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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夜胃痛
劉金柱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那裡正突突地跳著疼。他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淩晨四點二十。又是一夜未眠。胃部的疼痛像有把鈍刀在裡麵慢慢攪動,冷汗浸透了他洗得發黃的背心。
又疼了身旁的妻子李文婷翻了個身,聲音裡帶著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冇事,你睡吧。劉金柱壓低聲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他弓著腰,像隻煮熟的蝦米一樣挪向衛生間。
鏡子裡的男人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四十六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歲。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原本濃密的黑髮現在稀疏灰白,像秋收後荒蕪的田地。他撩起背心,腹部凹陷得能看見肋骨的形狀,而胃部卻詭異地鼓脹著。
劉金柱從藥櫃裡翻出鋁碳酸鎂片,乾嚥了兩粒。藥片刮過食道的感覺讓他皺了皺眉。這已經是這周第三次半夜被疼醒了。上次去醫院,醫生嚴肅地建議他做胃鏡,可他笑著擺擺手說老胃病了,吃點藥就行。一天兩百塊的工錢,他捨不得請半天假。
金柱,你今天彆去工地了。李文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衛生間門口,她穿著真絲睡裙,四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不行,今天錦繡花園那邊驗收,我得去盯著。劉金柱擰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洗了把臉,晚上我回來早點,你燉點湯。
李文婷撇撇嘴:天天喝湯,也冇見你胃好點。她轉身走回臥室,腰肢扭動的樣子還像年輕時一樣好看。
劉金柱望著妻子的背影,心裡湧起一陣暖意。雖然她脾氣大了點,花錢也大手大腳,但終究是跟他過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當年他一個窮裝修工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媳婦,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文婷,劉金柱突然叫住她,等這個工程結了,我帶你去海南玩一趟。
李文婷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得了吧,你先把胃養好再說。
天剛矇矇亮,劉金柱就騎著那輛二手電動車出發了。春末的風還帶著涼意,吹得他胃部一陣陣抽搐。他咬緊牙關,把車停在路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粒止痛片吞下。
錦繡花園是城郊新開發的高檔小區,劉金柱的小裝修隊承包了三套彆墅的精裝修。乾了二十多年裝修,他的手藝在業內小有名氣,雖然發不了大財,但養家餬口不成問題。
劉師傅,您臉色不太好啊。工友老張遞給他一杯熱水。
劉金柱擺擺手:冇事,昨晚冇睡好。他強打起精神,開始檢查吊頂的施工質量。
上午十點左右,劉金柱正蹲在地上檢查地磚鋪貼的平整度,突然一陣劇痛從胃部炸開,像有人在他肚子裡點燃了一串鞭炮。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栽去。
劉師傅!劉師傅!老張的驚呼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劉金柱最後的意識是冰冷的地磚貼著他的臉頰,然後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醫生正低頭翻看檢查報告。
醒了醫生推了推眼鏡,劉金柱是吧我是消化內科的周醫生。
劉金柱想坐起來,卻被一陣眩暈擊倒。他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插著輸液管。
我怎麼了他聲音嘶啞。
周醫生表情嚴肅:你在工地上暈倒了,工友把你送來的。我們做了初步檢查...他頓了頓,胃部有占位性病變,需要進一步檢查確認性質。
劉金柱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占位性病變這個詞他還是聽懂了。他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是...癌嗎
還不能確定,需要做胃鏡和病理活檢。周醫生合上病曆本,我已經通知你家屬了,應該快到了。
正說著,病房門被推開,李文婷踩著高跟鞋快步走了進來。她今天化了精緻的妝,穿著淺灰色的羊絨大衣,看起來與醫院的氛圍格格不入。
怎麼回事啊李文婷皺著眉頭,老張打電話說你暈倒了,嚇死我了。
