怪陸離。忽然,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麵撞入眼簾:鉛灰色的天幕低垂,蜿蜒的山路被雨水泡成渾濁的泥濘。一列穿著同樣鉛灰色、打滿補丁僧袍的身影,在泥濘中沉默前行。他們揹著沉重的行囊,身形單薄卻異常挺直。雨水順著鬥笠邊緣淌下,彙成細流,沖刷著他們腳上沾滿泥漿、磨得幾乎看不出本色的僧鞋。冇有音樂,隻有呼嘯的風雨聲和腳步踏入泥水的噗嗤聲。一個特寫鏡頭推向最前方托缽的老僧,皺紋深刻如刀劈斧鑿,眼神卻像兩口廢棄的古井,平靜無波,倒映著蒼茫天地和腳下無儘的泥濘路。
螢幕下方一行小字:《古道清涼》——遼寧海城大悲寺僧團行腳實錄。
張明遠的手指僵住了。威士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滴落在他昂貴的羊絨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渾然不覺。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鬆開,血液轟然衝上頭頂,耳邊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蓋過了窗外都市的喧囂。那片灰,那泥濘,那平靜到近乎漠然的眼神……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劈開了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生活。胃裡那塊冰冷的鐵坨,彷彿被這閃電瞬間熔穿了一個洞,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疼痛的渴望從洞中噴湧而出,瞬間淹冇了所有飽脹的油膩與疲憊。他猛地關掉了平板,胸膛劇烈起伏,昂貴的定製襯衫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背上。落地窗上,映出他蒼白失魂的臉,與剛纔畫麵中那老僧平靜的眼神重疊,荒誕又刺目。
七天後。遼寧海城,毛祁鎮。當出租車司機聽說目的地是那個山溝溝裡連個功德箱都冇有的破廟時,眼神裡的詫異幾乎要溢位來。車子在崎嶇顛簸的土路上揚起漫天黃塵,將身後那個喧囂、浮躁、以金錢為唯一度量衡的世界粗暴地隔絕開來。窗外的景緻從低矮的樓房變成稀疏的田埂,最終被四麵蜿蜒起伏、覆蓋著濃密綠意的山巒取代。空氣變得清冽,帶著草木和泥土的原始氣息,猛烈地灌入肺葉,洗刷著常年被城市廢氣浸染的肺泡。
大悲寺的山門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冇有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冇有繚繞的香火煙霧,更冇有如織的遊人。隻有一片沉穩的灰色。青磚砌就的牆體被歲月和風雨剝蝕得顏色深沉,灰瓦覆蓋的殿宇低伏在山坳裡,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而莊重。山門不高,門楣上大悲寺三個樸拙的大字,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內斂。
張明遠拎著他僅剩的簡單行囊——幾件換洗衣物和那台已關閉的平板,走向那扇虛掩的、彷彿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木門。門軸發出悠長而沉重的吱呀聲,如同一聲古老的歎息。門內,一個正在低頭清掃落葉的僧人聞聲抬起頭。他看起來不過三十歲上下,身形清瘦,身上的灰色僧袍洗得發白,肘部和膝蓋處打著厚厚的補丁,針腳細密卻掩蓋不住布料的磨損。最讓張明遠心頭一震的是僧人的眼神,清澈、平和,帶著一種專注當下的沉靜,與他剛剛告彆的那個世界裡無處不在的焦慮和計算截然不同。
阿彌陀佛。僧人單手立掌,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山間的寂靜,施主,這裡不收門票。他用掃帚柄指了指山門內側一塊不起眼的木牌,上麵用端正的楷書寫著幾行戒律,第一條便是持不捉金錢戒。僧人目光落在張明遠身上那件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羊絨衫上,並無鄙夷,隻有一絲淡淡的瞭然。這裡,隻收決心。
2
決心試煉
張明遠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句我想出家在舌尖滾了幾滾,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有決心。話音出口的瞬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被另一種未知的沉重悄然籠罩。
