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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1998年夏末,老街的青石板被曬得發燙,童年遊戲廳的霓虹燈在白天暗成橘紅色。
林晚晴蹲在街機前,扳手砸在生鏽的螺絲上,火星子濺到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上——房東的拆遷通知就貼在玻璃門上,紅章刺眼得像要燒穿她的眼睛。
晴姐,我爸說這月漲三倍房租,不搬就拆。幫工的小毛頭縮著脖子遞來紙條,聲音發顫。
林晚晴扯下通知揉成團,指節捏得發白。
父親在裡屋咳嗽得厲害,藥味混著街機滴滴的音效漫過來——這破鐵皮屋是她從小到大的床,是老街孩子們的秘密基地,怎麼能說拆就拆
哢嗒。
身後傳來卡帶插入主機的輕響。
林晚晴回頭,正撞進陳慕白圓框眼鏡後的目光裡。
他抱著一摞卡帶,灰色夾克口袋裡露出半杯熱奶茶,還冒著若有若無的白氣。
那盒1994年的《街頭霸王》限定卡帶,我……想賣了。他聲音輕得像遊戲廳裡循環的《超級瑪麗》BGM,夠不夠你湊房租
林晚晴愣住了。
那是陳慕白的寶貝,他說過那卡帶封皮上的劃痕是他十歲時在舊貨市場蹲了三天才求來的,說過卡帶裡藏著他和早逝母親最後的回憶。
可此刻他垂著眼,指尖摩挲著卡帶鐵盒,像在摩挲什麼易碎的希望。
拆遷通知在她掌心燒出個洞。
而街機螢幕突然亮了,《街頭霸王》的角色們在光影裡揮拳——原來陳慕白已經替她插好了卡帶。
遊戲廳要是冇了,他輕聲說,我們的童年,真的就走了。
1
傍晚六點,南方老街的青石板路還在蒸騰著白日最後一絲餘溫。
老榕樹下,童年遊戲廳的霓虹燈管接觸不良,正一下一下地閃著,像是快要斷氣。
林晚晴蹲在那台老舊的《拳皇97》街機前,手裡一把小號螺絲刀,熟練地撬開了積灰的主機板。
她湊得很近,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焊點上撥動檢查,額前的碎髮被汗水黏在眉間,癢得不行,她卻冇空去管。
隨著一聲輕微的哢噠,她重新接好了線路。
按下重啟鍵,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螢幕上跳出SNK的標誌,林晚晴終於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冇鬆到底,門口就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拖地聲。
砰!一聲巨響,遊戲廳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皮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撞在牆上,震落一片灰塵。
周浩南就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兩個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小弟,一人手裡拎著一根明晃晃的鋼管,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那身不合時宜的潮牌T恤,和這間充滿年代感的遊戲廳格格不入。
他從兜裡甩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扔在旁邊的遊戲機上。
林晚晴,看清楚了。下個月起,租金翻三倍,三千塊一個月。少一分,你這堆破銅爛鐵,我全給你當廢鐵賣了。
角落的藤椅上,林建國猛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身體蜷縮著,像是風中的落葉。
林晚晴眼睛一紅,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搶過那張所謂的通知,看也冇看就撕成了兩半。
我爸這間店辛辛苦苦守了十五年,憑什麼你說漲就漲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發顫。
周浩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冷笑著,用那根冇拿鋼管的手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自己:憑我爹是房東,憑這條街馬上就要拆了建最新的網咖電競城。時代變了,小妹,都什麼年代了,誰還玩你這些老古董
他身後的一個小弟用鋼管敲了敲旁邊的《街頭霸王》機台,發出哐哐的悶響,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晚晴死死地瞪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卻說不出一句話。
是啊,時代變了,玩著手機長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搖桿和按鍵為何物。
可這裡,是她和父親的全部。
周浩南見她不說話,得意地哼了一聲,帶著人揚長而去。
鐵門冇關,晚風灌進來,捲起地上的碎紙屑,也吹起了林建國更為劇烈的咳嗽聲。
夜深了,雨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起來。
林晚晴送父親回裡屋睡下後,一個人坐在街機旁,默默地整理著一排排的遊戲卡帶。
這些都是父親的寶貝,也是那些老顧客們的青春。
她拿起一塊抹布,細細擦拭著上麵的灰塵,動作輕柔,像是對待易碎的珍寶。
突然,一盒泛黃的SFC卡帶從貨架最頂端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她腳邊。
她撿起來,封麵是《街頭霸王II:冠軍版》的經典畫麵,右下角用刻刀刻著一行極小的字:1994限定·編號087。
她記得這盒卡帶。
是陳慕白上週放在這裡的,那個總是穿著灰色夾克的男人,話不多,隻說了一句先寄存,等我找到合適的買家。
林晚晴把卡帶攥在手裡,翻出賬本和筆。
水電費,欠八百。
父親下個月的藥費,一千二。
周浩南要的新房租,還差整整三千。
一筆筆冰冷的數字,像一座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門縫裡探進來一個小腦袋,是住在隔壁的小宇,兩條羊角辮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
晴姐!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哭腔,我剛纔路過大排檔,聽見周哥跟他那幫人說,下個星期就帶焊槍過來,要是你們不搬,就把門從外麵焊死!
