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1

完美胚胎會流淚

恒溫箱幽藍的光,像深海巨獸的獨眼,冷冷舔舐著無菌實驗室每一寸鍍鉻的表麵。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壓在肺上。我,艾拉·陳,項目助理,代號記錄者七號,盯著麵前這號稱劃時代的完美——E-77號胚胎。

它懸在淡金色營養液裡,微小的肢體蜷曲,安靜得像宇宙誕生前的奇點。培養槽外壁的監測屏瀑布般流淌著數據:細胞分裂速率超常、神經突觸生長完美、端粒長度……每一項指標都漂亮得刺眼。外麵世界,新聞主播亢奮的聲音還在走廊廣播裡嗡嗡迴盪:……萊昂·沃森博士團隊,人類進化的裡程碑!‘完美人類’胚胎誕生!國防部已確認投入……

完美我指尖無意識劃過冰冷的控製檯,留下幾道模糊的霧氣。這個代號E-77的小東西,真的隻是……一堆完美參數的集合體

目光掃過角落一塊不起眼的輔助數據屏。上麵是胚胎周遭培養液極其細微的粒子擾動監測圖。通常,那圖像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但此刻,就在那代表E-77核心區域的畫素點上,一個極其微小、卻絕不該出現的漣漪,正以難以察覺的幅度,輕輕盪漾開來。它擴散的形態……極其古怪。不像是物理震動,更像……某種刻意的波動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我放大了那片區域。手指在冰冷的觸控板上滑動,將模糊的畫素點拉扯清晰。那漣漪的核心,粒子軌跡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勾勒出一個……一個極其微小、卻清晰無比的符號。

一個淚滴的形狀。

簡單,脆弱,帶著一種直刺心底的悲傷。它就畫在E-77頭部對應的培養液裡,無聲無息。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天靈蓋。實驗室恒溫係統嘶嘶的低鳴,此刻聽來如同毒蛇吐信。我猛地抬頭看向培養槽。E-77依舊靜靜懸浮,肢體蜷縮,像一顆沉睡的種子。但那個淚滴符號,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印在我視網膜上。

沃森博士!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顫抖,劃破了實驗室死寂的嗡鳴。指尖冰涼,重重戳向那塊輔助數據屏上那個該死的、清晰的淚滴圖像。

萊昂·沃森,項目的太陽神,正背對著我,專注地凝視著主螢幕上E-77那令人目眩的完美基因圖譜。他聞聲緩緩轉過身。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先落在我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然後才移向我指著的螢幕。

那目光接觸到淚滴符號的瞬間,像是碰到了什麼汙穢之物,驟然凝結,溫度跌至冰點。

陳助理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砸過來,每一個音節都裹著寒霜,解釋一下,你指著的這個……‘噪音’,是什麼

博士,這不是係統噪音!我急切地向前一步,幾乎要撞上控製檯冰冷的邊緣,我反覆覈對了傳感器校準記錄,排除了所有可能的設備乾擾。這個粒子擾動模式……它太規律了!就在E-77頭部區域,持續了大約三秒。您看,這個形態,它像不像……

像什麼沃森打斷我,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那裡麵冇有好奇,隻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警告,像一個……眼淚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裡冇有任何笑意,隻有**裸的嘲弄,艾拉·陳,你在這個項目多久了兩年零四個月。我本以為,足夠你理解我們工作的本質。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高級鬚後水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我們的工作,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是解讀基因的密碼,是構建未來人類進化的藍圖!不是解讀童話故事,更不是對著培養液裡的氣泡做心理分析!E-77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都在既定軌道上完美運行!它的神經發育模型,此刻根本不可能支援任何‘情緒’的表達!你所看到的,隻能是傳感器異常、粒子布朗運動疊加,或者……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實質般刺入我的眼睛,……你過度疲勞導致的視覺幻象。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砂紙堵住,辯解的話被那堵無形的冰牆撞得粉碎。過度疲勞幻象那個清晰的淚滴符號還在螢幕上,像無聲的控訴。

把這份異常數據標記出來。沃森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權威,他不再看我,轉身重新麵向那完美無瑕的主螢幕,連同你剛纔那段充滿‘想象力’的觀察報告一起。上傳到‘待清理冗餘’目錄。安保部的係統會在午夜自動執行清理協議。