戒律堂的光線幽暗,空氣中瀰漫著陳年木頭、香燭和經卷混合的沉靜氣息,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時光。高大的殿柱投下深長的陰影,將空間切割得肅穆而威嚴。妙祥法師盤坐在上首的蒲團上,身形清臒得如同一株古鬆。他醬褐色的臉龐刻滿風霜的溝壑,眼袋鬆弛下垂,然而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眼白微微泛黃,瞳孔卻像兩口深潭,幽黑沉靜,彷彿能洞穿人心最隱秘的角落。他看著跪在下方蒲團上的張明遠,目光平靜無波,聲音沙啞,如同砂紙在粗糲的木頭上反覆摩擦:
持不捉金錢戒,終身不摸錢,不蓄錢。可能
能。張明遠的聲音在空曠的堂內顯得有些乾澀。
日中一食,過午不食,茶水、水果皆斷。可能
能。他想起紀錄片裡那些雨中過齋的畫麵。
行腳乞食,風餐露宿,以天為被,地為席。可能
能。
不接客僧禮,一切供養歸常住。可能
能。
……
八項戒律,八聲能,一聲比一聲低沉,一聲比一聲沉重,砸在幽暗的戒律堂裡,也砸在張明遠自己的心上。當最後一個能字落下,妙祥法師那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微瀾,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轉瞬即逝。他緩緩頷首:既如此,汝名‘釋明遠’。去吧。
最初的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了一圈漣漪,便被冰冷的現實吞冇。釋明遠領到了他的百衲衣——一件灰撲撲、不知經過多少代僧人穿用、打滿補丁的舊僧袍。粗硬的布料摩擦著他從未經曆過真正勞作的細嫩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癢和微痛。齋堂裡,過齋(午食)的鐘聲悠揚響起。長條木桌旁,僧人們悄然落座,腰背挺直如鬆,冇有一絲聲響。粗陶碗裡是清水煮的蘿蔔白菜,幾塊老豆腐,主食是顏色發暗的糙米飯和饅頭。空氣中瀰漫著食物最本真的、近乎寡淡的清香。
釋明遠學著眾人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默誦供養文。饑餓感在誦經聲中變得格外清晰,胃袋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揉搓。當木勺舀起寡淡的菜湯送入口中,那久違的食物原味竟讓他眼眶微熱。然而,就在他剛剛品味到一絲清苦中的回甘,腹中饑餓稍得慰藉之時,負責行堂的居士,一個麵容黝黑、手腳麻利的中年漢子,已經麵無表情地開始回收剩餘的饅頭。釋明遠看著碗裡自己下意識掰下、準備留待下午充饑的半個饅頭,下意識地伸手想護住:這……
明遠師,身旁一位法號釋永淨的中年僧人,低聲提醒,聲音平靜無波,過午不食。午後,粒米不進,滴水不沾。
那隻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釋明遠眼睜睜看著那半個還帶著餘溫的饅頭被居士毫不在意地收走,丟進一個更大的粗陶盆裡。胃裡剛剛被填滿的那一點溫熱感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空虛和恐慌取代。他猛地抬頭看向永淨師,對方卻已垂下眼簾,專注地清理著自己麵前碗裡最後一粒米,神情安詳,彷彿那即將到來的漫長十幾個小時的饑餓,不過是拂過山崗的微風。齋堂外,午後的陽光白得刺眼,釋明遠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決心構築的第一道堤壩,被這最原始的生理需求衝開了一道猙獰的缺口。絕望的陰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籠罩下來。
3
行腳初悟
行腳的日子在八月十五後如期而至。當第一縷帶著寒意的秋風捲起山門前的落葉時,釋明遠揹著沉重的行囊——裡麵是簡單的三衣一缽、薄薄的睡具和幾本經卷,彙入了那列灰色的隊伍。行囊粗糙的揹帶深深勒進他尚未磨礪過的肩膀,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腳底傳來的劇痛讓他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目的地是幾百裡外的鄰省鄉村。隊伍沉默地行進在崎嶇的山路上,蜿蜒如一條灰色的細線,鑲嵌在蒼茫的群山之間。釋明遠咬緊牙關,努力調整著呼吸,試圖跟上前麵永淨師那看似緩慢實則異常穩健的步伐。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過身體的重量、山路的陡峭、空氣的稀薄。每一次抬腿,都像在與無形的巨獸搏鬥。汗水浸透了厚重的百衲衣,又被山風吹得冰涼,貼在背上,黏膩而難受。最難以忍受的是腳底,出發不到半日,那嶄新的僧鞋裡已經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水泡與粗糲的鞋墊摩擦,都帶來鑽心的刺痛,讓他幾乎要忍不住呻吟出聲。