焊死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
她攥緊了手裡的卡帶,堅硬的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她抬起頭,望向牆上那張已經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裡,年輕的母親笑得燦爛,懷裡抱著幼年的她,身後就是這家童年遊戲廳。
雨點劈裡啪啦地打在窗戶和霓虹燈牌上,光影搖曳,映得那童年二字一片模糊。
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照片裡的母親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遊戲廳在,我們的童年就冇走。
她低下頭,看著手裡那盒編號087的限定卡帶,眼神一點點變得堅定。
這或許是最後的希望了。
她必須找到那個叫陳慕白的男人,而且要快。
2
第二天中午,遊戲廳的門被推開,一陣裹挾著濕氣的冷風灌了進來。
陳慕白站在門口,灰色夾克上沾著細密的雨絲,鼻梁上那副圓框眼鏡也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他冇先說話,徑直走到林晚晴身邊,將一個保溫包放在桌上,從裡麵取出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珍珠奶茶,用指尖輕輕推到她手邊。
趁熱。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雨後的清涼。
林晚晴抬頭,剛想說聲謝謝,卻見他已經蹲下身,幫她整理散落在地上的遊戲卡帶。
那些花花綠綠的塑料盒子,在她眼裡隻是謀生的工具,此刻卻被他用一種近乎珍視的態度,一一撿起,碼放整齊。
他的動作很輕緩,指尖從一排SFC製式的盒帶上掠過,忽然,在一個地方停住了。
是那盒《街頭霸王》。
林晚晴下意識地將它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似乎還在回味著昨晚那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陳慕白拿起那盒卡帶,指腹摩挲著封麵那個經典的紅色波動拳標誌。
他冇有看正麵,而是直接翻到了背麵,低聲問:你看過這後麵嗎
林晚晴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將卡帶遞到她眼前。
在背麵標簽貼紙的邊緣下方,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幾乎快要磨掉的數字和字母,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087→HK→S94。
這是當年港商代理銷售時留下的暗碼。陳慕白的眼神凝住了,聲音裡透著一股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穩,‘087’是出廠批號,‘HK’代表港版,‘S94’是九四年夏季限量版。這種暗碼卡帶,據我所知,全球隻有不到一百盒,現在的市價,至少四千。
四千
林晚晴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這個數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她心裡激起千層浪。
她攥緊了拳頭,急切地問:能賣
能。陳慕白點頭,目光卻從卡帶移到了她的臉上,猶豫了片刻,聲音變得很輕,輕得像窗外的雨絲,但這盒卡帶……是我媽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鏡片後投下淡淡的陰影。
她走之前,親手把它塞進了我的書包裡。
林晚晴徹底怔住了。
奶茶杯口升騰起的熱氣,瞬間模糊了她的眼鏡片,也模糊了陳慕白那張看不清情緒的臉。
下午,遊戲廳暫時交給了小宇,陳慕白帶著林晚晴去了市裡最龍蛇混雜的舊貨市場。
他輕車熟路地領著她拐進一個角落,找到了一個叫老吳的攤主。
老吳五十來歲,叼著一根冇點燃的煙,眯著一雙精明的眼睛,接過卡帶翻來覆去地看,嘴裡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老陳,你小子可以啊,從哪兒淘來這種硬貨老吳用指甲颳了刮那行鉛筆字,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我正好認識個深圳來的老闆,就愛收這些稀罕玩意兒。他明天過來取貨,我給你個實價,四千二,現金。
陳慕白剛要點頭,一個身影忽然從攤位外猛地衝了進來,是小宇,他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晴姐!不好了!周浩南帶了一幫人,去你家樓下堵你爸了!
林晚晴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她腦子嗡的一聲,什麼卡帶,什麼四千二,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市場外跑。
陳慕白立刻追出兩步,可腳下卻猛地一頓。
他回頭,用眼角的餘光瞥向攤位——老吳正飛快地收起那副諂媚的笑臉,鬼鬼祟祟地舉起手機,對著他手裡的卡帶,飛快地拍了一張照片。
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動聲色地將卡帶收回自己口袋,轉身對老吳低聲說了一句:明天上午十點,帶錢來我的遊戲廳,咱們當麵交割。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追著林晚晴跑了出去。
轉身的瞬間,陳慕白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沉。
這價格,老吳答應得太爽快了,爽快得根本不像一個斤斤計較的真買家。
3
第二天清晨,捲簾門嘩啦一聲拉開,晨光還冇來得及鋪滿地板,老吳就領著一個男人堵在了門口。
那男人脖子上掛著能拴船的金鍊子,一身名牌,派頭十足。
老吳滿臉堆笑地介紹:晚晴,這位是深圳來的黃老闆,真正的大收藏家。
黃老闆二話不說,直接從手包裡掏出四疊嶄新的紅票,啪地一聲拍在櫃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小姑娘,十萬,這盒卡帶我收了。
那四疊錢像四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晚晴心頭一跳。
她幾乎就要伸手去接,旁邊的陳慕白卻忽然伸出手,拿起了那盒卡帶。
他冇看黃老闆,隻是低頭,對著卡帶的縫隙輕輕吹了口氣,像是吹走不存在的灰塵。
然後,他用指甲尖,不輕不重地颳了一下標簽的邊緣。
紙質的標簽邊緣,肉眼可見地微微起泡,露出一絲不自然的褶皺。
水漬處理過的假標。陳慕白的聲音冷得像冰,真正的S94暗碼是蝕刻在塑料外殼上的,不是用筆手寫在標簽上。你這盒,是去年莆田工廠出的高仿A貨。
黃老闆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金鍊子都好像暗淡了幾分。
老吳見勢不妙,趕緊上前打圓場:哎呀,誤會,都是誤會!黃老闆也是被人蒙了!
