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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拆開繃帶,摸到她的臉
消毒水那股子沖鼻的味兒,死死地扒在林修遠的喉嚨口,像是要把他最後一點清醒也摳走。手術室裡那幾盞無影燈,白得瘮人,晃得他眼前發花,隻剩下模糊一片光暈。臉上纏得死緊的繃帶,勒得他骨頭縫裡都透著痠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布料摩擦皮膚的沙沙聲,像有人貼著他耳朵在歎氣。
林先生,最後再確認一次,主刀醫生老鄭的聲音隔著一層口罩傳過來,悶悶的,冇什麼起伏,手指卻極穩地懸在他太陽穴附近,真要…完全複刻一絲一毫都不改
林修遠閉著眼,用力地點了下頭,繃帶蹭著手術床單,發出嚓的一聲輕響。額角那塊地方,彷彿還殘留著那天晚上冰涼的雨水,還有……雨柔指尖最後那點微弱的顫抖。
*修遠!你再說一遍試試!*
江雨柔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根繃緊的弦,在記憶中那個同樣濕漉漉、令人窒息的雨夜裡猛地炸開。客廳頂燈慘白的光線,把她臉上縱橫的淚水照得清清楚楚。茶幾上,那隻她最喜歡的白瓷杯子,已經摔在地上,碎成幾瓣,茶水混著瓷片狼藉一片。
*我說,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不如…不如離了算了!*
他自己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又乾又啞,每個字都帶著他自己都陌生的狠勁。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像被自己狠狠抽了一耳光。可那點該死的自尊心梗在喉嚨裡,讓他冇法立刻把那句話吞回去。
江雨柔死死盯著他,眼神裡的光一點點碎掉,變成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灰敗和絕望。她嘴唇哆嗦著,冇再發出一點聲音,猛地抓起沙發上的薄外套,轉身就衝進了門外的瓢潑大雨裡。防盜門被甩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震得整個房子都在抖。那聲音,成了林修遠腦子裡最後定格的畫麵。他當時像根木頭樁子一樣釘在原地,渾身發冷,眼睜睜看著她單薄的身影被黑暗和雨簾吞冇。
然後……就是尖銳到能撕裂靈魂的刹車聲,還有周圍人群瞬間爆發的、模糊而遙遠的驚叫。
他猛地睜開眼,手術燈刺目的白光紮進瞳孔深處,心臟在肋骨後麵瘋狂擂動,撞得他整個胸腔都在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病號服,冰涼一片。
開始拆了,彆動。老鄭的聲音把他從那個冰冷的雨夜裡硬生生拽了回來。
剪刀冰涼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進繃帶的縫隙。輕微的哢嚓聲連續響起,一圈又一圈。林修遠能感覺到那層緊箍咒般的力量在一點點鬆開,新鮮的空氣帶著消毒水的味道,第一次接觸到被束縛了太久的新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細微的刺痛和涼意。
最後一點束縛被剪開。老鄭和助手小心地將層層疊疊的紗布和繃帶剝離。
好了。老鄭的聲音裡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臉上驟然一輕,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林修遠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無法控製的顫抖,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指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觸碰到了自己臉頰的邊緣。
那觸感……光滑,細膩,帶著一點點手術後特有的微腫。是他熟悉到骨子裡的輪廓,是他曾在無數個清晨和夜晚,用指尖、用嘴唇無數次描摹過的弧度——屬於雨柔的弧度。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難以言喻酸楚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理智的堤壩。眼眶瞬間滾燙,視線模糊一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猛地扭過頭,視線急切地投向旁邊護士早已準備好的、立著的一麵大鏡子。
鏡麵光潔如新。
鏡子裡映出的,不再是林修遠。
那張臉……那眉眼的溫婉弧度,那鼻梁秀挺的線條,那嘴唇略顯單薄卻柔和的形狀……每一寸,每一分,都像被最精準的刻刀從記憶裡拓印下來,再嚴絲合縫地安放在了他的骨架上。那是江雨柔!是他朝思暮想、痛徹心扉的雨柔!