明遠師,看路。永淨師冇有回頭,平靜的聲音從前頭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釋明遠因痛苦而混亂的喘息。他下意識地順著永淨師的目光低頭看去。泥濘的路麵上,幾條被雨水沖刷出來的蚯蚓正在徒勞地扭動,暴露在乾燥的空氣和熾熱的陽光下,眼看就要被烤乾。隻見永淨師極其自然地停下腳步,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條蚯蚓挑起,輕輕放迴路旁濕潤的草叢深處。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彷彿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功課。
釋明遠怔怔地看著,腳底的劇痛似乎都因這片刻的停頓和眼前這微不足道卻充滿慈悲的舉動而暫時麻木了。永淨師站起身,拍了拍僧衣下襬沾上的泥點,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彷彿剛纔隻是拂去了一片落葉。眾生平等,皆有佛性。走吧。他繼續邁步前行,步伐依舊穩健。
釋明遠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草木清冽氣息的空氣,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彷彿在火上炙烤的腳,再抬頭望向永淨師那佈滿補丁、在秋風中微微晃動的灰色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渺小感湧上心頭。這點腳痛,與這天地間掙紮求生的微末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他挪動彷彿灌了鉛的雙腿,咬緊牙關,再次跟了上去。腳下的水泡在每一步的擠壓下破裂、流血,與粗布鞋襪粘連在一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水流進眼角,刺痛得讓他想流淚,卻最終隻是用力眨了眨眼,將那份生理性的淚水逼了回去。身體的痛苦依舊,但心頭的絕望陰影,似乎被永淨師那無聲的慈悲舉動,撕開了一道細微的光亮。
傍晚時分,隊伍終於抵達了一個位於山坳裡的破敗村落。殘陽如血,將土坯房歪斜的影子拉得很長。按照戒律,乞食隻擇七戶,且隻乞素食。釋明遠跟在永淨師身後,托著那個沉甸甸的粗陶缽盂,掌心因為緊張和莫名的羞恥而沁出冷汗。在一戶低矮的土坯房前,院牆坍塌了大半。一個穿著臟兮兮花布襖、紮著歪歪扭扭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趴在泥地上玩石子。她抬起頭,看到兩個灰袍僧人站在自家破敗的院門外,手裡托著空空的缽盂,小臉上頓時寫滿了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阿彌陀佛,永淨師的聲音平和低沉,穿透了薄暮的寂靜,女施主,乞一餐齋飯,素淨即可。
小女孩眨巴著大眼睛,冇有動,也冇有喊人。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幾隻瘦骨嶙峋的母雞在刨食。釋明遠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托缽的手微微發顫。他想起自己曾經在頂級餐廳一擲千金的場景,想起那些精緻的銀質餐具,如今卻捧著粗陶碗,站在這樣破敗的門前,隻為乞一口最簡單的飯食。強烈的反差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羞恥感幾乎要將他淹冇。他下意識地想低下頭,避開小女孩那清澈探究的目光。
就在這時,屋裡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接著是虛弱的腳步聲。一個頭髮花白、佝僂著背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她臉上佈滿深刻的皺紋,眼神渾濁,看到門口的僧人,渾濁的眼裡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枯樹皮般的手在同樣破舊的圍裙上侷促地擦了擦。哎呀……師父……老婦人的聲音嘶啞,家裡……家裡冇啥像樣的……她有些手足無措,目光掃過空空的院子和泥地上的孫女,充滿了窘迫。
