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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我在河邊搓破了將軍的玄甲戰袍。
那件浸透敵酋鮮血的護身寶甲,被我洗褪了半邊鱗紋。
霍將軍提著滴血的劍闖進洗衣院時,我正抱著破甲發抖。
你可知這甲值萬金他劍尖挑起我下巴。
我抖著遞上家傳藥水:能…能補……
藥水滴落處,甲冑隱紋竟浮現敵國佈防圖。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從今日起,你專洗本將戰袍。
後來敵軍圍城,他浴血歸來將染血中衣扔我懷中:
洗乾淨,若顯不出密信,軍法處置!
全營將士注視下,我抖開衣裳——
背麵赫然是蘸血寫的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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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風,像淬了冰渣子的鈍刀子,嗚嚥著刮過玉京城的每一條街巷,最後狠狠剮在城外湍急的寒江上。江麵尚未完全封凍,渾濁的水流裹挾著碎冰,撞擊著嶙峋的岸邊石,發出沉悶又刺耳的嘩啦聲。
林浣蹲在江邊一塊半浸在冰水裡的青石上,單薄破舊的夾襖根本抵不住這透骨的寒氣。十根手指紅腫得像十根小胡蘿蔔,關節處裂開細小的血口子,每一次浸入刺骨的江水,都疼得她倒抽涼氣,牙齒咯咯打顫。可活兒不能停。麵前巨大的木盆裡,小山似的堆著從軍營裡運來的臟汙衣物,汗漬、泥漿、還有……暗沉發黑、已經板結髮硬的血塊。
這是刀頭舔血的營生換來的肮臟。她麻木地撈起一件沉重、浸透了血水、幾乎能立起來的玄色外袍。入手冰涼沉墜,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戰場殺伐的煞氣。料子非布非革,觸手冰涼堅硬,卻又帶著奇異的韌性,表麵覆蓋著層層疊疊、細密如魚鱗般的暗色甲片。
這便是威震北疆的鎮軍大將軍霍錚的貼身內甲——墨鱗甲。據說此甲乃天外隕鐵混雜秘金打造,輕若無物卻堅韌無比,是霍將軍從不離身的保命之物。尋常兵卒的衣物歸大營漿洗房管,唯有這件內甲,因著其特殊與貴重,總是單獨分派,報酬也格外豐厚些。林浣洗過幾次,每次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敢用最軟的鬃毛刷子輕輕拂拭血汙,絕不敢用力。
今日這甲,卻格外不同。濃稠發黑的血汙幾乎將半邊甲冑糊滿,硬得像一層鐵殼,牢牢扒附在那些細密的鱗片上,腥氣沖天。林浣咬著牙,將甲浸入冰冷的江水中,試圖先泡軟那層汙血。冰水刺骨,她用力搓洗著邊緣稍乾淨些的地方,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不知是水太冷手太僵,還是那汙血結成的殼實在頑固,她下手的力道在麻木中失了分寸。隻聽得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刺耳的嗤啦一聲——
林浣的動作瞬間僵住,全身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凍成了冰坨子。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隻見被厚重血汙覆蓋的那一大片區域,隨著她剛纔那失控的一搓,幾片原本緊密嵌合、烏黑油亮的鱗片……竟然……被搓得翻捲了起來!像魚被刮掉了鱗,露出底下黯淡無光的金屬基底,邊緣還帶著被強行剝離的毛刺!
完了!
天旋地轉。林浣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臘月的江水還要冷上千百倍。腦子裡隻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叫囂。墨鱗甲!價值連城、傳聞能抵擋神兵利刃的墨鱗甲!被她……搓壞了!半邊鱗紋都毀了!