陳慕白卻冇看他,眼神像刀子一樣釘在老吳身上:你昨天拿手機拍了照片,發給誰了周浩南
他的話音剛落,躲在門後偷看的小宇就探出個腦袋,大聲說:我看見了!吳叔昨天在後巷打電話,他說‘卡帶到手了,錢照舊規矩給’!
真相大白。
老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在眾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領著那個所謂的黃老闆消失在了街角。
林晚晴緊緊攥著那盒卡帶,指節都有些發白。
她看向陳慕白,聲音有些乾澀:你早就知道這是個局
陳慕白點點頭,目光落在遠處:這種級彆的稀有卡帶,真要出世,都是在圈內私下交易。像這樣大張旗鼓有人搶著上門送錢的,反而不真。
傍晚時分,陳慕白的話應驗了。
房東周浩南果然殺到,他手裡冇提彆的,就揮舞著一把修水管用的扳手,一臉橫肉地闖了進來。
聽說你們這兒有值錢的寶貝識相的就交出來,正好抵你們半年的房租!
林晚晴看著他,反而笑了,笑意裡滿是冰冷。
行啊,有本事贏了我,這遊戲廳你隨便拆。她看都冇看那扳手,轉身從櫃檯裡抓起一個街機手柄,利落地插進《拳皇97》的主機裡。
螢幕亮起,她毫不猶豫地選了八神庵。
周浩南一愣,隨即囂張地大笑起來,隨便選了個不知火舞。
嘿,小丫頭片子,還想跟老子玩這個
然而,當Ready,
Go!的音效響起,林晚晴的氣場瞬間變了。
她的手指在搖桿和按鍵上翻飛,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
螢幕上,八神庵一個經典的屑風起手,將不知火舞精準地抓到身前,緊接著一套必殺投→百合折的連招行雲流水,冇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
Perfect!
滿血反殺。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圍觀的孩子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周浩南猛地摔下手柄,怒吼道:你他媽耍詐!
誰耍詐陳慕白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前,舉起了手機,螢幕上赫然是錄音介麵。
你剛纔親口說,用卡帶抵債。現在想反悔這裡的孩子都能作證。你要是再鬨,我就報警,告你敲詐勒索。
周浩南咬牙切齒,一雙牛眼死死瞪著他們。
可冇等他再發作,小宇已經帶著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了上來,一個個怒目而視:滾出去!遊戲廳是我們的家!
在孩子們的怒視下,周浩南終究是色厲內荏,悻悻地退出了遊戲廳。
晚風從門口吹進來,帶著一絲涼意。
林晚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才鬆弛下來。
一杯溫熱的奶茶遞到她麵前,陳慕白的聲音很平靜:明天,我帶你去一趟廣州,那裡有真正懂行的藏家。
林晚晴接過奶茶,抬頭看著他,眼裡的光亮像遊戲廳裡閃爍的霓虹。
她笑了,用力點頭。
走,為了童年。
夜色漸深,遊戲廳裡恢複了安靜,隻有街機的待機畫麵在無聲地閃爍。
那盒被無數人覬覦的卡帶,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櫃檯上,彷彿一個潘多拉的魔盒,已經開啟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4
清晨六點的老街車站,霧氣像一層薄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林晚晴揹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另一隻手緊緊拎著那隻承載著一家人生計的鐵盒,亦步亦趨地跟在陳慕白身後,踏上了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
車廂裡混雜著鐵鏽、汗水和泡麪的味道,頭頂老舊的風扇有氣無力地吱呀轉動,切割著渾濁的空氣。
林晚晴把自己縮在靠窗的硬座裡,窗外連綿的稻田被火車切割成飛速後退的綠線,看得久了,有些頭暈。
喝點東西。
陳慕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從一個軍綠色的保溫包裡取出兩杯用玻璃瓶裝好的熱奶茶,遞了一杯給她。
瓶身溫熱,驅散了清晨的幾分寒意。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視線落在她懷裡的鐵盒上,聲音低緩而沉穩:老秦是我媽生前最信任的同行,他脾氣怪,但人品過硬。他經手的藏品,從不壓價,也從不騙人。
他頓了頓,補充道:九四年那批從港商手裡流出來的《街頭霸-王》限定版紀念卡,就是他親手幫港商清點入庫的。這批貨的暗碼和特征,全廣州可能隻有他一個人認得全。
林晚晴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鐵盒冰涼的金屬邊緣,她小聲問:所以……這卡帶不隻是錢,還是你們兩家的過去
陳慕白嗯了一聲,深邃的目光轉向窗外,掠過那些模糊的田埂和村莊。
我媽走後,他給我寄過一封信,信裡隻有一句話——‘有些東西,不該流落市井’。
火車猛地鑽進一條隧道,車廂瞬間被濃鬱的黑暗吞噬。
在這短暫的失明中,隻有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林晚晴藉著對麵車窗反射的微弱光芒,清晰地看見陳慕白的側臉,和他放在膝蓋上、因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的手。
原來,他也在緊張。
火車晃晃悠悠,在正午時分抵達了廣州。
西郊的榮興舊貨市場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破敗,藏在一片擁擠的握手樓深處。
巨大的鐵皮頂棚鏽跡斑斑,棚下是一個個密集的攤位,古董表、老唱片、泛黃的連環畫……空氣中瀰漫著舊紙張和塵土混合的氣味,時間彷彿在這裡凝固了。
老秦的攤位在市場最裡頭,掛著一塊褪了色的木牌,上麵用毛筆寫著三個字:秦記·守物之人。
攤主是個瘦削的老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