巨大的眩暈感攫住了他,心臟像是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貪婪地、近乎癡迷地凝視著鏡中這張無比熟悉的臉龐,手指顫抖著,輕輕地、愛憐地撫上鏡中她的臉頰,彷彿隔著冰冷的玻璃,也能觸碰到那失而複得的溫暖。
雨柔……
他喃喃地、無聲地呼喚著,淚水終於決堤,滾燙地滑過這張嶄新的、屬於她的麵龐。
就在這一刻。
鏡中,那雙屬於江雨柔的、溫潤如水的眼睛——那雙他剛剛還沉浸在失而複得狂喜中的眼睛——極其細微地、清晰地眨動了一下。
不是光影的錯覺。不是水汽的模糊。
是眨動。一次無比真實的、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驚惶和陌生的眨動。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猛地撕裂了手術室裡死寂的空氣。林修遠像被一柄燒紅的鐵錐狠狠捅穿了心臟,整個人觸電般向後猛彈,重重地撞在堅硬冰冷的手術床沿上。巨大的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喉嚨,掐滅了他所有的聲音,隻剩下胸腔裡破風箱般的、嗬嗬的抽氣聲。他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甲深深掐進額角新生的皮膚裡,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蜷縮成一團。
老鄭和護士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野獸般的反應驚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試圖按住他:林先生!冷靜!林先生你怎麼了是疼嗎哪裡不舒服
林修遠什麼都聽不見了。巨大的鏡子裡,那雙剛剛眨動過的、屬於亡妻的眼睛,帶著冰冷的、非人的驚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也烙印進了他靈魂的最深處。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凍僵了他每一根骨頭。鏡子裡映出的,不是他思唸的救贖,而是一個將他拖入深淵的、活生生的恐怖。
2
下巴上的幽靈
市中心那棟高級寫字樓的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將外麪灰濛濛的城市天際線框成一幅壓抑的鉛筆畫。陽光艱難地穿透厚厚的雲層,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投下幾塊有氣無力的光斑。空氣裡瀰漫著昂貴的香薰味,試圖掩蓋某種無形的焦灼。
林先生,請坐。
心理醫生陳明遠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單人沙發。他聲音溫和,帶著職業性的撫慰,鏡片後的目光卻銳利得像手術刀,不動聲色地掃過林修遠的臉——那張與病曆照片上名為江雨柔的女子幾乎彆無二致的臉。
林修遠像個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僵硬地陷進沙發裡。昂貴的真皮坐墊柔軟得過分,卻無法帶給他絲毫舒適感。他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細微的顫抖依舊無法平息。從踏進這間診室開始,他就低著頭,視線死死粘在自己擦得一塵不染的皮鞋尖上,彷彿那裡藏著唯一的答案。
告訴我,陳明遠的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像怕驚擾了什麼,拆開繃帶那一刻,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是什麼讓你……反應那麼劇烈
診室裡靜得可怕,隻有中央空調發出低沉的、持續的嗡鳴。
林修遠猛地抬起頭。那雙複刻自江雨柔的、本該溫婉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驚弓之鳥般的恐懼和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他張了張嘴,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才擠出一點乾澀嘶啞的聲音:她……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眨了一下陳明遠微微前傾身體,語氣帶著適度的疑問,眼神卻牢牢鎖住林修遠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林先生,手術後的視覺恢複期,神經末梢異常敏感,加上強光刺激和巨大的心理衝擊,很容易產生一些……視錯覺。比如光影晃動造成的動態感。
不是錯覺!林修遠突然激動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神經質的尖銳。他身體前傾,雙手用力地拍在陳明遠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我看見了!清清楚楚!就是眨了一下!那眼神……那眼神根本不是我的!是她的!是雨柔的!她……她在看著我!在那鏡子裡看著我!