一粥一飯,皆是佈施福田,功德無量。永淨師的聲音依舊平和,冇有絲毫催促或不滿,反而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老婦人猶豫了一下,轉身蹣跚地進了低矮的灶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出來,碗裡是少得可憐的一點糙米飯,上麵蓋著幾根醃得發黑的鹹菜。她顫巍巍地走過來,臉上帶著濃濃的歉意,小心翼翼地將那點飯食倒入永淨師的缽中。師父……彆嫌棄……
阿彌陀佛,善哉。永淨師深深一躬,神情莊重而感激。釋明遠也連忙跟著躬身。就在他彎下腰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那老婦人佈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還有小女孩仰起的、帶著懵懂純真的小臉。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狠狠撞在他的心上。這微薄的、近乎寒酸的佈施,在這對祖孫眼中,竟需要如此惶恐的歉意!而他們自己,過的又是怎樣一種生活他過往所經曆的那些艱難和委屈,在這真實的貧瘠與慈悲麵前,顯得如此矯情和可笑。酸楚、愧疚、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交織在一起,在他胸腔裡翻騰。托著空缽的手不再顫抖,那份羞恥感被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悲憫與無地自容的情緒取代。
夕陽的餘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向那片貧瘠的土地。釋明遠默默跟在永淨師身後,走向下一戶人家。腳步依舊沉重,腳底的傷口依舊灼痛,但心境,卻已悄然不同。他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了佈施二字背後,那份超越物質、直抵靈魂的重量。
乞食歸來,收穫寥寥。乞得的食物被收集在一起,由隨行的居士在村外一片小樹林邊的空地上進行平等分配。混合著糙米、窩頭、鹹菜甚至幾片生紅薯的食物被分到每個僧人的缽中。釋明遠學著眾人的樣子,盤腿坐下,將缽置於膝前,雙手合十,低眉垂目,誦唸供養文。秋夜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捲過林梢,發出嗚嗚的聲響,穿透單薄的百衲衣,帶走身體僅存的熱量。饑餓感在誦經聲中變得格外銳利,像無數根小針紮著空癟的胃壁。他強迫自己專注於經文,專注於這一飯一蔬皆是眾生恩賜的念頭。
誦畢,眾人開始過齋。食物粗糙冰涼,混雜著各種味道,釋明遠卻吃得異常專注,咀嚼著每一粒米,品味著那最原始的、來自土地的饋贈。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張揚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粗暴地撕破了林間的寂靜。兩道雪亮的車燈如同野獸的眼睛,蠻橫地掃過圍坐過齋的僧人隊伍,最終定格在他們身上。一輛誇張的亮粉色越野車停在幾米開外,車門猛地推開,跳下來一個穿著緊身豹紋皮褲、頭髮染成銀灰色的年輕男人。他手裡舉著一個最新款的手機,螢幕的光映著他興奮到有些變形的臉。
老鐵們!火箭刷起來!雙擊666!看啊!看我發現了什麼!男人誇張地尖叫著,手機鏡頭肆無忌憚地掃過僧人們驚愕的臉和他們膝前粗糙的食物,活的!苦行僧!要飯的和尚!看看這飯,豬食都不如吧嘖嘖,這年頭還有這種傻子……刺耳的話語伴隨著直播間裡傳出的、被放大的鬨笑和打賞音效,像冰水一樣澆在釋明遠頭上。
一股怒火騰地竄起!釋明遠猛地抬頭,攥緊了手中的木勺,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羞辱感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臟。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想衝上去砸掉那部該死的手機!然而,就在他胸膛劇烈起伏,怒意即將衝破理智的堤壩時,一隻溫暖而沉穩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手腕上。是永淨師。他依舊保持著盤坐的姿勢,甚至冇有看那個上躥下跳的主播一眼,隻是微微側過頭,對著釋明遠,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冇有憤怒,冇有委屈,隻有一片澄澈的平靜,如同暴風眼中心那不可思議的安寧。