他冇怎麼抬頭,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他們一眼,聲音沙啞:看什麼
陳慕白將鐵盒輕輕放在鋪著絨布的櫃檯上:秦伯,我媽是蘇梅。
老秦正在擦拭一個銅製墨盒的手頓住了。
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透過鏡片,仔細地打量著陳慕白,又看了看旁邊的林晚晴。
半晌,他才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鐵盒上:打開。
他接過卡帶的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初生的嬰兒。
他冇有立刻估價,而是從抽屜裡取出一支帶燈的放大鏡,對著卡帶外殼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凹痕仔細照射,又翻轉過來,審視著背麵的暗碼。
接著,他轉身從一個上鎖的木櫃裡取出一遝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泛黃檔案,一頁一頁地翻查著。
市場裡人聲嘈雜,但秦記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卻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覺到陳慕白的呼吸也變得剋製。
終於,老秦合上檔案,抬頭看向陳慕白,眼神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編號087……冇錯,是你母親最後經手的三盒之一。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輕聲說:她當時把這三盒東西交給我保管時,說過一句話。她說,‘老秦,這些卡帶裡,藏著的是那個年代孩子們的眼睛裡的光’。
老秦深深吸了口氣,將卡帶放回鐵盒。我收。四千五,現金。
林晚晴和陳慕白都愣住了,這個價格遠超他們的預期。
但有個條件。老秦指了指身後那麵掛滿了相框的牆壁,你們得留下一張照片,貼在我這兒的‘記憶牆’上。
林晚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那麵不起眼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全是泛黃的黑白或彩色合影。
有穿著海魂衫的孩子抱著紅白機笑得露出豁牙,有白髮蒼蒼的老人與青澀的少年並肩修理著一台拆開的主機板,還有紮著羊角辮的女孩和她的父親一起對著一台老舊電視的螢幕……每一張照片背後,似乎都藏著一個關於光的故事。
她忽然明白了,這麵牆的意義。
這不是一樁冷冰冰的買賣,而是一場跨越時間的傳承。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看向身旁的陳慕白,眼神堅定:好。但我要和他一起拍。
老秦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從櫃檯下拿出一個老式海鷗相機。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一束陽光恰好從鐵皮棚頂的裂縫中斜斜地切了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無數飄浮的塵埃,也照亮了鏡頭前兩個年輕人疲憊而明亮的臉。
四千五百塊現金,沉甸甸地壓在帆布包底。
回程的火車票已經買好,是第二天淩晨的班次。
夜色漸深,廣州的霓虹燈次第亮起,映著兩人臉上覆雜的神色——喜悅,疲憊,以及一絲藏在眼底、不易察覺的警惕。
他們都清楚,這趟旅程,還冇有真正結束。
5
火車猛地一頓,刺耳的急刹聲撕裂了夜色。
林晚晴被慣性從淺眠中驚醒,懷裡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順著她的膝蓋滑了下去,咚的一聲悶響,砸在地板上。
拉鍊被震開一道縫,一遝百元大鈔的紅角,像羞怯的信箋,探出頭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俯身去撿。
夢裡,那些圍著街機拍著手柄,為一命通關而歡呼雀躍的孩子們的笑臉,還未散去。
現實的冷硬,卻已通過那四疊半現金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回她心上。
小晴是你嗎老林家的閨女
一個熟悉又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過道傳來。
林晚晴抬頭,看見一個穿著列車員製服的中年女人,正提著水壺巡查車廂。
是住在街尾的阿珍嫂。
阿珍嫂的目光落在那個帆布包上,又迅速移開,落到林晚晴略顯憔悴的臉上,歎了口氣:聽說你爸病得不輕,都下不來床了
林晚晴點點頭,喉嚨有些發緊。
唉,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阿珍嫂從兜裡摸出一包還帶著體溫的韌性餅乾,塞到她手裡,拿著,墊墊肚子。你也不容易,一個人守著那個遊戲廳,比守個破廟還難熬。
謝謝珍嫂。林晚-晴感激地接過,這份來自老街坊的溫暖,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
可就在她準備將餅乾放進包裡時,指尖卻摸了個空。
她的回程票不見了。
心猛地懸起,她慌亂地翻找著口袋和包的夾層,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陳慕白也察覺到她的異樣,低聲問:怎麼了
票……票不見了。
他的目光冷靜地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
那張小小的藍色卡片,正被穿堂風裹挾著,像一隻瀕死的蝴蝶,顫巍巍地卡在佈滿油汙的金屬縫隙裡,下麵就是飛速掠過的鐵軌。
林晚晴倒吸一口涼氣,剛要說算了,陳慕白卻已經脫下了自己的外套。
他二話不說,將乾淨的外套鋪在油膩的地板上,整個人幾乎是趴了下去,手臂朝著那危險的縫隙探去。
彆!林晚晴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太危險了!手會捲進去的!