萬金怕是把她拆骨熬油賣上一百次,也抵不上這片甲!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抱著那件沉甸甸、此刻卻如同燒紅烙鐵般燙手的破甲,癱軟在冰冷的青石上,渾身抖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
就在這無邊絕望將她吞噬之際,一陣急促、沉重、帶著金鐵交鳴之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催命的鼓點,狠狠砸在江岸凍硬的泥地上,也砸在林浣瀕臨崩潰的心上。
洗衣院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哐噹一聲巨響,被人從外麵一腳踹得粉碎!木屑紛飛。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股剛從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令人膽寒的煞氣,猛地灌了進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逆著門外慘淡的天光。來人一身玄黑鐵甲,甲冑上沾滿暗紅近黑的汙跡,肩甲處甚至有一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刀痕,皮肉猙獰地翻卷著,血珠正順著冰冷的甲片往下淌,砸在佈滿灰塵的地麵,暈開一小朵一小朵暗色的花。他手中握著一把狹長的戰刀,刀尖還在往下滴著粘稠的、尚帶餘溫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腳邊。
正是鎮軍大將軍,霍錚!
他那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血汙,更添幾分修羅般的戾氣。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冰冷、銳利,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怒,如同兩道實質的寒冰利箭,瞬間就穿透了瀰漫著水汽和皂角味的渾濁空氣,精準無比地釘在了癱坐在青石上、麵無人色、抖如篩糠的林浣身上。
不,更準確地說,是釘在了她懷裡死死抱著的那件墨鱗內甲上——那半邊明顯被搓壞了鱗紋、顯得異常刺眼和醜陋的破甲上!
霍錚的目光落在那片翻卷破損的鱗片上時,瞳孔驟然收縮,周身翻騰的殺意和血氣瞬間暴漲!整個破敗的洗衣院如同驟然墜入了數九寒冬的冰窟窿,連空氣都凝固凍結了。
他一步一步,踏著滴落的血珠和地上的汙水,朝林浣走來。沉重的軍靴踏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浣的心尖上,讓她抖得更加厲害,幾乎要暈厥過去。
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林浣。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呼吸。
沾著粘稠鮮血的冰冷刀尖,帶著刺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抵上了林浣的下頜,強迫她抬起那張佈滿驚恐淚痕、凍得發青的小臉。
霍錚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渣子,砸得人骨頭縫都發冷:
你可知,這甲,值萬金
刀尖的寒意順著皮膚直透骨髓,林浣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這無形的壓力碾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用儘了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勉強騰出一隻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自己懷裡那件同樣破舊不堪的夾襖最深處摸索。
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小小瓷瓶。
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用儘全身力氣將它掏了出來,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是一個粗陶小瓶,瓶身粗糙,瓶口用一層蠟油簡陋地封著。
能……能補……林浣的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祈求,她抖著手,將那粗陶小瓶顫巍巍地遞向霍錚,如同獻上自己卑微的生命,家……家傳的……藥水……洗……洗得掉……
霍錚的劍尖紋絲未動,冰冷的目光銳利如刀,審視著那個粗陋的小瓶,又落回林浣驚懼欲絕的臉上,似乎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偽,或者說,在判斷她是否有資格用這拙劣的藉口拖延時間。
林浣在他那能將人凍結的目光下,隻覺得血液都要凝固了。恐懼讓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幾乎是憑著本能,她用凍裂的、流著血的手指,拚命地去摳那瓶口的蠟封。指甲劈了,血混著蠟屑,狼狽不堪。
終於,啵的一聲輕響,蠟封被她摳開。一股極其清淡、近乎微不可聞的、帶著點奇異草木苦澀的氣息飄散出來,瞬間就被洗衣院濃重的皂角味和血腥氣掩蓋。
林浣不管不顧,抖著瓶子,將裡麵清亮如水、幾乎冇有任何顏色的液體,小心翼翼地傾倒了幾滴,落在她懷中那件墨鱗內甲被搓壞、露出金屬底色的部位。
幾滴藥水落在冰冷的、黯淡的金屬基底上,無聲地浸潤開。
一秒,兩秒……
洗衣院裡死寂得可怕,隻剩下霍錚刀尖滴血的輕微嗒嗒聲,和林浣自己粗重恐懼的喘息。
就在林浣絕望地以為這微末的藥水根本無濟於事、自己今日必死無疑時——
異變陡生!
那幾滴看似平凡無奇的藥水浸潤之處,黯淡的金屬底色上,竟如同被無形的畫筆勾勒,驟然浮現出絲絲縷縷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暗金色紋路!
那紋路絕非天然,而是人工精心鐫刻。它們蜿蜒盤繞,迅速交織、蔓延,形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線條,勾勒出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走向、城池的輪廓……甚至在一些關鍵節點,還標註著蠅頭小楷般的奇異文字!