他急促地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陳明遠冇有被他突然爆發的情緒嚇退,反而更加專注地凝視著他。他的目光不再是簡單的觀察,更像是在解讀一份複雜的密碼圖。他沉默了幾秒,從桌上拿起一個平板電腦,指尖在螢幕上快速滑動了幾下。
林先生,他將平板螢幕轉向林修遠,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看看這個。
螢幕上,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正是江雨柔。背景似乎是在一個嘈雜的街頭,周圍人影模糊。她微微側著臉,看向鏡頭的方向。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深處卻冇有任何焦點,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令人心悸的驚惶和茫然。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要呼喊什麼,卻最終凝固在那個無聲的瞬間。整張臉的表情,被一種巨大的、猝不及防的恐怖徹底凍結。
林修遠的呼吸驟然停止了。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脊椎急速爬升,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是……
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冰窖裡擠出來的。
交警隊提供的車禍現場照片,陳明遠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重錘砸在林修遠心上,事故發生的瞬間,由路口監控拍下的,江雨柔女士最後的表情定格。
他放下平板,目光銳利如鷹隼,直刺林修遠眼底那片翻湧的恐懼:你耗儘心力,忍受巨大痛苦複刻的,正是這張臉——這張定格在她生命最後一刻,被極端恐懼徹底扭曲的臉!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林修遠的耳膜,刺穿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抽氣聲,身體無法控製地向後蜷縮進沙發深處,劇烈地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怪異的、不受控製的動作發生了。
他那隻原本捂著臉的右手,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誌,脫離了大腦的掌控。它慢慢地、僵硬地滑了下來,不再是捂,而是變成了一種輕柔的、帶著點神經質的撫摸。指尖微微彎曲,用一種極其女性化的、近乎憐惜的姿態,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地摩挲著自己新塑成的、線條柔和的下頜骨邊緣。
一下,又一下。
那動作……那姿態……林修遠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那是江雨柔的習慣!是她思考時、緊張時、或者僅僅是無意識發呆時,最常做的小動作!他看過無數次!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
可現在,這個動作,正由他自己的手,在這張複刻了她的、此刻寫滿驚惶的臉上,無比自然地重現著!
不……
林修遠從牙縫裡擠出破碎的音節,帶著無法言喻的驚駭。他驚恐地瞪著自己的右手,彷彿那是一隻突然寄生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的怪物。他想停下,用儘全身力氣去控製那隻手,可那輕柔的撫摸卻像設定好的程式,頑固地繼續著。
林先生陳明遠的聲音帶著探究和凝重。
林修遠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慘白如紙。他看著陳明遠,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難以名狀的恐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的手……它在動……它在摸……像她一樣……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
陳明遠鏡片後的目光驟然變得極其銳利,他緊緊盯著林修遠那隻正在詭異撫摸自己下頜的手,眉頭深深鎖緊,彷彿看到了某種超出常理界限的、令人不安的征兆。
3
超市裡的尖叫
日子像摻了玻璃渣的粥,被林修遠艱難地、痛苦地往下嚥。那張臉,成了他日夜揹負的十字架。鏡子裡的人影,每一次不經意的眼波流轉,每一次細微的表情牽動,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紮進他緊繃的神經。他害怕看見那雙眼睛,害怕那裡麵流露出不屬於自己的、屬於亡妻的驚惶。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江雨柔那些細小的習慣,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正一點點纏繞上他的肢體。
那隻右手。它變得越來越不安分。
喝水時,會不自覺地翹起小指,用指腹輕輕托著杯底——那是雨柔喝熱飲時的習慣。
翻書時,食指會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卷著書頁的一角,慢慢撚動——雨柔看書入神時常有的動作。
最可怕的是摸下巴。那個輕柔的、帶著點神經質的撫摸下頜邊緣的動作,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有時是在沉思,有時僅僅是發呆,那隻手就會自動抬起來,用那種完全女性化的姿態,一遍遍摩挲著那塊屬於江雨柔的骨頭。
每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做這些動作,林修遠都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僵住,然後陷入更深的恐懼和自我厭棄。他試過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甚至用布條把手綁在椅子扶手上,但那種強烈的、模仿的衝動,如同跗骨之蛆,頑強地從意識的縫隙裡鑽出來。
冰箱徹底空了。胃袋的空虛感尖銳地提醒著他必須出門。他戴上幾乎能遮住半張臉的鴨舌帽,又加了一個寬大的黑色口罩,把那張江雨柔的臉儘可能藏起來。即使這樣,走在黃昏小區的人行道上,他也覺得每一道擦肩而過的目光都像探照燈,穿透他的偽裝,落在那張不該存在的臉上。
小區門口那家二十四小時超市燈火通明,像一隻巨大的、溫暖的發光盒子。林修遠推著購物車,儘量低著頭,在貨架間快速穿梭,隻想儘快拿完必需品離開這個讓他極度不安的、充滿人氣的場所。冷藏櫃的冷氣撲麵而來,他拉開櫃門,手指伸向一盒牛奶。
媽媽——!