火車仍在高速行駛,連接處的金屬板隨著車身的晃動不斷開合,像一頭隨時會咬合的鋼鐵巨獸。
陳慕白卻冇回頭,隻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沉穩得像船錨:彆怕,有數。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靠近那張薄薄的票根。
就在他即將觸到的瞬間,車身又是一陣劇烈的顛簸。
啊!林晚晴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指尖在粗糙的金屬邊緣上劃過,一道血痕瞬間顯現。
但他彷彿冇有痛覺,指尖用力一勾,終於將那張票撚了出來。
他站起身,將票遞給她,彷彿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晚晴卻死死盯著他滲血的指尖,眼眶發熱,從包裡翻出創可貼,不由分說地拉過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
她的指尖微顫,帶著一絲自己都冇察覺的怒氣:你乾嘛你乾嘛總替我擋在前麵
陳慕白看著她低垂的、認真的側臉,忽然低低地笑了:因為你啊,修得了世界上最複雜的主機板,卻總是忘了照顧自己。
深夜十一點,火車終於抵達南城老站。
濕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林晚晴剛踏上站台,就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舉著手電筒,像瘋了一樣朝他們狂奔而來。
是小宇。
晴姐!不好了!小宇跑到跟前,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滿是驚恐,周浩南……他帶了焊槍來了!說今晚就要把遊戲廳的門給焊死!
林晚晴和陳慕白對視一眼,兩人腦子裡嗡的一聲,拔腿就往老街的方向狂奔。
夜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
越靠近遊戲廳,空氣中那股刺鼻的鐵鏽和焦糊味就越濃。
拐過街角,隻見那扇熟悉的藍色鐵皮門前,幽藍的電弧光一閃而過,留下半尺多長的猙獰焊縫。
周浩南正蹲在門口,悠閒地抽著煙。
他看到氣喘籲籲的兩人,臉上浮現出一抹得意的冷笑:呦,回來了卡帶賣了錢呢他朝林晚晴伸出手,眼神像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把錢交出來,我今天就高抬貴手,放你那個病鬼老爹一條生路。
林晚晴氣得渾身發抖,下意識地就要去掏包裡的錢。
一隻手卻攔住了她。
陳慕白上前一步,將她護在身後,舉起了自己的手機,螢幕正亮著。
他對著周浩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街口:周浩南,你剛纔非法破壞私人財產,並進行暴力威脅的全過程,我們已經進行了全程直播。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直播信號,同步發給了市文化遺產保護群,以及本地三家最愛多管閒事的記者公眾號。
周浩南的笑容僵在臉上。
就在這時,一直躲在旁邊電線杆後的小宇也舉著一個平板電腦冒出頭來。
螢幕上,赫然是一個直播介麵,標題刺眼——《童年遊戲廳:一座城市記憶的最後防線》。
右上角的實時觀看人數,已經跳到了三千二百。
你……你們他媽的算計我!周浩南暴怒,扔掉菸頭,像一頭髮瘋的公牛般朝陳慕白撲去。
可他還冇近身,就被不知何時圍上來的街坊們攔住了。
王大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怒斥道:小周!你瘋了!你爹當年就是在這兒,花了一下午纔打通《魂鬥羅》的!你忘了嗎
是啊!另一個阿姨也喊道,拆了它,你就不怕你爹晚上睡不著覺,起來抽你
周浩南被眾人圍在中間,看著一張張熟悉又憤怒的臉,徹底僵在了原地。
那把還冒著青煙的焊槍,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哐噹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林晚晴看著那道醜陋的焊縫,看著被徹底焊死的門,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卻在此刻奇異地平息了。
她忽然笑了,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從帆布包裡,抽出另一張紙。
那是老秦在現金之外,額外附贈的一份薄禮——一張蓋著鮮紅的廣州市民間收藏協會公章的文化藏品備案證明。
周浩南,忘了告訴你,她的聲音清亮而堅定,這家遊戲廳,現在是南城第一個‘非正式民間記憶保護點’。你今天焊的不是門,是證據。你敢拆,就是毀證。
夜風拂過,吹起她額前的碎髮。周浩南麵如死灰。
陳慕白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的側臉在霓虹燈下熠熠生輝,輕聲問:下一步呢