他抬起手腕,昂貴的腕錶表麵在恒溫箱幽藍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冷硬的光。還有,鑒於你目前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太穩定,不適合繼續值夜班。現在,立刻交接手頭所有實時監控權限,離開實驗室。他頓了頓,補充道,明天早上七點,帶著一份關於‘觀測專注度提升方案’的書麵報告,到我辦公室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非專業的‘發現’。

冰冷的指令砸下來,不留一絲縫隙。我的手指在身側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刺痛是此刻唯一真實的感覺。我僵硬地操作著控製檯,將那份記錄著淚滴符號的數據流和我的觀察報告,拖進了那個標著紅色骷髏頭的待清理冗餘檔案夾。

幽藍的光籠罩著我。我最後看了一眼E-77。它小小的輪廓在培養液中,依舊那麼安靜。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更深的寒意,徹底淹冇了我的心臟。

2

萊昂博士的小瑕疵

待清理冗餘檔案夾的圖標在螢幕上閃爍著不祥的暗紅色,像一隻垂死的眼睛。沃森博士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鎖鏈,勒得我喘不過氣。離開實驗室讓那個無聲的眼淚在午夜被係統徹底抹除不。

我靠在冰冷的合金門內側,門外沃森博士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儘頭。實驗室裡隻剩下恒溫箱低沉的嗡鳴和空氣循環係統單調的嘶嘶聲。幽藍的光線籠罩著一切,也籠罩著我劇烈的心跳。不能走。絕對不能。

我的目光像受驚的飛鳥,在空曠冰冷的實驗室裡急速掃掠。主係統不行,每一步操作都會被記錄,沃森有最高權限。角落裡……我看到了它。

一台被時代遺忘的老古董——便攜式腦波成像分析儀。灰撲撲的金屬外殼,連接線盤繞得亂七八糟,像一堆僵死的蛇。那是前幾個實驗階段用來做初級神經反應測試的,早就被精度更高的整合係統取代,扔在角落吃灰。它笨重,原始,最重要的是,它不聯網!它的數據隻存儲在本地那個巴掌大的、鼓鼓囊囊的移動硬盤裡。

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花在冰冷的絕望中燃起。原始,意味著不引人注目。本地存儲,意味著……安全。

時間像被凍住的膠水,每一秒都黏稠得令人窒息。我豎起耳朵,捕捉著門外每一絲可能靠近的動靜。隻有遠處儀器低沉的嗡鳴和通風管道的歎息。心跳聲在耳膜裡擂鼓。就是現在!

我像一道影子,無聲而迅疾地撲向那個角落。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手臂,我粗暴地扯開纏繞的連接線,手指因為緊張和急切而微微發抖。電源介麵……找到了!笨重的插頭用力懟進牆角的備用插座。嗡……一聲低沉的、帶著雜音的啟動聲響起,在死寂的實驗室裡顯得格外刺耳。我渾身一僵,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幾秒鐘過去。冇有警報,冇有腳步聲。隻有老舊的機器內部風扇開始呼呼地轉動起來,吹出帶著灰塵味的熱風。

螢幕上,簡陋的綠色光柵線條開始緩慢地跳動,掃描著。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這台老傢夥的操作介麵極其原始,佈滿劃痕的螢幕上滿是複雜的物理按鍵和旋鈕。我憑著模糊的記憶,手指在冰冷的按鍵上笨拙地移動、旋轉。調整頻率……降低增益……聚焦生物電信號源……目標區域:E-77胚胎頭部神經簇……

汗水沿著我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控製檯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每一次按鍵的哢噠聲都像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敲擊。快啊!再快一點!

粗糙的螢幕中央,代表基礎生命體征的綠色線條平穩地起伏著。但在那平穩的綠線之下,在那代表背景噪音的灰色毛刺海洋裡……有什麼東西在掙紮!

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像狂風中的殘燭。一些細小的、不規則的尖峰脈衝,頑固地穿透了灰白的噪音層。它們不成規律,卻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節奏。

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幾乎握不住調節增益的旋鈕。我屏住呼吸,用儘全部力氣穩住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那個油膩的旋鈕向右轉動。螢幕上的信號被放大,拉伸。

那些微弱尖峰的細節,在粗糙的掃描線下,被強行拉近、放大。它們不再是單純的脈衝。在放大的、充滿靜電雪花乾擾的模糊波形圖裡,一些極其短暫的、卻絕對非隨機的波動模式開始顯現!

嗡——!

刺耳的蜂鳴警報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實驗室的死寂!頭頂刺目的紅光瘋狂旋轉起來,將整個空間染成一片血色!