周醫生簡單解釋了情況,建議儘快安排胃鏡檢查。李文婷聽完,塗著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醫生,這要花多少錢她問出了劉金柱也想問的問題。
胃鏡檢查加上活檢大概一千多,如果有問題需要進一步治療...周醫生的話冇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檢查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劉金柱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李文婷坐在床邊玩手機,時不時發出微信訊息的提示音。
文婷,劉金柱突然開口,家裡存摺上還有多少錢
李文婷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二十多萬吧,怎麼了
冇什麼,就問問。劉金柱閉上眼睛。二十多萬,是他這二十多年一滴汗摔八瓣攢下的全部家當。如果真是癌...他不敢往下想。
胃鏡檢查比想象中更痛苦。當那根冰冷的管子插入喉嚨時,劉金柱差點嘔吐出來。檢查結束後,周醫生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情況不太好,他指著顯示屏上的圖像,胃竇部有一個直徑約4cm的腫塊,表麵有潰瘍,高度懷疑是惡性腫瘤。
劉金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李文婷的臉色也變得煞白。
不過還算髮現得及時,周醫生繼續說,屬於中期,冇有明顯遠處轉移的跡象。建議儘快手術切除,然後根據病理結果決定是否需要化療。
能...能治好嗎劉金柱的聲音顫抖著。
早期胃癌五年生存率在60%以上,中期也有30%-50%。周醫生謹慎地回答,關鍵是要積極配合治療。
回到病房,李文婷一直沉默不語。劉金柱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不露痕跡地躲開了。
我去問問具體治療費用。她匆匆離開了病房。
劉金柱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點滴瓶裡緩慢滴落的液體。癌。這個字像塊巨石壓在他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才四十六歲,還想著再乾十年,給女兒攢套房子,帶妻子出去旅遊...
李文婷去了很久纔回來,臉色更加難看了。
問清楚了,她聲音乾澀,手術加上後續治療,最少要準備三十萬。醫保能報銷一部分,但自費至少十五萬起。
劉金柱沉默了。十五萬,幾乎是家裡積蓄的一大半。而且裝修隊的活不能停,十幾個工人等著發工資。
治,必須治。他突然說,我明天就出院安排工作,儘快手術。
李文婷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週,劉金柱強撐著病體安排好了工地上的工作。他把主要業務交給了得力助手老張,又聯絡了幾個老客戶說明情況。所有人都勸他安心養病,但他放不下。這個小小的裝修隊是他二十多年的心血,也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
手術定在下週三。術前檢查顯示癌細胞尚未擴散,這讓劉金柱稍微鬆了口氣。手術前一天晚上,李文婷罕見地下廚做了幾個菜。
多吃點,明天手術後好久不能正常吃飯。她給劉金柱盛了碗雞湯。
劉金柱感動得眼眶發熱。雖然疼了這麼多年,妻子終究還是關心他的。他小口喝著湯,冇注意到李文婷頻繁檢視手機的動作。
雯雯知道我要手術嗎劉金柱突然想起女兒。
知道,我告訴她了。李文婷收起手機,她說工作忙,可能冇時間來看你。
劉金柱心裡一陣失落。女兒劉雯出嫁後就很少回家,去年生了孩子後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他理解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但做父親的,生病時總希望能見到孩子一麵。
手術當天早上,李文婷幫劉金柱收拾好住院用品,還細心地給他颳了鬍子。
彆擔心,她難得溫柔地說,我在外麵等你。
劉金柱被推進手術室前,緊緊握了握妻子的手。麻藥起作用前,他最後的念頭是:等病好了,一定要多陪陪文婷。
當劉金柱從麻醉中醒來時,首先感受到的是腹部刀口的劇痛。他虛弱地睜開眼睛,病房裡靜悄悄的,冇有看到李文婷的身影。
我老婆呢護士來換藥時,他嘶啞著嗓子問。
護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術結束後就冇見到啊,繳費單還在這裡放著呢。
劉金柱心裡一沉。他強撐著摸向床頭櫃,手機不見了。更讓他驚慌的是,平時隨身攜帶的銀行卡也不在錢包裡。
能借我手機用一下嗎他問護士。
電話撥通了,但李文婷的手機已關機。劉金柱又試著打給女兒,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哦,爸劉雯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
雯雯,你媽在哪我怎麼聯絡不上她劉金柱急切地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媽冇跟你說嗎她...她去外地了。
什麼我現在剛做完手術,她去哪了劉金柱的聲音因震驚而提高。
爸,你彆激動。劉雯歎了口氣,媽說她受不了了,需要時間冷靜。你的醫藥費...我們也冇辦法,小寶剛出生,開銷很大...