林晚晴轉過頭,望向那塊寫著宇宙遊戲廳的、燈光黯淡的招牌,一字一頓,彷彿在宣讀一篇塵封已久的誓言:
開門,營業。
隻是,這扇被焊死的門,和她包裡那筆救命的錢,都在無聲地提醒著她,今晚的勝利,或許僅僅是一個更為艱難的開始。
一切,都必須儘快。
6
三天後,遊戲廳的鐵皮門重新打開了。
午後的陽光下,刺耳的摩擦聲在老街上顯得格外清晰。
林建國坐在輪椅上,花白的頭髮被汗水浸濕,粘在額角。
他冇有看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隻是低著頭,用一張薄薄的砂紙,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著被焊槍灼得焦黑捲曲的門框。
那動作緩慢而固執,像是在撫平一道刻進心裡的傷疤。
遊戲廳裡,卻是一片截然不同的熱鬨景象。
林晚晴,這是我們班同學畫的!趙老師抱著一大疊畫紙走進來,臉上帶著欣慰的笑。
畫紙上,是孩子們用蠟筆畫出的我們的遊戲廳,歪歪扭扭的線條,五彩斑斕的街機,還有火柴人一樣的小朋友,每一張都貼在剛刷過白漆的牆壁上。
那些猙獰的塗鴉和砸痕,被一張張稚嫩的夢想覆蓋,整個空間瞬間明亮起來。
老秦給的那份備案證明,成了救命稻草。
陳慕白拿著它,帶著林晚晴跑了三天,硬是辦下了一張社區青少年文化活動空間的臨時許可。
名頭換了,但裡子冇變。
馬裡奧大叔跳!快跳啊!幾個孩子圍著一台老舊的任天堂,為螢幕裡頂著蘑菇的小人尖聲呐喊。
人群裡,小宇像個得勝的將軍,高高舉著一個嶄新的八神庵鑰匙扣,在整個遊戲廳裡炫耀似地跑來跑去,金屬掛墜叮噹作響,是他失而複得的寶貝。
角落裡,陳慕白正擰上最後一顆螺絲。
那台被砸穿了螢幕的《拳皇97》,如今換上了全新的主機板和顯示屏。
他按下開關,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螢幕上The
King
of
Fighters
‘97的字樣伴著火焰特效亮起,光芒映亮了他專注的側臉。
林晚晴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份備案能救我們
陳慕白回過頭,鏡片反射著螢幕的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隻是相信,有人記得的東西,就不會真正消失。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卻像一顆石子,在她心裡激起圈圈漣漪。
夜幕降臨,老街的燈火次第亮起。
林晚晴爬上低矮的鐵皮屋頂,手裡拿著鉗子和新的燈管。
她拆下那個燒壞了一半的林氏遊戲廳舊招牌,換上了四個嶄新的大字——童年不打烊。
陳慕白就站在樓下,仰頭看著她在夜色中忙碌的剪影。
忽然,一陣熟悉的哢嗒聲從屋裡傳來,緊接著,是電視機被點亮的微光。
他回頭,隻見那台連接著SFC的舊電視上,《街頭霸王》的標題畫麵正在滾動。
林晚晴從屋頂的梯子上輕巧地跳下來,像一隻夜裡的貓。
她把一個手柄塞進他手裡,眼睛在夜色裡亮得驚人:你說過,遊戲廳的意義不是那些卡帶,是和重要的人一起度過的時光。
他低頭看著手柄,沉默地接過。
他選了隆,她選了春麗。
螢幕上,波動拳與百裂腳激烈碰撞,火球與烈焰在小小的螢幕裡炸開。
圍觀的孩子們爆發出比白天更熱烈的歡呼,將這方小小的天地烘托得滾燙。
最後一擊,春麗的氣功掌擊中了隆,KO的字樣跳出。
她贏了,卻冇有歡呼,隻是默默地把頭靠在了陳慕白的肩上,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脖頸。
以後……你每週都來檢查卡帶嗎
他喉結微動,發出一聲極輕的嗯,手指覆上了她握著手柄的手背,溫熱乾燥。
鏡頭拉遠,在這片沉寂的老城區裡,鐵皮屋遊戲廳燈火通明,像一顆嵌在老街胸口、仍在頑強跳動的心臟。
街口的陰影裡,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不知站了多久。
他冇有看遊戲廳裡熱鬨的人群,也冇有看那對靠在一起的年輕男女,隻是抬著頭,目光陰冷地盯著屋頂上那四個嶄新的、亮得有些刺眼的字——童年不打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
7
刺啦——刺啦——
粗糙的砂紙摩擦著鐵皮門,發出規律又執拗的聲響。
清晨的陽光透過老街狹窄的巷道,在林晚晴專注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門上被焊槍灼出的焦黑傷疤,正在她的手下一點點變得平滑。
陳慕白蹲在一旁,手裡的刷子蘸著銀灰色的防鏽漆,小心翼翼地填補著每一寸打磨好的金屬。
他冇說話,但每一次蘸漆、每一次塗抹,都像是一種無聲的支援。
晴姐!陳哥!伴隨著清脆的童音,一股濃鬱的芝麻醬香氣鑽入鼻腔。
小宇像隻快活的兔子,蹦跳著跑過來,兩隻小手裡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熱乾麪,我奶奶讓我送來的!她還說,周大福爺爺昨晚氣得把柺杖都摔了,指著周浩南的鼻子罵他‘敗家子’!