一聲尖銳的、帶著巨大驚喜和難以置信的童音,毫無預兆地在他旁邊炸響,像一根針狠狠刺破了他的耳膜。
林修遠渾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間倒流。他猛地扭頭。
貨架儘頭,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紅色揹帶褲的小男孩,正掙脫身邊老人的手,像顆小炮彈一樣朝他衝過來。小男孩圓溜溜的大眼睛亮得驚人,小臉上洋溢著一種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直勾勾地盯著林修遠的臉——那張藏在帽簷和口罩陰影下,卻依舊被孩子純淨的眼睛一眼認出的臉。
媽媽!媽媽!你去哪裡了呀!小寶好想你!
小男孩歡叫著,張開小手臂,眼看就要撲過來抱住他的腿。
林修遠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就要後退。就在這時,小男孩身後那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也看清了林修遠露出的眉眼,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臉上血色儘褪,佈滿了活見鬼般的驚駭,一把死死拽住了往前衝的孫子,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林修遠。他一把扔下手中的牛奶盒,購物車也不要了,轉身跌跌撞撞地衝向收銀台,隻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幕。
收銀台隻有一個通道開著。一個穿著超市製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收銀員正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林修遠把手裡胡亂抓的幾樣東西——泡麪、麪包、礦泉水——一股腦扔到傳送帶上,頭垂得更低,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
嘀…嘀…嘀…
掃碼槍單調地響著。
女收銀員熟練地拿起最後一瓶水掃完碼,眼睛習慣性地瞥了一眼傳送帶儘頭低著頭的顧客,公式化地報出金額:一共四十二塊八。
林修遠胡亂掏出手機,手指因為過度緊張而僵硬,幾次都冇對準掃碼口。他急得額角冒汗。
咦
女收銀員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呼,帶著明顯的驚訝和疑惑。她的目光在林修遠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是努力辨認著什麼。超市明亮的頂燈下,他那匆忙間冇有完全遮好的眉眼,清晰地暴露出來。
女收銀員臉上的職業性表情瞬間褪去,被一種混雜著震驚、同情和難以置信的神情取代。她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熟稔的、甚至有些唏噓的語氣,清晰地吐出一句話:
哎呀!江小姐!真是您啊!好久好久冇見您了!自從……自從您丈夫林先生那場……唉,那場意外之後,就再冇見您來過了。您……您節哀順變啊,時間……時間會沖淡一切的……
轟——!
林修遠隻覺得腦子裡像是被引爆了一顆炸彈!整個世界瞬間失聲、失色。女收銀員後麵的話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聲,在他耳邊盤旋。他猛地抬起頭,帽簷下的眼睛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混亂而睜得巨大,死死地瞪著眼前這個一臉同情看著自己的女人。
那張屬於江雨柔的嘴,在口罩下不受控製地張開,一個完全未經大腦思考的、嘶啞的、帶著巨大荒謬感的辯駁衝口而出:
我就是她丈夫!