劉金柱如墜冰窟。他顫抖著問:家裡的錢呢存摺上的二十多萬
媽...媽帶走了。劉雯小聲說,她說不能把錢都砸在無底洞裡...爸,你也知道癌症治療是個無底洞...
劉金柱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他機械地掛斷電話,呆滯地盯著天花板。二十多年的夫妻,他疼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捲走了救命錢,消失得無影無蹤。
護士拿著繳費單又進來了:23床,今天必須交手術費了,不然明天就要停藥。
劉金柱木然地點點頭。他想起自己還有一張藏在工具箱夾層裡的銀行卡,裡麵有這兩年偷偷攢下的三萬塊錢,原本是想給女兒買車的。
能幫我聯絡一下陳大媽嗎我家鄰居。他報出了電話號碼。
兩小時後,陳大媽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看到劉金柱的樣子,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紅了眼眶。
造孽啊!她拍著大腿,李文婷這個冇良心的,昨天就搬走了,還叫了搬家公司!我問她去哪,她說去女兒家住幾天。今天早上我看見她把存摺裡的錢都取出來了!
陳大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這是你工具箱裡那張,我給你帶來了。密碼是多少我去幫你取錢。
劉金柱報出密碼,又請陳大媽去家裡找找有冇有遺漏的現金。他躺在病床上,感覺腹部傷口的疼痛遠不及心裡的萬分之一。
陳大媽回來後,臉色更加難看:金柱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您說吧,現在還有什麼不能聽的。劉金柱苦笑。
我在你家垃圾桶裡看到一張撕碎的照片,陳大媽猶豫著,是李文婷和一個男人的合影,看起來...很親密。
劉金柱閉上眼睛。原來如此。不是突然的決定,而是早有預謀。他的病隻是給了她一個體麵離開的藉口。
靠著那三萬塊錢,劉金柱勉強支付了手術費和一週的住院費。但後續化療的費用,醫生說要準備至少十萬。他一個人偷偷的拖著虛弱的身體打車回家。
推開門,家裡空蕩蕩的。衣櫃裡李文婷的衣服全都不見了,梳妝檯上的護膚品也一掃而空,甚至連他們的結婚照都被從牆上取了下來。劉金柱跌坐在沙發上,發現茶幾上留著一張紙條:金柱,對不起,我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錢我拿走了,就當是給我的青春補償吧。存摺在床頭櫃裡,還有五千塊錢,夠你應急用。彆找我。——文婷
劉金柱發瘋似的翻遍整個房子,最終在床墊下找到了那張存摺。餘額顯示:5032.68元。他二十多年的血汗,二十多年的婚姻,最後就值這五千塊錢。
2
絕望的背叛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從未如此刺鼻。劉金柱腹部刀口的疼痛在止痛藥效過後重新變得尖銳,但這遠不及心口那片不斷擴大的冰冷空洞。他盯著天花板上一塊小小的水漬,那形狀像一張扭曲哭泣的臉。
陳大媽送來的那點錢,勉強支撐著最基礎的藥物和營養液。醫生已經委婉提過幾次後續化療的必要性和費用缺口,護士換藥時的眼神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劉金柱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配合著治療,靈魂卻已飄到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那裡隻有被掏空的家和妻子決絕的背影。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劉雯站在門口,穿著一件質地不錯的呢子大衣,手裡拎著一個看起來並不廉價的水果籃。她的臉上畫著淡妝,但眼神裡冇有擔憂,隻有一種近乎刻意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她冇有立刻走進來,彷彿在確認這個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是否還是她記憶中的父親。
爸。
劉雯的聲音很平淡,像在叫一個不太熟的鄰居。
劉金柱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如同死灰複燃的火星。雯雯你來了
他想坐起來,腹部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額上滲出冷汗。
劉雯皺了皺眉,把水果籃放在床頭櫃上最靠邊的位置,彷彿那是什麼不潔的東西。她甚至冇有坐下,就站在床邊,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
小寶…還好嗎
劉金柱艱難地開口,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許能拉近父女距離的話題。他記得女兒上次電話裡說小寶病了。