話音剛落,巷口處傳來一陣沉穩卻有力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周大福來了。
他那根標誌性的黑檀木柺杖在青石板上頓出悶響,身上那件軍綠色的外套洗得泛白,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他冇有直接走向林晚晴,而是在遊戲廳門口站定,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張新貼的、字跡還帶著油墨香的非正式記憶保護點證明上,眼神複雜。
隨即,他又緩緩抬頭,看向牆上那些孩子們用蠟筆畫出的、歪歪扭扭卻色彩斑斕的塗鴉——那是《拳皇》裡的八神庵,《三國戰紀》裡的諸葛亮。
巷子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小宇嚇得不敢出聲,端著麵悄悄躲到了陳慕白身後。
良久,周大福從洗得發白的內兜裡,極其珍重地掏出一本邊緣已經泛黃起毛的相冊。
他用粗糙的手指翻開,停在其中一頁。
照片上,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並肩站在一台《魂鬥羅》街機前,笑得比身後的陽光還要燦爛。
他們背後,一條紅色的橫幅上印著幾個大字:一九八七年老街春節遊園會。
其中一個,是年輕時的周大福。另一個,是林晚晴的父親,林建國。
那年,為了讓我們這幫剛脫了軍裝的老傢夥能帶著娃痛快打兩把,你爸,通宵冇閤眼,硬是把一台燒了主機板的機器給修好了。周大福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丫頭,你現在守的,不單單是個遊戲廳。是咱們這群人,一塊兒活過的日子。
林晚晴的眼眶瞬間就熱了。
她停下手裡的動作,默默地將一張新的砂紙遞了過去,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我爸說過,門壞了可以修,人心要是生了鏽,就再也打不開了。
當天下午,這份剛剛建立的脆弱默契被一聲暴喝撕得粉碎。
周浩南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猛地闖進巷子。
當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竟然戴著老花鏡,在幫林晚晴清點修繕用的木料時,他眼裡的血絲瞬間爆出:你不是說非拆了不可嗎現在倒好,幫著外人來對付你兒子了!
周大福臉色一沉,猛地將黑檀木柺杖往地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整個巷子都為之一顫。
你媽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說,這條老街最暖和的光,就在這遊戲廳裡!你倒好,偏要拿一把焊槍去把它給滅了老人氣得胸膛劇烈起伏,你忘了你七歲那年半夜發高燒,燒得說胡話,是誰二話不說揹著你跑了三條街去看病是林建國!那天晚上他本來守著一台《雙截龍》的主機要修到淩晨三點,就為了給你這臭小子第二天能換一台好機器玩!
周浩南整個人都僵住了,像被一道無形的雷劈中。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模糊的童年記憶,此刻卻被父親的話炸得無比清晰。
就在這時,阿珍提著一包散發著濃濃藥草味的中藥,從巷子外匆匆走來。
她先是看了看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然後目光落在周浩南身上:我剛從醫院回來,林師傅醒了。他說,想見見周叔。
她頓了頓,語氣輕緩卻字字千鈞:有些話,趁著還來得及聽,就去聽聽吧。彆等到最後,都成了遺憾。
周浩南低著頭,死死地盯著地上自己被夕陽拉得老長的影子。
那把一直扛在肩上、象征著破壞與決裂的焊槍,終於哐噹一聲滑落,滾進了排水溝裡。
暮色四合,給老街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
周浩南彎下腰,冇有去撿那把焊槍,而是撿起了旁邊地上的一把刷子。
他默默地走到門前,蘸滿了陳慕白調好的防鏽漆,一絲不苟地,補上了鐵門上最後一道刺眼的焊疤。
巷子裡安靜極了,隻剩下刷子劃過鐵皮的沙沙聲。
冇有人說話,但每個人都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夕陽的餘暉將三個人工作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投映在那扇傷痕累累卻正在被共同治癒的鐵門上,彷彿在醞釀著一個全新的開始。
8
一週後,那塊鏽跡斑斑的狂飆遊戲廳招牌被徹底摘下,換上了一塊嶄新的木製牌匾,上麵用溫潤的楷書寫著——老街童年文化角。
這塊牌子是趙老師請人寫的,她還從家裡搬來了一台老舊的熊貓牌電視和一台幾乎快要絕版的錄像機。
機器啟動時,螢幕上先是跳動了一陣密集的雪花點,隨即發出滋啦的電流聲,彷彿將時間強行拽回了上個世紀。
趙老師塞進去一盤錄像帶,畫麵搖晃著,出現了一群穿著校服、臉上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孩子。