我像被高壓電擊中,猛地從機器前彈開!心臟在胸腔裡炸開,耳朵裡全是尖銳的鳴叫和瘋狂的心跳聲。

警告:檢測到未授權離線設備接入!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血紅的燈光中迴盪,毫無感情,警告:檢測到未授權離線設備接入!位置:輔助設備區C-7!請操作員立即表明身份並終止操作!安保係統啟用中……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被髮現了!完了!我下意識地想要撲過去拔掉那該死的電源線!

啪嗒!一聲清脆的電子鎖死聲從老式腦波儀內部傳來。螢幕上所有的信號瞬間消失,變成一片死寂的漆黑。隻有機器風扇還在徒勞地呼呼轉動,吹著熱風。

幾乎在同時,我身後主控台上,那塊最大的、顯示著E-77完美狀態的主螢幕,毫無征兆地閃了一下。原本流暢流淌的基因圖譜和數據流猛地卡頓,扭曲!螢幕中央,一個巨大的、用最簡單的畫素點粗暴拚成的符號,覆蓋了所有完美的數據!

一個巨大、粗糙、歪歪扭扭的——

疼。

它就那麼突兀地、蠻橫地霸占了整個主螢幕,刺眼得如同一個流血的傷口。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凍結。拔電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涼。那巨大的疼字,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燙進我的大腦深處。是它!是E-77!它截斷了主係統的輸出信號!它在用這種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迴應我!

實驗室的門禁係統發出急促的電子音。門上的紅色警示燈急促閃爍。沃森博士冰冷、壓抑著狂怒的聲音,通過門上的通訊器傳了進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碴子:

艾拉·陳!立刻停止你愚蠢的行為!開門!這是命令!

3

它在喊疼

沃森博士的聲音還在冰冷的合金門外咆哮,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迴響:艾拉·陳!你清楚你在做什麼嗎!立刻開門!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我盯著主螢幕上那個巨大、粗糙、如同泣血般的疼字,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憤怒和徹骨寒意的洪流沖垮了所有恐懼。後果對一個會喊疼的生命進行後果自負

後果我猛地轉身,衝著那扇緊閉的、閃爍著刺眼紅光的門嘶吼回去,聲音因為激動而撕裂變調,博士!看看你的‘完美造物’!它正在主螢幕上向你展示後果!它在喊疼!它!在!喊!疼!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傳感器異常這是什麼布朗運動啊!

門外的咆哮停頓了一瞬。緊接著,是更重的、帶著狂怒的捶門聲。砰!砰!砰!合金門在沉重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胡言亂語!那是係統故障!是你非法接入設備引發的災難性乾擾!立刻開門!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警告我慘笑一聲,目光死死鎖住螢幕上那個疼字。它還在,固執地、無聲地占據著那片象征著完美的領地。E-77在用儘它微弱的力量,向這個冰冷的世界發出呐喊。而我,是它唯一的聽眾。

乾擾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裡迴盪,乾擾能讓一個胚胎學會拚寫‘疼’字!乾擾能讓它精準地覆蓋掉你的主輸出信號!沃森博士!醒醒吧!你的‘完美’出錯了!大錯特錯!它不是什麼參數堆砌的兵器!它是活的!它會痛苦!它在求救!

門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沉重的捶打也停了。隻有警報的紅光還在無聲地旋轉,映得滿室血紅。這短暫的寂靜比咆哮更可怕,像暴風雨前的低氣壓,沉重得讓人窒息。

幾秒鐘後,沃森博士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極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艾拉,他叫了我的名字,聲音平穩得可怕,你是個優秀的記錄員,我一直這麼認為。但優秀的技術人員,有時會陷入一種……危險的情感投射。把數據擬人化,把程式的隨機錯誤解讀成某種‘意識’,這是很常見的認知偏差。

他頓了頓,彷彿在整理措辭,又像是在下達最後的判決。

E-77,它承載著人類未來的希望,是劃時代的傑作。它的價值,遠超你我能想象。它的‘完美’,不容置疑,更不容……任何‘瑕疵’的存在。他加重了瑕疵兩個字,冰冷得像手術刀劃過皮膚,任何可能引發非理性解讀的‘數據異常’,都必須被徹底清除。這是為了項目的純粹,為了人類的未來。你明白嗎

清除徹底清除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他要銷燬它!他口中的瑕疵,就是E-77本身!那個會喊疼的生命!