嗔火焚心,燒燬功德林。永淨師的聲音極低,卻像一記清亮的磬音,敲在釋明遠混亂的心湖上,外相紛紜,莫擾自性。
釋明遠急促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著永淨師那平靜無波的側臉,看著周圍其他僧人依舊專注地、緩慢地進食,彷彿那刺耳的噪音和惡意的鏡頭根本不存在。他們像一塊塊沉默的礁石,任憑驚濤拍岸,我自巋然不動。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愧感瞬間壓倒了憤怒。自己修的是什麼持的是什麼竟會被一個跳梁小醜輕易點燃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垂下眼簾,重新將目光聚焦於膝前那半缽冰冷的、混雜的食物上。他拿起木勺,舀起一勺糙米飯,努力地、艱難地咀嚼起來。食物的粗糙感和冰冷感在口中異常清晰,主播聒噪的解說和直播間裡傳來的鬨笑聲依舊刺耳,但釋明遠的心,卻在這極致的喧囂與同伴無聲的沉靜中,一點點沉潛下來。憤怒的潮水緩緩退去,留下一種被淬鍊過的、帶著澀味的平靜。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持戒,並非隔絕外境,而是於驚濤駭浪中,守住內心那葉不沉的舟。
4
金錢誘惑
真正的風暴,在行腳隊伍踏入一個被過度開發的禪意小鎮時降臨。古鎮的石板路被打磨得光可鑒人,街道兩旁是清一色仿古建築,飛簷翹角下掛滿了俗豔的紅燈籠。店鋪林立,販賣著開光的佛珠、天價的沉香、機器雕刻的佛像,以及各種打著齋菜名號卻油膩精緻的仿葷菜肴。空氣裡瀰漫著廉價的香精味、油炸食物的膩香和金錢浮躁的氣息。穿著僧袍cosplay的網紅們,在鏡頭前搔首弄姿,背景音樂是震耳欲聾的電子佛號。真正的僧團沉默地穿過這片光怪陸離,灰色的百衲衣和沉靜的麵容,與周圍的喧囂浮華格格不入,如同一群闖入異世界的古人。
看!真和尚!有人發現了他們,驚呼起來。
快拍快拍!這可比那些假扮的稀有多了!
大師!給串佛珠開個光唄多少錢
師父!合個影!給你發紅包!
閃光燈劈啪作響,手機鏡頭如同槍口般密集地對準他們。釋明遠感到一陣窒息,厭惡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心臟。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加快了腳步,隻想儘快逃離這令人作嘔的名利場。永淨師走在隊伍最前,麵容沉靜,目不斜視,彷彿行走在無人的曠野。
突然,一個肥胖的身影猛地從旁邊一間裝潢得金碧輝煌、掛著天竺佛緣招牌的店鋪裡衝了出來,像一堵牆般攔在了永淨師麵前。來人五十歲上下,穿著對襟盤扣的絲綢唐裝,脖子上掛著一串碩大油亮的蜜蠟佛珠,十個手指上戴滿了各色寶石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他滿臉堆笑,眼睛卻像精明的秤砣,飛快地上下打量著永淨師,最後定格在他那張佈滿風霜卻沉靜如水的臉上。
哎呀呀!大師父!幸會幸會!胖子聲音洪亮,帶著誇張的熱情,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撲麵而來,鄙人錢萬利,是這‘天竺佛緣’的老闆!一看您幾位就是真正的高僧大德!這風範,這氣度!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拍永淨師的肩膀,彷彿熟稔的老友。
永淨師腳步微頓,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了那隻珠光寶氣的手,單手立掌:阿彌陀佛。施主請讓路。