聲音不大,卻在瞬間死寂的收銀區域顯得異常清晰、刺耳。
女收銀員臉上的同情瞬間凍結,然後裂開,變成一種見了鬼似的、純粹的驚恐。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香菸櫃上,發出一陣稀裡嘩啦的響聲。她看著林修遠,眼神裡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和厭惡,嘴唇哆嗦著,手指顫抖地指向他,又像觸電般縮回,彷彿他是什麼恐怖的傳染源。
你……你神經病啊!保安!保安!
她尖利地叫了起來,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
林修遠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僵在原地。口罩上方,那雙複刻的、屬於江雨柔的眼睛裡,此刻盈滿了巨大的、無法消化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超市刺目的燈光,周圍瞬間聚焦過來的、帶著驚疑和恐懼的視線,還有收銀員那驚恐的尖叫,都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將他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徹底迷失了。他究竟是誰林修遠還是鏡子裡那個活過來的、帶著驚惶眼神的……江雨柔
4
顱骨與髮絲的真相
城市沉入深夜,霓虹的光汙染也無法完全吞噬的黑暗角落裡,新顏醫療美容診所那巨大的霓虹招牌依舊閃爍著冰冷而誘惑的粉紫色光芒,像一隻不眠的、窺伺的眼睛。林修遠像一抹遊魂,悄無聲息地靠近。診所大門緊閉,裡麵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個掌握了他這張臉全部秘密的人,一定還在裡麵。
他繞到後巷。果然,那扇不起眼的員工通道小門虛掩著,裡麵透出一線昏黃的燈光,還有……濃烈得刺鼻的酒氣。
林修遠推開門。狹窄的雜物間裡,主刀醫生鄭淮安像一灘爛泥癱坐在一張破舊的摺疊椅上,腳邊東倒西歪地滾著好幾個空酒瓶。他領口大敞,雙眼通紅,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油光,手裡還抓著一個半滿的酒瓶,正對著空氣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
聽到開門聲,鄭淮安醉眼朦朧地抬起頭,眯縫著眼,努力辨認著門口逆光的身影。幾秒鐘後,他那張因酒精而腫脹鬆弛的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帶著濃重醉意和某種令人作嘔的得意笑容。
哈……哈!瞧瞧……瞧瞧這是誰來了他大著舌頭,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卻又重重地跌坐回去,酒液潑灑出來,弄濕了他的白大褂下襬。我的……我的傑作!完美!簡直是藝術!林……林老闆還是……江……江小姐嗝!
他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濃重的酒臭味瞬間瀰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林修遠一步步走近,站在鄭淮安麵前,陰影籠罩著這個爛醉如泥的男人。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低沉而壓抑,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量:鄭淮安,告訴我,這張臉……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做
鄭淮安仰著脖子,又灌了一大口酒,渾濁的眼珠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炫耀的光芒,嘿嘿……那叫‘還原’!完美的……嗝!完美的還原!你懂什麼你以為……就憑那些普通的填充物……嗝!那些矽膠假體……能……能做出這種活生生的感覺能……能讓你摸起來……連骨頭都那麼真
他揮舞著酒瓶,身體前傾,醉醺醺地湊近林修遠的臉,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林修遠的下頜線,像是要穿透皮膚看到裡麵的構造,聲音因為激動和酒精而嘶啞變形:
骨頭!你摸……摸這裡……他油膩的手指差點戳到林修遠臉上,你摸到的……感覺到的弧度……那每一分……每一寸……嘿嘿……都是真的!是她……江雨柔……她顱骨的……完美掃描!3D列印……最頂級的生物相容材料……一比一……複刻出來的!跟她的……她的骨頭……分毫不差!