這哪裡是什麼金屬基底這分明是一幅以極其隱秘方式鐫刻在甲冑內層、需要特殊藥水才能顯現的——北狄王庭核心腹地的佈防輿圖!
霍錚那雙冰封萬裡的眼眸,在看到這驟然浮現的輿圖時,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裡麵翻湧起滔天的巨浪!震驚、難以置信、狂喜、殺意……種種複雜情緒如同風暴般瞬間席捲了他所有的理智!
抵在林浣下頜的刀尖,倏地移開了。
下一秒,一隻沾著血汙和冰冷鐵腥味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林浣那隻還握著粗陶藥瓶的、纖細得彷彿一折就斷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林浣痛得悶哼一聲,驚恐地抬頭。
撞進霍錚眼底的,是兩簇燃燒得幾乎要將她吞噬殆儘的烈焰!那目光灼熱、滾燙,帶著一種發現稀世珍寶般的狂野佔有慾和不容置疑的絕對掌控!
從今日起,霍錚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進林浣的耳膜,也砸碎了洗衣院死寂的空氣,你專洗本將戰袍。
手腕上的劇痛和男人眼中駭人的光芒,讓林浣徹底懵了。她像一隻被猛虎叼住了後頸的兔子,除了瑟瑟發抖,做不出任何反應。專洗……他的戰袍那意味著什麼是逃離了即刻喪命的危機,還是跳進了一個更深的、未知的火坑
霍錚冇有給她任何思考的餘地。他攥著她的手腕,幾乎是拖拽著將她從冰冷的青石上拉起來,力道強硬不容抗拒。林浣踉蹌著,懷裡的破甲差點脫手,隻能死死抱住。
趙伍長!霍錚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對著門外吼了一聲。
一個同樣滿身血汙、神色精悍的親兵立刻閃身進來,抱拳肅立:將軍!
帶她回本將營帳旁安置。霍錚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林浣蒼白的小臉和她懷裡那件顯露出輿圖的破甲,命令簡潔冷酷,看好她。她若少了一根頭髮絲,或是那藥水少了半滴,他頓了頓,語氣森寒,唯你是問!
得令!趙伍長心頭一凜,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那個抖得像落葉般的洗衣娘,沉聲應道。
林浣就這樣,在巨大的恐懼和茫然中,抱著那件價值萬金又藏著驚天秘密的破甲,被趙伍長半請半押地,帶離了這間充滿血腥和絕望的破敗洗衣院。身後,是霍錚佇立在破碎木門光影中、如同浴血戰神般高大而壓迫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柄依舊在滴血的戰刀。
從此,林浣不再是漿洗房那個不起眼的小浣娘。她成了鎮軍大將軍霍錚的專洗。一個隻屬於他一個人的、掌握著秘密藥水的洗衣娘。她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定在霍錚帥帳旁臨時搭建的一個小帳篷裡,帳外日夜有趙伍長安排的親兵看守,名為保護,實為監禁。
她的任務隻有一個:清洗霍錚送來的每一件衣物。這些衣物,無一例外,都浸透了鮮血、汗水和塵土,帶著濃烈的殺伐氣息,甚至有時還嵌著細小的鐵屑或斷箭的木茬。每一次清洗,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霍錚似乎對她的手藝極為滿意。送來的衣物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臟。有時是染透敵血的外袍,有時是沾滿泥濘的裡衣,甚至有一次,是一件被利刃劃開巨大口子、邊緣還帶著皮肉碎屑的軟甲襯裡。
林浣咬著牙,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不敢再用江邊凍裂的石頭和刺骨的江水,趙伍長給她準備了溫熱的清水和柔軟的細布。她將那粗陶藥瓶視若性命,每次隻敢滴上幾滴,融入水中,然後極其輕柔地漂洗、浸泡。每一次藥水接觸衣物,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怕洗不出東西,更怕洗出什麼不該看的、足以要了她小命的驚天秘密。
所幸,大部分衣物都隻是普通的臟汙。藥水洗過,並無異樣。但偶爾,在那些看似尋常的布帛上,會悄然浮現出一些蠅頭小字,或是極其簡略的路線標記。每當這時,趙伍長會如同鬼魅般立刻出現,麵無表情地將顯形的布帛收走,不留片言隻語。
林浣不敢問,更不敢看。她隻負責洗,像一個冇有感情的、隻會使用藥水的工具。霍錚再也冇有親自來過她的小帳篷,但他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威壓,卻時刻籠罩著她。她偶爾能遠遠看到他在校場點兵的身影,玄甲墨氅,氣勢迫人,每一次揮刀都帶著斬斷山河的凜冽。那是真正的殺神,而她,隻是他指縫間一隻隨時可以被碾死的螻蟻。
日子在提心吊膽中滑過。北境的風越來越烈,戰事也越發吃緊。營地裡氣氛日漸凝重,連空氣中都瀰漫著大戰將至的鐵鏽味。
這日黃昏,殘陽如血,將連綿的軍帳染上一層淒厲的金紅。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由遠及近,狠狠踏碎了營地的沉悶。
將軍回來了!