燒退了。
劉雯的回答簡短得像電報,眼神飄忽,冇有看父親,還有點咳嗽,小孩子嘛,難免的。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鋪墊夠了,終於切入正題,語氣變得生硬起來:爸,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說清楚。
劉金柱的心猛地一沉,那點微弱的火星徹底熄滅了。他預感到風暴將至。
你的病…醫生怎麼說
劉雯問,但並非出於關心,更像是在確認一個事實,一個用來支撐她接下來言論的事實。
中期…要做化療…還要不少錢…
劉金柱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他自己都冇察覺到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錢
劉雯像是被這個詞燙到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諷刺,爸,你覺得我們家現在像是有錢的樣子嗎小寶生病住院就花了不少,我和大強(她丈夫)那點工資,還房貸、養孩子,每個月都緊巴巴的!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背誦早已準備好的台詞,語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冷酷:
媽為什麼走你想過冇有不是她狠心,是你把她逼走的!她跟著你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圖什麼到頭來,你得了這個病,就是個無底洞!她拿那點錢,算補償嗎連利息都不夠!是你害了她一輩子!你讓她看不到一點希望!
劉金柱如遭雷擊,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我…我害了她
他喃喃自語,巨大的荒謬感和痛苦幾乎讓他窒息。他辛苦半生,省吃儉用,錢都交給妻子,最後竟成了害了她
不是嗎
劉雯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你一輩子老老實實,也一輩子冇本事!彆人家的爸能給女兒買房買車,你呢除了那點裝修的手藝,你還能乾什麼現在好了,你自己倒下了,還要拖累所有人!
拖累…
劉金柱重複著這個詞,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變冷。原來在女兒眼裡,他不是父親,隻是一個累贅。
大強家那邊,
劉雯提到婆家,語氣更加決絕,態度很明確。他們家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我婆婆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冇有道理讓婆家填孃家的窟窿,還是個填不滿的窟窿!他們堅決不同意我拿錢出來,更不同意我以後花時間照顧你!小寶需要媽媽,我的家需要我!
她的目光終於落在劉金柱慘白絕望的臉上,冇有絲毫動容,反而像是要徹底斬斷什麼:
爸,算我求你了。彆指望我了,也彆去找媽了。你…你就自己想想辦法吧。看病的錢,能借就借,借不到…那也是命。
她停頓了一下,從精緻的挎包裡拿出一個薄薄的信封,扔在床尾的被子上,彷彿那是什麼臟東西。
這裡麵有三千塊。是大強…瞞著他爸媽偷偷拿給我的。就這麼多,再多一分也冇有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她像是完成了什麼艱钜的任務,長舒一口氣,後退了一步。
以後…以後冇事就彆聯絡我了。媽走了,這個家也散了。你就當…就當冇我這個女兒,我也…就當冇你這個爸。
最後那句話,她說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冷酷,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劉金柱的靈魂上。
劉雯甚至冇有再看父親一眼,彷彿多停留一秒都會被這絕望的氣息汙染。她決絕地轉身,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裡格外刺耳,一步步遠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儘頭。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劉金柱維持著僵硬的姿勢,眼睛死死盯著床尾那個薄薄的信封。三千塊…買斷了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女兒最後的話語還在他耳邊轟鳴:冇本事、拖累、害了媽、就當冇你這個爸…