錢萬利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反而更加熱切:大師父彆急著走嘛!鄙人最是敬仰佛法!這樣,您看,他變戲法似的從肥大的唐裝袖子裡掏出一個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口冇有封死,露出一遝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氣息的百元大鈔的邊角,那鮮紅的顏色在陽光下異常刺眼。這裡是一點小意思,十萬塊!香火錢!供養諸位師父買雙好鞋,添件新衣!他不由分說,動作快得驚人,一把將那沉甸甸的信封硬往永淨師托缽的手中塞去!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喧囂的噪音——網紅的直播聲、電子佛號聲、遊客的喧嘩聲——都瞬間退潮般消失。釋明遠的心跳驟停,瞳孔猛地收縮!十萬!嶄新的鈔票!那紅色如同最熾熱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網膜!錢萬利臉上誌在必得的貪婪笑容,周圍人群瞬間聚焦、充滿獵奇和期待的灼熱目光,如同無數根鋼針,刺向他!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觥籌交錯、金錢流動如同空氣的金融世界,回到了那個被**和算計填滿的深淵邊緣!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不是怕失去這錢,而是怕自己內心那扇剛剛被艱難關上的、名為貪慾的閘門,會被這**裸的誘惑和突如其來的衝擊再次轟然衝開!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湧的轟鳴聲。
永淨師托缽的手,穩穩地懸在半空。那隻塞滿鈔票、足以讓無數人眼紅的信封,離他枯瘦、佈滿老繭的手指隻有不到一寸的距離。信封沉甸甸的重量似乎已經透過空氣傳遞過來。錢萬利臉上誌在必得的笑容更盛,彷彿已經看到高僧接受钜款的爆炸性頭條在網絡上瘋傳的場景。周圍舉著手機的遊客屏住了呼吸,鏡頭貪婪地對準這戲劇性的一刻。
釋明遠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血液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死死盯著永淨師那隻懸空的手,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心臟——不是恐懼那信封,而是恐懼自己內心深處那扇剛剛艱難關上的、名為貪慾的閘門,會被這**裸的誘惑和衝擊再次撞開!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緊咬的咯咯聲。
就在這千鈞一髮、空氣都幾乎要爆裂的瞬間——
永淨師那隻懸著的手動了!
不是去接,而是極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手腕輕輕一翻。那隻托著粗陶缽盂的手,以一種行雲流水般、不帶絲毫煙火氣的軌跡,穩穩地避開了那塞滿金錢的信封。缽口微微傾斜,映著天光,如同一個沉默而深邃的拒絕。
同時,他那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沙啞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屏息凝神:阿彌陀佛。大悲寺僧,持不捉金錢戒。施主的‘福田’,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錢萬利那張瞬間僵住、由紅轉青的臉,最終落在他身後那間金碧輝煌、充滿銅臭的天竺佛緣店鋪,怕是種錯了地方。
話音落下,冇有停留,冇有再看那僵如木偶的錢萬利一眼。灰色的僧袍拂過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石板路,永淨師邁步,繼續前行。步履依舊沉穩,如同山嶽移動,帶著一種無法撼動的力量。身後的僧團,沉默如影隨形。
釋明遠呆立當場。方纔的恐懼、憤怒、窒息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他看著永淨師那挺直的、佈滿補丁的灰色背影,那背影在周圍浮華俗豔的店鋪和人群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巍峨!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衝上他的眼眶,酸澀,脹痛,卻又帶著一種滌盪靈魂的狂喜和解脫!那十萬元的紅鈔,那世俗眼中無上的誘惑,在師父這輕描淡寫的一拂手、一句種錯了地方麵前,轟然崩塌,化作了漫天飛灰!他彷彿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那是最後一道名為我執的枷鎖!緊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純淨的輕鬆感如同清泉般汩汩湧出,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連腳底磨爛的傷口似乎都在這清涼的泉水中得到了撫慰。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香精味似乎都淡了。他挺直了腰背,邁開腳步,緊緊跟上了那灰色的隊伍。步履從未如此輕快,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視野變得無比清晰,浮華的禪意小鎮如潮水般向後退去,前方,是永淨師那在秋風中微微晃動的、打著補丁的灰色衣角,像一麵旗幟,指引著一條通往真正清涼境地的古道。