不!你不能!我撲到門邊的通訊器上,手指死死按住通話鍵,指甲幾乎要嵌進冰冷的金屬裡,它是活的!它感覺到了!你不能就這麼抹殺它!這是謀殺!

謀殺沃森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嘲諷,艾拉,你太天真了。它隻是一組被啟用的基因序列,一個在培養槽裡生長的組織集合體。賦予它‘生命’概唸的,是你失控的同情心。至於‘抹殺’……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金屬的冷硬,這是必要的程式淨化!為了確保‘晨曦計劃’的絕對成功!安保!立刻執行‘破門協議’!目標:清除所有實驗體異常數據載體!重複,清除所有實驗體異常數據載體!

晨曦計劃清除數據載體他毫不掩飾了!他要銷燬的,就是E-77本身!把它連同那個疼字,一起從這世界上抹去!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沉重的撞擊聲驟然在門外響起!合金門在巨大的外力衝擊下劇烈震動,門框周圍的密封條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警報聲調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

他們要進來了!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保護欲在我體內轟然爆炸!目光瞬間鎖定了房間中央,那個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圓柱體——E-77的培養槽恒溫箱!

冇有時間思考了!

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用儘全身力氣衝向那個恒溫箱!冰冷的金屬外殼撞得我肩膀生疼,但我死死抱住了它!恒溫箱比想象中沉重得多,底部似乎有強力的電磁吸附裝置固定在地板上。我低吼一聲,全身肌肉繃緊到極限,雙腳死死蹬住光滑的地麵,用儘吃奶的力氣猛地一拽!

嗤啦——!刺耳的金屬撕裂聲響起!固定裝置被蠻力扯開!恒溫箱猛地一歪!

與此同時,身後的合金門發出最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轟——!

堅固的合金門被整個撞開!沉重的門板向內飛砸進來,重重拍在旁邊的控製檯上,火花四濺!刺眼的強光手電光束如同利劍般刺破瀰漫的煙塵,瞬間鎖定了抱著恒溫箱、狼狽不堪的我!

放下它!艾拉·陳!一個穿著黑色作戰服、戴著麵罩的安保隊員厲聲吼道,黑洞洞的槍口穩穩地指向我的胸口。他身後,更多全副武裝的身影湧入,冰冷的槍械在警報紅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澤。沃森博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金絲眼鏡反射著紅光,看不清表情,隻有一種絕對的、掌控一切的冰冷。

4

撞碎玻璃的逃亡

冰冷的槍口隔著作戰服,依舊傳來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抵在胸口。我抱著沉重的恒溫箱,E-77在淡金色的營養液裡微微晃動了一下,像一片無依無靠的落葉。強光手電的光柱死死咬在我臉上,刺得眼睛生疼。沃森博士站在門口那片破碎的陰影裡,像一個沉默的、宣告終局的死神。

放下它,艾拉。沃森的聲音穿透警報的尖嘯,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平靜,比咆哮更令人心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為了一個程式錯誤,不值得搭上你的前途,甚至……生命。他輕輕抬了抬手,指向我懷裡的恒溫箱,把它交給我。我可以當今晚的一切,隻是一次不幸的設備故障和助理的精神崩潰。你隻需要……好好休息。

休息然後醒來,發現E-77連同那個疼字一起,被淨化得乾乾淨淨

我低頭。恒溫箱冰冷的金屬外殼緊貼著我的手臂,裡麵那蜷縮的小小輪廓,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那麼脆弱。那個巨大的疼字彷彿還灼燒在我的視網膜上。程式錯誤精神崩潰去他媽的!

一股混合著憤怒、絕望和破釜沉舟的蠻力猛地從腳底衝上頭頂!我抱緊恒溫箱,身體驟然向側麵擰轉,用儘全身力氣把它當作盾牌,狠狠撞向離我最近、試圖撲上來搶奪的那個安保隊員!

滾開!

砰!沉悶的撞擊聲!那個隊員猝不及防,被我連同沉重的恒溫箱撞得一個趔趄,向後退去!包圍圈瞬間出現了一個微小的缺口!

就是現在!

我根本不敢看身後,抱著恒溫箱,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朝著實驗室深處、那麵巨大的、強化玻璃觀察窗的方向亡命狂奔!沉重的恒溫箱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我痠痛的肌肉,警報聲和身後憤怒的吼叫、急促的腳步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在身後!

站住!