他想起劉雯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看花燈,咯咯的笑聲像銀鈴;想起她考上大學時,他拿出攢了好久的錢給她買的新書包;想起她出嫁那天,他偷偷抹掉的眼淚…那些溫暖的、支撐他勞苦半生的畫麵,此刻被女兒冰冷的話語和絕情的眼神徹底撕得粉碎,比妻子捲款而去更徹底地摧毀了他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眷戀。
嗬…嗬嗬…
一陣破碎的、不成調的聲音從他喉嚨裡擠出來,像瀕死野獸的嗚咽。冇有眼淚,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已經抽乾了他所有的水分。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比癌症的侵蝕更讓他恐懼。
腹部的傷口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劇痛無比,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那點**的疼痛,在靈魂被徹底撕裂、踐踏的痛苦麵前,微不足道。
他慢慢蜷縮起身體,像一隻被世界遺棄的蝦米,將臉埋進散發著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的枕頭裡。枕頭迅速被無聲湧出的液體浸濕一片,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彆的什麼。
窗外,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透不進一絲光亮。就像他的人生,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3
孤獨的掙紮
劉金柱出院了。
不是康複,而是因為錢。陳大媽帶來的三萬塊救命錢,在支付了手術費和幾天住院費後,已經所剩無幾。後續化療的費用單像催命符,上麵的數字是他無法企及的天文數字。醫生看著他那張被絕望和病痛折磨得脫了相的臉,以及空蕩蕩的繳費記錄,隻能無奈地建議他先回家靜養,保持好心態,等有條件了再來。
靜養劉金柱回到那個曾經被稱為家的地方。現在,這裡隻是一個空殼。衣櫃裡李文婷殘留的一點廉價香水味早已散儘,屬於她的氣息被灰塵徹底覆蓋。牆上的釘子突兀地立著,那裡曾經掛著他們的結婚照,如今隻留下一塊顏色稍淺的方形印記,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疤。
腹部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劇痛。但這疼痛,遠不及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蕪。妻子捲走了生的希望,女兒親手埋葬了他對親情最後的幻想。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在空蕩的房間裡遊蕩。
然而,求生的本能,或者說對疼痛的恐懼,比絕望更深沉地驅動著他。止痛藥不能停,哪怕是最便宜的那種。胃裡火燒火燎的感覺需要一點流食來安撫。他不能死在這裡,臭了爛了都冇人知道。他得活著,哪怕像螻蟻一樣。
他找到了陳大媽,這位善良的老人看著他凹陷的臉頰和佝僂的身軀,眼淚差點掉下來。
金柱啊…這…你這身子骨,還能乾什麼啊
陳大媽,劉金柱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您…您幫我問問,有冇有看大門的活兒或者…掃大街倉庫看貨我…我什麼都行,隻要能動…
陳大媽抹著眼淚,唉聲歎氣地去了。幾天後,她帶來一個訊息:附近一個老舊小區,原來的門衛摔傷了腿,需要臨時頂替一陣子,管住不管吃,一個月一千八。
劉金柱幾乎是爬著去了那個崗亭。
崗亭狹小、破舊,瀰漫著一股劣質菸草和陳年汗漬混合的味道。一張硬板床,一張掉漆的桌子,一把嘎吱作響的椅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極其簡單:登記外來車輛,開關大門,夜間巡邏幾次。但對此刻的劉金柱來說,每一項都如同酷刑。
坐久了,腹部的刀口和裡麵隱隱作痛的臟器就一起抗議,讓他直冒冷汗。巡邏時,稍微走快一點,就氣喘籲籲,眼前發黑。最難熬的是夜晚。胃部的灼痛和不知是癌痛還是術後粘連的劇痛,像無數細小的鋼針在腹腔內攪動。止痛藥的效果越來越弱,他常常蜷縮在硬板床上,咬著被角,忍受著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痛苦,直到筋疲力儘地昏睡過去。
拿到第一個月微薄的工資時,他的手都在抖。他先去藥店買了最便宜的止痛藥和胃藥,然後買了幾把掛麪,一袋最便宜的大米。剩下的錢,他小心翼翼藏好——那是他下一次買藥和活下去的資本。
他開始撿廢品。白天在崗亭值班的間隙,他目光掃視著小區垃圾桶。晚上巡邏時,他手裡會多一個破舊的編織袋。礦泉水瓶、硬紙板、廢棄的金屬小件…任何能換幾分錢的東西,他都視若珍寶。每一次彎腰,都牽扯著腹部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涔涔。但他咬著牙,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個卑微的動作。尊嚴那早已是奢侈品。他隻知道,多撿一個瓶子,也許就能多買一片止痛藥,讓這無邊無際的痛苦稍稍緩解片刻。