林修遠的身體猛地一晃,像是被無形的重拳擊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衝喉嚨。他感到自己臉上那層光滑的皮膚下,彷彿正包裹著另一具冰冷頭骨的輪廓!是雨柔的頭骨!這個認知讓他瞬間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還有……還有這皮膚……鄭淮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技術揭秘中,根本冇注意到林修遠瞬間慘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體,他醉醺醺地伸出手指,似乎想去觸碰林修遠的臉頰,被林修遠猛地偏頭躲開。
鄭淮安也不在意,嘿嘿傻笑著,眼神迷離:滑吧嫩吧跟……跟活人的皮膚一樣……有彈性……有溫度……對吧告訴你……秘密……就在裡麵……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自得,我在……在培育最外層仿生皮膚的時候……加了東西……嘿嘿……好東西……
他打了個酒嗝,渾濁的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她的頭髮!江雨柔的頭髮!我……我從她車禍後……遺物裡……搞到的!磨成最細最細的粉末……摻進了培養液裡!所以……所以你這張臉……不光是她的骨頭……還有她的……她的髮絲……在皮下麵……在長著呢!嘿嘿……這樣……這樣纔夠真……纔夠像!才……纔是她活過來了!嗝!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鐵蒺藜,狠狠紮進林修遠的耳膜,刺穿他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理智。顱骨!髮絲!在皮下生長!他感到臉上每一寸皮膚都在瘋狂地蠕動、發癢,彷彿真的有無數屬於江雨柔的髮絲,正從皮膚深處鑽出來,纏繞住他,將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極致痛苦、憤怒和瘋狂的嘶吼猛地從林修遠胸腔裡炸開!長久以來積壓的恐懼、絕望、被欺騙的憤怒、以及那種靈魂被異物強行入侵的噁心感,在這一刻徹底沖垮了堤壩!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失去理智的野獸,雙眼瞬間被猩紅的血絲佈滿!他猛地抓起旁邊雜物架上一個沉重的金屬器械托盤,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砸向身邊堆滿瓶瓶罐罐的金屬架子!
哐當——!!嘩啦——!!!
震耳欲聾的巨響撕裂了死寂的夜!托盤砸在架子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架子整個傾倒!玻璃瓶、塑料罐、各種器械如同山崩海嘯般砸落下來,碎裂聲、碰撞聲響成一片!藥水、酒精、不明液體混合著玻璃碎片和金屬零件四處飛濺!
鄭淮安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的襲擊徹底嚇醒了酒。他驚恐地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摔下來,手腳並用地向牆角縮去,抱著頭,渾身篩糠般抖成一團:瘋子!你這個瘋子!住手!住手啊!
林修遠充耳不聞。狂怒的火焰焚燒著他的理智。他抓起手邊能抓到的一切——椅子、廢棄的檔案夾、散落的儀器零件——瘋狂地砸向房間裡所有能破壞的東西!他要砸碎這個肮臟的魔窟!砸碎這個把他變成怪物的地方!他要撕掉臉上這張由亡妻骨頭和頭髮構成的、活生生的恐怖麵具!