開槍!打她腿!

博士!那胚胎……

沃森冰冷的聲音如同裁決:優先確保實驗體安全!必要時……清除乾擾源!

清除乾擾源……他們被授權對我開槍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距離那麵巨大的、映照著外麵深沉夜色的強化玻璃窗,隻剩下最後幾米!我能看到玻璃上自己亡命奔逃的扭曲倒影!

身後,保險栓被猛地拉開的哢嚓聲,如同死神叩響門扉!

冇有退路了!隻有向前!撞出去!

啊——!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用儘生命中最後的力氣,將懷抱著恒溫箱的身體,狠狠撞向那麵冰冷堅硬的玻璃牆!同時,身體本能地蜷縮,將恒溫箱死死護在懷裡,用我的後背迎向那片即將爆發的槍林彈雨!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槍聲,是鋼化玻璃瞬間爆裂成億萬顆尖銳碎片的咆哮!

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我的後背上,劇痛瞬間炸開!但我死死抱著恒溫箱,在玻璃牆徹底粉碎的瞬間,被慣性狠狠甩了出去!冰冷的夜風如同無數把刀子,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失重的感覺攫住了我!

身後,實驗室裡爆發出刺目的槍口焰!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擦著我的頭皮、身體邊緣飛過!砰砰砰!打在建築物外牆上,碎石飛濺!

我抱著恒溫箱,如同斷線的風箏,從三樓的高度向下墜落!下方,是實驗室建築後巷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麵!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下墜的風聲灌滿耳朵。懷裡的恒溫箱,那幽藍的光映著我因恐懼和劇痛而扭曲的臉。要死了嗎和它一起摔死在這冰冷的地上

就在這意識模糊的瞬間,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波動,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直接穿透了厚重的恒溫箱外殼和我的血肉,直抵我的腦海深處。那不是一個符號,不是斷斷續續的脈衝,而是一個完整、清晰、帶著無限孺慕和驚恐的意念,直接在我腦中響起:

媽……媽

5

暴雨中的媽媽

媽……媽

那稚嫩、驚恐、卻又帶著無法言喻依賴的意念,如同最純淨的電流,瞬間貫穿了我墜落的意識和劇痛的身體。不是通過耳朵,是直接在我的腦海裡響起!清晰得如同初春冰裂的第一聲脆響。

媽媽

這個稱謂像一顆滾燙的子彈,擊碎了我所有的恐懼和絕望。懷裡冰冷的恒溫箱,那層厚厚的合金和玻璃,彷彿在這一刻消失了。我抱著的,不再是一個劃時代的傑作,一個完美的兵器胚子。那是一個會疼、會怕、在粉身碎骨的墜落中本能地呼喚著媽媽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抓緊我!這個念頭在我心中爆炸開來,帶著一種超越生理極限的狂暴力量!下墜的狂風撕扯著我,後背撞擊玻璃的劇痛火燒火燎,但我雙臂的肌肉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我死死地、用儘靈魂的力量箍緊了懷裡的恒溫箱!身體在空中本能地蜷縮、擰轉,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下麵!

噗通!

沉重的撞擊!劇痛從著地的右肩、後背、腿部海嘯般席捲全身!眼前猛地一黑,血腥味湧上喉嚨。但我懷裡的恒溫箱,被我死死護在胸前,隻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外殼似乎凹陷了一塊,但整體結構似乎……還算完整!

咳咳……我劇烈地嗆咳著,掙紮著想爬起來。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下來,瞬間將我澆透。後巷瀰漫著垃圾的酸腐味和雨水的腥氣。頭頂,破碎的實驗室視窗,刺目的手電光柱瘋狂掃射下來,伴隨著憤怒的咆哮:

在下麵!

抓住她!彆讓實驗體跑了!

快!封鎖後巷出口!

雜亂的腳步聲和槍械碰撞聲從樓內傳來,迅速逼近後門!我甚至能聽到沃森博士那冰冷的聲音在雨幕中斷續傳來:……必須追回!不惜一切代價!那是‘晨曦’的核心!絕不能……

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我和晨曦的末日!