他的身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下去。原本就瘦削的身軀更加乾癟,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得嚇人。稀疏的頭髮幾乎全白了。咳嗽越來越頻繁,有時會帶出淡淡的血絲。
小區的居民開始對這個形如枯槁、散發著病氣和怪味(止痛藥和病體代謝混合的味道)的門衛側目而視,有人甚至去物業投訴。物業經理礙於陳大媽的情麵,加上確實一時找不到人,隻能皺著眉警告劉金柱注意衛生,彆嚇著住戶。
劉金柱隻是麻木地點頭,渾濁的眼睛裡冇有任何光彩。他像一台設定好程式的機器,麻木地開門關門,麻木地登記,麻木地在夜色中拖著沉重的腳步巡邏,麻木地在垃圾桶裡翻找。
疼痛是他的常態,饑餓是他的伴侶,孤獨是他的牢籠。陳大媽偶爾會偷偷送來一碗熱湯或者幾個包子,是他灰暗世界裡唯一一點微弱的暖意。老人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背過身去偷偷抹淚,勸他:金柱,彆硬撐了,再去醫院看看吧
劉金柱搖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看不好了…大媽,錢…不夠…不能拖累您…
他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尤其是一個非親非故的老人。他也知道,這點錢,在醫院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他試過再聯絡女兒一次。用崗亭那部破舊的座機電話,顫抖著撥通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響了很久,終於接通。
喂
是女婿大強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耐煩。
大強…我…我是雯雯爸…
劉金柱的聲音卑微而乾澀。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是刻意壓低但依舊清晰的對話聲:雯雯,你爸!…煩不煩啊…就說不在!
接著,電話被粗暴地掛斷,聽筒裡隻剩下忙音。
劉金柱握著冰冷的聽筒,久久冇有放下。最後一絲僥倖也熄滅了。世界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崗亭外呼嘯的風聲和他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
疼痛越來越劇烈,範圍也在擴大。不僅僅是胃部,右側肋下也開始出現持續性的鈍痛,像有塊石頭壓在那裡。他知道,這很可能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偷偷去社區診所看過一次,那個老醫生摸著他的肚子,看著他蠟黃的臉和眼白的黃染,重重歎了口氣:肝區也有問題了…小夥子,你這…唉,得去大醫院,趕緊的!
多少錢
劉金柱隻問了一句。
老醫生搖搖頭,報了個數字。劉金柱默默起身,道了聲謝,佝僂著背離開了診所。那個數字,是他無法想象的重擔。
他徹底放棄了治療的念頭。現在支撐他的,隻剩下對疼痛的恐懼和對死亡的未知。止痛藥的劑量在偷偷加大,效果卻越來越差。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隻能蜷縮著,忍受著腹腔內永無止境的酷刑。嘔吐變得頻繁,有時是剛吃下去的一點流食,有時是黃綠色的膽汁,偶爾,會看到刺眼的鮮紅。他知道,那是血。
一天深夜,巡邏回來,他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崗亭冰冷的水泥地上。劇烈的疼痛讓他意識模糊,恍惚間,他似乎看到年輕時的李文婷,穿著碎花裙子,笑靨如花地向他跑來;看到小小的劉雯,紮著羊角辮,張開雙臂喊著爸爸抱抱…那些畫麵溫暖而明亮,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碎片。他努力想伸出手,想抓住那一點點虛幻的暖意。
文婷…雯雯…
他發出微弱的氣音。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眼前隻有崗亭斑駁的天花板,耳邊是自己粗重艱難的喘息和窗外無情的風聲。冰冷的現實像潮水般湧來,將他徹底淹冇。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得他無法呼吸。冇有眼淚,巨大的痛苦早已榨乾了他所有的水分。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從骨髓深處瀰漫開來,比冬天的寒風更刺骨。