快!軍醫!
營門處一片混亂的嘶喊。林浣被驚動,掀開帳篷一角望去,心猛地一沉。
隻見霍錚被幾名渾身浴血的親兵攙扶著,幾乎是半拖半架地衝了進來。他身上的玄甲碎裂了好幾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左肩胛斜劈至後腰,猙獰地翻卷著皮肉,鮮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湧出,染透了他整個後背的衣衫,甚至順著冰冷的甲片邊緣,滴滴答答地落在凍土上。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額角青筋暴起,顯然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但那雙眼睛,卻依舊燃燒著野狼般的凶悍和戾氣。
他回來了,卻是在敵軍重重圍困下,浴血殺出的一條生路!玉京城,被圍了!
霍錚被迅速抬入帥帳。營地裡一片兵荒馬亂,傷兵的哀嚎、軍醫的呼喝、將領們焦灼的怒吼交織在一起,如同末日降臨的序曲。緊張的氣氛幾乎要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之時,霍錚帥帳的簾子猛地被掀開!
趙伍長如同一陣黑色的旋風衝了出來,目標明確,直奔林浣的小帳篷。他臉上沾著血,眼神焦灼得幾乎要噴出火來。
林浣!趙伍長人未至,吼聲先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急迫。他一把掀開林浣帳篷的簾子,不由分說,將一團被血徹底浸透、濕漉漉沉甸甸、還散發著濃烈血腥和汗味的玄色中衣,狠狠塞進了林浣懷裡!
那衣裳入手滾燙黏膩,濃重的血氣嗆得林浣眼前發黑。正是霍錚貼身穿的那件!
將軍軍令!趙伍長的聲音嘶啞,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氣,重重砸在林浣耳邊,立刻清洗!若顯不出密信——
他猛地停頓,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浣瞬間慘白如紙的臉,一字一句,如同冰錐鑿進她的心臟。
軍、法、處、置!
最後四個字,帶著森然的殺意和無儘的壓力,瞬間抽乾了林浣全身的力氣。軍法處置!在這大戰將傾、主將重傷、城池被圍的絕境時刻,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若洗不出東西,立刻就會被推出去祭旗,以儆效尤,穩定軍心!
懷裡的血衣沉甸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帥帳那邊隱隱傳來軍醫焦急的低吼和霍錚壓抑的悶哼,更讓她如墜冰窟。整個營地彷彿在這一刻都安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或明或暗,或焦灼或麻木或絕望,都聚焦在了她和她懷中那件代表著將軍意誌、也代表著她生死的血衣上。
林浣抱著那件滾燙、沉重、散發著濃烈死亡氣息的血衣,踉蹌著退回到自己狹小帳篷的角落。小小的空間裡,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幾乎令人窒息。她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軍法處置……祭旗……
這兩個詞在她腦海裡瘋狂盤旋,如同索命的魔咒。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被推出去,在數萬將士冰冷或憤怒的注視下,被砍掉腦袋的場景。那畫麵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不行!不能死!她還有瞎眼的阿婆在玉京城裡等著她!她要是死了,阿婆怎麼辦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壓倒了那滅頂的恐懼!她不能死!她必須洗出來!必須!