這是她九十年代還在小學教書時,心血來潮錄製的學生遊戲訪談。
一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小女孩,對著鏡頭毫不怯場,聲音清脆地說:我爸爸告訴我,去遊戲廳打街機不是學壞,是去學怎麼在人最多的地方,跟彆人搶到唯一的機會。
畫麵裡的孩子們爆發出鬨堂大笑,而畫麵外,今天站在這裡的孩子們則一臉茫然,對那種需要搶的年代感到陌生又好奇。
笑聲中,林晚晴默默地將那台銀灰色的SFC遊戲機接上了老電視。
她拿起那張編號為087的《街頭霸王》卡帶,熟練地哢嗒一聲插入主機——但她冇有按下開機鍵。
所有人都以為一場經典的對決即將上演,她卻轉身,小心翼翼地將整台連著卡帶的遊戲機,放進了牆邊一個新添的玻璃展櫃裡。
接著,她貼上一張手寫的白色標簽,字跡清秀有力:1994年·母親的禮物·陳慕白先生捐贈。
這件承載了太多恩怨與記憶的物品,從此不再是私人的念想,而成了一段公開的曆史。
陳慕白就站在她身旁,燈光在他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他看著那張卡帶,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真捨得
林晚晴笑了,眼底是從未有過的釋然:是你媽媽留給你的東西,它的價值不該被鎖在我的揹包裡,應該讓更多人看見,看見那個年代,也看見她。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郵差清亮的喊聲:林晚晴女士的包裹!
一個沉甸甸的木盒被遞了進來,寄件人是老秦。
打開盒子,裡麵冇有價值連城的稀有卡帶,隻有三張用牛皮紙精心包裹的、已經泛黃的圖紙。
那是三款經典遊戲卡帶的母帶影印件,上麵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電路和代碼註釋。
圖紙上壓著一張便簽,是老秦龍飛鳳舞的字跡:彆光讓他們看,教這些孩子們,怎麼把一聲‘哢嗒’,變成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
老秦的信,像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文化角的未來。
週六下午,陽光正好。
林晚晴冇有再碰那些價值不菲的收藏品,而是領著一個叫小宇的男孩,在工作台前拆解一個壞掉的街機搖桿。
她指著裡麵的銅片和彈簧,耐心講解著迴路觸點原理,小宇聽得入了迷,時不時發問,眼神裡閃爍著求知的光。
不遠處的角落裡,陳慕白正坐在一張小書桌後,低頭在一本嶄新的本子上寫著什麼。
本子封麵上寫著卡帶借閱簿。
一個戴眼鏡的初中生,剛還了一盤《重裝機兵》,他扶了扶眼鏡,無比認真地問他:陳哥,收藏這些東西,以後能算一個正經職業嗎我想考……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我想考一個遊戲收藏師。
陳慕白抬起頭,筆尖停在紙上,他看著男孩眼裡的光,鄭重地點了點頭:能。隻要你足夠熱愛。
門外,周浩南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輛小推車,默默地擺了個攤。
一塊手繪的招牌格外顯眼,上麵畫著一個囂張的紅髮男子,旁邊是幾個大字:八神庵祕製辣串——童年認證·火力全開!香味混著熱氣飄進屋裡,給這片懷舊的空氣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
夜幕降臨,老街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
林晚晴又一次爬上了遊戲廳的屋頂。
但這一次,她不是去換那塊沉重的招牌,而是將一串溫暖的LED小燈,一圈一圈,小心地纏繞在屋前那棵老榕樹的枝乾上。
陳慕白就站在樓下,仰頭看著她在樹影間忙碌的身影,像一隻靈巧的夜鳥。
就在這時,一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SFC開機音樂,忽然從屋頂上傳來。
他心中一動,快步走上天台。
隻見林晚晴盤腿坐在屋頂邊緣,身前正是那台她私藏的SFC,螢幕上跳動的不是《街霸》,而是畫風可愛的《星之卡比》,並且,她選的是雙人模式。
看到他走近,她冇有回頭,隻是將身邊另一個手柄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你說過,她的聲音在晚風中格外清晰,重要的人,要一起打遊戲。
陳慕白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了那個手柄。
螢幕裡,粉色的小卡比猛地吸入一個敵人,然後用力噴出一團熾熱的火焰。
那光球在小小的電視螢幕裡炸開,瞬間照亮了他們兩人的臉龐,也彷彿照亮了整條沉睡的老街。
鏡頭緩緩拉遠,燈光纏繞的榕樹枝葉婆娑,光影在古舊的牆麵上輕輕搖曳,像無數個被喚醒的童年,正在這片夜色下,安詳而滿足地,輕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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