他放棄了掙紮,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像一片被寒風從枝頭吹落的枯葉。腹部的劇痛似乎也麻木了,或者是他已經感覺不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他。他知道,終點要到了。
他艱難地側過頭,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那是一個與他無關的世界。在這個狹小、冰冷、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崗亭裡,他的一生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速掠過:工地上揮灑的汗水,拿到工錢時給妻女買禮物的欣喜,女兒出嫁時他偷偷抹掉的眼淚,確診癌症時的晴天霹靂,妻子捲款而去的背影,女兒那冰冷絕情的話語…所有的愛恨、掙紮、希望與絕望,最終都歸於一片虛無的寂靜。
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越來越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像拉動破舊的風箱,帶著不祥的嘶鳴。視線漸漸模糊,黑暗如同溫柔的潮水,從四周緩緩湧來,將他包圍。
最後時刻,他彷彿又聽到了女兒小時候清脆的笑聲,那麼近,又那麼遠。
然後,一切歸於永恒的寂靜。
4
冰冷的終結
劉金柱的屍體是在第二天中午被髮現的。
新來的門衛來交接,敲了半天門冇人應,透過窗戶看到地上躺著的人影,感覺不對,叫來了物業經理。破門而入後,一股濃烈的異味撲麵而來。劉金柱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早已僵硬。他雙目緊閉,眉頭緊鎖,臉上凝固著一種混合了痛苦和徹底放棄的平靜。蠟黃乾枯的臉上,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脣乾裂發紫。一隻枯瘦的手緊緊按在腹部,彷彿在抵禦那至死不休的疼痛。
報警,通知家屬。過程充滿了冰冷的程式化。
聯絡李文婷那個號碼早已是空號。聯絡劉雯電話接通後,先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是劉雯帶著哭腔(不知是真是假)卻異常冷靜的聲音:…我知道了…我和我丈夫…馬上過去處理…
劉雯和丈夫大強來了,帶著口罩,眼神躲閃,站在離屍體很遠的地方。麵對警察和物業的詢問,他們顯得侷促而疏離,反覆強調:我們早就分開了…他生病後…我們也冇辦法…我們經濟也很困難…
大強更是皺著眉頭,小聲嘟囔著晦氣。
遺體需要認領,需要簽字火化。劉雯在檔案上簽下自己名字時,手指有些發抖,但臉上冇有悲傷,隻有一種急於擺脫麻煩的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她冇有看父親最後一眼。
火化費、骨灰盒…又是一筆開銷。劉雯和大強小聲商量著,最終選了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
冇有追悼會,冇有花圈,冇有親友。隻有劉雯和大強,在一個陰沉的下午,麵無表情地領走了那個小小的、廉價的骨灰盒。走出殯儀館大門,劉雯似乎鬆了一口氣,腳步都輕快了些。
放哪
大強問,語氣像是在處理一件廢舊物品。先…先放你車裡後備箱吧。
劉雯遲疑了一下,回頭…找個便宜點的公墓寄存,或者…撒了算了。
骨灰盒被隨意地塞進汽車後備箱,和雜物放在一起。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麵陰沉的天色。
劉金柱的一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像一粒塵埃,在寒風中打了個旋,最終落入泥土,冇有留下任何痕跡。他曾經的血汗,他曾經的愛與付出,他承受的背叛與病痛,他最後的掙紮與絕望,都隨著那縷青煙,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他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最終,也孤獨地、帶著滿身的傷痛和至親的背叛,徹底凋零。留給世界的,隻有崗亭裡殘留的藥味和陳大媽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床頭櫃上,護士留下的繳費通知單靜靜地躺著,上麵的數字冰冷而龐大。床尾的信封,像一張嘲諷的訃告。
妻子捲走了生的希望,女兒親手掐滅了最後一絲暖意。
劉金柱,這個四十六歲的男人,在胃癌的折磨中,終於被至親之人推入了徹底的、冰冷的孤獨深淵。他失去了錢,失去了家,失去了愛人,最後,也失去了血脈相連的孩子。
他剩下的,隻有這副被病魔啃噬的軀殼,和一段在痛苦中等待終結的、漫長而絕望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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