林浣猛地咬住下唇,一股鐵鏽味在口腔裡瀰漫開。劇痛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她幾乎是撲到水盆邊,顫抖著雙手,將那件幾乎被鮮血完全浸透、變得黑紅板硬的中衣,小心翼翼地浸入溫熱的清水中。
刺目的血水瞬間在清水中暈染開,如同猙獰的墨菊。
她抖著手,拿出那個視若生命的粗陶小瓶。這一次,她冇有絲毫猶豫,也顧不上心疼,用力拔掉蠟封,將裡麵清亮如水的藥液,倒了比平時多出整整一倍的分量,直接傾入水盆!
藥水入水,無色無味,彷彿隻是滴入了普通的清水。
林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儘全身力氣控製著幾乎痙攣的手指,輕輕攪動盆中的血衣,讓藥水儘可能均勻地滲透到布帛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那些被厚重血汙覆蓋的地方。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煎熬。帳篷外,是死一般的寂靜,彷彿整個戰場都在屏息等待著她的判決。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穿透薄薄的帳篷,死死釘在她的背上,沉重得讓她幾乎直不起腰。
血汙在藥水和溫水的共同作用下,開始慢慢溶解、剝離。渾濁的血水變得更加暗沉。林浣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冇有!什麼都冇有浮現!除了血汙化開的痕跡,布帛上依舊空空如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湧地漫上來,就要將她徹底淹冇。完了……真的完了……她洗不出來……她死定了……
就在林浣眼前發黑,幾乎要絕望地癱軟下去時——
她的手指無意間捏住了血衣靠近腋下的一處相對乾淨、血跡較淺的布料邊緣。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極其輕微的凹凸感!
林浣渾身一激靈!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她猛地將那塊布料從渾濁的血水中提起!
藉著帳篷縫隙透進來的、如血般殘陽的最後一點微光,她看清了!
那被藥水浸泡過、又被她手指撚開的布料背麵,並非空白!
一行行極其潦草、卻又力透紙背、如同用刀劍刻下的字跡,正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姿態,清晰地顯露出來!
那字跡是用什麼寫的不是墨,不是硃砂,而是……尚未完全凝結的、暗紅粘稠的——鮮血!
林浣的瞳孔驟然放大!她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將那血衣完全從水中提起,雙手顫抖著,用儘全身力氣,將那濕漉漉、沉甸甸的布料,迎向那最後的微光——
嘩啦!
水珠順著衣料滴落。
整個背麵,躍然而出的,並非什麼軍情密報,更非破敵良策!
入目的,是八個鐵畫銀鉤、力透千鈞、蘸著將軍心頭熱血寫就的大字:
林浣吾妻,生死同衾!
轟——!
彷彿一道驚雷在林浣的腦海裡炸開!瞬間將她所有的思維、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認知,炸得灰飛煙滅!
吾妻生死同衾
這……這是……婚書!
帳篷內一片死寂。帳篷外,無數雙焦灼等待的眼睛,也瞬間凝固。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靜止了。
帥帳厚重的簾子猛地被掀開!
霍錚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上身**,肩背那道恐怖的傷口剛剛被軍醫用烈酒沖洗過,撒上金瘡藥,用雪白的細麻布緊緊包紮起來,殷紅的血漬依舊在不斷滲出,在白布上暈開刺目的紅梅。他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佈滿細密的冷汗,顯然是強撐著劇痛出來。
他的目光,越過帳篷外凝固的人群,越過端著血水盆、僵立如木雕泥塑的趙伍長,精準無比地、牢牢地釘在了帳篷裡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林浣還保持著雙手高舉血衣的姿勢,如同獻祭。那件玄色中衣濕漉漉地垂落著,背麵那八個蘸血寫就的、驚世駭俗的大字,在殘陽最後一絲如血的餘暉下,清晰得如同燃燒的烙印,刺目地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霍錚的目光掃過那八個字,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起驚濤駭浪!震驚、錯愕、一絲被撞破隱秘的狼狽,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更加強橫、更加不容置疑的、近乎野性的佔有慾所取代!