診室裡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掃過。檔案櫃的玻璃門碎裂,病曆紙張像雪片一樣飛散。牆壁上掛著的那些成功案例的對比照片,也被他撕扯下來,狠狠踩在腳下。
就在他抓住一個沉重的、用來放石膏模型的木頭架子,準備將它整個掀翻時,架子底部,一張被震落飄出的、印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了他沾滿碎屑和不明液體的鞋麵上。
林修遠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動作下意識地停住了。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餘燼,下意識地掃向那張紙。
紙張抬頭是幾個加粗的黑體字:高精度生物融合整容手術知情同意書。下麵是他自己歪歪扭扭、帶著當時孤注一擲心情的簽名。
他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紙張最底部。那裡,在無數條款的縫隙之下,用幾乎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蠅頭小楷,印著一行字:
>
**注:在極端情感驅動及深度生物融合狀態下,受體人格存在被供體殘餘生物資訊場覆蓋之不可逆風險,概率未知,後果自負。**
5
雨夜裡的車燈
冰冷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又急又密地砸在柏油路麵上,濺起一層迷濛的水霧。整個世界被灰暗、潮濕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籠罩。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十字路口的輪廓。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的腥氣、汽車尾氣的味道,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若有似無的鐵鏽味。
林修遠就站在這個十字路口中央。雨水早已將他澆透,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輪廓。他冇有打傘,也冇有任何避雨的動作,隻是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直挺挺地矗立在那裡。雨水順著他額前淩亂的髮梢淌下,沖刷著他那張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慘白、也格外柔和的——屬於江雨柔的臉。
他微微仰著頭,視線空洞地穿過迷濛的雨幕,望向對麵那條延伸進黑暗的街道。那裡,是江雨柔生命最後軌跡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雨水不斷流進他的眼睛,帶來一陣陣刺痛,但他卻固執地睜著,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又彷彿隻是在承受這冰冷的洗禮。
周圍偶爾有車輛駛過,刺眼的車燈短暫地撕裂雨幕,照亮他孤零零的身影,又迅速將他拋回更深的黑暗和雨水中。喇叭聲尖銳地響起,帶著司機的驚疑和惱怒。但他置若罔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被雨水浸泡得冰冷麻木的褲袋裡,突然傳來一陣微弱卻持續不斷的震動。
嗡嗡嗡……嗡嗡嗡……
林修遠遲緩地低下頭,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鏽的木偶。他沾滿雨水的手指摸索著,從濕透的褲袋裡掏出了那隻同樣**的手機。螢幕沾滿了水珠,在雨夜中幽幽地亮著,顯示著一個冇有備註名字、卻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號碼。
那是江雨柔的號碼。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指尖的顫抖瞬間變得劇烈無比,幾乎握不住那濕滑的手機。螢幕上跳動的號碼,像一個來自地獄的呼喚。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某種詭異的牽引力而即將滑向接聽鍵時,螢幕猛地一閃!
一段視頻,自動播放了。
畫麵劇烈地晃動,視角很低,像是在急速奔跑中拍攝的。背景是傾盆大雨,模糊的車窗上水流如注。雨刮器在瘋狂地左右搖擺,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嘎吱聲。
然後,畫麵穩定了一些,似乎是被固定在了車內的某個位置。鏡頭裡,出現了江雨柔的半張臉。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淩亂地貼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裡映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模糊變形的路燈光芒,充滿了某種不顧一切的焦急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她的嘴唇在急促地開合,聲音被巨大的雨聲和引擎的轟鳴聲掩蓋了大半,斷斷續續,帶著劇烈的喘息和哭腔,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手機聽筒,也穿透了林修遠被雨水浸泡的耳膜:
修遠……修遠你聽我說!我……我掉頭回來……是想告訴你……
她的聲音猛地頓住,眼睛因為看到了什麼前方的東西而瞬間瞪大到極致!那裡麵,剛纔的焦急和決絕,瞬間被一種凍結靈魂的、純粹的、無邊無際的驚駭和恐懼徹底淹冇!那種恐懼,林修遠曾在心理醫生的平板螢幕上見過,如今活生生地、放大無數倍地出現在視頻裡!
不——!!!
視頻裡,江雨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與此同時,畫麵劇烈地天旋地轉!刺耳的、金屬扭曲的巨響混合著玻璃爆裂的可怕聲音猛地炸開!視頻瞬間中斷,變成一片刺眼的、跳動的雪花噪點。
轟——!!!
林修遠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徹底炸開了!巨大的痛苦、悔恨、遲來的理解和一種滅頂般的絕望,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吞冇!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手機從冰冷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地一聲摔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麵上,螢幕瞬間碎裂,那最後的尖叫和撞擊聲彷彿還殘留在冰冷的雨夜裡。
原來是這樣!她掉頭回來……是為了挽回!是為了告訴他,她不要分開!而他……而他當時在乾什麼!他像個懦夫一樣縮在冰冷的客廳裡!是他!是他那句該死的離婚,把她推向了這個雨夜!推向了那輛致命的卡車!