5
空缽見心
十五天的行腳,如同在苦水中反覆淬鍊的十五個輪迴。當大悲寺那熟悉的灰色山門再次映入眼簾時,釋明遠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黧黑,精瘦,臉頰凹陷下去,顴骨顯得格外突出。唯有那雙眼睛,褪去了都市精英的疲憊、焦慮和迷茫,變得沉靜而明亮,如同被山泉徹底洗濯過的黑曜石,倒映著山間的流雲和古寺的飛簷。
戒律堂內,檀香的氣息似乎比離開時更加沉凝厚重。妙祥法師盤坐於上,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風塵仆仆的僧眾,最後落在釋明遠身上。那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如同冬日的潭水映照了一縷微弱的陽光。
釋明遠。
弟子在。釋明遠合十躬身,聲音平靜,帶著一種被風霜打磨過的質感。
汝缽何在
釋明遠微微一怔,隨即恭敬地雙手托起那隻一路相伴的粗陶缽盂,奉過頭頂。缽體粗糙,邊緣甚至磕碰出了幾個細小的缺口,裡麵空空如也,卻彷彿盛滿了十五天來所有的烈日、風雨、饑餓、困頓、慈悲、震撼與最終的清涼。
妙祥法師的目光在那隻空缽上停留了片刻,枯瘦的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他冇有讚許,冇有評價,隻是緩緩頷首,聲音依舊沙啞,卻彷彿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
善。空缽能容,方見本心。去罷。
空缽能容,方見本心。
釋明遠托著那隻空缽,走出戒律堂沉重的木門。秋日高遠,天藍得如同倒懸的深海。大雄寶殿的飛簷在湛藍的天幕上劃出沉穩的弧線,簷角懸掛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越悠遠的聲響,叮鈴……叮鈴……一聲聲,敲散了紅塵萬丈的喧囂,也敲進了靈魂深處那片剛剛被開墾出來的、清涼寂靜的田地。
他走到寺前那片開闊的坡地。山風浩蕩,吹動著他身上同樣打上了新補丁的百衲衣,衣袂翻飛,發出獵獵的聲響。遠處層林儘染,紅黃綠交織,絢爛如同燃燒的火焰。腳下是來時那條蜿蜒的土路,一直延伸,消失在群山之外那個光怪陸離、充滿金錢與**的世界。
曾經,那條路的儘頭是他全部的人生意義,是K線圖上跳動的數字,是賬戶裡冰冷的零。他以為擁有那些,便擁有了一切,卻不知靈魂早已在追逐中饑餓得奄奄一息。如今,他托著這隻空空的、粗糲的缽盂,立於山巔古刹,一無所有。
然而,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豐盈的飽足感,卻如同這浩蕩的山風,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鼓盪在他的胸膛。這飽足感來自於腳下沉穩的大地,來自於山間清冽的空氣,來自於齋堂裡那一碗清粥的滋味,來自於老婦人顫抖的手和小女孩純真的眼,來自於永淨師挑起蚯蚓時專注的側臉,更來自於那十萬元紅鈔前,師父那輕描淡寫卻重逾千鈞的一拂手!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缽盂,粗糙的陶壁摩擦著掌心磨出的厚繭。缽口對著高遠的藍天,空空如也,卻又彷彿盛滿了整個天地。
山風呼嘯而過,捲起幾片金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缽口,飛向更遠的山穀。釋明遠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葉裡充滿了草木凋零與新生的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芬芳。
原來真正的福田,不在那金碧輝煌的功德箱裡,不在那鼓脹的信封內,不在那浮華的禪意小鎮上。它就在這空缽之中,在這持戒的每一步艱難跋涉裡,在這顆曆經淬鍊、終於能照見本來麵目的——
清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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