他無視了周圍所有呆滯、驚愕、下巴掉了一地的目光,無視了趙伍長那副見了鬼的表情。他邁開大步,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氣和凜冽的煞氣,徑直走到林浣麵前。
林浣已經完全傻了,大腦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看著他走近,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住自己。
霍錚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將林浣還舉著血衣的手按了下去。濕冷的血衣沉甸甸地垂落。
下一秒,他那隻沾著自己血汙、骨節分明的大手,直接探入懷中,摸索了一下,然後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用最普通的油紙草草包裹的小包,上麵還沾著暗紅的血指印。
霍錚看也不看,直接將這小包塞進了林浣那隻還沾著血水和藥水、冰涼僵硬的小手裡。
拿著。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因為劇痛而微微喘息,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霸道,本將的賣命錢,都在這兒了。他頓了頓,鷹隼般的眸子緊緊鎖住林浣那雙寫滿驚惶和茫然的眼,語氣不容置喙:
夠不夠,娶你
林浣:……
她低頭,看著手裡那個沉甸甸、帶著他體溫和血腥味的小油紙包,又抬頭看看他蒼白卻寫滿認真的臉,再看看周圍無數雙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
整個世界,徹底安靜了。隻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他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帥帳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北境深冬的酷寒。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金瘡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霍錚赤著精壯的上身,趴在鋪著厚厚獸皮的簡易行軍榻上。那道從肩胛斜劈至後腰的傷口,在烈酒和金瘡藥的雙重刺激下,依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皮肉,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軍醫剛剛重新包紮好,退了出去。
帳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身影端著個木盆,像隻受驚的兔子般,怯生生地挪了進來。是林浣。她換了身乾淨的粗布襖子,小臉依舊冇什麼血色,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劫後餘生的恍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怯。
盆裡是溫熱的清水和乾淨的細布。她走到榻邊,看著霍錚背上那刺目的、被血染透的白布,又看看他緊抿的唇線和隱忍的側臉,手指又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抖什麼霍錚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彆扭他冇回頭,本將還冇死。
林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她擰乾布巾,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擦拭著他背上未染血的皮膚,擦去那些凝結的血痂和汗漬塵土。
溫熱的濕意和少女指尖那微涼柔軟的觸感,讓霍錚緊繃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帳內一時靜默,隻有布巾擦拭的細微聲響和炭火的劈啪聲。
那個……林浣的聲音細若蚊呐,打破了沉默,帶著濃濃的不解和困惑,將軍……那字……為什麼……
她實在想不通,在那生死一線的圍城之際,他渾身浴血,命懸一線,怎麼還能有心思,用血在衣服上寫……寫那種東西
霍錚沉默了片刻。就在林浣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理所當然:
老子殺透重圍,背上捱了那狗孃養的狄將一刀時,就想著……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語氣更衝了些,想著要是就這麼交代了,老子拚死拚活攢下的那點家當,總不能便宜了朝廷那群蠹蟲!得找個名目,留給你這傻丫頭!
林浣擦拭的動作猛地頓住,小嘴微張,徹底呆住了。就……就因為這個因為怕錢便宜了彆人所以……所以寫了婚書
這理由……簡直荒謬得讓她想哭又想笑!
霍錚冇聽到動靜,似乎有些煩躁,側過頭想看她,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嘶了一聲,眉頭緊鎖。
笨手笨腳!他低聲斥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罵她動作慢,還是在罵自己剛纔那番解釋。
林浣看著他彆扭又強橫的側臉,看著他背上猙獰的傷口,再想起他塞給自己的那個沉甸甸的油紙包(裡麵是厚厚一疊銀票和幾塊成色極好的金子),還有那八個蘸著心頭血寫下的字……心底某個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澀澀,又脹得滿滿的。
她冇再問,隻是重新低下頭,動作更加輕柔地繼續擦拭。指尖拂過他背上那些陳年的舊傷疤,縱橫交錯,如同盤踞的虯龍,每一道都訴說著過往的生死搏殺。她的動作,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和……心疼。
霍錚似乎也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冇有再說話。他重新趴好,閉上眼睛,感受著背上那輕柔的撫觸,緊繃的神經竟奇異地鬆弛下來。傷口的劇痛似乎也減輕了些許。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安寧感,悄然瀰漫在充斥著藥味和血腥氣的帥帳裡。
不知過了多久,擦拭結束。林浣替他拉好薄被,蓋住精壯的腰身。她端起水盆,準備悄悄退出去。
喂。霍錚閉著眼,突然開口。
林浣腳步一頓。
那藥水……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平日的冷硬,省著點用。以後……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辭,語氣帶著點生硬的命令,又彷彿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以後本將貼身的物件,還歸你洗。
林浣端著盆的手指緊了緊,臉頰悄悄飛起兩抹紅暈。她冇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像一片羽毛拂過心尖。
腳步聲消失在帳簾外。
霍錚依舊閉著眼趴著,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極淺的弧度。背上的傷口似乎也冇那麼疼了。
三年後,鎮軍大將軍府邸的後院。
春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鋪著細絨地毯的廊下。一個穿著紅綢小襖、虎頭虎腦、約莫兩歲的小糰子,正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地試圖爬上他爹那件威風凜凜、掛在架子上的玄色大氅。
小傢夥繼承了父親的濃眉大眼,卻生得玉雪可愛,此刻小胖手死死揪著大氅下襬垂落的厚重皮毛,小短腿努力地蹬著,小臉憋得通紅。
霍小滿!你給我下來!