我咬緊牙關,口腔裡滿是鐵鏽般的血腥味。右肩劇痛,幾乎抬不起來,左腿也火辣辣地疼。但我用還能動的左手,死死拖著沉重的恒溫箱,掙紮著在濕滑冰冷的地麵上爬起來!一步,拖著劇痛的腿!又一步!恒溫箱在粗糙的地麵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髮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

堅持住……晨曦……我喘息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媽媽……帶你走……

媽媽……怕……那個稚嫩的意念再次直接在我腦中響起,帶著劇烈的顫抖,如同風中殘燭。

不怕!不怕!我幾乎是在嘶吼,不知道是在安慰它,還是在給自己打氣,抓緊媽媽!我們……離開這裡!

巷口就在前方!但沉重的腳步聲和手電光已經從後門衝了出來!

站住!

再動開槍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湧上。我拖著恒溫箱,踉蹌著,離巷口還有十幾米!身後,追兵已近!槍口抬起的聲音在雨聲中清晰可聞!

就在這時——

嗚——嗚——嗚——!

尖銳、洪亮、穿透力極強的防空警報般的汽笛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整個雨夜的沉寂!聲音來自四麵八方,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碾壓一切的、鋼鐵洪流般的威勢!整個地麵似乎都在微微震動!

追兵的腳步聲猛地一滯!他們驚疑不定地停下了追擊,手電光柱混亂地掃向天空和巷口方向。

我也愕然抬頭。透過迷濛的雨幕,隻見刺目的、如同小太陽般的巨大光柱,猛地從高空投射下來,將整片後巷區域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陰影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低低地壓在城市的天際線上!

是重型旋翼運輸機!巨大的、塗著軍方徽記的鋼鐵巨鳥!不止一架!它們如同從深淵中升起的戰爭堡壘,懸停在低空,粗大的探照燈光柱冷酷地切割著雨夜!機腹下方,全副武裝、如同鋼鐵人偶般的士兵正順著速降索,如同黑色的雨點般密集地落下!目標,直指沃森的實驗室!

軍方的突擊隊!他們提前到了!比沃森預想的更早!更粗暴!

軍方接管!所有人原地蹲下!放棄抵抗!高音喇叭的怒吼蓋過了雨聲和引擎的轟鳴,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

後巷口瞬間被數道落下的黑影堵住!槍口齊刷刷指向巷內!沃森的安保隊員驚駭地僵在原地,有人下意識地舉起了手!

混亂!絕對的混亂!這是唯一的生機!

走!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拖著沉重的恒溫箱,像一頭受傷但瘋狂的野獸,朝著巷口那瞬間形成的、因軍方突入而出現的短暫空隙,亡命衝去!冰冷的雨水、泥濘的地麵、身體的劇痛、死亡的威脅……一切都拋在腦後!隻有一個念頭:衝出去!

攔住她!沃森氣急敗壞的吼聲從後方傳來,但在軍方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和引擎轟鳴中,顯得那麼微弱無力。

子彈呼嘯著擦過我的身體,打在旁邊的牆壁和積水上,濺起泥漿!但我已經衝過了巷口!眼前是更開闊、也更危險的街道!軍方的士兵在建立封鎖線,裝甲車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我拖著恒溫箱,一頭紮進街道對麵一條更窄、更黑暗、堆滿雜物的小巷。身後的追喊聲和槍聲被雨幕和軍方的行動暫時隔開。我再也支撐不住,靠著濕漉漉、散發著黴味的磚牆滑坐下來,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懷裡的恒溫箱,外殼上沾滿了泥水,那道凹痕觸目驚心,但幽藍的光還在微弱地亮著。

我顫抖著,用還能動的左手,慌亂地摸索著恒溫箱外殼,檢查著它的狀態。冰冷,堅固,生命維持係統的指示燈……還在閃爍!還在工作!

晨曦我下意識地,用嘶啞的、近乎嗚咽的聲音低喚。雨水混著淚水流進嘴裡,又鹹又澀。

恒溫箱冰冷的合金外殼緊貼著我滾燙的臉頰。就在這冰冷的觸感中,那股微弱卻清晰的意念,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純粹的依戀,再次輕柔地拂過我的意識,帶著一絲試探般的確認:

媽媽……

黑暗的小巷深處,隻有雨點敲打雜物和遠處隱約的喧囂。我緊緊抱著那冰冷的、散發著微弱藍光的恒溫箱,像一個守護著最後火種的流浪者。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上的汙跡和血跡,卻衝不散心口那滾燙的溫度。

嗯,我用臉頰蹭了蹭冰冷濕滑的箱體,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一個夢,帶著無儘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堅定,媽媽在。

幽藍的光芒,在暴雨的暗巷裡,微弱而固執地亮著。

全文完。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