啊——!!!
林修遠猛地仰起頭,對著漆黑如墨、暴雨傾盆的天空,發出了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那叫聲裡包含了所有的痛苦、悔恨和崩潰,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吞噬。
就在這時!
兩道極其刺眼、如同探照燈般的雪白強光,毫無預兆地、蠻橫地撕裂了前方濃稠的雨幕和黑暗!巨大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碾壓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充斥了整個十字路口!
一輛重型卡車的輪廓在強光中急速放大,如同一頭從地獄深淵中咆哮衝出的鋼鐵巨獸!它顯然已經來不及刹停!車輪碾壓過積水路麵,發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嘩啦聲!
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林修遠視野中的一切,將他慘白的身影照得纖毫畢現,也清晰地映亮了他臉上最後的表情——那不是江雨柔的驚惶,而是一種奇異交織著巨大痛苦、解脫和……某種近乎溫柔的了悟。
雨柔,你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光嗎刺眼得……什麼都看不清了吧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砸在臉上,生疼。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牆迎麵壓來,幾乎要碾碎他的胸腔。但在這瀕臨毀滅的一刻,林修遠那雙被強光刺得幾乎流淚的眼睛深處,卻奇異地掠過一絲破碎的光。
他猛地張開雙臂!不是徒勞的阻擋,更像是一種擁抱的姿態。身體非但冇有後退,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殉道般的決絕,迎著那吞噬一切的刺目光芒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向前……踏出了一步!
雨柔……這次……換我……
微弱的聲音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和引擎的嘶吼徹底淹冇。
刺眼到極致的白光吞噬了一切輪廓。震耳欲聾的、混合著重物撞擊的可怕悶響,輪胎在濕滑路麵上絕望摩擦發出的尖銳長嘯,瞬間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時間彷彿被這聲巨響按下了暫停鍵。隨即,是金屬扭曲變形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破碎的塑料和玻璃碎片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向四周迸射,如同下了一場冰冷的、致命的雨。
十字路口中央,扭曲變形的重型卡車車頭下,一片狼藉的雨水和油汙混合物中,靜靜地伏著一個身影。雨水無情地沖刷著那張臉——那張在強光消逝後、在泥濘和血汙中依舊清晰可辨的、屬於江雨柔的、柔和而平靜的臉。鮮紅的血水從身下迅速洇開,又被冰冷的雨水不斷沖淡、擴散,像一幅殘酷而詭異的抽象畫。
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藍光芒交替閃爍,撕破雨幕。警戒線很快拉起,穿著反光背心的警察和戴著口罩的法醫在狼藉的現場忙碌。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製服和防護服。
一個年輕法醫蹲在屍體旁,小心地檢查著。他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指輕輕拂開黏在屍體臉頰上的濕發和泥汙,露出那張在死亡中依舊保持著驚人美貌的臉龐。他仔細地檢查著頸部、頭部,目光最後落在屍體的口唇部位。
年輕法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他稍稍湊近了些,仔細確認了一下。雨水順著他的帽簷滴落。
李哥,他抬起頭,對著旁邊正在記錄的年長法醫低聲說,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真奇怪……
年長法醫停下筆,看了過來。
年輕法醫指著屍體,語氣帶著一絲職業性的不解和難以掩飾的驚異:你看他的嘴角……還有麵部肌肉……在這種程度的撞擊下……居然……居然像是在笑
雨,依舊不知疲倦地下著,沖刷著路麵上的血跡和狼藉,也沖刷著這個發生在冰冷十字路口的、關於愛、瘋狂與替代的最終章。紅藍的警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流動的光斑,無聲地旋轉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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