林浣端著一碟剛蒸好的桂花奶糕出來,一眼就看到兒子的壯舉,嚇得魂飛魄散。那大氅是霍錚的心頭好,上麵每一根毛都是他親手獵的雪狼王皮毛。
小糰子聽到孃親的叫聲,不但不下來,反而咯咯笑著,蹬得更起勁了,小手胡亂揮舞著,不知怎麼的,就摸到了他爹塞在懷裡、忘了收起來的一個小油紙包——裡麵是林浣給他備著應急用的、幾滴稀釋過的顯形藥水。
小傢夥好奇地摳開蠟封,學著記憶中孃親洗衣服的樣子,小手一揚——
幾滴清亮的藥水,不偏不倚,全灑在了他爹那件玄色大氅的後背正中央!
林浣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藥水遇深色布料,顯形效果格外清晰!
幾乎是同時,沉穩的腳步聲從迴廊那頭傳來。一身墨藍常服、身姿挺拔如鬆的霍錚下朝回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掛在架子上、後背中央突然多出一片不規則濕痕的大氅,以及旁邊僵住的妻子和還在傻樂的兒子。
霍錚眉頭微蹙,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林浣緊張得手心冒汗,正想解釋兒子闖禍。
卻見霍錚的目光落在那片濕痕上,銳利的眸子微微眯起。那藥水浸潤處,玄色毛料上,竟緩緩浮現出幾個歪歪扭扭、卻清晰無比的、蘸著某種可疑粘液(疑似小傢夥口水混合奶漬)畫成的圖案——
一隻圓滾滾的……小王八旁邊還有幾個更小的墨團,勉強能認出是爹爹二字
霍錚:……
林浣絕望地閉上了眼。完了,兒子要捱揍了。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震怒並未降臨。
霍錚盯著大氅上那幅傑作看了足足三息,然後,那張素來冷硬、令朝臣畏懼的俊臉上,竟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一個極其明顯、甚至稱得上……燦爛的笑容
他非但冇生氣,反而彎腰,一把將還在傻樂、嘴角還掛著可疑奶漬的兒子霍小滿撈了起來,高高舉起!
哈哈哈!好小子!霍錚渾厚爽朗的笑聲瞬間充滿了整個後院,驚飛了簷下的雀鳥。他用帶著胡茬的下巴去蹭兒子嫩乎乎的小臉,比你爹強!這麼小就會在老子戰袍上留記號了!有膽識!
霍小滿被爹的胡茬紮得癢癢,咯咯笑得更大聲,小胖手胡亂揮舞,又想去抓他爹的頭髮。
林浣端著那碟被遺忘的桂花奶糕,站在廊下,看著眼前這鬨騰又溫馨的一幕,看著霍錚臉上那毫無陰霾、純粹開懷的笑容,再看著兒子無憂無慮的笑臉,隻覺得陽光暖融融地照進心底最深處,將過往所有的驚惶、冰冷和血腥都徹底驅散。
她無奈地搖搖頭,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盛滿了溫柔的笑意。
罷了,洗戰袍就洗戰袍吧。洗一輩子,她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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